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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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第八章

(2016-08-08 17:17:31) 下一個

 

                                    第 八 章

 

    他進索尼婭房間的時候天已開始黑了。一整天索尼婭都在心急火燎地等他。她是跟杜尼婭一起等的。杜尼婭想起昨天斯維德裏蓋洛夫說過索尼婭“知道此事”,一早就到索尼婭這兒來了。我們不來細表這兩個女人談話的內容,也不描寫她們流淚以及互相接近的情景。杜尼婭從這次會麵裏起碼得到了一種安慰:哥哥不是孤單的;他首先找索尼婭傾吐胸臆;他需要一個真正的人時,在她身上尋找真正的人;她呢,決心跟他走,不管命運把他拋到哪兒。她沒有問,可是她知道會這樣。她甚至用一種虔敬的目光看索尼婭,起初這種虔敬的感情使索尼婭忐忑不安,幾乎要哭起來:反過來,索尼婭認為自己連看杜尼婭一眼也不配。她們在拉斯柯爾尼科夫那兒第一次見麵時杜尼婭認真而尊敬地對她鞠了一躬,從那以後杜尼婭的美好形象便作為她生活裏可望不可及的美好幻影永遠留在她的心裏。

    杜尼婭終於等得不耐煩,撇下索尼婭,到哥哥的住處來了,她總覺得他會先回住處。剩下一個人以後,索尼婭想到他也許真會自殺便擔驚受怕起來。杜尼婭也怕這個。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們你爭我搶地舉出各種理由來說服對方不會發生這種事情,因此覺得安心些;現在分開了,兩人都想著這同一件事情。索尼婭想起來,昨晚斯維德裏蓋洛夫對她說過拉斯柯爾尼科夫有兩條路——去西伯利亞或者......。況且她知道他心高、自負、自尊而且不信上帝。“難道隻有貪生怕死才能使他活下來?”——她終於絕望地想。夕陽這時已經西沉。她憂鬱地站在窗前,凝視著窗外——窗外這時隻能看到鄰樓的一堵沒粉刷過的基牆。終於在她已深信不幸者已死的時候,他進了她的房間。

    她的胸中迸發出一聲歡快的喊叫。可是凝視了他的臉一下以後,索尼婭的臉色霍然白了。

    “喂!”拉斯柯爾尼科夫苦笑著說。“我是來取你的十字架的,索尼婭。你自己打發我去十字路口的嘛。怎麽,現在真要去的時候,膽怯啦?”

    索尼婭驚訝地看著他。她覺得他說話的腔調奇怪,渾身不寒而栗。可是一分鍾後,她猜出這種腔調和話語是強裝出來的。他跟她說話的時候,眼睛不知為什麽總盯著牆角,好像避免正麵看她的臉似的。

    “你瞧,索尼婭,我認為這樣大概好處大些。這裏有一個情況......。唉,說起來話長,而且也沒有必要說了。你知道什麽使我憤懣嗎?使我憤懣的是,那些愚蠢的狗臉馬上會圍起我來,肆無忌憚地盯著我,向我提一些我必須回答的問題,他們要指手畫腳......呸!你知道嗎,我不去找波爾菲裏,我厭惡他。我最好去找我的朋友‘火藥中尉’,我要使他大吃一驚,會產生一種效果。必須冷靜,近來我的火氣太大了。你信嗎,我剛才幾乎要揮舞拳頭嚇唬妹妹來著,隻是因為她回頭最後看了我一眼。我簡直豬狗不如!唉,我墮落到什麽程度了?喂,十字架在哪兒?”

    他似乎心神不定。他甚至不能在一個地方站一分鍾。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他的想法不停地跳躍,說話語無倫次。他的手微微顫抖著。

    索尼婭默默地從抽屜裏拿出兩個十字架來:一個是柏木的,一個是銅的。她給自己畫了個十字,又給他畫了個十字,把柏木的小十字架掛到他的胸前。

    “這象征著我背起了十字架去受難,嘿!嘿!似乎迄今為止我受的苦難還少!柏木十字架是普通老百姓戴的,銅十字架是利紮韋塔戴的——你留給自己戴,給我看看好嗎?這就是說,她戴過......在那一刻?我知道也有兩個類似的十字架,一個是銀的,一個是小聖像。我當時扔到了老太婆的胸膛上了。現在要是把那兩個找到就好了,真的,應該給我戴......不過我隻顧胡說八道,把正事忘了;我不知怎麽精神渙散!......你瞧,索尼婭,我是來告訴你,要你知道......。好啦,說完了。我就是為這個來的。(嗯,不過我以為會說得多一些。)你自己也希望我去嘛,現在我就去坐牢,你的願望實現了;你哭什麽?你也哭?別哭,夠啦;哎喲,這一切叫我多難受啊!”

    但是他心裏產生了溫情;看著她,他感到揪心。“這一個,這一個是怎麽回事?”他心裏想。“我是她的什麽人?她哭什麽,她幹嗎要像媽媽或者杜尼婭那樣關心我?她要成為我的保姆!”

    “畫個十字,祈禱吧,哪怕一次也好。”索尼婭用怯生生的顫動的聲音請求說。

    “噢,可以,畫多少次都行!而且是虔誠的,索尼婭,虔誠......”

    不過他想說的是一些別的話。

    他畫了幾次十字。索尼婭抓起綠色薄呢子大頭巾蒙到頭上——這大概就是馬爾梅拉多夫當時提到的那條“全家共用的”頭巾吧。拉斯柯爾尼科夫腦海裏閃過這麽一個想法,可是他沒有問。的確,他自己已感覺到精神渙散得可怕,而且不知為什麽驚恐不安。這使他嚇了一跳。索尼婭要跟他一起走,也使他大吃一驚。

    “你幹什麽!你上哪兒?留下,留下!我一個人去。”他沮喪地喊道,幾乎發起火來朝門口走去。“要一大幫隨從幹嗎?”他咕噥著出了門。

    索尼婭留在房間中央。他甚至沒有向她告別,他已把她忘了;一個強烈的反叛的懷疑在他心裏沸騰起來。

    “對嗎,這麽做全對嗎?”他下樓梯時仍在想。“難道已不能停下來,無法挽救......不能不去?”

    不過他仍然在走著。他忽然徹底感到沒有必要再給自己提問題了。到了街上,他想起來沒有同索尼婭告別,她留在房間中央,蒙著綠頭巾,被他喊得沒有敢動地方。他站了一刻。這時忽然一個想法使他恍然大悟——這個想法好像在等待時機使他震驚似的。

    “唉,我為什麽剛才去找她?我對她說‘有事’,有什麽事?什麽事也沒有!對她宣布‘我去’;幹嗎這麽做?毫無必要!我愛她?不愛嘛,對吧?我方才像趕狗一樣把她趕開了。我真是需要她的十字架嗎?噢,我墮落成什麽樣子啦!不,我是需要她的眼淚,需要看到她的驚恐神色,需要看到她心痛,看到她受折磨!我是需要抓住點兒什麽,拖延時間;看看一個真正的人!我竟敢這麽妄自尊大、這麽自名不凡,我是乞丐,微不足道,我卑鄙,卑鄙!”

    他沿著運河岸邊走著,已經離要去的地方不遠了。可是走到橋,他停下來,忽然轉身上橋,過橋往草市廣場走去。

    他貪婪地左顧右盼著,努力看每件東西,可是在什麽上也不能集中注意力;一切都從眼前跳躍過去。“再過一個星期、一個月,我要被押在囚車裏經過這座橋,那時我要看看這條河——能記住吧?”他的腦海裏閃了一下。“瞧這塊商店牌匾,我那時會讀這些字母嗎?上麵‘公司’的一個字母寫錯了,應是o卻寫成了a;我要記住這個a,一個月後再看看這個a:我那時會看嗎?我那時會有什麽感覺,會想什麽?......天哪,這一切多麽卑劣呀,我現在關心的這一切多卑劣呀!當然,這一切一定很有意思......在某些方麵......(哈哈哈!我想的是什麽呀!)我變成了小孩子了,自己對自己吹牛,我幹嗎要羞辱自己?呸,有人撞我!一定是這個胖德國佬撞的我:唉,他知道撞的是什麽人嗎?一個婆娘帶著孩子乞討;有趣,她竟認為我比她幸福。怎麽,給她些錢開開心。咦,衣兜裏還有一枚五戈比硬幣,哪兒來的呢?喏,喏,拿去吧,大娘!”

    “上帝保佑你!”她聽到女乞丐悲淒的聲音。

    他進了草市廣場。他不願意,很不願意到人多的地方擠,可是他卻正是朝看起來人多的地方走去。他願意把世上的一切都交出來以換取一人獨處;可是他覺得他一分鍾也不能一人獨處。人群裏有個醉漢在胡鬧:想跳舞,可是總是東倒西歪的,被人們圍在中間。拉斯柯爾尼科夫擠到圈子裏麵,看了那個醉漢幾分鍾,忽然斷斷續續地笑了幾聲。過了一分鍾,他已把醉漢忘了,盡管仍在看那醉漢,可是卻視而不見。最後,他離開了,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地。不過走到廣場中央時,卻有一個動作、一個感覺立即抓住了他的全部身心。

    他忽然想起了索尼婭的話:“站到十字路口上,對人們行個鞠躬禮,吻吻被你玷汙的土地,然後對所有人說:‘我殺了人!’”他想起這些話,渾身顫抖起來。這個時期特別是這最後幾小時的苦悶和驚恐已使他走投無路,所以他便想體驗一下這種純潔完美的新感覺。這種感覺猛然降臨,像一個火花忽然在他心裏迸發,宛如烈火燃遍他的全身。他的心立即軟化,眼淚奪眶而出。他站著站著就倒到地上......

    他跪在廣場中央,磕了一個頭,甜美幸福地吻了吻泥濘的土地。他站起來,鞠了一躬。

    “瞧,喝醉了!”旁邊一個小夥子說。

    爆發了一陣笑聲。

    “哥兒們,他這是要到耶路撒冷2  去,在跟孩子們、跟故鄉告別哪,向全世界鞠躬,在吻別京城聖彼得堡和它的土地咧。”一個醉醺醺的小市民補充說。

    “小夥子還年輕嘛!”第三個人插嘴說。

    “是個貴族!”有個莊重的聲音說。

    “如今分不清誰是貴族誰不是啦。”

    這些議論使拉斯柯爾尼科夫遲疑起來;“我殺人了”這句話也許已經準備從舌尖上飛出來了,但這時便停留在他嘴裏。不過他平靜地忍受著這些議論,沒有顧盼,一直穿過胡同朝派出所走去。路上,一個人影在他眼前閃了一下,但他並不感到奇怪;他已預感到一切就該這樣。在草市廣場上鞠完躬,他左轉身的時候,看到索尼婭在五十步遠的地方。她藏在廣場上一座板棚後麵,可見她是一直陪著他走這段悲慘路程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此刻感到並且一勞永逸地明白了索尼婭如今將永遠同他在一起,不管命運把他拋到哪裏,即使到天涯海角,她也會跟著他。他的心翻騰起來......不過他這時已走到決定命運的地方了......

    他相當精神地進了院。必須爬到三樓3上去。“我先上樓,還有一些時間。”——他想。一般說來,他覺得到可怕時刻還很遠,還有許多時間,還可以再考慮許多問題。

    羅旋式樓梯上仍然到處是垃圾和雞蛋皮,住房的門還是敞著,各家廚房還是散發著烏煙瘴氣,臭味熏人。拉斯柯爾尼科夫從那次以後再沒來過。他的兩腿綿軟,可是仍然向上爬著。他略停片刻,想喘喘氣,休整一下,以便進去像個人樣。“為了什麽目的?幹嗎要這樣?”他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忽然想道。“既然必須喝這杯苦酒,那不是反正一樣嗎?越難看越好。”他的腦海裏忽然閃出了火藥中尉伊裏亞的身影。“難道真去找他?不能找別人?不能找派出所長尼科季姆?馬上轉身去他家裏找他?起碼可以在家庭氣氛裏......。不,不!找火藥中尉,找火藥中尉!既然要喝,就一口喝完......”

    他感到身上一陣冷,迷迷糊糊地拉開了派出所的門。這次裏麵人很少,隻有一個門房和一個老百姓。門衛沒有從屏風後麵往外看。拉斯柯爾尼科夫進了下一個房間。“也許還可以不說。”——他閃過一個念頭。屋裏有個穿便服的抄寫員趴在桌子上寫什麽。牆旮旯裏還坐著一個抄寫員。紮梅托夫不在,尼科季姆當然也不在。

    “誰也不在?”拉斯柯爾尼科夫問趴在桌子上寫字的抄寫員。

    “您找誰?”

    “啊——啊——啊!聽不到聲,看不到影,俄羅斯精靈便......童話裏怎麽說來著......忘了!失迎,失迎!”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喊道。

    拉斯柯爾尼科夫哆嗦了一下。站在他麵前的正是火藥中尉。他忽然從第三個房間走出來。“這是命中注定,”拉斯柯爾尼科夫心想,“他怎麽在這裏?”

    “找我們?有何貴幹?”火藥中尉伊裏亞喊著問道,看來他心情極好,甚至有點兒興奮。“要是辦事,還早些。4 我是偶爾...... 不過我願意效勞。我老實承認......嗯?嗯?您是?對不起......”

    “拉斯柯爾尼科夫。”

    “當然是拉斯柯爾尼科夫!難道您以為我會忘了!請您不要把我當成那種人......羅佳......羅......羅季翁內奇,您的父稱好像是這麽稱呼吧?”

    “是羅佳-羅曼諾維奇。”

    “不錯,不錯!羅佳-羅曼諾維奇,羅佳-羅曼諾維奇!我記得是這樣。我甚至打聽過您多次。我老實向您承認,那次以後我打心眼裏感到遺憾,我們當時不該對您......後來人們給我解釋過......我聽說您是年輕文學家,甚至是學者......而且可以說已邁出了最初幾步......真的,哪個文學家和學者起初能不做些怪事呢!我跟內人都尊重文學,內人甚至達到狂熱的程度!......我們尊重文學和藝術!人隻要高尚,其餘一切都可以靠才華、知識、頭腦、天才獲得!帽子——比如說吧,帽子是什麽?帽子是薄餅,我可以在齊默爾曼帽店買到;可是帽子保護的東西,帽子遮蓋的東西,我是買不到的!......說老實話,我甚至想去找您解釋一下,可是我想您也許......不過我沒問,您也許真需要辦什麽事?據說您的親人來了,是嗎?”

    “媽媽和妹妹來了。”

    “我有幸見過您妹妹,是一位有教養的極好的女士。說老實話,我感到遺憾,我們當時不該那麽急躁。毫無道理!我當時對您的昏厥有些看法,後來得到了極好的解釋!我的做法野蠻而且盲目!我理解您的憤慨。您也許是因為親人來了需要換住處吧?”

    “不,我不過順便......進來問問......我以為會在這裏找到紮梅托夫。”

    “啊!你們成了朋友,我聽說了。紮梅托夫不在我們這兒了。您看不到他了。是的,我們失去紮梅托夫了!從昨天起,他就不來了。調轉了......臨走的時候跟大家吵了一架......甚至那麽不禮貌.....。他不過是個輕浮的小孩子罷了,本來是很有希望的;唉,我們才華出眾的青年就是這樣!據說他想去參加什麽考試,然而這也不過嘴上說說而已,不會真去考的。他跟您或者您的朋友拉祖米欣先生不同!你們是研究學問的,失敗不會使你們氣餒!生活享受,在你們看來都可以說是nihilest 5,你們是苦行僧,修士,安貧樂道!......對你們來說,書本,筆墨,研究——才是心靈翱翔的地方!我自己也有些......您讀過利文斯敦的探險記6吧?”

    “沒有。”

    “我讀過。不過現在虛無主義者很多,這是可以理解的。請問這是什麽時代?不過,我跟您......您當然不是虛無主義者咯?請坦率回答,坦率!”

    “不——是......”

    “不是,您知道嗎,您跟我坦率,毫不拘束,像一人獨處時自己對自己說話似的。履行公務時就不同了,那是另一碼事......您以為我想說在那兒是講交情嗎,不,您猜錯了!那兒不是講交情,是講公民和人的情感,是講人道和對上帝的愛。履行公務時,我可以是個官員,可是我應當永遠感到自己是個公民,是個人,清楚認識......。您方才談到紮梅托夫。紮梅托夫在不體麵的娛樂場所喝一杯香檳或者頓河葡萄酒就會用法國方式胡鬧一場,——這就是您的紮梅托夫!我呢,可以說,心裏燃燒著忠誠和崇高情感,而且我有聲望,有官銜,有地位!有妻子兒女。我在履行一個公民和人的義務,可他是什麽人呢,請問?我把您作為一個有教養的人對待。現在助產士7也太多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疑問地揚起了眉毛。火藥中尉伊裏亞顯然剛離開辦公桌,他的話傳到拉斯柯爾尼科夫耳朵裏大部分都變成了沒有意義的聲音。不過拉斯克爾尼科夫畢竟聽懂了一部分。他疑問地看著伊裏亞,不知這滔滔不絕的議論會怎樣結束。

    “我說的是那些剪短發的丫頭們,”愛發議論的伊裏亞繼續說,“我把她們叫做助產士,我認為是完全合適的。嘿!嘿!她們往學院裏鑽,學解剖;請問,如果有病,我會讓一個小姑娘給我治嗎?嘿!嘿!”

    伊裏亞哈哈大笑起來,對自己的俏皮話感到十分得意。

    “就算追求教育的願望過火吧,可是受了教育就該滿足了。幹嗎要濫用呢?幹嗎要像紮梅托夫這個壞蛋那樣侮辱高尚的人呢?他幹嗎要侮辱我,請問?現在自殺風也盛行——您想象不到。把錢花光就自殺。小姑娘,小男孩,老頭......。今天早晨還報道了一位不久前剛來此地的先生。尼爾-帕夫雷奇,尼爾-帕夫雷奇!剛才報道的那位在彼得堡區自殺的先生姓什麽來著?”

    “斯維德裏蓋洛夫。”另一個房間裏傳出了一個嘶啞冷漠的聲音。

    拉斯柯爾尼科夫哆嗦了一下。

    “斯維德裏蓋洛夫!斯維德裏蓋洛夫自殺了!”他喊起來。

    “怎麽!您認識斯維德裏蓋洛夫?”

    “不錯......認識......。他不久前剛來......”

    “嗯,是不久前剛來的,失去妻子,行為放蕩,忽然自殺了,真是胡鬧,無法想象......在記事本裏寫了幾個字,說他自殺神智健全,不要把他的死歸咎於任何人。據說這人很有錢。您是怎麽認識他的?”

    “我......認識......我妹妹曾在他家當過家庭教師......”

    “啊,啊,啊......那麽您能對我們講些他的情況咯。您沒有想到他會自殺?”

    “我昨天見到過他......他喝葡萄酒......我什麽也不知道。”

    拉斯柯爾尼科夫覺得有什麽東西落到他身上,壓得他難受。

    “您好像又臉色發白了,我們這裏空氣齷齪......”

    “我該走了,”請原諒,打攪......”

    “哦,哪兒的話,隨便聊!您給我們帶來樂趣,我也樂於表示......”

    伊裏亞甚至伸出了一隻手。

    “我隻是想......我是來找紮梅托夫......”

    “我理解,理解,您使我得到了樂趣。”

    “我......很高興......再見......”拉斯柯爾尼科夫笑了。

    他離開了房間,身子晃了晃。他頭暈起來。他感覺不出自己是在站著。他右手扶著牆開始下樓梯。他覺得好像一個門房拿著戶籍登記冊上樓去辦公室時撞了他一下。有一條小狗在一樓汪汪叫著,有個婦女扔擀麵杖打了它一下,並且喊了起來。他下了樓梯,走到院子裏。索尼婭臉色煞白,呆呆地站在院子裏離大門不遠的地方,怯生生地看了看他。他停在她麵前。她的臉上表現著一種痛苦絕望的神色。她拍了一下手。他的嘴角擠出了一絲難看迷惘的慘笑。他站了一會兒,苦笑了一下,便轉身上樓,又進了派出所辦公室。

    伊裏亞坐在那裏正在翻騰什麽文件。方才上樓時撞過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那個門房站在他麵前。

    “啊——啊——啊?您又來了!忘了什麽?......您怎麽啦?”

    拉斯柯爾尼科夫嘴唇煞白,目光呆滯,輕輕向他走去,走到桌子跟前,一手扶著桌子,想說什麽,可是沒說出來,隻發出了一些毫無意義的聲音。

    “您臉色不好,椅子!請坐到椅子上,請坐!水!”

    拉斯柯爾尼科夫坐到椅子上,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極其驚愕的伊裏亞的臉。兩人對看了約一分鍾,都在等待著。有人把水拿來了。

    “是我......”拉斯柯爾尼科夫剛要開口。

    “請喝水。”

    拉斯柯爾尼科夫用手推開水,一頓一挫地輕聲而清楚地說:

    “是我當時用斧頭砍死了那個官吏遺孀老太婆和她的妹妹利紮韋塔並搶劫了財物。

    伊裏亞張大了嘴。人們從四麵跑過來。

    拉斯柯爾尼科夫重複了一下自己的供詞......

 

 

附注:

1.事見本書第一部第七章。不過那裏講的是:“細繩的一端係的是兩個小十字架——一個是柏木的,一個是銅的……”這裏說是銀的,似有矛盾,也許作者故意這麽說,以顯示主人公神誌恍惚,存疑。

2.在基督教徒的心目中是救世主耶穌基督受難和升天之地,朝覲中心,聖城。

3.上文(本書第2部第1章)說派出所在4樓,疑是作者疏忽。

4. 拉斯柯爾尼科夫來的時候已是日落之後的傍晚,該是已經下班的時間,而不是尚未上班。存疑。

5.無所謂(拉丁文)。

6.利文斯敦,戴維(1813—1873)   英國傳教士,探險家。這裏指的是他1865年在倫敦出版的《讚比西河及其支流探險記》。

7.泛指受過高等教育的婦女。19世紀60年代俄國婦女隻許接受教師和助產士這兩個專業的高等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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