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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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斯泰與沙皇

(2017-07-02 17:23:35) 下一個

托爾斯泰與沙皇

陳殿興

 

托爾斯泰一生沒有直接跟沙皇打過交道,但間接打交道的事是不少的。我覺得有以下兩件事是值得提一下的,因為從這裏可以看出沙皇對托爾斯泰的態度和托爾斯泰對沙皇的態度以及他們的為人。

                 

一、托爾斯泰夫人覲見沙皇

       

《托爾斯泰全集》第13卷被禁止出版。托爾斯泰夫人寫信給內務大臣要求取消禁令,但未能成功。她1891年3月28日深夜出發到彼得堡去當麵請求亞曆山大三世批準《托爾斯泰全集》第13卷出版。

在彼得堡等待沙皇接見期間,她為了大致知道應如何跟沙皇談,決定到書報審查委員會找青年時代就認識的費奧克蒂斯托夫了解一下書被禁的原因。她從費奧克蒂斯托夫那裏了解到,書被禁止出版是因為裏麵收錄了《關於生活的書》《那麽我們該怎麽辦?》和《克萊采奏鳴曲》;跟費奧克蒂斯托夫談的結果,前兩篇作品解禁,剩下的隻有《克萊采奏鳴曲》。因此,她跟沙皇談的隻是《克萊采奏鳴曲》問題。

1891年4月13日,亞曆山大三世接見了托爾斯泰夫人。這件事托爾斯泰夫人在1891年4月22日的日記裏有詳細記載。由於受篇幅的限製,我隻把她跟皇上的談話部分摘譯出來,因為從談話裏,我們可以看出沙皇對托爾斯泰的看法和態度來。

“皇上在門口迎接我,伸手給我,我微微下蹲,行了個屈膝禮。他開始說:

“ ‘請原諒我,伯爵夫人,讓您久等了。可是情況迫使,我不能再早了。’

“我回答說:

“ ‘我深深感激陛下開恩接見我。’

“接著皇上開始談起我的丈夫來,並問我有什麽請求,原話記不得了。我開始答話,語調已自信而平靜了:

“ ‘陛下,我近來注意到我丈夫想寫以前那種文藝作品了。不久前他說過:‘我已不想寫宗教哲學著作了,可以寫文藝作品了。我腦海裏正在形成一個像《戰爭與和平》那種形式和規模的東西。可是反對我的成見卻在不斷增長。例如全集第13卷被禁,最近有可能放行;《教育的果實》被禁,現在被允許在皇家劇院上演;《克萊采奏鳴曲》被禁……’

“皇上聽到這裏,對我說:

“ ‘那部小說寫的那個樣子,您大概不會讓自己的孩子讀它吧。’

“我說:

“ ‘遺憾,這篇小說的形式過於極端,可是它的基本思想卻是:理想是永遠也達不到的;如果把極端貞潔作為理想,人們在婚姻生活裏隻會是純潔的。’

“我還記得,當我說到列夫⋅尼古拉耶維1想要寫文藝作品時,皇上曾說過:‘嚄,這太好了!他寫的多好啊,他寫的多好啊!’

“我指出《克萊采奏鳴曲》的理想以後,接著說:

  “ ‘如果能解除對全集裏的《克萊采奏鳴曲》的禁令,我會多高興啊。這可以清楚地表明陛下對列夫⋅尼克拉耶維奇的恩典。誰知道呢,這也許會極大地激勵他的工作熱情呢。’

“皇上說:

 “ ‘在全集裏可以讓它出版,不是每個人都買得起全集的,擴散範圍不會大。’

“我不記得在談什麽時候皇上曾兩次提到對列夫⋅尼古拉耶維奇脫離教會表示遺憾。他還加了一句:

“ ‘普通民眾中間出現那麽多異端邪說,給了他有害的影響。’

“我說:

“ ‘我可以向陛下保證,我丈夫不管在什麽地方也從來沒有在民眾中間說教過什麽;他從來不對農夫說什麽,不僅不擴散自己手稿裏的什麽東西,而且看到他的手稿被散發,他常常絕望。例如有一次一個年輕人偷偷從日記裏抄錄了一份手稿,兩年以後石印出來加以散發。(我沒有指名道姓,談了米×亞×諾沃肖洛夫和他刊印《大棒尼古拉》2的做法。)

“皇上感到驚訝,憤慨地說:

“ ‘竟有這種事!多麽卑劣,簡直可怕!任何人都可以在日記裏寫他想寫的東西,可是偷手稿——這是很卑劣的行為!’

“皇上說話羞怯,聲音聽起來很舒服很悅耳。他的目光充滿愛撫,很和善;笑容靦腆,也很和善。身材很高大,有些肥胖,但很健壯,看樣子力氣很大。頭發幾乎完全脫落;兩個太陽穴之間的距離太窄,好像受到了一些壓擠。他有些像切爾特科夫4 ,尤其是說話的樣子和聲音。

“皇上還問過我孩子們對托爾斯泰學說的態度。我回答說,孩子們對父親宣傳的高尚原則隻能是尊重,而我則認為需要培養孩子們信仰教會,我8月還跟孩子們齋戒過,不過是在圖拉,不是在我們鄉下,因為鄉下接受我們懺悔的神父被變成了密探,寫關於我們的虛假的告密材料。皇上說;‘我聽說過。’接著我講了大兒子是地方行政長官 3,二兒子已婚,管理家業,三兒子讀大學,別的孩子在家裏。

“我忘了記下來,談到《克萊采奏鳴曲》的時候,皇上還問過我:

“‘您的丈夫不能對這篇小說稍稍改改嗎?’

“我說:

“‘不能,陛下,他從來不能改動自己的作品;關於這篇小說,他說它使他感到厭煩,聽都不能聽。’

“後來皇上還問我:

“‘你們是否跟切爾特科夫〔……〕經常見麵?是他把托爾斯泰引入歧途的。’

“這個問題,我沒有準備,遲疑了片刻。不過我馬上想好了,答道:

“‘切爾特科夫,我們兩年沒見到他了。他妻子有病,他離不開。他跟我丈夫接近,起初並不是因為宗教問題,而是〔……〕’

“皇上聽完什麽也沒有說。最後,我下決心說:

“‘陛下,要是我丈夫再寫文藝作品,我要出版他的著作,如果能得到陛下親自審查,我將感到莫大榮幸。’

“皇上回答說:

“‘我很高興。把他的作品直接寄給我審閱好了。’

“皇上還說:

“‘放心吧,一切都會安排好。我很高興。’”

 托爾斯泰夫人為了取悅沙皇,說托爾斯泰已不再想寫宗教哲學著作,想寫文藝作品。托爾斯泰對夫人的這種說法很不滿意,認為她承諾了無法履行的義務。     

 

二、托爾斯泰給沙皇寫信

 

托爾斯泰給沙皇寫過兩封信。

第一封信是1881年3月寫給亞曆山大三世的。

亞曆山大二世1881年3月被民意黨暗殺後,六名凶手正在審判,必將被判死刑。托爾斯泰寫信給亞曆山大二世的兒子、新繼位的亞曆山大三世,勸他根據基督的教導,不以惡報惡,要以德報怨,赦免這六名凶手。這封信他是請斯特拉霍夫轉交的,斯特拉霍夫請波別多諾斯采夫轉交,遭到拒絕,便找曆史學家別斯圖熱夫-留明轉交,別斯圖熱夫-留明通過亞曆山大二世的第五個兒子、亞曆山大三世的兄弟謝爾蓋·亞曆山大羅維奇大公交到沙皇手裏。

這封信原件迄今沒有找到。我們隻能看到草稿。從這份草稿裏我們可以看出他的思路和思想。

在草稿裏,他說:“您的父親,已故俄國皇帝做了許多好事,一生都希望人們好,是個善良的老人,被慘無人道地殺害,殺害他的人不是仇恨他個人,是仇恨現行製度;他們殺害他說是為了全人類的什麽崇高福祉。您繼承皇位,麵臨的也是殺害您父親的那些敵人。他們是您的敵人,因為您處在您父親的位置上;為了追求臆想的普遍福祉,他們也想要殺害您。”

托爾斯泰接著說,亞曆山大三世心裏一定想:他們是國家、人民的敵人,不信上帝、危害千百萬臣民的安寧和幸福,即使不為父報仇,也應加以清除。托爾斯泰認為這種想法是最可怕最強烈的惡的誘惑。 他說:“不管是什麽人,是皇上還是牧民,都是受到基督教義教導的人。〔……〕上帝不會問您君王義務完成情況,不會問您皇帝義務完成沒有,但是會問您作為人的義務完成情況。您的處境是可怕的,因此才需要在受到誘惑的可怕時刻用基督教義來指導自己。您麵臨誘惑中最可怕的誘惑。但是不管這誘惑多可怕,基督教義都會戰勝它;圍繞著您的誘惑之網,在踐行上帝旨意的人麵前會灰飛煙滅。《馬太福音》第3章第43節。你們又聽見這樣的教訓說:‘愛你的朋友,恨你的仇敵。’但我要告訴你們,要愛你們的仇敵,並且為迫害你們的人禱告。這樣,你們才可以做天父的兒女。同上,第38節。你們曾聽見這樣的教訓:‘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但我要告訴你們,不要向欺負你們的人報複。同上, 第18章第20節。不是七次,而是七十個七次。6 不要仇恨敵人,要感謝他,不要報複,要不倦地寬恕 。這是對人說的,任何人都能做到。君王的、國家的任何理由都不能破壞這些誡命。同上,第5章第19節。所以,那違反誡命中最小的一條,並且教別人也這樣做的,在天國裏要成為最渺小的。相反地,那遵守法律,並且教別人也同樣遵守的,在天國裏要成為最偉大的。同上,第7章第24節。所以,所有聽我的話而實行的,就像一個聰明人把房子蓋在磐石上;縱使風吹,雨打,水衝,房子也不會倒塌,因為它的基礎立在盤石上。”

托爾斯泰接著反複論證了沙皇必須按著基督的誡命去做。他說沙皇政府對革命運動采取過嚴厲鎮壓和自由主義兩種辦法,結果兩種辦法都未奏效,革命運動日益發展。他說,隻有實行基督的誡命,才能消除革命運動。他說:

 “革命者是些什麽人呢?這是一些仇恨現行製度、認為現行製度不好、要建立更好的製度的人。不能用屠殺消滅的辦法跟他們鬥爭。他們人數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思想。要跟他們鬥爭,必須進行思想鬥爭。他們的理想是普遍富裕、平等、自由。為了跟他們鬥爭,必須提出這樣一種一種理想,這種理想應該高於他們的理想,而且包含他們理想。法國人、英國人、德國人眼前跟他們鬥爭,也沒有效果。

“隻有一個理想可以對抗他們。他們的理想也是從這個理想來的,但他們不明白,而且還褻瀆這個理想,——這個理想包含他們的理想,這個理想就是博愛、寬恕、以善報惡。隻要您從皇位這個高處發出而且實行赦免和基督之愛這樣一句話,您即將踏上的基督精神治國之路就能消除折磨俄羅斯的惡。像蠟燭在燃燒的火裏銷融一樣,一切革命鬥爭會在沙皇——實行基督法律的人麵前銷融。”

沙皇沒給托爾斯泰回信,但據托爾斯泰夫人的記載,沙皇吩咐人轉告托爾斯泰,說如果是殺害他自己的話,他可以赦免,但對殺害他父親的人,他無權赦免。5

 

托爾斯泰寫給沙皇的第二封信,是1902年1月16日寫給尼古拉二世的。革命風暴日益逼近。托爾斯泰看到了形勢的嚴峻,便給沙皇尼古拉二世寫了這封信,勸他順應曆史潮流,改變治國方式,廣開言路,滿足人民需要。

他在信裏先講了國內形勢。他說:

“俄國三分之一處在強化警戒狀態,也就是說不受法律保護。公開的和秘密的警察隊伍不斷擴大。監獄、流放地和苦役場所,除了幾十萬刑事犯以外,還擠滿了政治犯——現在工人也被算作政治犯。書報審查機構查禁出版物已達到荒謬程度,連四十年代最壞時期也沒有荒謬到這種程度。宗教迫害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頻繁和殘酷,而且越來越殘酷,越經常。城市和工廠區到處派駐軍隊,荷槍實彈鎮壓人民。許多地方已發生鎮壓同胞的流血事件,而且到處都在準備鎮壓,新的更加殘酷的流血事件將不可避免。

“政府這種極力的殘酷的活動結果,莊稼人——就是支撐國家強大的那一億人,盡管國家收支無比增長或者更是因為這種增長的結果而逐年貧困,以致饑餓成了常態。各階層普遍對政府不滿並敵視政府也成了常態。

“造成這一切的原因,顯而易見,隻有一個:那就是您的助手使您相信,阻止人民中間的一切前進運動可以保障人民福祉和您的平靜和安全。可是,如果說河水流動還可以阻止的話,那麽上帝安排的永不停息的人類前進運動是不可阻止的。〔……〕

“您不能不知道,迄今為止我們所知道的人類生活,它的形態,無論經濟的和社會的還是宗教的和政治的,都經常在變,都在從比較粗暴、殘忍和不理性走向比較柔和、人性和理性。

“您的顧問告訴您,說俄國人民過去喜歡過東正教和專製製度,所以現在和將來也都永遠喜歡,因此為了俄國人民的福祉無論如何必須堅持這兩種互相聯係的形態:宗教信仰和政治體製。這是更加不對的。第一,無論如何不能說,人民過去喜歡過東正教,現在也喜歡。從神教院總檢察長的報告裏可以看到,人民中間思想最發達的人不顧失去利益冒著危險離開東正教參加所謂異教派的人越來越多,逐年增加;第二,如果人民真是喜歡東正教的話,那就用不著極力維護這種信仰,用不著那麽殘酷地去迫害那些否定它的人了。

“至於說人民喜歡專製製度,那也是在人民還相信皇帝是永遠正確的人間上帝並且是他親自管理人民的時候,而絕不是現在,現在大家都知道或者稍受教育就會知道:一、好皇帝極為難遇,皇帝可能是惡棍和瘋子而且也曾出現過這樣的皇帝,如伊萬四世和保羅;二、皇帝無論怎麽好,也不能一個人管理一億三千萬人,而管理人民的是皇帝的近臣,這些人比起關心人民福祉來更關心自己的地位。您會說,皇帝會選拔無私的好人作助手。不幸的是,皇帝做不到這一點,他隻了解幾十個偶然或用各種手段出現在他身邊的人,這些人妒賢嫉能,極力阻隔那些可以代替他們的人。皇帝不能從成千上萬朝氣蓬勃真正有知識、熱心公共事務的誠實人中間選拔人才,隻能選拔那些阿諛奉承蠅營狗苟的人。如果說許多俄國人願意服從皇帝的話,那麽他們卑視那些用皇帝名義管理他們的人。”

托爾斯泰勸告沙皇不要相信那些歡迎人群是表示人民喜歡專製製度及其代表——皇帝的,他們不過好奇,看到任何稀奇景象都會跟著跑。“被您認為是表達人民對您愛戴的人群常常是警察糾集來扮演忠於您的一些人,您的祖父在哈爾科夫的遭遇就是例子,當時大教堂裏擠滿了民眾,而這些民眾都是警察化裝的。”

托爾斯泰告訴沙皇:

“專製製度這種治國方式已經過時。〔……〕

“靠暴力可以壓迫人民,但不能管理人民。現代真正能夠管理人民的辦法隻能是站在人民從惡向善、從黑暗向光明的運動前麵,領導他們達到這個運動的最近目標。為了做到這一點,首先要讓人民能夠說出他們的願望和需求來,聽取這些願望和需求,滿足這樣一些願望和需求,這些願望和需求應符合大多數民眾——勞動人民的要求,而不是一個階級或階層的要求。

“如果允許講話的話,俄國人民會提出下列要求來:

“首先是擺脫那些特別法,這些特別法把他們置於賤民境地不能享受所有其他公民享受的權利;其次是希望得到遷徙自由、受教育自由和信仰自由;而主要的是一億人民會異口同聲地說,他們希望得到使用土地的自由即廢除土地私有權。”

這封信,托爾斯泰是請尼古拉一世的孫子尼古拉·米哈伊洛維奇大公轉交給沙皇的。沙皇沒有接受他的規勸。結果三年後爆發了1905年革命,1917年2月革命中沙皇政府被推翻,1818年7月17日沙皇及其全家被布爾什維克槍決。

       

 附注:

1 列夫⋅尼克拉耶維奇是托爾斯泰的名和父名,托爾斯泰是姓。俄國人對別人稱呼自己親人時一般不稱呼姓,而稱呼其名字加父名。

2 托爾斯泰主義者,1887年末因出版托爾斯泰的《大棒尼古拉》被捕,經托爾斯泰辯護,1888年2月獲釋。托爾斯泰對盜竊他的手稿的這種說法感到不快,見他1891年4月18日日記。

3  切爾特科夫,托爾斯泰誌同道合的得力助手,積極幫助托爾斯泰實現其主張。

4 19世紀俄國為加強統治農業地區而設置的長官,兼掌行政、司法大權。

5見 С. А. Толстая. Моя жизнь.— «Новый мир», 1978, № 8, с. 56。

6 這句話出現在《馬太福音》第18章第22節。上文(第21節)是:“那時候,彼得來問耶穌:我的兄弟得罪我,我該饒恕他幾次呢?七次夠嗎?”托爾斯泰草稿裏說是第20節,可能是筆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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