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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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婚戀故事·故事二:殘夢難續

(2016-09-13 20:56:41) 下一個

 

故事二:殘夢難續

 

一、她的第一個男人

 

1861—1862年《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和《死屋手記》的出版使陀思妥耶夫斯基名噪一時,恢複了他因被迫沉默十年而在文學界失去的地位。他雖然沒有屠格涅夫那麽有名,可也被看作第一流作家。人們都知道他因參加彼得拉舍夫斯基的“星期五聚會”曾被判過死刑,受過苦役的折磨,但不知道他的信念已經改變,因此他頭上還比別的作家多了一個苦難聖徒的光環,從而受到了激進青年的崇拜。

且說在一次文學朗誦會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朗誦完了《死屋手記》片斷,贏得了一片熱烈的掌聲;隨後,一個苗條姑娘走到了他跟前。這姑娘長著一雙淺灰色的大眼睛,拖著兩條棕色的大辮子,容貌端莊,滿臉秀氣,聲音低沉,舉止穩健,處處表現著剛健與柔媚的奇妙結合。她的名字叫阿波裏納裏婭·普洛科菲耶夫娜·蘇斯洛娃,愛稱波琳娜。陀思妥耶夫斯基稱呼她波琳娜,我們為了讀者記憶方便也簡稱她波琳娜。

他的父親蘇斯洛夫是下新城省帕尼諾村人,本是舍列梅捷夫伯爵家的農奴,一歲半喪父,由伯爵的退休管家、沒有兒女的特列古博夫認為義子加以撫養。六歲被送到一個教堂執事那裏接受啟蒙教育,學習成績優異。他聰明伶俐,精明強幹,而且為人誠實。十八歲時就被伯爵任命為管事,二十歲時就受到信任,管理莊園。有一次他到奧卡河畔的巴甫洛沃去替伯爵辦事,看上了沃爾斯梅村一個農家姑娘安娜。安娜的父母也願意把女兒嫁給他。然而安娜父母家境富裕,早在安娜出生前已贖身成為自由人,如果安娜嫁給他  ——他當時還是農奴——就會失去自由民身份。因此婚事遇到障礙。幸虧此事被伯爵知道了,伯爵可憐他,也許是伯爵希望有一個能死心塌地為他服務的忠實可靠的人,所以就決心成全他的婚事,賜給了他自由。婚後,蘇斯洛夫夫婦先生了一個兒子,又生了兩個女兒。波琳娜是長女,1839年生。她的妹妹娜傑日達①,1843年生,比她小三歲。

1854年8月,蘇斯洛夫被任命為伯爵的莫斯科財產總管。這樣,他就到了莫斯科,她的兩個女兒波琳娜跟娜傑日達就進了莫斯科一家私立女子寄宿中學(當時沒有公立女子中學)。1859年,伯爵因為對蘇斯洛夫的工作非常滿意,所以任命他為全部家產的總管,住在彼得堡。他為兩個女兒請了女家庭教師,甚至還請了一個男教師教跳舞。兩個女兒都進了彼得堡一家貴族女子中學繼續學習。

1860年初,波琳娜進了彼得堡大學,她的妹妹娜傑日達進了軍事外科醫學院。

跟陀思妥耶夫斯基認識的時候,波琳娜是彼得堡大學的旁聽生。這年她二十二歲。

他們怎樣進一步交往起來的呢?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女兒柳博芙說,是波琳娜先寫了一封單純、天真、充滿詩意的信,表白了愛情……在信裏,一個羞怯的少女對偉大作家的天才崇拜得五體投地。這封信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花怒放:這時他已跟夫人貌合神離,恰恰需要愛的撫慰。柳博芙說波琳娜先向陀思妥耶夫斯基求愛,完全可信,符合波琳娜的性格:波琳娜是1860年代出現的虛無主義者,蔑視一切成見、習俗和約束,追求婦女解放,自己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總之,陀思妥耶夫斯基做出響應之後,他們就開始見麵。先是在雜誌編輯部,接著就在哥哥米哈伊爾家裏,最後就單獨幽會了。波琳娜喜歡寫一些東西。1861年9月,《時代》雜誌上出現了她的短篇小說《暫時》。這篇小說手法平平,毫無特色。顯然,雜誌主編陀思妥耶夫斯基發表其青年女友的處女作並鼓勵她繼續為本雜誌撰稿(1863年第3期《時代》雜誌上發表了她的第二篇小說《結婚前》)是另有原因的。

波琳娜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肉體接觸大概發生在1862年秋陀思妥耶夫斯基從國外回來以後。1863年初,他們已成了情人。根據波琳娜的日記和書信中的線索可以斷定,她“等”到了二十三歲。換句話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也是她第一個熱戀對象。後來她在國外,對一個不甚了解她的人說,她二十三歲前沒有愛過誰,她的第一次愛獻給了一個四十歲的人:她不在乎年齡和外貌。

1863年春,陀思妥耶夫斯基已被波琳娜迷住,一天不見都不行。無論在生理上、感情上還是在心靈上,陀思妥耶夫斯基都離不開她。她是他的唯一歡樂。他現在是同時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裏。他一方麵照護臥床不起的妻子,一方麵跟情人幽會。他的心情,我們可以揣想出來:照護瑪麗亞是他應盡的義務,因為他們畢竟是夫妻,盡管感情已破裂;而追求愛情是自己的權利,因此跟波林娜幽會,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盡管這不能算是正大光明的事。不過他跟波琳娜的來往對哥哥並不保密:他同哥哥在信裏以及當麵都談過;他跟波琳娜姊妹倆見麵也是在哥哥家裏。哥哥庇護他,因為不喜歡瑪麗亞,他總認為弟弟跟她結婚是個錯誤。說不定他把波琳娜看成了未來的弟媳。

1863年春,當瑪麗亞病情惡化並被送到弗拉基米爾(因為那兒的氣候溫和些)以後,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波琳娜決定夏天出國。在國外起碼能夠擺脫私通的壓抑,不必遮遮掩掩,可以公開住在一起。

可是1863年5月24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雜誌《時代》因為發表了斯特拉霍夫關於波蘭問題的一篇文章被查封②,他必須留下來處理這個問題。波琳娜一人先走了。他決定隨後跟去,可是8月以前他不能脫身。

波琳娜單身離開彼得堡這件事已表明他們的關係上已出現裂痕,假如還不能說是危機的話。波琳娜在幾個方麵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滿:一是她獻出了一切,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卻怎麽也不肯跟妻子離婚;二是性格不和,都想控製對方,可誰也不肯受控製;三是性生活未能得到滿足——每次接觸都缺乏浪漫氣息;四是暗中往來使她感到屈辱……

波琳娜的離開好象是逃脫。她預感到,或者說是希望,火車把她帶到巴黎是她的新生活的開始。陀思妥耶夫斯基未必能意識到這一點,他覺得這次離別隻是暫時分手,相信不久就可以重溫舊夢。

 

                        二、“你來晚了些!”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幻想見到波琳娜,跟她一起去意大利。波琳娜也一直在召喚他來法國,說熱烈地愛他。直到8月初,她三個星期沒有給他來信,陀思妥耶夫斯基覺得好象是因為他準備出國的時間太長而生氣了。

8月中旬,他終於離開了彼得堡。可是他手裏的錢太少。他決定中途下車,在德國威斯巴登的賭場試試自己的運氣——1862年6月第一次出國時就在德國的一個靠近法國邊境的賭城(可能是威斯巴登,也可能是巴特洪堡或者巴登巴登)就贏過一萬法郎;再早,1840年代,他還有過打台球賭博的經驗。

8月22日(10日)—25日(13日),他是在賭場度過的:起初他贏了很多錢(一萬四千盧布),後來輸回去一半,他便打住,及時離開了威斯巴登。他把一部分錢匯給妻子,剩下的準備用來帶著心愛的姑娘旅遊。8月26日(14日),他懷著絢麗的希望來到巴黎,立即給波琳娜寄去一封快信。波琳娜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來信後,立即把早已準備好的絕交信寄了出去。陀思妥耶夫斯基急不可待,沒等接到回信便到塞納河濱波琳娜住的那座公寓去找她。

關於這第一天見麵的情景,波琳娜在8月27日(15日)的日記裏有以下記載:

我透過窗戶看到了他,可是我等仆人進來通報,而且久久沒有下決心出去接他。

“你好!”我對他說,我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問我怎麽了。這時我更加緊張,同時也越來越感到忐忑。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我說,“因為我給你寄去了一封信。”

“什麽信?”

“叫你不要來……”

“為什麽?”

“因為晚了。”

他低下了頭,沉默了一會兒說:

“波琳娜,我需要了解全部情況。找個地方告訴我,否則我會死。”

我提議到他的住處去。

一路上我們都沉默著。他隻是偶爾用急躁絕望的聲音催車夫快走,車夫有時回頭疑惑地看看我們。我努力不看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看我。可是一路上他都拽著我的手,有時用力握握,身子痙攣地扭動一下。

“平靜些,我跟你在一起呢。”我說。

我們進了他的房間,他跪在我的麵前,抱著我的膝蓋說:

“我失去你了,我知道。”

心情平靜下來以後,他開始打聽那人是個什麽人,說:“也許是個美男子,年輕,能說會道。可是你永遠找不到像我這麽好的一顆心。”

我久久不願回答他。

“你完全給他了?”

“別問,這不好。”我說。

“波琳娜,我不知道什麽好不好。他是哪國人,是俄國人,是法國人,不是我的醫生嗎?”

“不是,不是。”

我告訴他很愛那個人。

“你幸福嗎?”

“不。”

“怎麽回事?愛著一個人還不幸福。這可能嗎?”

“他不愛我。”

“不愛你!”他抱住頭拚命喊道。“可是你不會像女奴那樣愛他,告訴我,我需要知道這個。你不會跟他到天涯海角去,對嗎?”

“不,我回農村去。”我說完大哭起來。

於是她把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原來她到巴黎不久就結識了一個醫科大學生。他是西班牙人,叫薩爾瓦多。他相貌英俊,氣宇軒昂,舉止優雅,談吐風趣。她馬上就被迷住,愛上了他,而且一天比一天熱烈。在他的懷抱裏,她感到輕鬆自若,身心都深受觸動。她根據自己追求自由獨立的道德觀,勇敢地接受了這洶湧而來的愛,毫不猶豫地把身體獻給了薩爾瓦多。薩爾瓦多達到目的之後,很快就冷淡起來,開始找各種借口逃避她。

事情就發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離開彼得堡以後在路上以及在威斯巴登賭錢的那幾天:

8月19日(7日),薩爾瓦多告訴她,說他不久要到美洲去。她盡管已有思想準備,仍然大吃一驚,極力咬住嘴唇,沒有大哭起來。薩爾瓦多吻了吻她……

兩天後,即8月21日(9日),波琳娜去找薩爾瓦多,覺得薩爾瓦多已不愛她,而她卻強烈地希望保住他的愛。

8月24日(12日),她又去找薩爾瓦多。薩爾瓦多不在。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鍾表,等了整整一個小時。

當她按照預定時間再去找薩爾瓦多時,薩爾瓦多仍不在家。她預感到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了,不禁潺然淚下,可是仍然不肯相信他在逃避她。不久前,她說他會騙人,他還委屈地反駁過嘛。

 

陀思妥耶夫斯基坐在安樂椅上,兩手抱著低垂的頭,一言不發,默默地聽著。波琳娜講完,他直起身子,喊道:

“唉,波琳娜,你為什麽這麽不幸!這件事一定會發生——你會愛上別人。這我知道。你愛上我是個錯誤,因為你的心是很高的,你等到了二十三歲。你是唯一一個不要求男人負任何責任的女人,可是這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啊: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男人是取,女人是給。”

接著,他們又談了些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說,認識波琳娜這個人使他感到幸福。他請波琳娜繼續跟他保持友誼,同他一起去意大利,他要作為兄長陪她。波琳娜談完之後,心裏覺得輕鬆了一些,答應第二天來看他。她把波琳娜送到了家。回來後,他看到了波琳娜寄來的那封絕交信。那信上說:

“你來晚了些…… 不久前我還幻想跟你一起去意大利,甚至開始學起意大利語來。可是幾天之間情況全變了。你曾經說過我不會很快把心交給別人。可是我一聽到召喚,沒有反抗,沒有信心,幾乎不相信人家會愛我,在一周之內就把心交給了人家。你開始讚美我的時候,我生氣是對的。不要以為我在否定自己。我隻是想說你不了解我,而且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再見吧,親愛的。我想見你,可這能有什麽結果呢?我很想跟你談談俄羅斯。”

事情他已知道,可是信的冷酷語調深深刺痛了他的心!千裏迢迢趕到巴黎,竟遇到了這樣結果!他一夜不斷地做噩夢,一會兒夢見波琳娜貼在一個黑眉毛男子身上,一會兒聽到威斯巴登那個法國人對他說:“先生,賭場得意,情場可要失意喲。”難怪他賭場得意,那正是波琳娜背叛他的時候!嫉妒、痛苦、氣惱折磨著他,他放聲大哭,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他可能想起了七年前到庫茲涅茨克遇到瑪麗亞愛上韋爾古諾夫的情景。那次跟這次在巴黎遇到的情況完全一樣。為什麽他在小說裏描寫的情節竟在他的生活中發生而且還要一再重複呢?又是他愛的女人背叛了他,他又不得不安慰她,開導她,而且還要聽她對年輕情人的抱怨!

 

                     三、“我要報複!……”

 

波琳娜心裏一直盼著薩爾瓦多來信。從陀思妥耶夫斯基那裏回到寓所以後,見薩爾瓦多沒有來信,便給薩爾瓦多寫信,說:

“星期二你沒有去賓館,也沒有寫信給我。也許你沒有收到我的信;不管怎麽說,你是能夠寫信給我的。也許你不知道我怎麽愛你:我愛你愛到發瘋的程度。我開始想你是不是遇到了極大的不幸,這個想法使我喪魂落魄。我無法表達我多麽愛你;假如你知道這點,你就不會讓我這兩天為盼你的消息而苦苦熬煎了。”

她還寫了下麵這樣一封信準備以後見麵交給他:

“我想告訴你我多麽愛你,盡管我知道這是語言無力表達的。不過你應該知道這一點。我從來也沒有幸福過。所有愛我的人都使我痛苦,甚至包括我的父母在內。我的朋友都是一些好人,但是都意誌薄弱、優柔寡斷,說的多做的少。在他們中間,我沒有見到一個不怕真理、不在公認的生活準則麵前怯步的。他們甚至指責我。我不能尊敬這種人;說一套做一套——我認為是犯罪。我隻怕自己的良心。如果我在自己的良心麵前犯了錯誤,那我就對自己承認,我對自己決不特別寬容,我恨那些軟弱怯懦的人。我躲避那些自己欺騙自己的人——為的是不依賴他們。我想到農村去甚至住在農民中間,給他們做些有益的事情,因為我認為一個人如果不給他人做些有益的事情是不配活在世上的。”

以上兩封信都沒有發出去,因為發生了下麵的情況。關於所發生的情況,波琳娜日記裏有這樣記載:

9月1日(星期一)

有一天晚上從陀思妥耶夫斯基那裏回來得很晚,沒有開燈就睡了。第二天早晨發現桌子上有一封信,筆體是陌生的。原來是薩爾瓦多的同學寄來的。信上說薩爾瓦多得了傷寒,就是在我最後那次見到他的那天得的,說我不能去探望他,因為他住在父母給他介紹的一位朋友那裏,我去會引起懷疑。我立即回信說我認為不讓我去探望是野蠻行為,並且請他常常來信通報薩爾瓦多的病情。我以為薩爾瓦多已危在旦夕,當天給他寫了一封信,說他一定會痊愈,否則就沒有天理了。我認為這種病對年輕人特別危險,感到萬分擔心。跟陀思妥耶夫斯基談起來,他安慰我,說此地空氣好,而且醫術高,不會有危險。我心急如焚,星期六一整天都盼著薩爾瓦多同學的來信,估計星期天他本人會來,因為我請過他,以便當麵向他打聽薩爾瓦多的情況。可是星期六下午六點我到索爾邦街散步卻遇到了薩爾瓦多。是從遠處看到的,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這會是他。直到他微笑著走過來握我的手,看到他很健壯的樣子,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的兩腿幾乎要站不住了,頓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時我還沒有起任何疑心,可是他沒有來信,使我心裏很難受。他一張嘴就說他病得挺重,今天是第一次上街。我說了句“你臉色很蒼白”,便抬眼看了看他,見他滿臉通紅。

“我星期二不在,你生我的氣了。可是你指定的是星期四見麵哪。”聽到這話,我心裏好受些了。我那麽痛苦,我流出了眼淚。

“你上哪兒去?”

“散步,你呢?”

“我到蘇夫爾街一個同學家裏去。”

“我們可以一起走一段路。我還以為你要死了呢。你的同學給我寫了這麽一封信。你瞧。”我從手提包裏掏出那封信來。“你瞧寫的什麽,讀讀吧。我給他去了兩封信,並且請他來一趟。”

“他這麽寫,我很生氣;我以為是傷寒,結果卻不是。”

他往信上瞥了一眼,那樣子像什麽也沒有看見,或者說他早就見過。他把信還給了我。

“讀讀嘛,”我說,“拿去讀讀。”

薩爾瓦多把信展開,他這麽做也許隻是為了免得跟我說話。沒等走到蘇夫爾街,他就對我說需要往左拐——他跟我在一起一定感到很尷尬。

“那就再見啦,”我說,“我要一直走。”

“那我就陪你走走。說不清他是感到了內疚還是出於對我的憐憫。

薩爾瓦多讀著他同學寫的那封信,我們默默地走到了蘇夫爾街。

“我到了。”他指著對麵一棟房子說。

剩下一個人,我馬上明白是發生了什麽事情了。回到家裏,我氣得喊叫起來,喊著要殺了他。沒人聽到這話。後來我躺到床上,有一陣子什麽也不想。我以為要得病了,心裏感到高興。後來我考慮采取什麽措施,我決定……我甚至想給妹妹寫封信訣別。我做好了一切準備,把一些能夠損害我的名聲的筆記本和信件都燒了。我心裏感到非常舒暢。隻是可憐媽媽和豪格爾曼,他們要受到牽連了。我一直在考慮能不能編造一些情況說明我沒有在他們那裏住過。一宿沒睡,第二天早七點就去找陀思妥耶夫斯基。他還在睡覺,我把他叫醒。他起來給我開了門,又躺到床上蓋上了被。他驚訝地看著我,我的神態相當平靜。我請他馬上到我的住所來。我想把一切都告訴他,請他決斷。我不想在他那兒耽擱太久,因為我估計薩爾瓦多可能來。

陀思妥耶夫斯基來的時候,我正在吃早飯;出來接他的時候,我手裏還拿著一塊麵包呢。

“你瞧,我泰然自若。”我笑著說。

“不錯,”他說,“我很高興。誰知道你是怎麽回事?”

說了幾句閑話以後,我就把我的愛情挫折以及昨天跟薩爾瓦多相遇的情形都對他講了,什麽也沒有隱瞞。

陀思妥耶夫斯基說此事不值得在意,說我當然受了玷汙,不過這隻是一次偶然事件,薩爾瓦多作為一個年輕人當然需要情婦,我自投羅網,他自然要享用:幹嗎不享用。一個姣好的女人,又能滿足各種口味。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是對的,我完全理解,可是我心裏多難受啊。

“我隻是怕你作出什麽蠢事來。”(我曾把有一次訪薩爾瓦多不遇時產生的要殺他的念頭告訴過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不想殺他,”我說,“可是我想久久地折磨他。”

“得啦,”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不值得,他什麽也不會懂;這種壞東西是不可救藥的。為他毀掉自己是愚蠢的。”

我同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看法,可是我仍然很愛薩爾瓦多,情願付出半條性命作代價使他感受到良心譴責,來到我麵前懺悔。當然不可能期待會有這一天,所以我有時感到惆悵。這時,我以為已經消失的願望會立即出現在我麵前——我想報複他。可是怎樣報複,用什麽辦法報複?他一定有一個情婦,一個什麽女人。這個女人一定有許多追求者。他一定跟她鬧了別扭,才來接近我,現在他們大概和好了。

他昨天沒有來,今天當然也不會來。他會怎麽做呢?我沒請求他,是他自己說要來的呀。他的虛榮心似乎不會允許他在我麵前失信。他編造得病的謊言有什麽意圖?我決定給他寄些錢去羞辱他。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定會說這是多餘,他太蔑視他了,而且他顯然認為我因為得不到機會報複而會難受  ——為自己做的蠢事付出代價是理所當然的,可是這件蠢事是有意義的。

九月二日(星期二)

陀思妥耶夫斯基果然認為寄錢去侮辱薩爾瓦多是多餘的,說毫無意義。他認為我是在無意識地尋找接近薩爾瓦多的借口。他說這麽做的結果將導致薩爾瓦多為自己辯解,趁機再度騙我。我說:

“難道這可怕嗎?不相信自己嗎?害怕受騙,那就不要尊重自己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絲毫不了解我的意思,我給薩爾瓦多寫了一封信,他沒有看到。信是這麽寫的:

“尊敬的先生:我有一次曾允許自己接受了您的服務,這種服務通常是要付費的。我認為隻可以無償地接受那些被看作朋友並受到尊敬的人所提供的服務。我寄上這些錢是為了改正自己在對您的看法上所犯的錯誤。您無權妨礙我實現自己的這個願望。

“又及:我想補充一句,您沒有必要躲我怕我:我無意糾纏您。您遇到我(這是可能的),可以像我們從來不認識一樣,我甚至請求您這麽做。我對您說這話,前提是預計您會收下我的錢;否則,我真要勸您盡可能離我遠點兒(因為我若發起怒來,那是相當危險的)。這樣對您會好些,因為我是個沒有文化修養的人(是個十足的野人),不懂您的那些十分文雅的玩笑。我的這些話是鄭重的。”

我把這封信的內容對陀思妥耶夫斯基講了,他聽完後,說信當然可以寄出去,因為這起碼不是消極忍耐。我前天把這封信寄出去了,今天仍然沒有收到回信,也許他永遠也不會回信了。說實在的,我沒料到會這樣。此人的修養不會由於保持尊嚴而沉默,他也不是那麽不知廉恥,會由於卑劣而膽怯。也許會想出什麽遁詞來回答,不過未必。根據他的性格來判斷,我估計:他假如不是膽怯的話,會把錢給我寄回來,即使不寫回信的話。這封信不僅會刺傷他的自尊心,他甚至也有某種榮譽感,這種榮譽感不存在於他的身上,甚至也不存在於他的頭腦裏,而是存在於他的記憶力——從天主教教義裏汲取來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像他的小說裏的人物那樣,為背叛了他而他仍然愛著的女人排遣失戀的苦惱。他這樣做當然是希望她回心轉意,以便重溫舊夢:她跟薩爾瓦多的愛情已經結束,為什麽不能發生像他的妻子瑪麗亞當年在庫茲涅茨克那種轉變呢?他認為這種轉變十分可能,因為他跟波琳娜的性關係要牢固得多:他做她的情夫已有好幾個月,而且是她的第一個男人。他說以兄長身份陪她,當然是為了讓她同意一起去旅遊,他隱瞞了自己的真實意圖。波琳娜顯然心裏明白,然而卻並不打算滿足他的願望,可是她要離開這討厭的巴黎。

他跟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九月三日或者九月四日(八月二十二或二十三日)離開的巴黎。她離開巴黎時的心情在她的日記裏是這麽記的:

九月五日。巴登巴登

離開巴黎時我感到很惆悵。這不隻是因為住慣了,我離開彼得堡時就感到輕鬆。我離開彼得堡是懷著希望的,而離開巴黎我卻失去了許多東西。我覺得我永遠也不會愛上誰。報複的火還要在我心裏陰燃好久。我決定:如果意大利之行不能使我心中的怒氣消失的話,回到巴黎以後,我一定要把想好的計劃付諸實施……。

             

              四、“我要吻吻你的腳”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波琳娜9月5日(8月24日)到巴登巴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套有兩個房間兩張床的客房住下。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斷到賭場去賭錢。9月8日(8月27日),他給哥哥和嶽父分別去信,說他輸了個精光,要他們匯錢來。哥哥來信問他為什麽帶著心愛的姑娘旅遊要去賭場,他說:

“你來信問帶著心愛的人旅遊怎麽能輸得精光。親愛的米哈伊爾,我在威斯巴登創造了一套堵法,一試,馬上就贏了一萬法郎。第二天沒有按照這個賭法賭,一衝動,馬上就輸了。傍晚又用這個賭法,並嚴加遵守,立即毫不費力地贏了三千法郎。你說,能不著迷嗎,怎能不信呢——嚴格按照我的賭法,運氣就好。我需要錢哪,為了自己,為了你,為了妻子,為了能安心寫小說。在賭場輕輕鬆鬆就能贏個萬兒八千的。我來的目的就是要從窮困中解救你們大家和我自己,況且我還相信自己所創造的賭法呢,況且我在巴登巴登一走近賭桌一刻鍾就贏了六百法郎呢。”

錢沒到之前,他們身上已分文皆無。陀思妥耶夫斯基把懷表當了,波琳娜把耳環當了,整天提心吊膽,生怕旅館要他們結帳。

在巴登巴登他賭場失意,情場上也不得意。

下麵是波琳娜9月6日(8月25日)日記的記載:

路上他說他抱著希望,盡管他以前是矢口否認的。對此我未置一詞,但我知道他的希望是實現不了的。我那麽果斷地離開巴黎,出乎他的意料,他感到高興。可是他不應把希望建立在這上麵——恰恰相反,昨天晚上,他的希望特別明顯地表現出來了。十點來鍾,我們喝茶。因為我這天覺得累,所以我就躺在床上,請他離得我近些。我心情好,拿起他的手,久久地握著。他說,他這麽坐著很好。我對他說,在巴黎時對他態度粗魯是不公平的,說我好象隻想自己,其實也想過他,隻是不願說而已,怕他氣惱。他猛然站起來想走,但被我放在床旁邊的皮鞋絆了一下,他忽然轉身又坐下來。

“你想上哪兒?”

“我想去關窗戶。”

“那就關去吧,假如想關的話。”

“不,不必關了。你不知道我現在心裏想什麽!”他語調奇怪地說。

“怎麽回事?”我看了看他的臉,他的神情很激動。

“我現在想吻吻你的腳。”

“幹嗎要這樣!”我十分難為情,幾乎吃驚地說完,就把腳縮起來。

“我想得厲害,所以決定要吻吻。”

接著,他問我想不想睡覺。我說不想,願意跟他再坐一會兒。我想脫衣服睡覺時,問他侍女會不會來收茶具,他肯定說不會。隨後他用那麽一種眼神兒看著我,使我覺得不好意思,我告訴了他。

“我也不好意思。”他帶著奇怪的笑容說。

我把臉藏在枕頭裏。後來我又問他侍女會不會來,他再一次肯定說不會。

“那你回自己房間吧,我想睡了。”我說。

“這就走。”他說完,又呆了一會兒。接著他很熱烈地吻了吻我,終於為自己點蠟燭了。我的蠟燭快燒盡了。

“你要沒有蠟燭啦。”他說。

“不,有,有一整根呢。”

“可這是我的呀。”

“我還有。”

“總有話答對。”他笑著說完就走了。

他沒有關自己房間的門,馬上又進來,借口給我關窗戶。他走到我跟前,勸我脫衣服。

“我馬上就脫。”我說完,做出等他走開的樣子。

他走了,又找了一個借口進來,然後又走了,這次把門關上了。

 

過後,陀思妥耶夫斯基對波琳娜說:

“我這麽折磨你,你一定不愉快。”

波琳娜說:

“沒有什麽。”

她沒有多說什麽。這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既不能抱希望,又不能感到失望。他說她的微笑很狡猾,說她覺得他蠢,他已意識到自己蠢了,但這蠢是無意識的。

 

天天跟波琳娜住在一起——他們住在一套有兩個房間的客房裏,除了最主要的方麵以外,各方麵都像新婚夫婦一樣。波琳娜激起他的情欲,看著他天真地想占有她,看著他欲火難熬,到了關鍵的一步,又推開他。這使她得到了特殊的樂趣。陀思妥耶夫斯基明白這一點。他在以這段經曆為題材寫的小說《賭徒》裏說:

“這一切,她理解得十分清楚;我明白無誤地意識到得不到她,我的幻想不可能實現,——我相信她理解這點,而且這種理解使她得到了極大的樂趣。否則她那麽謹慎聰明的女人決不會跟我這麽親近。”

波琳娜有時也可憐被她折磨得形容憔悴的旅伴,於是就不再折磨他。離開巴登巴登十天以後,在都靈她在9月20日(8日)的日記裏有這樣的記載:

我有一次責備了他,後來覺得不對,想彌補過錯,便對他溫存起來。他那麽高興,使我感動了,便加倍溫存起來。當我含著愛撫看他的時候,他說:“這熟悉的眼神兒我好久沒有看到了。”我靠在他的胸上哭了。

可是她的柔情持續的時間不長。在羅馬又發生了他冷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幕。她在9月29日(17日)日記裏這麽記的:

昨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又纏我。他說我看問題太認真太嚴厲,有些問題不值得這麽認真嚴厲。我說這裏有個原因我以前沒有說。後來他說實用主義會害了我。我說實用主義我沒有,雖然有些傾向。他不同意,說有證據。看來,他想知道我頑強拒絕他的原因。他在努力猜測。

“你知道不是那麽回事。”我聽了他的各種猜測後回答說。

他認為我是任性,是想折磨他。

“你知道嗎,男人是不可以這麽長久折磨的,他最後會放棄追求的。”

我不能不笑起來,差些沒有問他為什麽這麽說。

“這裏有個主要原因,”他肯定地說(後來我了解到他並不相信自己的話)。“這個原因使我感到厭惡,這就是半島(指薩爾瓦多,因為西班牙是半島——引者)。”

他突然提到薩爾瓦多使我感到很激動。

“你對他抱著希望。”

我沒有吱聲。

“這回你不反駁了。”他說,“不說不是這麽回事啦。”

我沒吱聲。

“我對此人毫不在意,因為這是個過於空虛的人。”

“我對他不抱任何希望,我沒有什麽可希望的。”我想了想說。

“這毫無意義。你理智上可以推翻一切希望,這無濟於事。”

他等我反駁,可我沒有反駁,我覺得他的話是對的。

他突然站起來,去躺到自己的床上。我在屋裏踱起步來。我出現了新的想法。我的確抱著一線希望。我開始不知羞恥地希望……

他一覺醒來,變得非常瀟灑快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好象要用這種態度戰勝心裏的氣惱,給我點兒顏色瞧瞧。我疑惑地看著他的奇怪舉動。他好象要把一切變成玩笑,藉以刺痛我,不過我隻是驚奇地看著他。我終於簡單地說了一句:

“你有些不好。”

“哪方麵不好?我做了什麽錯事?”

“嗯,在巴黎和都靈時,你好一些。你為什麽這麽高興?”

“這是苦中作樂。”他說完走了,一會兒又回來。

“我不好。”他嚴肅傷心地說。“我像根據職責檢視一切,好象在上課。我想起碼給你開心。”

我用兩臂熱烈地摟著他的脖子說他為我做了許多,我很高興。

他憂傷地說:

“不,你是要去西班牙的。”

我聽了他暗示薩爾瓦多的話,心裏不知為什麽覺得又可怕,又甜蜜得要命。我跟薩爾瓦多之間的關係多麽怪啊。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待我的態度裏有說不盡的矛盾。

他又把一切變成了笑談。走開的時候,他說這麽放過我,他覺得屈辱(這時已是下半夜一點,我脫了衣裳躺在床上。)他說:“俄國人是從來不後退的。”

 

他們離開都靈,乘船經由熱那亞和裏窩那去那不勒斯,然後由那不勒斯去羅馬。他們在意大利旅遊,徜徉在情侶和詩人的國度裏,非但沒有產生愛的衝動,反而更加感到肉體不和諧和心靈不和諧所造成的重擔。波琳娜在暗暗想著薩爾瓦多回到她身邊以後如何加以懲罰。陀思妥耶夫斯基則在每次貌合神離的親近之後想起瑪麗亞來。

9月末,他們到了羅馬。10月下旬,他們由都靈去柏林。波琳娜由這裏去巴黎,陀思妥耶夫斯基則去了巴特洪堡。在這裏,他又賭興大發,輸了個精光。10月26日(14日),波琳娜接到他的求援信。這時她也是手頭拮據,隻好把一塊帶鏈兒的懷表當掉,才使不走運的賭徒能夠及時回到俄國去。

 

五、“不愛可以,但是別折磨”

 

1863年冬天和1864年早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是奇怪而困難的。他一方麵照料妻子,減輕她臨死前的病痛,另一方麵又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波琳娜。耳邊聽著瑪麗亞在臥室裏的咳血聲,心裏卻在盼著波琳娜的法國來信。她給他寄來她寫的一個短篇。他立即轉到彼得堡去(他那時在莫斯科照護妻子)。《當代》雜誌第6期上就出現了短篇小說《走自己的路》,署名像往常一樣是阿·蘇——娃。

1864年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來說是多災多難的一年。4月瑪麗亞去世,7月出版事業的夥伴、哥哥米哈伊爾去世。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妻子和哥哥去世後給弗蘭格爾寫信說:

“我突然變成了孤單單的一人,簡直感到可怕。全部生活一下子分裂成兩半。我為之生活的一切全都在已度過的一半裏,而在未知的另一半裏則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是新的。沒有一顆心能夠代替他倆。我覺得周圍冰冷淒涼。”

看來波琳娜即使在信裏也沒有給他些許安慰。她叫他到歐洲來。他回信說情況不允許,她很生氣。

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時在彼得堡被折騰得頭很眼花。帕沙替他管家,錢總是不夠花。他要管教帕沙,撫養哥哥的遺孤。他的弟弟尼古拉是個酒鬼,經常求他接濟。他還承擔了哥哥遺留下來的全部債務,要在未來的十三年中償還。雜誌,他一個人忙不過來,情況很糟。而且他又體弱多病。他曾寫信要波琳娜回來。可是這年輕姑娘並不想回來作他的護士。她在法國、瑞士和德國遊曆,變換著城市和情夫,不過任何地方任何人也不能向她提供她所幻想的幸福。這時陀思妥耶夫斯基則在操勞和孤獨的雙重壓力下苦苦掙紮。1864年冬和1865年初他對波琳娜的態度已出現危機。他對她的本質已開始有了一些認識。在1865年4月19日給波琳娜的妹妹娜傑日達的信裏,他說:

“波琳娜是個極大的利己主義者。她的利己主義和自尊心極強。她要求別人完美無缺,不肯為了看重其它一些優點而寬容一個不完美的地方。她不肯承擔對別人的最微小的義務。她至今仍在辱罵我,說我辜負了她的愛,不停地抱怨我、責難我,可是正是她63年在巴黎在一封短信裏用‘你來晚了些’來迎接我,也就是說她告訴我已愛上了別人,而在寫這封短信的兩周之前她卻熱情地寫信說她愛我。我指責她不是因為她愛上別人,而是因為她在當時給我寄往旅館裏的那封短信裏竟粗魯地說‘你來晚了些’。

“……我現在仍然在愛她,很愛,可是我已經不想愛她了。她不值得這麽愛。

“我可憐她,因為我預見到她將永遠不會幸福。她在任何地方也找不到朋友和幸 福。③誰要求別人獻出一切而自己卻不肯承擔任何義務,誰就永遠找不到幸福。

“也許我給她的那封受到她抱怨的信寫得有些火氣,但並不粗魯。她認為粗魯,是因為我竟敢頂撞她,竟敢表明我多麽痛苦。她總是傲視我。她生氣是因為我終於想說話,想抱怨,想頂撞她。她不允許我們的關係裏有平等存在。她對我的態度裏根本沒有人情味。她知道我現在還愛她。可她為什麽折磨我?不愛可以,但是別折磨。”

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封信起了作用。妹妹的幹預顯然使執拗的姐姐多少有些回心轉意。波琳娜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關係出現了一些和解的苗頭。陀思妥耶夫斯基又想出國了。他認為出國會使他擺脫一切災難,會使他在賭場上贏錢,在波琳娜的懷抱裏得到愛撫和安慰。

1865年夏末,借了一些錢,他匆匆趕到國外去了。

 

 

六、殘夢難續

 

陀思妥耶夫斯基已有兩年沒有見到波琳娜了。這兩年的日子多難熬。1863年秋在煙霧彌漫的柏林火車站站台上最後一次擁抱她的情景仿佛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從那以後,他的愛隻能靠回憶和幻想來滋養。在想象中,情人變得比真人更美更好,然而卻是幻影,不可觸摸。他努力想象馬上要見著的波琳娜是什麽樣子,可是想象不出來。想到這次期盼已久、多次推遲的會麵,他幾乎有些害怕。害怕和喜悅交織在一起,差不多要使他精神失常了。

 1865年8月10日(7月29日),他到了威斯巴登。波琳娜從蘇黎世去巴黎要經過這裏。

他們終於見麵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馬上看出波琳娜變了。不錯,這是他曾經了解和愛過的波琳娜,是他的情人,女友。聽著她那低沈洪亮的嗓音,觸摸著她那柔軟滑潤的肩膀時,他幾乎全身顫抖起來。可是她的聲音聽起來卻冷漠傲慢,她變得更加標致秀美的身材對愛撫也沒有柔順地給以迎合。她變得更加冰冷更加淡漠了。她嘲笑他,說他的崇高的衝動是平庸的肉欲,對他的熱情的親吻,則加以蔑視。即使有過片刻的肉體接觸,她也是像施舍似的,仿佛她自己並不需要或者使她感到難受,以致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次甚至覺得自己的擁抱玷汙了她。總之,她人在這裏,心並不在這裏,無論在感情上還是肉體上都可以這麽說。顯然,她認為他們的愛已日薄西山,沒有藥物可以醫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則企圖設法挽救這形同死灰的愛。他對波琳娜說她應當嫁給他,這是唯一的出路,因為沒有人能像他這樣愛她,給她溫暖。現在,殘夢難續,一切憧憬行將化為泡影,他想向自己,向她證明:不幸是可以補救的——辦法就是他們倆永遠結合到一起。她照例給以回絕。在瑞士的時候,她見到過妹妹,經過長談,她答應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溫和些。可是,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麽令人厭惡地順從,挨到鞭打以後那麽像奴隸似地狂喜,一激起他的情欲以後,她就情不自禁地想踐踏他,使他痛苦,要拿他為自己在生活中遇到的氣惱和失敗出氣。她頂撞他,嘲弄他,或者像對待一個無趣的偶然遇到的熟人那麽對待他。

於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便開始去賭場,企圖在輪盤賭裏忘卻煩惱,得到慰藉。結果他把自己的錢和波琳娜的錢全輸光了。當波琳娜決定回到巴黎籌款時,他並沒有挽留她,好象籌款撈本乃至贏錢比把她留在身邊更重要。看來賭錢的興趣代替了對波琳娜的興趣。

波琳娜走後,陀思妥耶夫斯基8月22日(10日)和8月24日(12日)接連給她去過兩封信,主要是訴說自己的困境,要她替他借錢。他在第一封信裏說:“你走後,第二天一早,旅館侍者就向我宣布:接到吩咐不向我提供午餐、茶點和咖啡。我去論理,德國胖經理對我宣布,說我‘沒有資格’吃午餐,隻答應供給我晚茶。因此從昨天起,我就沒有午餐吃,隻喝晚茶④。而且給的晚茶也很糟糕,沒有酒精爐,衣服和鞋也不給刷,叫人也叫不來,仆役都對我表現出難以言傳的最具德國特色的輕蔑。”在第二封信裏,他說:“仍然沒有午餐吃,隻能靠早茶和晚茶充饑——這已是第三天了。說也奇怪:我也一直不想吃東西。糟糕的是他們不肯痛痛快快地給蠟燭,有時甚至不給——如果前一天剩下一塊蠟燭頭兒的話。我每天下午三點離開旅館六點回來,為的是裝出一副根本不想吃午餐的樣子。”

他也給赫爾岑⑤、屠格涅夫⑥、米柳科夫⑦、弗蘭格爾⑧寫信求援,也給彼得堡的一些雜誌編輯寫信,提出一個龐大的小說寫作計劃(後來這部小說演變成《罪與罰》)來預借稿費。他的東西全當光了。

波琳娜從巴黎匯來的錢被他立即輸光了。他終於收到屠格涅夫匯來的五十泰勒——他本來要借一百的。這筆債使他們之間的舊怨又添了新恨:據說屠格涅夫一直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散布他怎樣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說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肯把這筆錢還給他。的確,這筆債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十年後即1876年才還的。還債時還發生了一個不愉快的插曲:屠格涅夫說當時匯去的是一百泰勒,不是五十泰勒;陀思妥耶夫斯基隻好拿出文件來證明,因此很生氣,給屠格涅夫加了一些極不好聽的修飾語。這些都是後話。

且說《俄羅斯導報》主編卡特科夫接受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提出的小說《罪與罰》(當時叫《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寫作計劃,但預支給他的稿費卻由於誤會沒有匯到威斯巴登(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回到彼得堡收到的)。赫爾岑回信說借的錢太多,他沒有,如果錢數少可以借給他。弗蘭格爾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可靠的老朋友,幫助了,但晚了。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擺脫困境的是當時旅居威斯巴登的東正教神甫亞內舍夫⑨。他為陀思妥耶夫在旅館的債務作保並給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百三十四盾。這些錢剛夠回俄國,去巴黎連想也不能想了。幸好波琳娜來信說她不久就要回俄國去。陀思妥耶夫斯基經曆了種種不幸之後帶著這個多少給他一些慰藉的希望踏上了回俄國的歸途。

 

七、“別了,永恒的女友!”

 

1865年10月末,波琳娜回到了彼得堡。她一到彼得堡,不可避免要發生的事立即發生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比在威斯巴登時更加堅決地要她嫁給他。波琳娜在11月2日的日記裏寫道:“他早就向我求婚,這隻會激怒我。”她不僅不想把自己的命運跟陀思妥耶夫斯基連在一起,而且她在彼得堡停留的四個月中間使他們的關係徹底破裂了。他們的見麵常常變成無休止的爭吵。如今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的任何東西,她都不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信教,短頭發上打的發蠟太多,常常談論道德允許做什麽,愛吃甜食——她都不喜歡。她嘲笑他的穿戴:他請最貴的裁縫作了一套西裝,她說穿在他身上像布袋。他談到結婚,她就笑著叫他到英國去找個英國女人做妻子,因為他說過英國女人最具有女性美。當陀思妥耶夫斯基用她的話來說纏她的時候,她就譏諷地問他跟妓女和未婚妻候選人見麵的情景——她來彼得堡以後什麽事都打聽清楚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終於徹底看清楚了她冷酷墮落的真麵目。無疑,他們的關係已經結束了。他雖然認識到了這一點,但心裏仍然很痛苦。1866年初,她在給弗蘭格爾的信裏寫道:

“親愛的朋友,你起碼在家庭生活方麵是幸福的(弗蘭格爾這時已結婚——引者),而命運在這一偉大的唯一的人生幸福上卻不肯憐憫我。”

1866年2月中旬,就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寫這些話的時候,波琳娜準備離開彼得堡了。她不僅拒絕了他的求婚,而且在三年相愛、背叛、爭吵、和解之後告訴他說他們該分手了,因為他們沒有任何意義上的未來。

這年春天,波琳娜動身到農村她哥哥家裏去了。臨行前,她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見麵話別。他倆都清楚地知道他們今後永遠也不會再走到一起了。

可是1867年4月,陀思妥耶夫斯基卻收到了波林娜托人捎來的一封信。這封信沒有保存下來。不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新婚妻子安娜看完以後很怕陀思妥耶夫斯基跟她舊情複燃,甚為不安(見她1867年4月27日日記)。據此,我們大體可斷定信的內容。4月23日,陀思妥耶夫斯基給她回了一封信。在信裏,他先介紹了跟安娜結婚的經過,然後說:

“你的信給我留下了悲慘的印象。你在信裏說你很憂鬱。我不了解你近一年來的生活以及你的心事,可是根據對你的全部了解可以斷定你是很難得到幸福的……別了,永恒的女友!”

 

跟波林娜的愛情經曆,陀思妥耶夫斯基1863年9月在羅馬時就想寫成小說,並且已經動筆,但因為天太熱而且逗留的時間太短——隻一個星期,所以就撂下了。同年9月30日(18日)在羅馬給斯特拉霍夫的信裏,他講了這篇小說的大致內容和藝術價值,並保證最晚在11月10日把稿子寄到雜誌社,請斯特拉霍夫到雜誌社去替他預支稿費。不過這段經曆,他1866年才寫成書名為《賭徒》的中篇小說。小說裏的女主人公的名字就叫波林娜。

 

附注:

 

①娜傑日達·普洛科菲耶夫娜·蘇斯洛娃(1843—1918)  1864年去蘇黎世大學學習,1867年得醫學博士學位,是俄國第一個女醫生,1869年在維也納嫁給了瑞士籍的動物學家埃裏斯曼。

②1863年1月波蘭爆發反抗俄國統治的起義(波蘭當時是俄國的殖民地),斯特拉霍夫的這篇談波蘭問題的文章,題為《致命的問題》(載於《時代》雜誌4月號),裏麵沒有對波蘭起義表示同情,隻是說波蘭以自己的文明自豪,它的要求就是建立在對這種文明的優越感上,而他則認為俄羅斯的民族精神比波蘭的文明價值更高;為了取得對波蘭的勝利,俄國不僅需要用武力,而且也應該用精神手段。文章被曲解為保護波蘭,因此《時代》雜誌被查封。

③阿波裏納裏婭·普洛科菲耶夫娜·蘇斯洛娃(1839—1918)  在本書裏簡稱波林娜,1870年代末嫁給年僅24歲的羅讚諾夫。當時羅讚諾夫是外省教師,後來成了記者、作家和教授,著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專家。他們婚後生活很不幸福,夫妻多年不和、爭吵打鬧。結婚六年後,即1886年,蘇斯洛娃拋棄羅讚諾夫離家出走,羅讚諾夫千方百計爭取她回心轉意,一直不肯給她身份證(那時政府規定妻子的身份證是由丈夫保存的)。羅讚諾夫跟另一個女人生了兩個孩子以後直到1897年才打消了纏磨她回來的念頭,把身份證給了她。後來羅讚諾夫提出離婚,蘇斯洛娃無論如何不肯同意。這期間,羅讚諾夫因為同別的女人同居所生的孩子長期無權使用自己的姓而傷透了腦筋。

④西方旅館所謂供茶,除茶水外還供應三明治或餅幹之類食品。故可聊以充饑。

⑤ 赫爾岑(1812—1870)   俄國革命民主主義者,哲學家,作家。1846年結識陀思妥耶夫斯基。1862年6月,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國外時特意到倫敦去訪問過他。

⑥ 屠格涅夫(1818—1883)  俄國作家。1845年11月前後在彼得堡結識陀思妥耶夫斯基。

⑦ 米柳科夫,亞曆山大·彼得羅維奇(1817—1897)  俄國作家,文學史專家,教育家。1848年冬在杜羅夫小組(彼得拉舍夫斯基“星期五聚會”中的一個派別)結識陀思妥耶夫斯基。

⑧ 弗蘭格爾,亞曆山大·葉戈羅維奇(1883—?)  俄國法學家,外交家,考古學家。1854年在塞米巴拉金斯克任檢察長時結識陀思妥耶夫斯基。

⑨ 亞內舍夫,伊萬·列昂季耶維奇(1826—1910)  當時是威斯巴登俄國教堂神甫,神學博士,1866—1883年間任彼得堡神學院院長。1865年在威斯巴登結識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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