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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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婚戀故事·故事一:苦戀

(2016-09-12 21:32:46) 下一個

故事一:苦戀

 

一、大漠荒城

1854年1月23日在鄂木斯克監獄服滿刑期,陀思妥耶夫斯基被編入西伯利亞獨立軍第七邊防營,在鄂木斯克的朋友伊萬諾夫①家裏住了一個月,2月23日被解往該營所在地塞米巴拉金斯克當列兵。

經過長途跋涉,3月2日,他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塞米巴拉金斯克。

塞米巴拉金斯克位於現在的哈薩克斯坦境內,離俄國西伯利亞不遠。1860年中俄北京條約簽訂前,靠近中國邊境。當時是個極其荒涼的小城,周圍全是沙漠。全市分成三部分,北部最幹淨,漂亮、舒適、高雅,有街心花園、公園,是哥薩克②聚居區。哥薩克沒有營房。他們都分散住在自己家裏,經營自己的家業。團長官邸、團部、軍校、醫院也設在這裏,這些建築物也相當美觀。南部最大,是韃靼人聚居區,房屋跟哥薩克聚居區一樣,也是木造的,但是窗戶是朝院子——為了保護主人們的妻妾安全。各家都圍著高高的院牆,防止好奇的眼睛窺視主人的家庭生活。住房周圍一棵樹也沒有,全是流沙。俄國城夾在這兩個區中間。說是城,其實城堡早已蕩然無存,城牆也早已拆除,護城溝也被流沙填平。隻有石砌的城門還屹立在那裏。邊防營、哥薩克騎兵炮連、長官公邸、主要禁閉所、監獄都設在這裏。這裏也連一棵小樹也沒有,連灌木也沒有,周圍有的隻是長著荊棘的流沙。

全市人口連駐軍、亞洲人以及從浩罕、布哈拉、塔什幹、喀山等地來的商人全算在內也不過五六千人。

額爾齊斯河流經本市,市區在右岸,左岸住的是半遊牧的吉爾吉斯人,他們大部分是住帳蓬,隻有富人才住房子——那也全是為了過冬。吉爾吉斯人大約有三千。

據估計,全市大約隻有十幾個人訂報,隻有一架鋼琴。市裏沒有任何娛樂。人們業餘除了酗酒就是打牌閑扯。

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被解送到這樣一個荒涼的邊陲小城當列兵。

初到的時候,他跟別的士兵一起住在營房裏,後來在伊萬諾夫將軍等人的籲請下,他被允許在營房附近租房住,由連長斯捷潘諾夫負責看管。另外,他還受到一個上士監視——這個上士因為受到過一點點“賄賂”所以就不特別找他麻煩。

他租的這所房子坐落在俄國城,周圍也全是流沙,沒有任何樹木。房子是原木造的,很舊,向一側歪著,為了預防盜賊,臨街沒有窗戶;房間的窗戶全都對著院子。院子裏有一口帶桔槔的水井,有個小菜園子,長著兩三叢野生的懸鉤子和穗醋栗。院牆很高,大門上的便門十分低——為的是萬一有人強闖,趁他低頭時好砍腦袋。

房間很大,但很低。原木牆是用泥抹平的,上麵當年還刷過白灰。牆上貼著幾張落滿蠅屎的民間木版畫。進門左側是一個俄式大炕爐。炕爐後麵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床鋪,旁邊擺了一張小桌和一個普通木箱,然後用一道帷幔跟房間的其它部分隔開,算是他的臥室。帷幔外麵放著一張桌子,牆上掛著一麵帶框的小鏡子。窗台上擺著幾盆天竺葵。窗簾當年可能是紅色的,如今已顏色模糊了。整個房間熏得很黑。那時沒有煤油燈,硬脂蠟燭非常貴,隻能用脂油蠟燭照明。脂油蠟燭光很暗,讀書很難,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在這麽昏暗的燭光裏也徹夜寫作。他的房間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蟑螂成群結隊地在牆上、桌子上和床上爬,夏天跳蚤特多。

房東是個士兵遺孀,有兩個女兒,大女兒替他洗衣縫衣做飯。連房租在內每月五盧布③。吃的很差。當時士兵的夥食標準是每人每天四戈比,連長、夥夫和上士還要扣去一個半戈比。當然,當時物價很低,一俄磅④肉才兩戈比,一普特⑤蕎麥米才三十戈比。

他通常是把飯菜帶回家來吃,吃不了就給房東。

四年的苦役沒有摧毀他的意誌,現在重新獲得閱讀寫作的權利之後,每天除了軍務,就是如饑似渴地讀書寫作。他寫信叫他哥哥給他寄書來,他讀屠格涅夫、奧斯特洛斯基等人的作品。甚至還叫哥哥寄來一套剛出版的普希金全集。他關心文學界的情況,甚至在1855年4月15日給亞庫什金⑥的信裏還打聽刊登在《現代人》雜誌上的小說《少年》作者л.т.是誰⑦。

二、一見傾心

這年春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別利科夫中校家裏認識了伊薩耶夫夫婦。

伊薩耶夫本是阿斯特拉罕一個中學教員,因為在塞米巴拉金斯克海關謀得一個小職員(特派員,十級文官)的位置便到了塞米巴拉金斯克。他人極好,有教養,談什麽他都懂,可是性格放蕩不羈,嗜酒如命,胡亂花錢,結果一貧如洗,債台高築,而且醉後口出狂言,行為放肆,當地官長都不得意他,最後終於失去官職。

陀思妥耶夫斯基認識他的時候,他已賦閑在家。

幾年之後陀思妥耶夫斯基創作《罪與罰》中的馬爾梅拉多夫、《白癡》裏的列別傑夫、《舅舅的夢》裏的窮教師時可能都想起過他來。甚至《卡拉馬佐夫兄弟》裏的米佳身上也有他的影子。

伊薩耶夫的太太瑪麗亞娘家姓康斯坦特,祖父可能是法國貴族,為逃避革命恐怖來到俄國。父親是俄軍上校,在阿斯特拉罕任檢疫所所長。她阿斯特拉罕中學畢業,在那兒嫁給了伊薩耶夫。她長得極漂亮,中等身材,金色鬈發,深色眼睛,兩腮上總泛著紅暈,像是有肺病。她的柔心弱骨,有時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起自己的母親來。

瑪麗亞本是一個神經質、脾氣極壞的女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卻把她的情緒多變、喜怒無常看成了情感豐富的特征,尤其在交往的初期。

這年她二十六,陀思妥耶夫斯基三十三。她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四年苦役之後接觸的第一個年輕女人。他開始到她家去拜訪。這個笨手笨腳的列兵有時坐在那裏幾個小時一言不發,有時忽然激動起來講些令人似懂非懂的長篇大論。瑪麗亞也許並沒有認為他有什麽特殊的地方,隻覺得他受的苦難一定很多,可憐他,疼愛她。而且他聽到每句好話,看到每一道同情的目光,都迅速做出感激的反應,也使她覺得做他的保護神甚為愜意,使她的極為強烈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另外,她這時也需要有人同情。由於丈夫酗酒胡鬧,人們已不同她交往,而且她也無錢招待朋友。她雖然任勞任怨地照管丈夫和孩子的生活,可是她也常常想對人說說自己心中的委屈。在這方麵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最合適的人選。他很理解她的心情,給她鼓勵,替她消愁解悶。陀思妥耶夫斯基來訪的時候,她的丈夫伊薩耶夫不是在酒館酗酒,就是爛醉如泥躺在沙發上昏睡。陀思妥耶夫斯基單獨對著瑪麗亞,不久就不再掩飾自己的愛戀心情。

可能瑪麗亞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可是並沒有愛上他,認為他這個大兵,有些舉動怪得嚇人,很窮,而且是刑滿釋放,沒有前途,不過人還誠實可靠,有困難求他,肯定能幫忙——她不能忽視他的支持。由於苦悶無聊,她有時也把臉貼在他肩膀上抱抱他或者用親吻回答他的親吻。陀思妥耶夫斯基卻錯把她的同情、好感和這種逢場作戲的表示當成了對他的愛的響應,於是便神魂顛倒起來。他覺得她可愛、文雅、聰明、善良,具備他理想的女人的一切美德,是他的人生歡樂的化身。可是她是個有夫之婦,而且有個六歲的兒子,兩人關係如何發展,使他感到十分困擾,他不得不跟自己的好朋友弗蘭格爾商量。

三、弗蘭格爾

弗蘭格爾男爵是1854年11月到的塞米巴拉金斯克。他在彼得堡讀完貴族中學以後在司法部工作了很短時間,因為喜歡打獵和遊曆便自願到塞米巴拉金斯克來擔任州檢察長。他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心儀已久。1849年12月22日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判假死刑的那天早晨,他那時十六歲,還是中學生,就偷偷到刑場去看過執行死刑的場麵。這次來上任之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哥哥米哈伊爾托他給陀思妥耶夫斯基帶來一些錢和書。他派人把陀思妥耶夫斯基找來。他在回憶錄裏描寫了初次見麵陀思妥耶夫斯基留給他的印象: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知道是什麽人為什麽事找他,進屋以後非常拘謹。他身穿灰色的士兵大衣,紅色立領,紅色肩章;神情憂鬱,臉色蒼白,滿臉雀斑。淡褐色的頭發剪的短短的。身材中等偏高。他用充滿智能的灰藍色眼睛凝神打量我,好象要看透我的內心,想要看出我是個什麽人。他後來告訴我,說我派去的人對他說‘刑事案件監察官大人’找他,他感到很不安。不過等我為沒有親自去見他而向他道過歉、轉交捎來的信件和東西、把人們的問候轉告他、並同他親切地談起來以後,他的神色馬上變了,快活了些,流露出信任的表情。”

這樣,他們就認識了。

弗蘭格爾這年二十一歲,非常善良,極富同情心。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856年1月13-18日給哥哥的信裏這麽形容他:

“此人很年輕,很溫和,雖然point d’honneur⑧極強,善良得令人難以置信,稍稍有些高傲(這是從外表看,我喜歡這點),有些青年人的缺點,有知識,但不出色,也不深刻,喜歡學習,性格極為柔弱,像女人一般敏感,生性憂悒多疑,別人氣得發瘋的事情,他隻是感到憂傷——這是心腸好的表現。”

弗蘭格爾也很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給父親的一封信裏說:

“命運使我接近了一個心地和智力都罕見的人;他就是我們不幸的年輕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跟他相處,我受益頗多。他的言談、忠告和見解使我終生受益。我們天天在一起切磋學問,現在我們要一起翻譯黑格爾的哲學著作和卡魯斯的《心理》⑨。他篤信上帝,身體虛弱,但具有鋼鐵般的意誌……”

一年之後,他們便成了無話不談的知交。

弗蘭格爾的到來大大改善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處境,他介紹他認識了軍事省長斯皮裏多諾夫。這樣,當地一些權貴也開始接待這個從前的流放犯了。這大大提高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社會地位。

1855年6月末,陀思妥耶夫斯基寫了一首題為《1855年7月1日》的詩給皇太後亞曆山德拉·費奧多羅夫娜祝壽,弗蘭格爾托人轉交給了皇太後。9月陸軍部收到西伯利亞獨立軍軍長、西伯利亞總督加斯福特提升陀思妥耶夫斯基為士官的申請報告,申請報告裏也附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寫的這首詩。不久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被提升為士官。他現在自由時間多了,而且可以自由支配了。

弗蘭格爾常常請他到家裏來吃飯,閑談,夏天甚至請他一起到別墅去種花遊泳,替他消愁解悶。

四、依依惜別

1855年初,瑪麗亞終於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做出了愛的響應。是隻偶爾接觸了一下還是真的發生了關係,這已無從查考。總之,他們的關係近了。但是正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的“得到了愛的證明”的時候,伊薩耶夫在六百多公裏以外的庫茲涅茨克找到了工作,這意味著他們要分手,而且永遠再難相見了。

想到離別,陀思妥耶夫斯基簡直痛不欲生。

伊薩耶夫一家沒有錢置辦行裝,隻能向陀思妥耶夫斯基求援,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沒有錢,隻好向弗蘭格爾借錢打點他們上路。

離別的一天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嚎啕大哭,像個小孩子。弗蘭格爾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便陪著他去送了一程,並設法使他和瑪麗亞單獨話別。

這一天終生難忘。事隔多年以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865年3月31日—4月14日給弗蘭格爾的信裏還提到了這件事。

那是一個美妙的五月夜晚,弗蘭格爾讓陀思妥耶夫斯基跟他坐在自己的帶篷馬車上去送瑪麗亞。伊薩耶夫一家坐的是四輪平板運貨馬車——他們買不起帶篷的旅行馬車 。在上路之前,弗蘭格爾請他們到自己住處為他們餞行,目的是把伊薩耶夫灌醉,好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機會單獨同瑪麗亞話別。路上,按照西伯利亞的習慣又喝了一陣。伊薩耶夫已酩酊大醉。於是弗蘭格爾便把他拽到自己的車上,他一上車就死死地睡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則爬到瑪麗亞的車上——瑪麗亞的兒子帕沙也睡了……

路麵平坦,月光柔和,兩側是茂密的鬆林,空氣裏有一種甜味令人陶醉。馬車緩緩地走著,走著……

分手的時刻終於到了。情侶們擁抱了一陣,擦起眼淚來。弗蘭格爾把睡得迷迷糊糊的伊薩耶夫扶回他自己的馬車。他一上馬車又打起呼嚕來。

抽了馬一下,馬車跑起來,路上揚起了塵土,鈴鐺聲越來越低,漸漸消失……

陀思妥耶夫斯基仍然默默地站在那裏,低著頭,一動不動,臉上滾滾地流著淚水。

弗蘭格爾走過去,握住了他的手,他才猛醒過來,一句話沒說,跟著弗蘭格爾上了馬車。

他們黎明時分到了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沒有上床睡覺,一直在房間裏踱步,不停地自言自語地說些什麽。早晨,他盡管一夜未睡,受盡生離死別的折磨,仍然到附近的一個營地去操練。回來以後,他在床上躺了一天,不吃,不喝,隻是抽煙袋,一袋一袋地抽個不停……

五、千裏相思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情終於平靜下來。頻繁的通信開始了。瑪麗亞的信給他帶來的不全是歡樂。她在信裏總是訴說自己的窮困、疾病和丈夫的不治之症以及無望的未來。這不能不使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到憂慮。他更加消瘦了,臉色陰沉,脾氣急躁。連不久前剛剛開始全神灌注寫的《死屋手記》,有時也寫不下去了。弗蘭格爾為了給他開心,想了許多辦法,如帶他在庭院裏侍弄花草,到額爾齊斯河邊去散步、遊泳、釣魚,夜間仰臥在草地上看星星,等等。

有一次,巴爾瑙爾礦務局局長格侖戈羅斯上校請他倆到茲梅伊諾格爾斯克去做客。茲梅伊諾格爾斯克離庫茲涅茨克不遠,弗蘭格爾認為這是使陀思妥耶夫斯基見到瑪麗亞的好機會,經過長期申請和軍事省長斡旋,營長終於同意陀思妥耶夫斯基跟著弗蘭格爾去茲梅伊諾格爾斯克。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次精心打扮了一番。他第一次脫掉了軍大衣,穿上了弗蘭格爾的仆人給他縫的常禮服,穿著弗蘭格爾的一條灰褲子,戴著漿過的罩胸⑩,襯衣領子像當時流行的樣式,高高的,直頂到耳朵,打著黑緞子領結。可是瑪麗亞因為丈夫病重,沒有踐約前來,連信也沒寄一封。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痛苦心情漸漸傳到其它一些朋友耳朵裏。這些朋友也都願意幫助他跟瑪麗亞在塞米巴拉金斯克和庫茲涅茨克的中間地點見上一麵。這地點也選在距離塞米巴拉金斯克160多公裏的茲梅伊諾格爾斯克。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時仍處在警察監視之下(給他的信要經過檢查,他寄往俄國內地的信要經過沙皇特務機關第三廳),未經上司允許,擅自離開駐地是很冒險的。朋友們想出了這樣一招:要陀思妥耶夫斯基裝病,認識的醫生出具病人需要臥床休息的證明。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利用病休期間乘朋友(可能是弗蘭格爾)提供的馬車去茲梅伊諾格爾斯克。可是這次也未能見到瑪麗亞,隻見到她的一封信,說由於情況發生變化,她不能離開庫茲涅茨克。

後來得知,所謂情況發生變化指的是她的丈夫病重。七月末,伊薩耶夫已病入膏肓,兩個星期以後去世。8月14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從瑪麗亞的來信中了解了這種情況。瑪麗亞在信裏描繪了同丈夫訣別的情景,訴說了自己孤苦無告的處境。陀思妥耶夫斯基見信立即把自己僅有的25盧布匯去,並給當時在巴爾瑙爾公出的弗蘭格爾寫信,懇求他無論如何接濟一下這不幸的孤兒寡母,說他們舉目無親,一文不名,生活十分困難。

這裏順便說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把瑪麗亞的困境誇大了。伊薩耶夫死後,瑪麗亞的父親立即給瑪麗亞匯去三百盧布——這在當時是個不小的數目,而且後來也經常接濟她。

從另一方麵講,伊薩耶夫的死也大大改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處境:他再也不必遮遮掩掩的了,他要同瑪麗亞結婚,他向往一個溫馨的家庭。他給瑪麗亞寫信,要求立即徹底地解決問題。瑪麗亞的態度是不即不離,含混其詞。

陀思妥耶夫斯基嫉妒心很重,瑪麗亞在塞米巴拉金斯克的時候看隨便哪個男人一眼,他都會加以責備。瑪麗亞嫉妒心更重,總懷疑陀思妥耶夫斯基跟哪個女人暗中來往。1856年謝肉節[11],陀思妥耶夫斯基常被請去吃油餅,跳舞——他雖然有些笨手笨腳的,但舞跳得極好。事後,他把這些冰清玉潔的娛樂寫信告訴了瑪麗亞,瑪麗亞不知為什麽發起火來,決定對他報複,回信暗示說有人愛慕她。陀思妥耶夫斯基信以為真,失魂落魄,直到四月瑪麗亞承認了自己的惡作劇才罷休。後來陀思妥耶夫斯基又聽說庫茲涅茨克的媒婆們給瑪麗亞提親,瑪麗亞說她已有意中人,於是他又絕望。後來弄清,瑪麗亞指的原來是他。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命小舟就是這樣在相思和猜疑、希望和絕望、悲痛和狂喜的波濤之中顛簸著。

這年六月,陀思妥耶夫斯基受命押運一車繩子去巴爾瑙爾。巴爾瑙爾離庫茲涅茨克不遠,他冒著受到懲罰的危險擅自到庫茲涅茨克去了一趟。

他本來以為會跟瑪麗亞歡聚兩天,可是一見麵,瑪麗亞就說她已屬意一個年輕人了。

六、韋爾古諾夫

這年輕人姓韋爾古諾夫,二十四歲,是庫茲涅茨克小學教師,是瑪麗亞丈夫的朋友,曾到家教帕沙繪畫;丈夫去世後,瑪麗亞跟他學法語,結果喜歡上他了。他工資很低,一年才四百盧布紙幣(俄國1769年開始發行紙幣,後來開始貶值。19世紀50年代一個紙盧布相當於30多戈比,四百紙盧布的年工資,一個月隻能合十個銀盧布),文化水平不高,托木斯克人,沒有知識,沒有見過世麵,沒有社會地位。陀思妥耶夫斯基很擔心瑪麗亞跟這樣一個性格、人生觀和需要都跟她截然不同的人結婚會得不到幸福,而且瑪麗亞已經二十九歲,韋爾古諾夫才二十四歲,過幾年韋爾古諾夫會責難她,說她跟他結婚是圖他年輕,說她在性生活方麵害了他一輩子,會拋棄她。假如發生這種情況,瑪麗亞隻有死路一條了。另一方麵,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擔心自己失去瑪麗亞以後會活不下去。(1856年年初,瑪麗亞在一封信裏曾問他假如有個上年紀的體麵人向她求婚他怎麽辦時,他當即回信說他“不是發瘋,就是跳額爾齊斯河!”)

瑪麗亞被他說得猶豫不決,便讓他自己去跟韋爾古諾夫談,希望他倆替她解決難題。陀思妥耶夫斯基知道自己所處的地位容易受到誤解:一勸阻他們,一說到他們的婚姻後果堪虞,他們就會說他這是為了自己故意嚇唬別人,所以他跟韋爾古諾夫並沒有深談。他後來在信裏說:“他在我跟前隻是哭,他就會哭!”陀思妥耶夫斯基沒有想長篇大論地去說服他,他明白韋爾古諾夫不會聽他的勸告。

不過臨別的時候,瑪麗亞還是給了他希望,勸他:

“別哭,別愁,問題還沒決定呢,除了我們倆,沒有別人能決定!”

他擔心自己不在瑪麗身邊在競爭中會吃虧。回到塞米巴拉金斯克給瑪麗亞和韋爾古諾夫寫了一封長信,說明了他們倆不般配的婚姻會產生的全部後果,請這個青年“想想自己在追求什麽,是不是為了自己的幸福在毀掉一個女人。”

韋爾古諾夫見信大為惱火,回信破口大罵,而且曲解信中的一句話說是侮辱瑪麗亞的,煽動瑪麗亞反對陀思妥耶夫斯基。

瑪麗亞也熱烈為韋爾古諾夫辯解。不過一陣衝動之後,她又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充滿柔情,又同時愛起兩個人來。

陀思妥耶夫斯基十分擔心她會毀掉她自己。

他決定像他的小說《窮人》裏的主人公傑武什金那樣犧牲自己。

這年7月14日,他寫信給他的好友弗蘭格爾,請他向總督推薦韋爾古諾夫,也請他寫信跟阿爾泰邊疆區的主要首長談談,替韋爾古諾夫安排一個收入優厚的工作。在信的結尾,陀思妥耶夫斯基說:“這都是為了她呀,隻是為了她呀。但願她將來不受窮,就是為了這個呀!”

值得一提的是,甚至跟瑪麗亞結婚以後,他仍然寫信求弗蘭格爾給韋爾古諾夫安排一個好工作!

七、托人求情

陀思妥耶夫斯基對瑪麗亞的愛有增無減。1856年11月9日,他在寫給弗蘭格爾的信裏說:“我愛她愛到發瘋的程度,比以前更加愛她,對她的相思會把我帶進墳墓;如果見不到她,我真會自殺。”

陀思妥耶夫斯基明白跟瑪麗亞組建家庭的障礙在他:他不過是個邊防軍士官,服過苦役,被剝奪了貴族稱號,眼下仍受監視,今後還要服三年兵役,服完兵役以後的前途仍然十分渺茫;對他的寫作天才,瑪麗亞不可能作出清楚判斷,她沒有看到他的新作品問世,而《窮人》的成功畢竟是十年前的事了,誰也不能肯定將來是否能允許他發表作品;目前是禁止他回俄國內地去。而且他沒有錢,完全靠親屬匯來的為數不多的錢維持生活。在這種情況下怎能談得上組建家庭呢?

他相信,如果他的問題得到解決,他會得到瑪麗亞的垂青。

早在1856年初,他就下決心要采取一個果敢的行動來改善自己的處境。

在軍事工程學校念書的時候,他認識了托特列邊兄弟倆。老大名字叫愛德華,後來在塞瓦斯托波爾保衛戰的緊張時刻設計了一條綿密的市區防線,迫使英法聯軍放棄了正麵進攻,因而成了塞瓦斯托波爾保衛戰的英雄,他的名字同海軍大將納希莫夫等戰功卓著的將領一起在全國傳誦。現在他是皇帝身邊的侍從將軍(他的弟弟阿道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班同學)。陀思妥耶夫斯基寫了一封信給他,請他代為求情。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信裏先簡要地敘述了自己悲慘遭遇,說:

“我被指控圖謀(隻是圖謀)反對政府;我得到了法律的公正懲罰。長期的沉痛經曆使我清醒過來,在許多方麵改變了我的思想。盲目無知的時候,相信了理論和空想……可是,我向您發誓,最使我感到痛苦的卻是我明白了自己誤入歧途,我同時明白了我因被社會棄絕、放逐而不能按照自己的願望和才能做一個有益社會的人。我知道對我的判刑是公正的,然而我是因為幻想、理論而被判刑的……想法甚至信念是在變的,整個人也在變,怎能為已不存在的東西,為在我身上已變成了相反東西的那種東西受苦呢;怎能為從前的信念——如今我已看清它是沒有道理的——受苦呢;我覺得自己有能力做些什麽以贖前愆,可是我隻能蹉跎歲月!”

接著,他提出了請求:

“可是擔任軍職不是我的所長。我願意盡力而為,不過我體弱多病,而且我更希望做別的更適合我的能力的工作。我的全部理想是:免去我的軍職,派我去擔任文職,地點在俄國內地或者就在這裏。我希望能有一些選擇居住地的自由。不過我不把擔任官職看作是自己人生的主要目標。當年我在文學路上曾受到過公眾的歡迎。我希望能允許我發表東西。這種做法已有先例:有些政治犯已在我之前在有關方麵的關懷和恩典之下得到了寫作和發表東西的許可。我始終認為作家這一稱號是最高尚最有益的。我相信,隻有在這條道路上我才能做一個有益的人,也許能多少得到人們的注意,再度獲得自己的好名聲,好歹維持生活,因為除了有些或許不大的文學才能之外,我一無所長。我不向您隱瞞,除了上麵提到的想換一個更適合自己能力的工作這樣一個願望以外,還有一個情況——我的終生幸福也許取決於它(純屬個人私事),促使我冒昧向您求助。”

這封信請弗蘭格爾帶到彼得堡去。弗蘭格爾1856年2月一到彼得堡就把信交給了托特列邊將軍,同時請他弟弟阿道夫給以支持。這兄弟倆滿口答應全力以赴。

愛德華·托特列邊立即去見皇上。

這年春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寫了一首短詩《頌皇帝登基與簽訂合和約》。弗蘭格爾來信向他報告斡旋進展情況,並要他寄些作品去。5月23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回信時就把這首詩寄去,請弗蘭格爾設法交到皇上手裏。後來得知加斯福特將軍要去彼得堡,陀思妥耶夫斯基便跟弗蘭格爾商定,請加斯福特將軍也帶去一份,通過正式渠道呈遞上去。加斯福特將軍帶去的一份,附在他給陸軍大臣的信裏。

托特列邊和加斯福特奔走的結果隻是達到了部分目的——

“皇上允許提升陀思妥耶夫斯基為準尉,但要對他實行秘密監視,直到完全確信他的忠誠以後才能考慮允許他發表作品的問題。”

1856年10月1日頒布的這道聖旨,總司令部10月31日才轉到西西伯利亞總督加斯福特手裏。

八、洞房齬齟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晉升為準尉,得到赦免回俄羅斯內地的希望越來越大。瑪麗亞也許是受到這種情況的影響,也許是因為她生性多變,對韋爾古諾夫的態度明顯冷淡了,說他收入低微,“物質條件不允許”。在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信裏,她充滿柔情,叫他哥哥,說想他。陀思妥耶夫斯基得知韋爾古諾夫失勢,大為振奮,便又單刀直入地提出結婚問題。這時又有一次到巴爾瑙爾出差的機會。他趁機從巴爾瑙爾去了庫茲涅茨克。這次他在庫茲涅茨克呆了五天,受到的接待跟五個月之前截然不同。瑪麗亞說,她真正愛的隻是他一個人。分手前,他得到了瑪麗亞答應近期嫁給他的正式承諾。

1857年初,一切問題都已談妥,陀思妥耶夫斯基借到了所需數額的錢,租好了房子,得到了結婚的許可和假期。1月末,他動身去庫茲涅茨克完婚。

到庫茲涅茨克之前,他先到早在彼得堡時代就認識的好友謝苗諾夫伯爵(他在天山探險,當時是在巴爾瑙爾過冬)那裏住了幾天以便做好結婚的準備工作。

2月6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瑪麗亞在庫茲涅茨克的教堂裏舉行了婚禮。新婚夫婦決定婚禮之後立即乘馬車帶著兒子帕沙一起到巴爾瑙爾謝苗諾夫伯爵寓所度過新婚之夜。

到了謝苗諾夫伯爵寓所,他們單獨相處的時候,陀思妥耶夫斯基突然臉色煞白,拚命呻吟,倒在地上抽搐起來,失去知覺。瑪麗亞嚇得險些昏了過去。醫生診斷為癲癇,並警告說這種病發作時病人可能因喉嚨痙攣喪命。

瑪麗亞大哭起來,責難丈夫對她隱瞞自己有這種病。

陀思妥耶夫斯基辯解說,自己也不十分清楚自己患的是這種病,以前雖然犯過這種病,但醫生並未確診。

洞房花燭夜遇到癲癇發作,給他們的婚姻蒙上了濃重的陰影。

癲癇發作之後,常有幾天時間患者感到身體虛弱,他們自然達不到完全結合的目的。後來很長時間,他們的性生活不和諧。有學者認為,可能是因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瑪麗亞對性生活的理念不同,雙方不能配合,也可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心情緊張,瑪麗亞未能設法創造一種輕鬆的氣氛。總之,性生活不和諧,使他們夫妻關係出現了裂痕。

由於癲癇發作,他們在謝苗諾夫伯爵寓所逗留了四天。

九、琴瑟不和

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婦1857年2月20日回到塞米巴拉金斯克。

瑪麗亞對新生活並不滿意。她從前被此地的社交界瞧不起,如今本想回來炫耀一番,可是因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手頭拮據,無法滿足她的要求,因此經常吵鬧。盡管家庭生活不盡理想,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畢竟可以安心寫作了。

這時陀思妥耶夫斯基已逐步恢複了荒疏多年的寫作技巧,下班回來以後,便一心寫作,生活在他所創造的世界裏,如癡似呆,對妻子的問話常常答非所問,不像一個正常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屋裏踱著快步講一些絕妙情節時,瑪麗亞理解不了作家的癡迷狀態,感到有些驚慌失措。

寫作的同時,陀思妥耶夫斯基仍然鍥而不舍地爭取發表作品的權利。

1857年4月17日給他恢複了世襲貴族稱號,這意味著他的權利已完全恢複。

這年8月,他的作品在刊物上消失八年之後終於出現在《祖國紀事》雜誌上,這家雜誌發表了他1849年在監獄(阿克列謝夫三角堡)寫的短篇小說《小英雄》,發表時用的是化名М-ий(1859年,《俄羅斯語言報》第3期發表他的小說《舅舅的夢》,才開始使用他的本名。)

在1857和1858兩年中間,陀思妥耶夫斯基除了寫完《舅舅的夢》以外,還寫了《斯捷潘契科沃村》,前者是10印張,後者是15印張,他還幻想寫一部狄更斯風格的60印張的大作品。這大概就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的最初構想。這部作品,他是三年以後才寫成的。

要想以寫作為生,就必須跟文學界密切聯係。這樣,他就必須退役,回俄羅斯內地去,因為在塞米巴拉金斯克,他往首都寄一封信需要走20到25天,而且跟出版界談判常常必須經過哥哥米哈伊爾,可是米哈伊爾在經營一個卷煙廠,自己也有許多事情要做啊。要靠寫作為生,必須住在彼得堡或莫斯科。可是當時在彼得堡的哥哥和一些朋友為爭取使他退役的斡旋進展得卻很慢。

1858年1月,陀思妥耶夫斯基根據彼得堡一些朋友的建議正式提出退役回俄羅斯內地的申請,因為他的刑期即將結束——原來判他苦役之後在西伯利亞當兵四年,如今當兵已快滿四年了。

1859年春,陀思妥耶夫斯基收到了退役許可,允許他選擇俄國歐洲部分的任何城市居住,但禁止他進首都彼得堡和莫斯科。

6月30日正式簽署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少尉銜退役的文件。

兩天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家離開了塞米巴拉金斯克。

陀思妥耶夫斯基決定住在特維爾,因為特維爾靠近莫斯科,在莫斯科—彼得堡鐵路線上,便於同文學界和出版界聯係。

他們乘坐特意購買的四輪馬車,8月末到了特維爾。

經過再三斟酌,最後在哥哥米哈伊爾建議下,租下了一套有三個房間、帶家具的小住宅,因為租大住宅沒有錢。瑪麗亞對這套住宅很不滿意。她對特維爾的一切都不滿。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喜歡特維爾——這是個街道上長草的小鎮,連個象樣的圖書館也沒有;可是因為這裏離首都很近,所以他十分激動,不停地談自己的寫作計劃,瑪麗亞的反應則是抱怨,說她沒有穿戴,衣服全都顯得土氣。陀思妥耶夫斯基到達特維爾的第二天就給哥哥寫信托他給瑪麗亞買帽子和帽子上的飾帶。瑪麗亞最怕在當地時髦女人麵前丟臉,她對丈夫說她不出去交際,因為住宅太小,無法接待客人。

在特維爾住了兩月之後,1859年10月23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給塞米巴拉金斯克的朋友——他從前的連長蓋博維奇的信裏說:

“結識朋友由我一個人出去,瑪麗亞不願去,因為我們沒有地方接待客人……瑪麗亞有時想起你們來就哭。”假如說想起過去就哭的話,那就是說,回到俄羅斯內地給她帶來了新的失望。她一直感到心情沉重,她不滿意自己的處境,不滿意丈夫的工作,也不滿意丈夫的哥哥。

九年沒有見麵的哥哥米哈伊爾來,陀思妥耶夫斯基十分高興,可是瑪麗亞不喜歡米哈伊爾,因為她知道當年米哈伊爾曾勸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要跟她結婚。她也知道米哈伊爾家庭生活很幸福,米哈伊爾的太太是個樸實的德國女人,給他生了許多孩子。他們有一個溫馨的家,生活得情投意合。這些都是她所不能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她懷疑米哈伊爾一家暗中反對她,不願意陀思妥耶夫斯基跟哥哥一家來往。她的這些做法,給陀思妥耶夫斯基增加了新的苦惱。

她多疑,嫉妒,常常無緣無故地嫉妒陀思妥耶夫斯基接觸的一些女人。

她常常為一些小事哭鬧:餐館侍者給她上菜態度不夠殷勤啦,商店店員回答她的問題時語調顯得粗魯啦,熟人在街上跟她打招呼缺乏熱情啦,什麽小事都會惹得她荒謬地發作一番。丈夫在家裏寫作呢,她就抱怨他把她關在家裏,不領她出去看朋友,抱怨丈夫不跟她談創作。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無法跟她談,因為她不理解他的文學探索和追求,她對丈夫的寫作總抱著一種懷疑態度。

在歇斯底裏發作時,她甚至罵過陀思妥耶夫斯基“可憎的苦役犯”,說自己“把身體和心靈都給了韋爾古諾夫”。

陀思妥耶夫斯基夫婦的婚姻關係正是在特維爾徹底破裂了。

1859年10月,陀思妥耶夫斯基給哥哥的信裏談到自己的家庭生活時說:

“我在這裏的境況苦極,糟糕,悲慘。心已幹涸。我的災難何時能結束呢?”

唯一的解脫辦法就是寫作。這時他在寫《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和《死屋手記》。

十、生離與死別

1859年12月,陀思妥耶夫斯基經過多方奔走,終於得到在首都自由居住的許可。當月,陀思妥耶夫斯基就遷居彼得堡,1860年初瑪麗亞也隨後遷去,可是她這時肺病已很重,受不了首都寒冷潮濕的氣候,被迫回到了特維爾。從此,他們就兩地分居,隻是偶爾見見麵。

1862年夏,陀思妥耶夫斯基單身出國遊曆,瑪麗亞留在彼得堡,說是幫助帕沙準備中學入學考試(帕沙學習不好)。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一些朋友的解釋則是帶妻子出國錢不夠。這些解釋,大概都是為了保持體麵。實際上,1861年以後,他們不僅在生理上不再接觸,在其它各個方麵也都各行其是了。瑪麗亞疾病纏身,奄奄一息。陀思妥耶夫斯基則忙自己的事情:應酬,創辦《時代》雜誌(1861年1月出創刊號),寫小說(從1860年到1862年,他一共寫了一百多印張)。也正是在這個時候他結識了波林娜·蘇斯洛娃,並跟她暗中往來。

1862年這次出國,陀思妥耶夫斯基感到高興。在給朋友的信裏,長久以來第一次出現了歡快的調子。他到過柏林、巴黎,遊覽過萊茵河和瑞士,在佛羅倫薩逗留了幾天,幾乎走遍了意大利。正是這次出國,他迷戀上了輪盤賭。

9月回國,他發現瑪麗亞已臥床不起。瑪麗亞生活不能自理,從這時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就開始像護士一樣照護她。1863年春,她的情況十分不好,陀思妥耶夫斯基抓住一個適當時機,把她送到了弗拉基米爾,那兒的氣候溫和得多。不過他自己並沒有跟去,起初是因為出版和財務方麵的事情纏身,後來8月他又到法國、意大利和德國去了——為的是追逐波林娜。關於他的這次愛情經曆,我們將在另一個故事裏講。

10月,他到弗拉基米爾看瑪麗亞,決定把她送到莫斯科去住,不知什麽原因,她不能在弗拉基米爾住下去了。

1864年3月26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封信裏說瑪麗亞身體十分虛弱,無論如何活不過兩個星期了。

4月14日,瑪麗亞病情惡化,大量吐血,第二天便與世長辭了。

“她受了那麽多痛苦,所以我不知道誰會不同她和解。”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向哥哥米哈伊爾報告妻子去世的信裏說的。瑪麗亞一直認為米哈伊爾暗中反對她。米哈伊爾也的確不喜歡她,認為是她毀壞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

瑪麗亞逝世一年之後,陀思妥耶夫斯基寫信給不僅了解她而且也親眼見過他們相愛的最初那幾年情況的朋友弗蘭格爾說:

“那個愛過我、我也無限愛過的人——我的妻子,在莫斯科逝世了,她是因患肺病逝世前一年遷居那裏的。我隨後也遷到那裏,64年一冬我沒有離開她的病榻一步。去年4月16日[12]她過世了。彌留之際,她神誌十分清醒……訣別的時候她也想起了您……啊,朋友,她曾無限地愛過我,我也狂熱地愛過她,可是我們的共同生活是不幸福的,見麵再詳談,現在隻想告訴您,盡管我們在一起十分不幸福(因為她的多疑的胡思亂想的奇怪性格),可是我們彼此不能不相愛;甚至越不幸福,我們越彼此眷戀。不管多麽奇怪,事實情況就是如此。她是我一生見過的最誠實、最高尚、最堅毅的女人。她去世了,我盡管看到她在病榻上氣息奄奄地受了一年折磨,盡管我曾因珍視即將同她一起埋葬的一切而痛苦過,可是往她的墓穴裏撒土的時候,我無論如何也未能想象出來我的心會這麽痛,我的生活會這麽空虛。事情已過一年了,可是我的痛苦心情依然如故,毫未減弱。”

他在信裏講的痛苦心情當然是真實的,可是他沒有提就是在瑪麗亞病榻旁邊,他的心已屬於另一個女人了。

瑪麗亞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許多作品裏都留下了痕跡。《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裏的娜塔莎,《罪與罰》裏的馬爾梅拉多夫的妻子,《白癡》裏的納斯塔西婭和《卡拉馬佐夫兄弟》裏的卡佳——這些臉色蒼白、眼睛像患熱病似地閃亮、動作急劇的女性形象身上都可以看到作家第一個熱戀對象瑪麗亞的身影。

 

 

附注:

(1)伊萬諾夫,康斯坦丁·伊萬諾維奇(?-1887) 陀思妥耶夫斯基軍事工程學校低一年級的同學,1850年代任西伯利亞獨立軍工程兵司令副官。在服苦役期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些私人信件曾通過他轉交。

(2)哥薩克:原是俄國16-17世紀逃往頓河流域、紮波羅熱等地的農奴和城市貧民,自18世紀起領有份地終身服役。

(3)盧布  俄國幣製,一盧布等於100戈比。

(4)俄磅  等於409.5克。

(5)普特  等於16.38公斤。

(6)亞庫什金,葉夫根尼·伊萬諾維奇(1826-1905) 陀思妥耶夫斯基1853年在鄂木斯克結識的朋友,民族學家、法學家。

(7)《少年》是列夫·托爾斯泰的小說,刊登在1854年《現代人》雜誌第9期上,當時的署名是Л.Н.Т。

(8)point d’honneur:自尊心,法文

(9)黑格爾(1770-1831),德國哲學家;卡魯斯(1789-1869),德國動物學家,醫生。這裏的《心理》可能指他的《Psyche, zur Entwickelungsgeschichte der Seele》。

(10)罩胸  當時穿西裝和禮服時罩在胸前的一種服飾。

(11)謝肉節  俄東正教規定大齋前一周為謝肉節,習俗歡宴賓客。

(12)陀氏信中日期不準確。瑪麗亞是1863年11月遷居莫斯科,1864年4月15日去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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