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
這一晚上直到十點,他是在各種小酒館和低級遊樂場所度過的。在什麽地方把歌女卡佳也找到了,她又唱了另一首通俗歌謠,唱的是一個“殘暴的壞蛋”
開始吻卡佳。
斯維德裏蓋洛夫請卡佳和給她伴奏的手風琴手喝酒,也請別的歌手、侍仆和兩個什麽窮職員喝。他跟這兩個窮職員近乎起來,隻是因為他們倆鼻子都是歪的:一個向右歪,另一個向左歪。這使斯維德裏蓋洛夫甚感驚奇。最後,他們倆把他領到了一個遊樂花園,他替他們買了門票。這個遊樂花園隻有一棵細小的僅有三年樹齡的小樅樹和三堆灌木叢。另外,還建有一座“遊樂大廳”,其實這不過是一個小酒館,但是在這裏也可以喝茶,而且還擺了幾張綠色小桌子和幾把椅子。一些蹩腳的歌手在合唱,還有一個醉醺醺的慕尼黑來的德國人像個馬戲團小醜,紅鼻子,不知為什麽特別憂傷,然而卻在給聽眾開心。這兩個窮職員跟別的幾個窮職員爭吵起來,甚至要動手。斯維德裏蓋洛夫被推選出來給他們評理。他評了約一刻鍾,可是他們吵得厲害,因此絲毫未能弄清誰是誰非。很可能是他們中間一個人偷了什麽東西並且已經立即賣給了偶爾遇到的一個猶太佬,可是賣錢以後卻不肯分給同伴。後來發現原來賣的是遊樂大廳的一把茶匙。遊樂大廳發現茶匙丟了,事情要惹出麻煩來;斯維德裏蓋洛夫賠了茶匙錢,起身離開了遊樂花園。這時已近十點。他自己在這段時間裏滴酒未沾,隻是要了一杯茶,而且這也多半是為了保持體麵。這時天氣變得又悶又陰。十點的時候,天空從四麵八方湧來烏雲,陰得可怕。接著打了一聲響雷,雨便像瀑布一樣傾瀉下來。雨水不是飄飄灑灑地落,而是像急流一樣向地上傾注。閃電不斷地閃,每次閃電持續的時間可以數到五個數。他全身都濕透了,回到家裏鎖上門,打開寫字台,拿出所有錢,撕了兩三張什麽文件。把錢全揣到衣兜裏,他本想換換衣服,可是看了看窗戶,聽了聽風雨聲,便揮了一下手,拿起帽子就出門了,沒有鎖門。他徑直去找索尼婭,索尼婭正好在家。
索尼婭不是一個人,旁邊有卡佩爾納烏莫夫四個孩子圍著她。她在請他們喝茶。她默默地尊敬地迎接了斯維德裏蓋洛夫,驚訝地打量著他身上濕透的衣服,可是一句話也沒說。孩子們都嚇得無法形容,立即全跑了。
斯維德裏蓋洛夫坐在桌子前麵,請索尼婭坐在旁邊。索尼婭膽兒突突地準備好聽他講什麽。
“我呢,索尼婭小姐,也許要到美國去,”斯維德裏蓋洛夫說,“因為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所以我特來做些安排。您今天看到那位太太了吧?我知道她對您說了什麽,不必轉述了。”索尼婭動了一下,臉紅了紅。“這種人都有一些怪脾氣。至於您的妹妹和弟弟呢,那的確是安置好了,他們每人名下的錢,我也都交付給有關方麵可靠的人了,我要了收據。您呢,把這些收據收下以備萬一需要。喏,拿去!好了,現在這件事結束了。這是三張年息五厘的債券,一共三千盧布。這個您收下,是給您本人的。這事隻我們兩人知道,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不管您聽到了什麽。這些錢您用得著,索尼婭小姐,像從前那樣生活太齷齪,而且也毫無必要了。”
“我受了您那麽多恩惠,還有孤兒和死者都蒙您關照,”索尼婭急忙說,“要是我到現在對您感謝不夠的話,那...... 請別認為...... ”
“唉,別說啦,別說啦。”
“這些錢呢,斯維德裏蓋洛夫先生,我很感謝,但我現在用不著。我什麽時候都能養活自己。請別認為我不知感恩:既然您這麽慈善,那這些錢就......”
“這些錢就是給您的,索尼婭小姐,不要再多說,因為我實在沒有時間了。而且您用得著。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有兩條路:要麽給腦袋一顆子彈,要麽到西伯利亞去。”索尼亞害怕地看了看他,哆嗦起來。“別擔心,我全知道,是聽他自己說的,但我不是碎嘴子,對誰也不會透露。您當時教他去自首是很好的。這對他要好得多。那麽,他要是去西伯利亞呢,他去,您會跟去吧?會吧?會吧?如果這樣,這些錢就用得著了。為了他,需要錢哪,您明白嗎?我給您也就等於給他。而且您還答應替繼母償還欠房東阿馬利婭太太的債;我聽說了。您這是怎麽啦,索尼婭小姐,這麽輕率地承擔這種義務?那是您的繼母欠的嘛,不是您欠的,根本不必理睬那個德國婆娘。這樣在世界上是活不下去的。好啦,要是將來——明後天——有人打聽我或者有關我的情況——一定會有人來問您,您別提我現在到您這兒來過,錢決不能拿出來給人看,也不要說我給過您錢,無論對誰。好吧,再見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代我向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鞠躬致意。順便說說,錢暫時哪怕先存在拉祖米欣先生那裏也好。您知道拉祖米欣先生吧?您當然知道啦。這個小夥子不錯。給他送去,明天或者......需要的時候。暫時先藏到遠些地方。”
索尼婭也急忙從椅子上站起來,驚恐地看著他。她很想說些什麽、問些什麽,可是在最初幾分鍾裏沒有敢,而且也不知怎麽開始。
“您怎麽......您怎麽現在冒著這麽大的雨出去?”
“準備上美國去怎麽會怕雨呢,嘿!嘿!別了,親愛的索尼婭小姐!活下去,長久地活下去,您對別人有用。噢,請對拉祖米欣先生說,我吩咐向他鞠躬致意,就說斯維德裏蓋洛夫先生鞠躬致意。一定要說。”
他出來,索尼婭感到奇怪,心裏感到驚恐和某種模糊沉重的懷疑。
後來發現,這晚上十一點多他又作了一次很奇特的意外訪問。雨仍然沒有停。他渾身濕淋淋的,十一點二十分到了瓦西列夫斯基島第三街上的小街他的未婚妻父母住的狹窄的住宅。他用力敲開了門,起初引起了一片驚慌。可是斯維德裏蓋洛夫隻要願意討人喜歡,風度是極其迷人的,所以精明的未來嶽父母起初以為他一定是在什麽地方喝醉了,才忘乎所以——這個推測雖然頗為高明,可是也立即不攻自破了。精明而慈愛的未來嶽母把體弱多病的丈夫用輪椅推到斯維德裏蓋洛夫跟前,像通常一樣,立即提出一些遠離現實的問題。(這個女人從來不直截了當地提問題;總是先麵帶微笑搓一陣手指,接著假如一定需要準確打聽什麽事情的話,比如要問斯維德裏蓋洛夫打算什麽時候舉行婚禮,一定先好奇地幾乎可以說是貪婪地打聽一些有關巴黎以及那兒宮廷生活的事情,然後才逐步接觸瓦西裏耶夫斯基島第三街的問題。)換個時候,這種方式當然令人敬佩,可是這次斯維德裏蓋洛夫卻不知為什麽顯得特別沒有耐心,迫切希望立即見到未婚妻,雖然人家一開始就告訴他未婚妻已經上床睡了。自然,未婚妻出來了。斯維德裏蓋洛夫直截了當地告訴她,說他因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要離開彼得堡一段時間,因此給她送來總值一萬五千銀盧布的各種債券,請她作為禮物收下,因為他早就打算在舉行婚禮前把這點兒薄禮送給她。禮物同立即離開之間的邏輯聯係,以及為什麽非得半夜冒雨來送禮的理由,這種解釋絲毫沒有說明白;可是事情卻解決得極其順利。甚至連必不可少的驚歎、詢問和詫異也不知為什麽表現得非常有節製,然而感激之情卻表達得淋漓盡致,精明的媽媽甚至還流下了眼淚。斯維德裏蓋洛夫站起來,笑了笑,吻了吻未婚妻,愛撫地拍了拍她的臉腮,又說了一遍他很快就回來,他看到未婚妻眼裏雖然含著孩子般的好奇,但同時也流露出一種很嚴肅的疑問神情,想了想,又吻了她一次,立即在心裏感到遺憾:禮物會被世上最精明的媽媽鎖到箱子裏保管起來。他離開了,全家都處於異常激動狀態。不過慈愛的媽媽立即低聲快速地消除了一些最重要的疑惑。她說斯維德裏蓋洛夫是大人物,事務繁忙,交遊廣闊,錢多,誰知道他腦子裏想什麽,想走就走,想送錢就送錢,因此沒有什麽好奇怪的。當然他渾身淋濕是奇怪的,可是,例如英國人比這還怪咧,而且所有上流人物都不在乎別人怎麽說他們,不講究繁文縟節。也許他是故意這麽淋雨呢,以便表示他誰也不在乎。而主要的是關於此事,對任何人絲毫別提,因為無人知道這會引出什麽結果來,錢要盡快鎖起來,最幸運的是女仆費多西婭一直坐在廚房裏,最主要的是對騙子雷斯裏赫絕對絕對什麽也不能說,等等,等等。全家坐在一起一直嘀咕到淩晨兩點。未婚妻回房睡得早些,她感到奇怪而且有些憂傷。
這時,斯維德裏蓋洛夫恰在午夜時分走上進彼得堡區的T橋。雨已停,風還在喧囂。他凍得打起寒戰來。有一分鍾,他以特別感興趣甚至甚至想要解決什麽問題似的目光看了看橋下小涅瓦河黑幽幽的河水。不過他很快就覺得站在河上很冷,便轉身朝B大街走去。他在漫長的B大街上走了很久,幾乎走了半個小時,不止一次摸黑在木鋪馬路上被絆倒,可他仍然在大街的右側聚精會神地尋找什麽,終於在快到大街盡頭的地方,他看到了不久前他路過時留意到的那座木造的高大旅館,他記得店名好像是阿德裏亞諾波利。他的盤算沒有錯:這家旅館在這麽偏僻的地方是很顯眼的,不可能找不到,即使摸黑。這是一座已經發黑的木結構建築,盡管時間已經很晚,裏麵仍有燈光,而且也有人影晃動。他進去,在走廊上遇到一個衣衫襤縷的侍仆過來接待他,他說要開一個房間。侍仆打量了他一眼,振作起來,立即把他領到最偏遠的一個房間,這房間在走廊盡頭拐角地方的樓梯下麵,又悶又小。可是沒有別的房間了,別的房間都住上了人。侍仆等著他吩咐。
“有茶嗎?”斯維德裏蓋洛夫問。
“有。”
“還有什麽?”
“牛犢肉,伏特加酒,冷盤。”
“要牛犢肉和茶。”
“不要別的啦?”侍仆甚至有些疑惑地問。
“什麽也不要了!”
侍仆十分失望地走了。
“這一定是個好地方,”斯維德裏蓋洛夫心想,“怎麽我以前不知道呢。我的樣子大概像從咖啡館裏出來路上已經鬧過事的人。不過是些什麽人物在這裏下榻過夜呢?”
他點上蠟燭,仔細看了看房間。這簡直是間小貯藏室,又小又矮,斯維德裏蓋洛夫幾乎站不直身子,隻有一個窗戶;被褥很髒,一張普通油漆桌子和一把椅子幾乎占了全部空間。牆壁像用木板釘的,上麵的壁紙已破舊不堪,布滿灰塵,破裂的地方很多,以致壁紙的顏色(黃色)還可以猜出來,可是圖案卻絲毫辨認不出來了。一部分牆和天花板是斜的,像通常緊靠房頂的房間那樣。不過這裏斜的地方上麵是樓梯。斯維德裏蓋洛夫放下蠟燭,坐到床上沉思起來。不過隔壁房間裏低語聲終於引起了他的注意。這低語聲奇怪,一刻不停,有時高得像喊叫。這聲音從他進來就沒停過。他諦聽了一下:一個人在罵另一個人,幾乎是在哭著責難他。可是隻聽見一個人的說話聲。斯維德裏蓋洛夫站起來,用手遮住燭光,牆上立即閃現出一道縫隙。他走過去看起來。那個房間比他的稍大一些,住著兩個人;一個人沒穿外衣,頭發鬈得非常厲害,激動得滿臉痛紅,一副演說家的架勢,叉開兩腳保持身體平衡,用一隻手拍打著胸膛,慷慨激昂地責難另一個人,說他是窮光蛋,說他連個官銜也沒有,說是他從泥淖裏把他拽出來的,說什麽時候願意也可以把他趕走,說這一切隻有上帝看得見。受到責難的朋友坐在椅子上,像一個很想打噴嚏又無論如何打不出來的人。他偶爾用渾濁的目光莫名其妙地看看演說家,不過他顯然絲毫不懂人家在談什麽,甚至可能幹脆什麽也沒有聽。桌子上蠟燭還亮著,酒瓶子已幾乎空了,散亂放著酒盅、麵包、玻璃杯、黃瓜和茶已喝光的空茶具。仔細看完這幅景象,斯維德裏蓋洛夫漠不關心地離開了縫隙,又坐到床上。
衣衫襤縷的侍仆把茶和牛犢肉端來,忍不住又問了一遍“不要什麽了嗎?”,又聽到否定的回答以後,便徹底離開了。斯維德裏蓋洛夫急忙喝起茶來,想暖和暖和身子,喝了一玻璃杯,可是牛犢肉卻一口沒吃,因為毫無食欲。顯然他開始發燒了。他脫掉風衣、坎肩,裹著被躺到床上,他感到懊喪:“這次沒有病才好。”——他想了想,苦笑了一下。室內窒悶,燭光暗淡,窗外風在狂吼,牆旮旯裏有老鼠撓動的聲音,整個房間都有一種老鼠味和皮子味。他躺在床上浮想聯翩。他似乎很想固定想一件事情。“窗外一定是一座花園,”他想,“樹聲喧囂,我不喜歡在漆黑的夜裏聽暴風雨中的這種聲音,心裏覺得淒苦!”他想起來剛才經過彼得羅夫斯基公園時心裏甚至感到厭惡。同時他也想起了T橋和小涅瓦河,他似乎又感到身上發冷,像剛才站在橋上那樣。“我一輩子也沒有喜歡過水,連畫兒上的水也不喜歡。”他想到這裏,又忽然對一個奇怪的念頭苦笑了一下。“現在美感和舒適已毫無意義,可恰在這時卻又挑剔起來,好像一隻野獸在類似場合一定要給自己挑一個地方......。當時應當拐進彼得羅夫斯基公園去!大概是怕黑怕冷吧,嘿!嘿!似乎還需要舒服的感覺似的!......不過,我為什麽不把蠟燭吹滅呢?”他吹滅了蠟燭。“隔壁已經睡了。”他看不到方才牆縫上的燈光心裏想。“唉,馬爾法,現在來多好,天又黑,地方又合適,時間也千載難逢。可是您恰在這時不肯來......”
他不知為什麽忽然想起來剛才在實施對杜尼婭的計劃之前一小時,曾建議拉斯柯爾尼科夫委托拉祖米欣保護杜尼婭。“我當時說這話,多半是因為自己好鬥——拉斯柯爾尼科夫已經猜出來了。這個拉斯尼柯爾尼科夫鬼機靈!他忍受了許多痛苦。將來不胡思亂想以後,會成大事的,眼前他太想活下去了!在這方麵,這種人是卑鄙的。去他的,他願怎樣怎樣,跟我有什麽關係。”
他一直沒有睡意。杜尼婭方才的樣子漸漸呈現在他眼前。他忽然不寒而栗。“不,現在必須把這拋開。”他猛醒過來想。“必須想別的。奇怪而且可笑:我從來對任何人都沒有深仇大恨,甚至從來沒有想到去報複誰;這是一個壞征兆,壞征兆!也不愛爭論,不愛發火——這也是壞征兆!我方才對她許諾了那麽多,真見鬼!她準會使我換個樣子......”他停下來,咬了一下牙齒:杜尼婭的形象又呈現在他眼前,這次是剛開完第一槍的樣子,她嚇得要死,放下手槍,呆呆地看著他,這時他來得及抱住她兩次,她不會抬手反抗,是他提醒了她。他想起來,他在那一刹那好像可憐起她來,好像心在迫使他......。“唉,又是這些想法,這都是必須拋棄的,拋棄!......”
他已昏昏欲睡:寒戰已經停止。忽然有什麽東西在被裏他的胳膊和腿上爬過。他哆嗦了一下:“他娘的,大概是老鼠!”他想。“我把牛犢肉放在桌子上......”他非常不願意掀開被子起來挨凍,可是腿上又被什麽東西不愉快地觸了一下。他掀開被子,點上了蠟燭。凍得哆嗦著,彎腰看了看床鋪——上麵什麽也沒有。他抖了一下被子,忽然一隻老鼠跳到床單上。他撲上去捉,老鼠並不跑下床去,而是躲躲閃閃地到處竄,從他手指縫裏溜掉,在胳膊上跑過去,鑽到枕頭下麵。他扔開枕頭,可是卻忽然覺得什麽東西跳進了他懷裏,在襯衣裏麵的前胸後背爬動。他急劇哆嗦起來,醒了。房間裏黑糊糊的,他像方才一樣,仍舊裹在被裏,窗外風在吼。“咳,真可憎!”——他懊惱地想。
他起來,坐在床鋪邊兒上,背對著窗戶。“最好是幹脆別睡了。”——他作出決定。窗戶散發著寒冷的潮氣;他沒有動地方,把被子拽過來裹到身上。沒有點蠟。他什麽也沒有想,而且也不願想。可是思緒卻此起彼伏,無頭無尾,殘缺不全,而且毫無聯係。他好像又陷於半昏迷狀態。不知是寒冷,是昏暗,是潮氣,還是窗外吼著撼動樹木的狂風喚起了他固執幻想的傾向和願望——反正他眼前總出現鮮花。他的腦海裏出現了一片美麗的景色,那是一個明媚溫暖甚至有些炎熱的天氣,這天是聖靈降臨節1 。一座豪華的英國式鄉間住宅,周圍是芳香撲鼻的花壇,畦畦鮮花把整座房子圍在中間。門廊上爬滿了藤本植物,門旁種滿了玫瑰。明亮清爽的樓梯上鋪著豪華的地毯,擺放著栽在中國花盆裏的珍奇花卉。他特別喜歡窗台上帶水花盆裏的水仙,粗壯頎長的碧綠花莖托著潔白柔嫩的花朵,散發著強烈的芬芳。他甚至不想離開,不過他仍然沿著樓梯爬上樓去,進了一個寬敞高大的大廳;這裏窗旁邊、敞開的通曬台的門旁邊以及曬台上也是到處擺滿鮮花。地板上鋪著剛割的芬芳的嫩草,窗戶全敞著,清新涼爽的空氣飄進室內,小鳥在窗下啾唧。大廳中央蒙著白緞子的桌子上停放著一口棺材。這口棺材包著那不勒斯綢,鑲著粗實的白色絛子。棺材上纏繞著用鮮花編成的花帶。棺材裏在鮮花叢中躺著一個小姑娘,穿著白透花紗連衣裙,兩隻小手像大理石雕出來的,疊放在胸前。不過她那一頭金發卻是濕的;頭上帶著一個玫瑰花環。已經僵化的冷峻麵容也像是用大理石雕出來的,但是嘴角上的笑卻充滿了非孩子式的無限憂傷和深沉怨恨。斯維德裏蓋洛夫認識這個小姑娘。在這棺材旁邊既沒有聖像和點燃的蠟燭,也聽不到祈禱聲。這小姑娘是投水自盡的。她隻有十四歲,可是她的心已經碎了:它毀滅了自己,因為它受到了這樣一種欺侮,這欺侮使她年輕的孩子般的頭腦驚恐異常,使她的天使般純潔的心靈無端受辱,逼著她發出最後的絕望呼叫,無人聽到,反而受到了蠻橫辱罵,那是在黑暗的夜裏,潮濕的解凍天氣,黢黑冰冷,狂風怒吼......
斯維德裏蓋洛夫醒了,下床走到窗前。他摸到插銷,打開窗戶。風凶猛地吹進他這狹窄的小房間裏,像冰霜一樣撲到他的臉上和隻隔著一件襯衣的胸膛上。窗外大概真是一個花園,而且好像還是一個遊樂花園,白天這裏大概也有歌手唱歌,也開茶座。現在樹和灌木向窗裏揮灑著水滴,一片漆黑,像在墓穴裏一樣,隻能辨認出一些黑點來,那是什麽東西的輪廓。斯維德裏蓋洛夫彎腰把兩肘支在窗台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黑暗的窗外,已看了五分來鍾。漆黑的夜空傳來一聲炮響,接著又傳來一聲。
“啊,警報!漲水啦,” 2他想,“早晨就要發水了,地勢低的街道要被淹了,地下室和地窖要灌水了,裏麵的老鼠要浮上來,人們要冒雨頂風渾身精濕罵罵咧咧地把自己的破爛兒拽到樓上去......。可現在幾點了?”他剛想到這裏,附近什麽地方嘀嗒嘀嗒走著的一座掛鍾便好像著急似的用全力敲了三下。“唉,再過一個小時就要天亮了!還等什麽呢?馬上就出去,直奔彼得羅夫斯基公園:在哪兒選一堆大灌木叢,灌木上麵滿是雨水,肩膀一碰,就會有千百個水滴落到頭上......”他離開窗戶,把窗關好,點上蠟燭,穿上坎肩、風衣,戴上帽子,拿著蠟燭到走廊上去找衣衫襤縷的侍仆——這種人總是睡在滿是垃圾和蠟頭的小房間裏——以便結賬離開旅館。“最好的時刻,再找不到更好的啦!”
他在又長又窄的走廊上走了好久,一個人也沒有找到,他已經打算喊了,忽然在一個黑暗的牆旮旯裏一口舊立櫃和門之間,他發現了一件奇怪的東西,好像是活物。他彎腰用蠟燭照了照,看清是一個小姑娘,頂多五歲,身上的小連衣裙已經濕透,像一塊抹布,渾身哆嗦著,哭著。她似乎並不怕斯維德裏蓋洛夫,隻是用黑色大眼睛呆滯好奇地看著他,偶爾抽搭一聲——哭了很久的小孩子都這樣:雖然已經不哭了,甚至已得到了安慰,可是偶爾還要抽搭幾聲。小姑娘的臉色蒼白憔悴,她已經凍僵了,可是“她怎麽落到了這裏?這就是說,她藏在這裏,一宿沒睡”。他開始問她。小姑娘忽然活躍起來,用孩子話嘰哩呱啦地連珠似的講起來。從她的話裏可以聽出“媽媽”“媽媽打”“打碎”一個茶杯。小姑娘不停地講著,根據她的講述可以猜出,這是一個沒人疼愛的孩子,媽媽是個廚娘,總是醉醺醺的,可能就在這家旅館做工,孩子被打怕了;小姑娘打碎了媽媽的茶杯,嚇得天剛黑就跑出來;大概先是藏在院子裏的什麽地方,被雨澆濕了,後來才鑽到這兒的立櫃後麵,在這個牆旮旯裏坐了一宿,哭著,哆嗦著,身上精濕,天黑,心裏又害怕——擔心為這一切會被痛打一頓。他抱起她來,回到自己房間,放到床上,給她脫衣服。赤腳穿的帶窟窿的矮小皮靴濕得就像一夜都站在水窪似的。衣服脫完之後,他就把她放進被窩裏,把頭也用被子蒙上了。她馬上就睡了。做完這一切之後,他又悶悶不樂地陷於沉思。
“又管起閑事來了!”他忽然懊惱地說。“真是多餘!”他後悔地端起蠟燭去找侍仆,一定要找到,盡快離開這裏。“唉,這個小姑娘!”——他憎恨地想完,已經打開了門,又回來看看小姑娘睡了沒有。他小心翼翼地掀開了被。小姑娘睡得很香很熟,她在被窩裏已暖和過來。蒼白的臉腮上已出現了血色。可是奇怪:這血色好像比普通孩子臉上的血色更紅更鮮豔。“這是發燒。”——斯維德裏蓋洛夫想,這好像是喝酒引起的臉紅,好像剛喝了一大玻璃杯葡萄酒。鮮紅的嘴唇像燃燒的炭火。可這是怎麽回事?他忽然覺得她的黑色長睫毛似乎在動,好像已睜開眼,睫毛下邊露出了狡黠的銳利的非孩子般眨動的小眼睛,似乎小姑娘沒有睡,在裝睡。果然如此:她的嘴唇咧成微笑,嘴角在顫動,好像在強忍著不笑起來。可是她已完全不再強忍了。已經笑起來,公然笑了;在這張全然不是孩子的臉上漾起了無恥挑逗的神色。這是淫蕩,是賣弄風流,是法國娼妓無恥的表情。瞧,已不在遮遮掩掩的了,兩眼已全睜開:用火辣辣的無恥眼神在召喚他,在笑.....。在這笑容裏,在這兩隻眼裏,在這孩子的可憎麵容裏有一種無比醜惡、令人作嘔的神色。“怎麽!一個五歲的小姑娘!”斯維德裏蓋洛夫十分驚恐地咕噥道。“這......是怎麽回事?”這時她已把被欲火燒紅的小臉完全向他轉過來,伸出了雙臂......。“哎呀,可惡!”斯維德裏蓋洛夫嚇得喊了一聲,對她舉起手來.....。這時,他醒了。
他還是在床上,身上仍然裹著被;沒有點蠟,窗外天已大亮。
“做了一宿噩夢!”他惡狠狠地起了床,覺得渾身無力,骨頭酸痛。院子裏濃霧迷漫,什麽也看不見。快五點了。睡過頭了!他起來穿上坎肩和風衣,衣服還是濕的。他摸了摸衣兜裏的手槍,掏出來,正了正火帽;然後坐下,從衣兜裏掏出記事本來。在最顯眼的第一頁上用大字寫了幾行。念了一遍,他兩肘支在桌子上沉思起來。手槍和記事本放在臂肘旁邊。睡醒的蒼蠅叮在桌子上擺的一口沒動的牛犢肉上。他久久地看著蒼蠅,終於用空著的一隻手抓起蒼蠅來。他費了好大努力仍然一無所獲。最後,他發覺自己在做這種有趣的事情,猛醒過來,戰栗了一下,站起來,走出房間。一分鍾後,他已到了街上。
城市被籠罩在濃密的白霧裏。斯維德裏蓋洛夫踩著又滑又髒的木鋪馬路朝小涅瓦河走去。他想象著一夜之間暴漲的小涅瓦河河水,彼得羅夫斯基島,潮濕的小路,濕漉漉的野草、樹木和灌木叢,以及那一叢灌木.....。他煩躁地開始看路邊的房屋,以便想點兒別的。大街上既沒有行人,也沒有出租馬車。鮮黃色的小木屋還關著護窗板,樣子憂鬱肮髒。他覺得渾身又冷又潮,開始哆嗦起來。他偶爾看到店鋪的招牌,每次看到都要仔細閱讀。木鋪馬路已到了盡頭。他走到一座石砌大樓前麵,一條滿身汙泥、凍得打戰的小狗夾著尾巴從他前麵跑過去。一個醉得死死的人穿著大領鬥篷式大衣橫趴在人行道上。他看了看,繼續向前走去。一座高聳的了望塔出現在他左邊。“咦!”他想,“這地方就不錯,幹嗎上彼得羅夫斯基島去?起碼可以有個官方見證人......”他有了新的想法,微微一笑就轉身拐到S街上。這兒有一座帶了望樓的大房子。大門緊鎖,旁邊站著一個矮小身影,一隻肩膀靠在門上,身穿灰色士兵大衣,頭戴阿喀琉斯銅盔3,用睡意朦朧的眼神冷冷地瞥了斯維德裏蓋洛夫一眼。這阿喀琉斯臉上有一種永不消失的哀怨,猶太人臉上無一例外都有這種酸溜溜的神情。斯維德裏蓋洛夫和阿喀琉斯默默地互相打量了一會兒。阿喀琉斯終於覺得有問題:一個人沒有喝醉,卻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盯著他,什麽也不說。
“您站在這裏幹嗎?”他問了一句,身子仍然一動不動,保持著原先的姿勢。
“什麽也不幹,老弟,你好!”斯維德裏蓋洛夫答道。
“這兒不許站。”
“老弟,我要去外國。”
“外國?”
“去美國。”
“去美國?”
斯維德裏蓋洛夫掏出手槍,扳起扳機。阿喀琉斯揚起眉毛。
“啊,幹什麽,這兒不許鬧著玩兒!”
“為什麽不許?”
“因為不許。”
“唉,老弟,沒關係。這地方不錯。要是有人問你,你就回答:他說是到美國去了。”
他把手槍頂到右太陽穴上。
“這兒不行,這兒不允許!”阿喀琉斯激靈了一下,眼睛瞪得越來越大。
斯維德裏蓋洛夫扣下了扳機。
附注:
1. 基督教重要節日,即耶穌複活節50天以後的星期日。
2.1865年6月29日深夜和30日淩晨彼得堡暴雨成災,河水猛漲。本書寫的故事發生於1865年。
3. 阿喀琉斯在希臘神話裏是特洛亞戰爭中希臘最偉大的英雄。消防隊員戴的頭盔很像阿喀琉斯戴的頭盔,故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