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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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中國的命運

(2016-08-09 11:48:02) 下一個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中國的命運

                                                                                                                                            陳殿興

                                                                              (一)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作,對世界的文學乃至哲學和美學都產生了巨大影響。有人甚至斷言,他決定了20世紀世界文學的走向。這話也不完全是溢美之詞。他的許多作品的確在世界上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例如《罪與罰》,這部小說在全世界就產生了重大影響。法國、德國、美國的一些大作家受其影響都想寫出一部自己的《罪與罰》來。據一些學者研究,保爾·布爾熱的《門徒》、安·紀德的《梵蒂岡的地窖》、阿·加繆的《局外人》、德萊塞的《美國的悲劇》都明顯地表明著作家們的這種意圖。 1

再如《卡拉馬佐夫兄弟》,德國作家威弗爾、卡夫卡、黑塞、茨威格、托馬斯·曼,法國作家紀德、普魯斯特、馬爾羅、加繆、勒孔德·利爾,英國作家本涅特、沃爾芙、曼斯菲爾德,美國作家托馬斯·沃爾弗、菲茨傑拉德、安德生、福克納都對這部小說有所讚譽或直言不諱地承認受其影響。不僅文學家,甚至物理學家愛因斯坦、生理學家巴甫洛夫、哲學家尼采、薩特等也都聲稱從中受益。2

可以說,陀氏對世界文學的影響超過其他俄國著名作家,起碼不遜於他們。但他在中國的命運,卻遠遠不如他們。他們或多或少在中國都有一定影響,而他呢,恕我孤陋寡聞,我沒有看到他在中國有什麽影響。

陀氏的作品沒有在中國產生應有的影響。原因是多方麵的,但是主要原因是沒有好的譯本。

為什麽沒有好的譯本?因為改革開放前,中國受蘇聯的影響,也對陀氏采取了不重視的態度:無人研究,也很少人翻譯。坊間隻有韋叢蕪和耿濟之譯的幾部作品。看到的也隻有魯迅對陀氏的評論;改革開放後,大家知道了陀氏在世界文學裏的地位,一些出版社爭先恐後地出版他的著作,搶奪市場,忽視質量。 粗製濫造的譯本充斥市場 ,好的譯本難以出版。何以見得? 

                                   (二)                        

如今陀氏的重要作品,都有很多譯本,但我沒有看到過理想的好譯本 。 判斷譯本好壞的辦法很簡單:如果文理不通,佶屈聱牙,你讀不懂,讀不下去,那就是譯文質量有問題,因為任何名作家寫的小說都是要使人感動、得到藝術享受的,決不會叫人讀不懂,讀不下去。 我想,沒有必要對所有譯本一一進行分析。隻要看看陀氏最重要的作品《卡拉馬佐夫兄弟》的最有代表性的譯本就足以說明問題 。 我不想在這裏談論譯文的語言問題,因為我覺得譯者連原文裏的許多問題都還沒有完全弄清楚。也許讀者不信,我可以從舉出兩個例子來給大家看看。

第一個例子:《卡拉馬佐夫兄弟》第一部第二卷第六章裏老費奧多爾要跟兒子米佳決鬥:“‘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忽然用一種不象自己的聲音大喊起來,‘如果你不是我的兒子,我立刻要叫你出去決鬥,……用手槍,隔三步距離,……蒙上手帕,蒙上手帕!’”(耿濟之譯本,人民文學出版社版,下同)。細心的讀者一定會問:蒙上手帕怎麽決鬥? 老費奧多爾還重複了一遍,看來他對這種決鬥方式是很重視的。讓我們看看這句話的原文:“если бы только вы не были мой сын ,то я в ту же минуту вызвал бы вас  на  дуэль …на пистолетах,на расстояниях трех  шагов …через  платок!  через  платок!”“蒙上手帕”的原文是через  платок。不僅耿濟之譯本這麽譯,我看到的其他幾個譯本也都這麽譯。為什麽要蒙上手帕,這樣能達到決鬥的目的嗎? 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М. 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ТРИДЦАТИ ТОМАХ .Л.,1972-1991)的注釋裏對這個問題有解釋並指出了出處。原來老費奧多爾這裏是暗引席勒《陰謀與愛情》中裴迪南向宮廷侍衛長(Haofmarshall)馮卡爾布提出的決鬥方式:決鬥者各用一隻手共扯一方手帕,另一隻手拿槍,為的是在最近的距離內開槍,見該劇第4幕第3場。因此,這句話直譯應為:假如您不是我的兒子,我馬上就要求您決鬥......用手槍,距離三步......各用一手共扯一方手帕!共扯一方手帕!如嫌“......各用一手共扯一方手帕!共扯一方手帕!”拗口,可以意譯成“拚個你死我活! 拚個你死我活!”

第二個例子《卡拉馬佐夫兄弟》第四部第三卷第十三章的標題。原文是ПРЕЛЮБДЕЙ  МЫСЛИ我見到的中譯本有的譯成“誨淫誨盜的論客”,如耿濟之譯本 ,有的譯成“蠱惑者”,如榮如德譯本(上海譯文出版社)。 這些譯法跟此章的內容都不吻合  。此章是律師費秋科維奇辯護詞最後一部分。在前麵三章裏他反駁公訴人對他的當事人米佳的指控,證明殺人者不是他的當事人。他的這個論斷是完全正確的 。在這一章裏,他退一步論證,即使老卡拉馬佐夫是他的當事人米佳所殺,也不應該重判。為 了支持自己的論點,他論證了為父之道,說:“隻是生了我的人還不就是父親,父親是生了我而且盡了義務的人。”他認為殺死老卡拉馬佐夫這樣的父親不是弑父。 他的話根本不是什麽誨淫誨盜或者蠱惑。他的話一再被旁聽席上的聽眾的熱烈掌聲打斷。作者在第14章開頭寫道:“ 費秋科維奇講完了,這次聽眾爆發的歡呼聲像暴風雨一樣,不可遏製。要遏製它是不可思議的:女人們哭了,許多男人也哭了,甚至有兩位高官也流了淚。審判長也屈服了,甚至推遲了一些時間才搖鈴:‘冒犯這種熱情就等於冒犯聖物。’——我市的太太們後來喊道。” 公訴人對他進行了反駁,結果引起了聽眾的不滿和憤怒。律師費秋科維奇進行了答辯。作者說,他“結束了自己的答辯,在普遍的讚揚聲中走下了講壇”。 但是法庭沒有采信律師費秋科維奇的辯護,因而造成了一樁冤案。那麽,ПРЕЛЮБДЕЙ  МЫСЛИ這個詞組究竟什麽意思呢?三十卷本的俄文陀氏全集有注釋。那裏對這個詞組做了詳細解釋,並指出Рак Д.Н.有專文論述這個問題(Рак В. Д. Дополнения  к  коментарию 《Полного  Собрания  сочинений  Ф.М.Достоевского 》// Ф.М.Достоевский :Материалы  и  исследoвания.Л.,Т.4.С.184—188)。 原來是1864年俄國司法改革推行律師製度以後, 律師為掙錢替罪犯辯護,在輿論界引起了激烈非議。1875年,馬爾科夫在《聲音報》(газ.《Голос》)發表了一篇題為《19世紀的詭辯家》(《Софисты XIX века》),首次用ПРЕЛЮБДЕЙ  МЫСЛИ(逐字譯:思想的通奸者,意思就是沒有原則的詭辯家)稱呼律師,反對律師製度,引起了激烈的爭論。爭論雙方都使用這個詞組,也有不作為貶義詞這麽稱呼律師的。例如,著名律師斯帕索維奇在1875年4月末彼得堡律師協會理事會選舉之後舉行的午餐會上發表演說就說“Прелюбодей мысли пьёт за здоровье софистов XIX века !”(中譯: Прелюбодей мысли 為19世紀的詭辯家的健康幹杯!),接著他闡述了自己的觀點,說用這種詞語形容律師的一些言論毫無價值。這位斯帕索維奇1875年11月為一個虐打自己女兒的富翁辯護,曾在輿論界引起軒然大波。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876年2月的《作家日記》裏對他的辯護詞進行了評論,稱他為“有天才的誠實人”,說他讚成律師製度,稱律師是“人類之友”。 從《卡拉馬佐夫兄弟》全文看,ПРЕЛЮБДЕЙ  МЫСЛИ也並無貶義(可能以上文所引的斯帕索維奇的用法暗喻斯帕索維奇——俄國學者普遍認為斯帕索維奇是費秋科維奇的原型之一),雖然這個詞組後來常常用作貶義而且一些詞典也都作貶義解釋。處理這類問題是需要譯者了解曆史背景、具有統觀全局的眼光和創造性翻譯所不可或缺的膽識的,不能單靠詞典。

從這兩個詞組的譯法裏,可以看出譯者究竟下了多少功夫,也可以判斷該譯本是否值得信賴。                                  

                              (三)

 沒有好譯本,搶時間、爭奪市場是主要原因。還有其他一些原因。

首先,陀氏跟別的小說家不同,在小說裏常常旁征博引,而且不注明出處。如果原作出版者也不加注釋的話,這些不注明出處的引文,往往就成了翻譯的陷阱。前文所舉的第一個例子就屬於此類—— через  платок 這種決鬥方式,在陀氏三十卷本全集之前的版本裏沒有注釋,遂致眾多疏於思考的譯者在此紛紛落馬。當然,如果譯者不是疏於思索, 這類誤譯也不是完全不能避免的。

其次,譯者的學識畢竟是有限的。他不能不依賴原書的注釋,即使像耿濟之先生這樣精通俄文、在俄國生活多年的翻譯家也是如此。而原書的注釋也是隨著學者的研究進展逐步豐富起來的。俄國1972年開始編輯出版《陀氏30卷本全集》曆時19年終於出齊。這套全集的注釋匯集了當時學者的研究成果,對以前沒有注釋的詞句都做了注釋。1998—1999年,莫斯科TEPPA出版社還出了一套20卷本的《陀氏文集》( ДОСТОЕВСКИЙ Ф.М.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ДВАДЦАТИ ТОМАХ )。這套文集繼承了30卷本的注釋並有所發展。譯者不參考30卷本全集或20卷本文集的注釋,不進行深入的研究,就很難把陀氏的小說譯好。

最後, 一些擔負文化積累重任的權威出版社對出版陀氏著作的重要性和難度沒有足夠的認識,沒有組織有能力的翻譯家來認真進行翻譯,遂使一些粗製濫造的譯本得以魚目混珠,充斥市場,好的譯本難以麵世。

綜上所述,要改變陀氏在中國的不佳命運,使他獲得較好的譯本,我覺得起碼應該努力做到以下三點:

一、注意譯本更新, 不能總用幾十年前的譯文。即使好的譯本也要根據原著的最新版本加以校訂 。

 二、創造一種機製使優秀的新譯本進入市場。譬如,有關單位可以公開征尋超過舊譯本的優秀新譯本。

三、加強翻譯評論,揭露那些粗製濫造的譯本,使出版社和譯者為所出的這種書付出代價;同時使出優秀譯本的出版社有利可圖。

命運不佳,對陀氏的聲望毫無損失,受損失的是中國讀者,是中國的文化建設。因此,對此問題,希望大家不要等閑視之。

 

 

 

 

 

1 參閱弗裏德連傑爾《陀思妥耶夫斯基與世界文學》,施元譯、胡德麟校,上海譯文出版社版。

2 參閱《陀思妥耶夫斯基20卷集》,莫斯科《TEPPA》1999年版,第15卷第276—282頁;弗裏德連傑爾《陀思妥耶夫斯基與世界文學》,施元譯,胡德麟校,上海譯文出版社版;《不列顛百科全書》第8卷“陀思妥耶夫斯基”詞條及Wikipedia, the free encyclopedia The Brothers Karamaz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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