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個人資料
正文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異端裁判所1 大法官

(2017-05-05 09:47:00) 下一個

異端裁判所1 大法官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

陳殿興譯

 

   “在這兒不先交代一些情況,就是說沒有序言也是不行的,呸!”伊萬笑了。“我算個什麽作家啊!瞧,故事發生在十六世紀,當時——不過你在中學讀書時就應知道——當時有一種在詩歌作品裏把天神引到塵世的風尚。我就不說但丁 2了。在法國,法庭職員以及修道院修士演出整場整場的戲劇,讓聖母馬利亞、天使、聖徒、基督和上帝出場。當時這一切都是很淳樸的。雨果在《巴黎聖母院》裏寫了路易十一時代巴黎為了慶祝法國王儲生日在市政廳大廈演出有教育意義的戲劇免費供老百姓觀看,戲名是《Le bon jugement de la très sainte et gracieuse Vierge Marie 》(《聖母馬利亞的仁慈裁決》,原文是法文。——譯者)。在這出戲裏聖母親自出場宣讀自己的 bon jugement(仁慈裁決,原文是法文。——譯者)3 。我國在彼得大帝以前的古代在莫斯科有時也演幾乎相同的戲劇,特別是從《舊約》中取材的戲劇。除了戲劇以外,當時全世界也有許多聖徒、天使和全部天神出場的故事和‘詩歌’。我國修道院也從事翻譯、抄寫甚至編寫這種長詩,而且早在韃靼人統治時就這麽做了。例如有一首修道院傳出的長詩(當然是從希臘文翻譯的),標題叫《聖母遊地獄》4,有插圖,其勇敢程度不下於但丁。聖母訪問地獄,給她帶路的是天使長米迦勒。她看到一些罪人在遭受折磨。其中有一類在火海裏的罪人特別引人矚目:他們陷入火海,再也遊不出來;‘上帝已把他們忘了’——這句話極其深刻有力。聖母大為震驚,哭著匍匐在上帝寶座前麵,為她在地獄裏看到的所有鬼魂求情。她跟上帝的談話非常有趣。她哀求著,不肯離開;當上帝指著她的兒子被釘的手腳問她‘我怎能寬恕殺害他的劊子手’時,她吩咐所有聖徒、所有殉教者、所有天使和天使長跟她一起跪下祈求對地獄裏的鬼魂一律加以赦免。結果她求得上帝答應每年從耶穌受難日到聖靈降臨節之間停止折磨。地獄裏的罪人馬上感謝上帝並向他歡呼:‘主啊,你這麽裁判是對的。’我的長詩如果出現在那時,也會這樣。在我的長詩裏主也出場;固然,他什麽也不說,隻是走一個過場。他答應再度降臨已經過了十五個世紀了;他的先知寫‘我就要來了’5 也過去十五個世紀了。‘關於日子和時間,連人子也不知道,隻有天上的父親知道。’6 他在地上時曾這樣說過。可是人類仍然懷著昔日的信仰和昔日的情感等待著。噢,不,人類懷著更大的信仰在等待著,因為天上對人類的保證已停止十五個世紀了。

        相信自己的心聲,

        沒有上天的保證。7

   隻能相信自己的心聲!的確當時曾有過許多奇跡,有些聖徒曾奇跡般地治好病人;有些虔誠教徒的行傳裏說聖母曾親自訪問過他們。不過魔鬼也沒有打盹兒,人類開始對這些奇跡產生了懷疑。當時在北方的德國出現了可怕的異端8 。有一顆大星‘像燃燒著的火把’(即教會)‘掉在水源上,水變苦了’。9 這些異端褻瀆上帝,否認奇跡。可是忠實信徒信仰得更加熱烈了。人類的眼淚仍然向著他流,人們在期待他,熱愛他,寄希望於他,渴望為他去受難、去死,像從前一樣...... 這麽多個世紀,人類懷著信仰和熱情祈禱:‘主啊,快來吧。’人們呼喚了他這麽多個世紀,他終於懷著無限的慈悲降臨到祈禱者的身邊。他以前在地上的時候也曾經訪問過一些虔誠教徒、苦行者和聖潔的隱修士,這些人的行傳是這麽記載的。深信自己的詩句是真理的丘特切夫曾宣稱:

        祖國的大地呀,上天之王

        他背著沉重的十字架,

        身上穿著奴隸的服裝,

        祝福著走遍你的各個地方。10

我對你說,一定有過這種事。於是他又降臨在民眾身邊,降臨到飽受折磨、苦難不斷、罪孽深重但以赤子之心愛著他的民眾身邊。我的故事發生在西班牙的塞維利亞,那是異端裁判所最猖獗的可怕年代。那時為了上帝的榮耀,西班牙天天燃燒著行刑的烈火。

        在壯麗的熊熊烈火裏

        燃燒著凶惡的異端分子。 11

噢,這當然不是他允諾的在世界末日在上天的全部榮耀中的降臨,那次降臨將是突然的,‘像閃電橫掃天空,從天的這邊照到天的那邊’12 。不,他決定到燒死異端分子的火堆燒的正旺的地方去看望自己的孩子們,哪怕看一眼也好。他懷著無限的慈悲心腸,變成人的模樣再一次在人們中間走過,像十五個世紀以前曾在人們中間走過三年一樣。他來到這座南國城市的‘炎熱廣場’——這兒昨天在國王、宮廷、騎士、紅衣主教和如花似玉的朝廷命婦的蒞臨以及塞維利亞全市無數居民的圍觀下,擔任異端裁判所大法官的紅衣主教 ad majorem gloriam Dai(為了主的偉大榮耀!原文是拉丁文——譯者)。 一次就燒死了上百名異端分子。他不聲不響地悄悄地來到這裏,可是奇怪,人們馬上就認出他來了。這本來可以成為我這首長詩最出色的篇章,即為什麽人們會認出他來。民眾以不可遏製的力量向他湧來,圍住他,聚在他的周圍,跟著他。他麵帶無限慈悲的平靜微笑默默走在人們中間。愛的太陽在他心裏燃燒,他的眼裏射著光明、睿智、力量,目光落到人們身上,以回敬的愛震蕩著他們的心。他向他們伸出兩手,祝福他們;接觸他的身體,甚至隻是摸一下他的衣服,都會產生一種治愈百病的神效。人群裏有個從小眼瞎的老人喊道:‘主啊,治好我吧,讓我也看看你。’——於是有魚鱗似的東西從他眼上脫落,盲人看到了他。民眾哭著,吻著他走過的土地。孩子們向他扔著鮮花,唱著,喊著:‘和散那13!’大家都在重複著:‘這是他,這是他,這一定是他,除了他不會是別人。’他停在塞維利亞大教堂門口台階上的時候,正好一些人哭著抬進來一個敞著蓋的白色小棺材,裏麵裝的是一個七歲的小姑娘——本市一位顯貴市民的獨生女。小姑娘躺在鮮花叢裏。人群裏有人對哭著的媽媽喊道:‘他能使你的孩子複活。’迎著棺材出來的教堂神甫疑惑地看著,皺著眉頭。這時響起了死去孩子的媽媽的呼叫。她跪到他腳下,向他伸出兩手喊道:‘既然是你,那就讓我的孩子複活吧!’送葬的行列停了下來,小棺材放到台階上他的腳旁邊。他慈悲地看著,嘴裏輕輕念了兩遍‘大利大,古米!’(意思就是:小女孩,我吩咐你,起來)14,小姑娘就在棺材裏坐起來,麵帶微笑,驚奇地睜大眼睛看著周圍。她手裏拿著她躺在棺材裏時拿的那束白玫瑰。 民眾騷動、呼喊、號啕大哭。恰在此時,紅衣主教大法官經過教堂前麵的廣場。大法官是個年近九十的老人,身軀細高筆挺,臉枯瘦,兩眼深陷,但閃爍著火花一般的光亮。他今天不像昨天燒死羅馬國教的敵人時穿著華麗的紅衣主教法衣,不,他這時穿的是一件舊的粗布修士服。他的臉色陰森的助手、奴隸和‘神聖’衛隊跟他保持著一定距離跟在後麵。他在人群前麵停下來,遠遠地觀察著。他什麽都看到了,看到人們把棺材放到他的腳下,看到小女孩複活,他的臉色陰沉起來。他皺起濃密的白眉,眼裏閃出凶險的怒火。他伸出手指,命令衛隊逮捕他。他的威力就是這麽大,民眾已養成在他麵前馴順、服從的習慣,立即給衛隊讓開了路;在一陣突然出現的墳墓般的寂靜中,衛隊動手把他帶走了。人群立即像一個人一樣都對著大法官把頭低到了地上。大法官默默地祝福著民眾走了過去。衛隊把抓來的人帶到異端裁判所古老大廈裏的一個狹窄陰暗的拱形囚室裏,鎖在裏麵。白天過去,炎熱的‘死一般寂靜的’塞維利亞黑夜降臨了。空氣裏‘飄著月桂和檸檬的芬芳’ 15 。在深沉的昏暗中,囚室的鐵門開了,年邁的大法官拿著燭台慢慢地進了囚室。他隻有一個人,鐵門隨後就關上了。他在門旁站了一兩分鍾,久久地端詳著他的臉。他終於輕輕地走過去,把燭台放到桌子上,對他說:

   “‘這是你?是你?’他沒有得到回答,便馬上補充了一句。‘別回答,不要吱聲。而且你能說什麽呢?我太清楚你要說的話啦。而且你無權對你以前說過的話再增加什麽了。你幹嗎來幹擾我們?你是來幹擾我們的,你自己清楚。你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事嗎?我不知道你是誰,而且也不想知道這果真是你還是相像的什麽人,可是明天我要審判你,把你作為一個最凶惡的異端分子在火堆中燒死;今天吻你腳的那些民眾將根據我的一個手勢爭先恐後地跑上去往燒你的火堆上添加木柴,你知道嗎?嗯,你也許知道。’他在聚精會神地思索著,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自己的囚徒。”

   “我沒有全明白,伊萬,這是怎麽回事?”一直默默聽著的阿廖沙笑了笑。“這是大法官的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還是他這個老人 qui pro quo(認錯了人。原文是拉丁文。——譯者)?”

   “就算是後一種情況吧。”伊萬笑了起來。“既然你被當代的現實主義嬌慣成這個樣子,無法忍受幻想的東西,願意接受 qui pro quo,那就接受吧。的確,”伊萬又笑起來。“九十歲的老人,早就該糊塗啦。囚徒的外貌可能使他感到驚訝。最後,這也可能是一個九十歲的老人臨死前做的白日夢,何況他昨天燒死上百個異端分子燒紅了眼。不過對我們來說,qui pro quo也好,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也好,不都是一樣嗎?問題隻是在於,老人需要說話,把他九十年中間憋在心裏的話出聲地說出來。”

   “囚徒仍然沉默著?隻是看著他,一句話也沒說?”

   “不錯,甚至在各種場合都應這樣。”伊萬又笑起來。“大法官也告訴他,說他無權在他以前說過的話裏再增加什麽。你要願意的話,這也是羅馬天主教的最基本的特點——起碼我是這麽看的:‘既然你已把一切交給了教皇,從而如今一切都已在教皇手裏,那你現在決不要再來,起碼在時機到來之前不要來幹擾。’他們不僅這麽說,而且也這麽寫,起碼耶穌會士是這樣。我這是在他們神學著作中讀到的。‘你有權把你來的那個世界的哪怕一個秘密告訴我們嗎?’大法官問道,接著自己替他回答說:‘不,你無權在以前已說過的話裏再增加什麽,無權剝奪你在地上時曾那麽捍衛過的人的自由。你要是再宣告新內容,那將侵犯人的信仰自由,因為這將作為奇跡出現,而他們的信仰自由在一千五百年前你就看得比什麽都寶貴了。你當時常說:我要使你們自由。現在你看到這些“自由”的人了。’老人沉思著冷笑說。‘不錯,我們為這件事情付出的代價是很高的。’他嚴厲地看著他繼續說。‘不過我們以你的名義把這件事完成了。我們為了這個自由受了十五個世紀的折磨,可是現在結束了,牢牢地結束了。你不相信牢牢地結束了嗎?你溫和地看著我,甚至不屑於對我發怒?可是你要知道,現在,正是現在,這些人比任何時候都更相信他們是完全自由的,而同時他們卻把自由奉獻給了我們,恭順地放在我們的腳下。我們把這件事做完了,你是否希望這樣,是否希望人們得到這樣的自由?’”

   “我又不明白了。”阿廖沙打斷伊萬的話說。“大法官在譏諷、在嘲笑,對嗎?”

   “絲毫不是。他正是把這件事看作自己及其一夥的功勞,是他們終於戰勝自由,為的是使人們獲得幸福。‘因為隻有現在(他當然指的是異端裁判),才第一次有可能考慮人的幸福問題。人生來就是造反者。難道造反者能夠幸福嗎?已有人警告過你,’大法官對他說。‘你得到了足夠的警告,但你不肯聽,你排除了唯一能使人獲得幸福的道路。幸而你臨走的時候把這件事交給了我們。你答應過我們,你用話語肯定過,你給我們禁止和準許的權利。16 當然你現在不能剝奪我們的這種權利,連想也不能想。你幹嗎要來幹擾我們?’”

   “得到了足夠的警告是什麽意思?”阿廖沙問。

   “這是大法官要說的主要內容。大法官繼續說:‘可怕而聰明的精靈——自我毀滅和虛無的精靈,偉大的精靈在曠野裏曾跟你談過,書裏告訴我們說是他“試探”你。是這樣嗎?難道還有比他在三個問題裏警告你、被你拒絕而在書裏被說成“試探”的話更真實的話嗎? 17然而,如果說世界上果真有過真正震聾發聵的奇跡的話,那這個奇跡就發生在那天——三次試探的那天。奇跡正是包含在這三個問題裏。如果可以設想——隻是為了嚐試和舉例——這可怕精靈的三個問題在書裏湮沒了,需要恢複,需要再重新想出三個問題來以便寫進書裏去;為此把世界上所有聰明人——統治者、最高司祭、學者、哲學家、詩人——全召集到一起,給他們任務,要他們編出三個問題,這三個問題不僅要適應事件的規模,而且要在三句話裏表現出世界和人類的全部未來曆史來,你以為全世界的最聰明的人聯合起來能夠想出來什麽東西在力量和深度上能跟當時強大聰明的精靈在曠野裏向你提出的那三個問題相媲美嗎?僅僅根據這三個問題,僅僅根據這三個問題的奇跡般的出現,就可以斷定,你遇到的不是通常的人類智慧,而是永恒的絕對智慧。因為在這三個問題裏集中並且預言了人類以後的全部曆史,而且在三個形象裏集中體現了全世界人類天性的各種無法解決的曆史矛盾。當時這還不那麽明顯,因為未來是不可知的,可是現在經過了十五個世紀之後,我們卻看到這三個問題把一切都預見到而且預言得那麽準確,證實得那麽確鑿無疑,因此再加以增刪是不可以的。

   “‘你自己判定誰對:是你對還是當時向你發問的那個精靈對?你回想一下第一個問題;盡管不是原話,但大意是這樣的:“你到人間去,空著兩手,帶著自由的約言;對這種約言,人類由於質樸和天性放肆並不能理解,而且感到害怕——因為對人類和人類社會來說從來沒有什麽比自由更難以忍受的了!你看到這光禿灼熱的曠野上的石頭了嗎?你把這些石頭變成麵包,人類就會像感恩圖報、馴順的畜群跟在你後麵跑,盡管他們會永遠提心吊膽地生怕你把手抽回去,這樣他們就會失去麵包。可是你不願意使人失去自由,拒絕了這個提議,因為你認為,既然馴順是用麵包買來的,那還有什麽自由可言呢?你反駁說人不僅靠麵包活著,可是你知道嗎,為了這地上的麵包,地上的精靈將起來反對你,同你作戰,戰勝你,人們全都會跟著他走,高喊:“誰能比得上這野獸,它從天上給我們拿來了火!”你知道嗎,再過若幹世紀,人類會假借智慧和科學之口宣布:沒有犯罪,從而也沒有罪孽,隻有饑餓的人。“先讓人吃飽,然後再向他們要求美德!”——將來人們起來反對你、摧毀你的聖殿的時候在所舉的大旗上就會寫上這樣的字句。在你的聖殿的遺址上將建造新的建築,可怕的巴別塔將會開始重建,盡管這次跟前次一樣不會建成,但你仍然可以避免人們去建這座新塔而使人類少受一千年苦難,因為他們為了建塔受過一千年折磨之後會來找我們的!他們那時仍然會在地下避難所找到我們——我們仍然藏在那裏(因為我們又受到追捕和折磨),找到我們,向我們哭喊:“給我們飽飯吃吧,因為答應從天上取火給我們的人,並沒有給我們。”那時我們就把他們的塔建成,因為誰能使人吃飽飯,誰就能把塔建成,而能使人吃飽飯的隻有我們,以你的名義,假借你的名義。哦,沒有我們,他們永遠也吃不上飽飯!在他們擁有自由的時候,任何科學也不能給他們麵包,結果他們就會把自由拿來放在我們的腳下,說:“最好奴役我們吧,讓我們吃飽就行。”他們終歸會明白:自由和吃飽對任何人都是不可兼得的,因為他們永遠永遠不會在自己之間進行正確分配!他們也會深信:他們永遠也不會自由,因為他們軟弱、有罪孽、渺小,而且喜歡造反。你允諾給他們天上的麵包,可是我重複一句,這天上的麵包在軟弱的、永遠有罪孽、永遠不知感恩的人類的眼裏能夠跟地上的麵包相比嗎?假如說有幾千幾萬人為了天上的麵包跟你走的話,那麽千千萬萬不能為了天上的麵包而蔑視地上的麵包的人怎麽辦呢?或者你隻看重幾萬偉人和強者,而其餘千千萬萬的像海沙一樣多的軟弱但愛你的人應該充當偉人和強者的墊腳石?不,我們也看重弱者。他們有罪孽、造反,可是終歸會聽話的。他們將對我們感到驚訝,把我們看作神,因為我們成了他們的領袖,同意接受自由這一重擔,對他們進行統治——他們對自由就是怕到這種程度!可是我們會說我們聽從你的教導,以你的名義進行統治。我們還是要欺騙他們,因為我們已不許你再到跟前來。在這欺騙裏蘊藏著我們的痛苦,因為我們必須說假話。這就是曠野裏所提出的第一個問題的含義,這就是你為了你所最為重視的自由而加以拒絕的東西。而在這個問題裏卻包含著這個世界的一個偉大秘密。假如接受了“麵包”這個提議,那你就回答了每個人和全人類都永遠普遍苦苦思索的“崇拜誰”的問題。人獲得自由以後,急於盡快找到一個崇拜對象,沒有一件事情比這更不間斷地更痛苦地折磨人了。可是人尋找的崇拜對象應是沒有爭議的,沒有爭議到能使所有人都馬上能夠普遍同意崇拜。因為這些可憐的人所關心的不僅是為自己或別人找到崇拜對象,而是要找到一個使所有的人都信仰都崇拜的對象,一定要所有的人一起崇拜。這種對崇拜的普遍性需要是亙古以來每個人和全人類的主要痛苦。為了爭奪普遍崇拜對象,人們用劍互相消滅對方。他們創立了一些神,便互相要求對方:“放棄你們的神,來崇拜我們的神,否則你們和你們的神就必須死!”這會繼續到世界的末日,甚至繼續到世界上沒有神的時候:那時人們仍然要拜倒在偶像麵前。你知道,你不能不知道人類天性的這個基本秘密;可是你以自由和天上麵包的名義拒絕了向你提議的、能使所有人無可爭辯地崇拜你的、唯一絕對的旗幟——地上麵包的旗幟。瞧瞧你後來做了些什麽。仍然是用自由的名義!我告訴你,對人們來說,沒有一件事情比找到一個可以盡快接受他們生來就有的自由這一禮物的人更痛苦的了。可是隻有能使人們的良心得到安靜的人才能掌握人們的自由。跟麵包一起,也給了你一麵無可爭辯的旗幟:你給麵包,人就崇拜你,因為沒有什麽比麵包更無可爭辯的了;可是如果同時有誰越過你去掌握了人的良心,——啊,那時人甚至能拋掉麵包跟著那使他的良心得到滿足的人跑。在這方麵你是對的。因為人類生存的秘密,不在於單純地活,而且在於為什麽活,如果對於為什麽活沒有堅定的認識,人是不會同意活的,他寧願自殺也不願留在世上,哪怕是他周圍堆滿了麵包。道理就是這樣,可你是怎麽做的呢?你不但沒有掌握人的自由,反而更加擴大了人們的自由!也許你忘了安寧甚至死亡在人看來比自由分辨善惡更可貴?對人來說,沒有什麽比良心的自由更愜意的了,可是也沒有什麽比這更痛苦的了。你沒有提供使人類良心一勞永逸得到安寧的牢固基礎,而是采取了一些反常的費解的含混的舉動,一切都是人們理解不了的舉動,因此你的作為好像根本不愛人類似的,然而你卻來為他們獻出了生命!你不僅沒有掌握人的自由,反而擴大了這種自由,使人的精神王國永遠遭受自由的折磨。你希望人有一種自由的愛,以便受你誘惑、被你俘獲的人自由地跟著你走。人今後應該不靠明確的古代法律 18 而靠自由的心去自己分辨善惡,隻能用你的形象作指南,——難道你沒有想過,他們受到自由選擇這樣可怕負擔壓迫時甚至會終於對你的形象和你的真理加以拒絕和爭論?他們終究會喊起來,說真理不在你身上,因為不能再像你那樣給他們留下那麽多操勞和解決不了的問題,使他們惶惑不安、遭受折磨。這樣,你自己為破壞自己的王國打下了基礎,在這方麵不要再怨他人啦。而向你提議的是這個嗎?世界上有三種力量,隻有三種力量能夠為了這些人的幸福永遠戰勝並俘獲這些軟弱的造反者的良心。這三種力量就是奇跡、秘密和權威。你自己把這一、二、三種力量全拒絕了,並且自己做出了樣子。當可怕而睿智的精靈讓你站到聖殿頂的最高處,說:“假如你想知道你是否是上帝的兒子,那你就跳下去,因為據說上帝的兒子會有天使來接住他,不使他摔下去摔壞,那時你就會知道你是否是上帝的兒子,而且那時你將證明你對你父親的信仰是什麽樣的。”可是你聽完以後拒絕了這個建議,沒有跳下去。哦,你當時的做法是尊嚴莊重的,跟上帝一樣,可是人們呢,那些軟弱的造反的種族呢,他們是神嗎?哦,你當時明白,你隻要邁一步,隻要作出一個向下跳的動作,你馬上就會是對上帝進行試探,就會失去對上帝的全部信仰,而跌到你來拯救的大地上摔死,睿智的、試探你的精靈就會高興。可是我再重複一句:像你這樣的人多嗎?莫非你真認為——哪怕是一分鍾:人們也經受得起這種試探?人的天性能夠拒絕奇跡而在這種生死關頭,在對基本精神問題發生可怕的痛苦的疑問時隻依靠心的自由抉擇來解決?哦,你知道,你的功業將保存在書裏,流傳到遙遠的未來和地球的各個角落,你指望人效仿你的榜樣隻信上帝,不需要奇跡。可是你不知道,人隻要一否認奇跡,馬上就會否認上帝,因為人尋求的如其說是上帝,毋寧說是奇跡。人由於不能沒有奇跡,便會給自己製造出新的自己的奇跡來,於是他們就去相信巫醫的神通,神婆的咒語,盡管在其他場合他們是百分之百的造反者、異教徒、褻瀆上帝者。當人們揶揄你,嘲弄你,向你喊著“你從十字架上下來,我們就相信這是你”的時候,你沒有離開十字架。你沒有離開,也仍然是因為你不願意靠奇跡去奴役人,渴望的是自由的信仰,不是靠奇跡產生的信仰。你渴望得到自由的愛,而不是俘虜懾於強權威力的奴隸式的驚歎。不過你在這裏對人的評價也是太高了,因為他們當然是奴隸,盡管是作為造反者被創造出來的。你看看周圍然後再下判斷:已經過了十五個世紀,你看看他們,你把誰提高到了自己的水平?我發誓,人比你想的要軟弱、要卑下!他能夠完成你所完成的事業嗎,能嗎?你那麽尊敬他們,你的所作所為表明你好像已不再同情他們,因為你對他們的要求太高了。這樣做的是誰呢?是一個愛他們甚於愛自己的人哪!對他們尊敬得少,對他們要求得也低,這就接近於愛了,因為他們的負擔也會輕些。人軟弱而卑下。他們現在到處反對我們的政權,而且為自己造反而自豪,這是怎麽回事呢?這是小學生的自豪。這是一些在教室裏造反趕走了教師的小孩子。但是這幫小孩子的歡呼是有盡頭的,他們將為這種歡呼付出昂貴的代價。他們推翻聖殿,殺人流血。可是這幫蠢孩子終究會明白:盡管他們也是造反者,但他們是軟弱的造反者,並不能把自己的造反堅持到底。他們終於會流著愚蠢的淚水意識到使他們生而為造反者的那位神無疑是想嘲弄他們。他們在絕望中會這麽說;他們所說的話將是褻瀆上帝的,因此他們將更加不幸,因為人的天性是不能忍受褻瀆上帝的行為的,最後總是要對褻瀆上帝的行為進行報複的。這樣,不安、騷動、不幸——這就是你為了人們的自由受盡折磨之後人們現在的命運!你的偉大先知 19在夢幻中和諷喻中說他看到了第一次複活的參加者,說他們每個支一萬二千人。不過即使他們真有那麽多,那他們也不是人而是神。他們忍受了你的十字架,他們忍受了幾十年饑餓的荒涼的曠野,用蝗蟲和草根充饑,——你當然可以自豪地指出自由的兒女、自由的愛的兒女,指出為了你的名而自由壯烈犧牲的兒女。可是你要記住:他們不過十幾萬人,而且是神。可其餘的人呢?其餘的弱者沒能經受住強者所能經受的一切,他們有什麽過錯呢?軟弱的心靈容納不了那麽多可怕的賞賜,有什麽過錯呢?難道你真是隻來找優秀者,隻是為了優秀者?不過假如真是如此,那這裏就有秘密,我們理解不了它。既然是秘密,我們就有權宣傳秘密,教導他們,說重要的不是他們的心的自由抉擇,也不是愛,而是秘密,是他們應該盲目服從甚至不要經過他們良心認可的秘密。我們也是這麽做的。我們把你的功業加以修改,把它建立在奇跡、秘密和權威的基礎上。人們高興了,因為他們又被像畜群一樣驅趕著,給他們帶來那麽多折磨的可怕賞賜終於從他們心上拿掉了。你說,我們這麽教導這麽做對不對?我們那麽溫和地認清人類的軟弱,愛護地減輕他們的負擔,允許他們軟弱的天性可以有罪孽——但要得到我們的允許;我們這麽做難道不是愛人類嗎?20 你幹嗎現在要來幹擾我們?你幹嗎默默地深情地用溫和的目光看著我?你發怒吧,我不想得到你的愛,因為我不愛你。我幹嗎要向你隱瞞?或者是我不知道在同誰談話?我要對你說什麽,你全知道;我從你眼神裏看出來了。我怎麽會對你隱瞞我們的秘密呢?也許你正是想從我嘴裏聽到我們的秘密吧,那就請聽吧,我們不是跟你,而是跟他21這就是我們的秘密!我們早就不跟你,而跟已經八個世紀了。整整八個世紀前,我們從手裏接受了他把世上萬國都給你看過之後要送給你而被你憤怒拒絕的最後的禮物:我們從他手裏得到羅馬和帝王之劍,隻宣布自己是塵世的帝王,一統天下的帝王,盡管到現在我們還沒有把我們的事業徹底完成。22 可這是誰的過錯呢?唉,這件事到現在為止還隻是處在開始階段,可是它已經開始了,它的成功還要等很久,大地還要遭受許多苦難,可是我們會成功的,我們將君臨天下,那時我們再考慮人類的全世界幸福問題。不過那時你本來也可以拿起帝王之劍來。你為什麽拒絕這最後的禮物?假若接受了強大精靈的第三個提議,你就可以滿足人類在世界上所尋求的一切,即:崇拜誰,把良心交給誰,全人類最後如何組成一個沒有爭吵的和諧的共同蟻塚,因為需要全世界統一是人類第三個即最後一個痛苦問題。人類作為一個整體總在追求建立全世界的統一體。曾有過許多具有偉大曆史的偉大民族,可是這些民族越高超,便越不幸,因為他們比其他民族更強烈地意識到人類全世界統一的需要。偉大的占領者帖木兒們和成吉思汗們像狂飆掠過大地,企圖占領全世界,可是即使他們——盡管是無意識地——也體現了人類對全世界普遍統一的那個偉大需要。你如果接受了世界和皇袍,你本來能夠建立一個世界王國,給世界安寧。因為除了掌握人類良心和他們需要的麵包的人以外,還有誰能駕馭人類呢。我們因此接受了帝王之劍,接受了這把劍之後,我們當然要離開你,跟走咯。唉,自由智慧、他們的科學和人吃人現象還要猖獗許多個世紀,因為他們不靠我們開始建立巴別塔,結果隻能人吃人。不過那時這頭野獸就會爬到我們麵前,舔我們的腳,把自己眼裏流出的帶血的淚水濺到我們腳上。我們就騎到這頭野獸身上,舉起酒杯,杯上將寫上“秘密!”兩字。隻有那時,安寧幸福的王國才能降臨人間。你以自己所選定的優秀人物自豪,不過你隻有這些優秀人物,而我們卻使所有的人都得到安寧。不僅如此:在這些被選定的人中,在那些可能被選定的強者中,有許多人等你終於等得厭倦了,已把他們的精神力量和熱情移到了另外的領域,今後還會這麽做,結果他們將樹起自己的自由旗幟反對你。不過這麵旗幟是你自己樹起的。在我們這裏將人人幸福,不會再有造反、互相殺戮的事發生,不像在你的自由裏到處所發生的那樣。我們使他們相信,隻有為了我們放棄自由並服從我們的時候,他們才會是自由的。那麽,我們這麽做是否正確呢?他們自己會深信我們是正確的,因為他們會回憶起你的自由曾把他們引導到多麽可怕的被奴役和騷動不安的地步。自由、自由思考和科學把他們引導到這樣一些密林之中,麵對這樣一些奇跡和無法洞察的秘密,以致他們中間那些不馴服而且凶殘的人會自己殺戮自己,那些不馴服但軟弱的人便會互相殘殺,其餘的即第三種人——那些軟弱的不幸者便會匍匐到我們的腳下,向我們呼號:“是的,你們是正確的,隻有你們掌握了他的秘密,我們回到你們身邊,從我們自己手裏救出我們吧。”在從我們手裏得到麵包的時候,他們當然將清楚地看到,我們是把他們雙手取得的麵包從他們那裏拿來再分給他們,這裏沒有任何奇跡;他們會看到,我們並不是把石頭變成麵包,可是他們將由衷地高興,而且與其說是為麵包本身高興,毋寧說是因為他們從我們手裏得到麵包而高興。因為他們記得太清楚了:從前沒有我們的時候,他們所取得的麵包在他們手裏隻能變成石頭;可是當他們回到我們身邊的時候,他們手裏那些石頭卻變成了麵包。一勞永逸地服從具有何等重要意義,他們太清楚啦,太清楚啦!當人們還不理解這一點時,他們是不幸的。請問,是誰在最努力地促進這種不理解?是誰把這畜群分散,驅趕到一些未知的路上?不過這畜群又將集合起來,又將服從,這次已一勞永逸了。這樣,我們就會給他們寧靜溫順的幸福,軟弱者的幸福——他們就是作為軟弱者被創造出來的。哦,我們最後還要說服他們別驕傲,因為你捧他們,使他們學會了驕傲;我們要向他們證明:他們是軟弱的,是些可憐的孩子,不過孩子的幸福是最甜美的。他們變得膽小起來,害怕的時候就看著我們,偎依在我們身邊,像雞雛偎依在母雞身邊一樣。他們將對我們感到驚訝和懼怕;他們為我們這麽強大而睿智竟能製服桀驁不馴的億萬之眾的畜群而感到自豪。他們將為我們的震怒而顫栗,他們的思想將變得謹小慎微,他們的眼睛將跟兒童和婦女一樣愛流淚,可是隻要我們一揮手,他們很容易快活歡笑起來,感到欣喜,孩子般唱起幸福的歌來。不錯,我們要迫使他們勞動,可是在工餘時間裏我們將把他們的生活安排得像兒童遊戲一樣,唱兒童歌曲,合唱,跳純潔的舞蹈。我們甚至允許他們出現罪孽,他們軟弱無力,他們將像孩子一樣喜愛我們,因為我們允許他們出現罪孽。我們要告訴他們,任何罪孽,隻要是得到我們允許的,就能自贖;我們允許他們出現罪孽,因為我們喜愛他們,願意承擔對這些罪孽的懲罰。我們承擔這些懲罰,他們就將把我們作為恩人崇敬,因為我們為他們的罪孽在上帝麵前替他們受罰。他們將不對我們隱瞞任何秘密。我們將允許或禁止他們跟自己的妻子或情婦生活在一起,允許或禁止他們有孩子或沒有孩子——這一切都根據他們是否聽話來決定,他們將高高興興地服從我們。他們會把心裏最令他們苦惱的秘密,都告訴我們;我們解決一切問題,他們高興地信任我們的決定,因為我們的決定可以免除他們的極大操勞以及現在這樣的個人自由解決問題的可怕煩惱。所有的人,億萬人民都將是幸福的,除了幾十萬管理他們的人。因為隻有我們這些保守秘密的人,隻有我們將是不幸的。將有億萬幸福的赤子和十萬受難者——因為這些人承擔著可詛咒的辨別善惡的任務。人們將無聲無息地死去,將奉你的名無聲無息地地消逝,在棺材裏能找到的隻有死亡。不過我們將保守秘密,為了他們的幸福將用天國永恒的獎賞引誘他們。因為即使那個世界真有什麽的話,那也不是給他們這樣的人準備的。有人預言,你將來臨,將再獲勝利,將帶著自己的優秀分子,帶著那些高傲的強大有力的人一起來,可是我們要說,他們隻是拯救了自己,而我們則拯救了所有的人。據說那個騎著野獸、手裏拿著秘密的淫婦將被當眾羞辱,軟弱者將再度造反,將撕毀她的紫袍,露出她的“醜惡的”身體。23可是那時我將站起來,把億萬不知罪孽的幸福赤子指給你看。我們這些為了他們的幸福而承擔他們罪孽的人,將站在你的麵前,說:“審判我們吧,假如你能夠而且敢這麽做的話。”你要知道,我不怕你。你要知道,我也曾在曠野裏待過,曾吃過蝗蟲和草根充饑,我也曾祝福過你用以祝福人們的自由,我也曾準備站到你的優秀分子行列裏,站到強有力者的行列裏,“渴望去湊滿數目24”。可是我醒悟了,不想去為不理智的事業服務。我回來了,參加了那些糾正你的功業的人的行列。我離開了高傲的人,回到了溫順的人中間替他們謀幸福。我跟你說的這些話是會實現的,我們的王國是會建成的。我對你再重複一遍,明天你將看到這馴服的畜群根據我的第一個手勢將會往燒你的火堆上添加木柴;我要燒死你,因為你來幹擾我們。如果說有誰最應該被這火堆燒死的話,那就是你。明天我要燒死你。Dixi 25。’”

   伊萬停下了。他說話的時候神情興奮,全神貫注;說完以後忽然笑了笑。

   阿廖沙一直默默地聽著,快到結尾的時候,他顯得異常激動,曾多次想打斷哥哥的話,但顯然他控製住了自己。這時他突然開口,好像再也忍不住了。

   “不過......這是荒謬的!”他臉紅脖子粗地喊道。“你的長詩是讚頌耶穌的,而不是褻瀆他......盡管你想褻瀆他。誰會相信你關於自由的話?自由需要做這種理解嗎,需要嗎!東正教是這麽理解的嗎......  這是羅馬,而且羅馬也不是全部,這是不真實的——這是天主教中最壞的分子,是異端裁判所大法官,耶穌會士!......而且像你的大法官這種幻想人物是不可能存在的。他們要承擔的是人們的什麽罪孽呢?那些為了人類幸福而承擔什麽詛咒的掌握秘密的人是些什麽人呢?什麽時候見過這種人?我們了解耶穌會士,對他們的評論很壞,你描寫的是他們嗎?他們完全不是那種人,絕對不是......  他們不過是羅馬的一支軍隊,用來創建未來的全世界性的地上王國,以皇帝——羅馬教皇為首......這就是他們的理想,但是沒有任何秘密和崇高的憂慮......  他們不過是希望得到政權,得到地上的肮髒的利益、奴役他人......類似創建一種未來的農奴製,由他們當地主......這就是他們的全部理想。他們也許連上帝也並不信仰。你的承受苦難的異端裁判所大法官純屬幻想......”

   “別說了,別說了。”伊萬笑了。“瞧你激動的樣子。你說是幻想,那就算是幻想吧!當然是幻想。不過請問,你果真認為近幾個世紀以來的天主教運動真的隻是為了攫取肮髒的利益而希望得到政權嗎?是不是派西神甫這麽教你的?”

   “不,不,相反,派西神甫有一次講的甚至跟你講的相似......但當然不是,完全不是。”阿廖沙猛然醒悟講錯了話。

   “不過這是可貴的信息,盡管你說‘完全不是’。我就是要問你,為什麽你說耶穌會士和異端裁判所法官加在一起都隻是為了卑鄙的物質利益?為什麽他們中間不會有一個悲天憫人、熱愛人類的受難者?你瞧,假定說,在這些隻希望得到肮髒物質利益的人中間找到了一個——盡管是一個——跟我講的年邁的異端裁判大法官一樣的人,自己在曠野裏吃過草根,發瘋般地戰勝了自己的肉欲,以把自己造就成自由的完美的人,可是他終生熱愛人類,猛然看清如果使其餘的億萬上帝子民仍然處於被嘲弄的地位——他們永遠無力對付自己的自由,可憐的造反者永遠也出息不成建成巴別塔的巨人,偉大的理想主義者幻想的和諧並不是為這些蠢鵝的,那麽即使修煉到意誌完美的境界,精神上得到的快樂也是不大的。明白了這個道理之後,他就回來加入了......聰明人的行列。難道不會發生這種事嗎?”

   “加入了哪些人的行列,他們是些什麽樣的聰明人?”阿廖沙幾乎狂熱地喊起來。“他們沒有這種智慧,也沒有任何這種秘密......  不過是不信上帝罷了,這就是他們的全部秘密。你的異端裁判所大法官不信上帝,這就是他的全部秘密!”

   “就算是這樣吧!你終於猜對了。的確是這樣,這的確是全部秘密之所在。可難道這不是痛苦嗎,即使是對他這樣一個把全部生命耗費到在曠野裏建立功業而未能根絕對人類之愛的人來說?在垂暮之年他才清楚地認識到,隻有那個偉大而可怕的精靈的建議才能夠多少幫助把軟弱的造反者——‘被創造出來受嘲笑的欠火侯的試驗品’加以勉強過得去的安置。於是他相信了這點之後便看到應該走聰明的精靈——死亡和破壞的可怕精靈所指引的道路,而為此便采取撒謊欺騙的手段有意識地引導人們走向死亡和破壞,一路上都要哄騙他們,以免他們偶然覺察在往哪兒領他們,以便哪怕在路上也使這些可憐的盲從者感到自己是幸福的。你要注意,這欺騙是奉他的名啊——年邁的大法官曾一輩子熱烈信仰了這個人的理想啊!難道這不是不幸嗎?假如哪怕有一個人來充當這支‘隻是為了肮髒的利益而渴望得到政權’的軍隊的領袖,那麽哪怕隻有一個這樣的人還不足以造成悲劇嗎?不僅如此,隻要有這樣一個人來擔任領導,就足以使全部羅馬事業及其軍隊和耶穌會士們終於找到真正的指導思想——這一事業的最高思想。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你,我堅信在領導運動的人中間這種唯一的人是從來不缺的。誰知道呢,也許在羅馬教皇裏麵就有過這種個別人物咧。誰知道呢,也許像這個固執地以自己的方式熱愛人類的可詛咒的年邁大法官這種人現在也是一大群呢,而且這決不是烏合之眾,而是早已建立起來的秘密結社呢,——這個秘密結社的宗旨就是保守秘密——對不幸的軟弱的人保守秘密,以便為這些不幸的軟弱者造福。這種結社一定有,而且應當有。我覺得甚至共濟會26員們那裏就有類似這種秘密作他們的基礎,因此天主教會便那麽恨共濟會,認為共濟會是自己的競爭對手,是分裂統一思想的組織,而畜群卻應當是統一的,牧人應當是一個......  不過,我這麽為自己的思想辯護,好像我這個作者不肯接受你的批評似的。不談這個啦。”

   “你也許自己就是個共濟會員!”阿廖沙忽然冒出了這麽一句。“你不相信上帝。”他補充說;這時他的神態已異常悲傷。而且他覺得哥哥在用嘲笑的眼光看他。“你這部長詩最後怎麽結束的?”他眼睛看著地麵突然問道。“也許已經結束了?”

   “我想這樣結束:大法官說完以後,等了一會兒,等他的囚徒回答他。囚徒的沉默使他難受。他看到他的囚徒一直在聚精會神地靜靜地盯著他的眼睛聽他講,顯然不想進行任何反駁。年邁的大法官希望他對他說些什麽,哪怕是刺耳的可怕的話也好。可是他卻忽然默默地走到大法官跟前,輕輕地吻了吻大法官的幹癟的嘴唇——這就是全部回答。大法官渾身哆嗦起來。他的嘴唇的末梢有些地方動了動。他走到門口,打開門,對他說:‘走吧,再別來了......絕對不要再來......永遠別來,永遠別來!’於是就放他到黑暗的大街上去。囚徒走了。”

   “年邁的大法官呢?”

   “那吻在他的心上燃燒著,可是他仍然是原來的思想。”

   “你跟他在一起,你?”阿廖沙傷心地喊道。伊萬笑了。

   “這都是胡扯嘛,阿廖沙,這是一個從來沒有寫過兩句詩的馬馬虎虎的大學生寫的一首馬馬虎虎的詩嘛。你幹嗎這麽認真?你不認為我現在馬上就去找耶穌會士加入改正他的功業的那些人的行列裏吧?哎呀,上帝,這跟我有什麽關係?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隻是堅持到三十,一過三十就把酒杯扔到地板上!”

   “那麽,嫩黃的幼葉呢,可親的墳墓呢,碧藍的天空呢,心愛的女人呢!你將怎麽生活呢,你將用什麽去愛這一切呢?”阿廖沙傷感地喊道。“心胸和頭腦裏難道可以有這樣一座地獄嗎?不,你一定會找他們加入......否則你會殺死自己,你經受不住!”

   “有一種力量什麽都經受得住!”伊萬帶著冰冷的微笑說。

   “什麽力量?”

   “卡拉馬佐夫家傳的力量...... 卡拉馬佐夫家卑下的力量。”

   “這是說在墮落中沉淪,在腐化中窒息靈魂,是嗎,是嗎?”

   “大概也是......隻到三十,也許我能逃避,那時......”

   “你怎麽逃避,靠什麽逃避?有你這樣的思想,這是辦不到的。”

   “仍然是用卡拉馬佐夫家的方式。”

   “這就是說‘可以為所欲為’?可以為所欲為,是這樣嗎,是嗎?”

   伊萬皺起了眉頭,臉色忽然不知為什麽奇怪地白了一下。

   “唉,你這是抓住了昨天的一句話,那句話曾使米烏索夫那麽生氣......米佳曾天真地跳起來釘問了一句,是嗎?”他苦笑了一下。“大概是吧:‘可以為所欲為’。既然話已經說出去了,我不後悔。米佳的詮釋也不錯。”

   阿廖沙默默地看著他。

   “三弟,我要離開時曾想在這個世界上總算有你這樣一個知心人。”伊萬突然感情衝動地說。“如今我看到:連在你的心裏我也沒有位置,我的親愛的修士。我不會放棄‘可以為所欲為’這個說法;你會因此跟我決裂嗎?會嗎?”

   阿廖沙站起來,走到他跟前,默默地輕輕地吻了吻他的嘴唇。

   “剽竊!”伊萬忽然不知為什麽興奮起來,喊道。“你這是從我的長詩裏學的!不過仍然要謝謝你。起來,阿廖沙,走吧,我們倆都該走了。”

   他們走出酒館,站在門口台階上。

   “請聽我說,阿廖沙。”伊萬用堅定的聲調說。“假如我真有足夠的力量去愛嫩黃的幼葉,那也隻有思念著你才能去愛它們。隻要有你在什麽地方,就足以使我不厭倦生活。你對這個滿意嗎?你要願意,就當作我對你的愛的表白吧。現在你往右,我往左——再不談了,聽清啦,再不談了。也就是說,假如我明天不走(好像一定能走),我們再見麵的時候,關於這個話題,你一句也不要跟我談了。我懇切地請求你。關於大哥米佳,也是這樣,特別請求你,連提也永遠別提。”他突然氣惱地補充了一句。“全都談完了,談過了,對吧?為此,我也給你一個承諾:到三十歲我想‘把酒杯扔到地板上’時,不管你在哪裏,我都要來找你再談一次......哪怕是從美國回來呢。我要特意來。那時看看你也很有意思:那時你會是什麽樣子呢?瞧,這是相當鄭重的承諾喲。也許我們真會分別個七年十年的咧。現在你去找你的Pater Seraphicus(六翼天使,原文是拉丁文。——譯者) 29 ,他已氣息奄奄;他也許會在你不在的時候去世,這樣你大概會生我的氣,怨我耽擱了你。再見,再吻我一次,這樣,走吧......”

   伊萬猛然轉身走了,再也沒有回頭。像米佳昨天離開阿廖沙時的情形一樣,盡管昨天完全是另一種性質。這種奇怪的發現像箭一樣在阿廖沙憂傷的、在這一刻憂傷而悲愁的腦海裏閃過。他凝視著哥哥的背影等了一會兒。他不知為什麽忽然發現伊萬走路有些搖晃,從身後看上去,右肩好像比左肩矮。以前他從來沒發現過這個。不過他也猛然轉身幾乎跑著回修道院了。天已黑得厲害,他幾乎害怕起來。他心裏有一種無名的新的感覺漸漸升起。風又像昨天傍晚那樣刮起來;當他進入隱修所的小鬆林時,古老的蒼鬆在他周圍陰沉地喧囂著。他幾乎跑起來。“‘Pater Seraphicus’——這個稱號他是從哪兒借用的;從哪兒呢?”這個問題在阿廖沙腦海裏閃了一下。“伊萬,可憐的伊萬,如今我什麽時候能再見到你呢?瞧,隱修所到了,主啊!不錯,這是他,是Pater Seraphicus, 是他救了我......免受伊萬的影響,永遠不受他的影響!”

   後來他在一生中曾幾次大惑不解地回憶起他怎麽會跟伊萬分手後忽然把大哥米佳忘得一幹二淨——幾個小時以前,上午還下決心一定要找到他,否則寧肯今夜不回修道院呢。    

 

 

附注:

1. 天主教會偵查和審判“異端”的機構。西班牙的異端裁判所尤為猖獗,1483至1498年間受其迫害者近十萬人。

2. 但丁(1265—1321)  意大利詩人,代表作《神曲》,描寫了作者遊地獄、煉獄、天國的見聞。

3.伊萬這裏講的是《巴黎聖母院》的開頭部分。原書裏的演出不是在市政府大廳,而是在司法宮;不是為了慶祝法國儲君的生日,而是為了迎接前來為法國儲君和弗蘭德爾的瑪格麗特公主締結婚約的弗蘭德爾禦使團。

  《Le bon jugement de la très sainte et gracieuse Vierge Marie》——《聖母馬利亞的仁慈裁決》(法文)。

   bon jugemente——仁慈裁決(法文)。

4. 係所謂偽經或神話傳說,成書於1世紀。伊萬既說是從希臘文譯的,那他就認為是來自拜占庭。

5. 《啟示錄》第3章第11節。

6. 《馬可福音》第13章第32節。

7. 引自席勒短詩《希望》。陀思妥耶夫斯基用的是茹科夫斯基的譯文。中文有譯文,見錢春綺譯《席勒詩選》。

8. 陀思妥耶夫斯基指的是宗教改革運動。16世紀歐洲新興資產階級在宗教改革的旗幟下發動的一次大規模的反封建的社會政治運動。表現形式是對羅馬教皇為首的天主教會發動猛烈攻擊。

9. 節引《新約•啟示錄》第8章第10-11節。

10. 引自丘特切夫的詩《這些窮困的村莊......》,此為該詩最後一段。

11.引自波列紮耶夫的長詩《科裏奧蘭》。

12.引自《新約•路加福音》第17章第24節。

13.為了主的偉大榮耀!(拉丁文)。

14.讚美上帝的用語。

15.見《新約·馬可福音》第5章第40節。

16.普希金詩劇《石客》第二場的詩句。

17.認錯了人(拉丁文)。

18.耶穌對彼得說過:“我要給你天國的鑰匙,你在地上所禁止的,在天上也要禁止;你在地上所準許的,在天上也要準許。”見《馬太福音》第16章第18-19節、第18章第18節,《約翰福音》第20章第21-23節。

19.耶穌受試探,見《新約•馬太福音》第4章第1—11節。大法官所說的三個問題也是在這裏提出的。

20.“古代法律”指舊約,舊約具體嚴格規定了古代猶太人生活的細節;基督新約的戒律就是愛,愛就是全部法律。(見《羅馬書》第13章第8-10節)。宗教裁判所大法官這裏是指責基督戒律籠統。

21.指《新約•啟示錄》的作者約翰。

22. 大法官的這些話和其他話,可與法國科學家、神學家布·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致外省人書》中談耶穌會士的話比較。

23.這裏及下文裏的他,指的是試探耶穌的精靈,即《馬太福音》第4章第1—11節所說的魔鬼。

24.指756年法蘭克國王矮子丕平為答謝教皇司提反二世授予他羅馬人之王稱號而把所占領的意大利中部的領土送給教皇司提反二世,從而奠定了教皇世俗政權的基礎。以羅馬為首都的教皇國由此開始建立。

25.借用《新約•啟示錄》裏的形象。

26.見《啟示錄》第6章第11節。

27.我說完了(拉丁文)。

28.秘密團體,其宗旨是通過自我認識和自我完善建立正義王國。產生於18世紀的英國,後發展到其他國家。

29.六翼天使神甫(拉丁文)。這是天主教會授予方濟各會創始人聖方濟各(阿西西的)(11811182—1226)的稱號,因為傳說基督曾化為六翼天使去拜訪過聖方濟各。這裏可能間接引自歌德《浮士德》第二部最後一場,因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草稿劄記中有《浮士德》第二部引文。從上下文看,這裏指的是阿廖沙的導師佐西馬長老。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