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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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第五章

(2016-08-08 07:43:39) 下一個

                                 第  五  章

 

    拉斯柯爾尼科夫跟在他後麵。

    “這是怎麽回事!”斯維德裏蓋洛夫轉身喊道,“我好像已對您說過......”

    “這就是說我現在要跟著您。”

    “什——麽?”

    他倆都站住,互相看了對方一分鍾,好像在進行揣度。

    “從您這些半醉的話裏,”拉斯柯爾尼科夫不客氣地回答說,“我得出了確切結論:您不僅沒有放棄打我妹妹的壞主意,而且比任何時候都更變本加厲。我知道今天上午我妹妹接到了一封信。您方才一直如坐針氈......。即使您順便能夠劃拉到一個老婆,那也不說明什麽問題。我要親自證實......”

    拉斯柯爾尼科夫自己也難以確定他現在想親自證實什麽。

    “原來如此!您要我現在喊警察嗎?”

    “喊吧!”

    他倆又站在那裏對峙了約一分鍾。最後,斯維德裏蓋洛夫改變了臉上的表情。他確信拉斯柯爾尼科夫並沒有被威脅嚇倒,便換上了最快活友好的神態。

    “瞧這個人!我特意沒有跟您談您的事,盡管不言而喻,好奇心折磨得我難受。這件事富於幻想色彩。我把它推到下次再談,盡管您能把死人氣得暴跳起來,真的......。好,走吧,不過我要先告訴您:我現在隻回家片刻,為的是取錢;然後就鎖上門,雇馬車到群島去呆一個晚上。您跟我上哪兒?”

    “我先跟您去住處,但不是到您那兒,而是去找索尼婭小姐,向她道歉,因為我未能參加葬禮。”

    “隨您便,不過索尼婭小姐沒有在家。她領孩子們去見我認識的那位管孤兒院的夫人去了。我為卡捷琳娜的三個孩子付了錢,還為孤兒院捐了款,這位夫人高興得要命;而且我還把索尼婭的情況原原本本毫無隱瞞地對她講了。效果好得無法形容。因此她指定索尼婭小姐今天去見她,直接去某旅館——這位夫人從別墅回來就暫時住在那裏。”

    “沒有關係,我還是要去她那兒。”

    “隨您便,不過我不去。不關我的事!現在快到了。我相信,您用懷疑的眼光看我,是因為我異常有禮貌,到現在沒有打聽......請問您懂我的意思嗎?您認為這麽做不平常;我打睹,一定是這樣!好吧,以後請您也有禮貌些。”

    “並且請您站在門外偷聽!”

    “啊,您說這件事!”斯維德裏蓋洛夫笑了。“我感到奇怪,您什麽都說了,隻是沒有提這件事。哈!哈!從您當時......在那裏......的表演以及您對索尼婭小姐的講述裏我已明白了一些,不過這是怎麽回事?也許我這人太落後,什麽也理解不了。請千萬給我解釋一下,親愛的!用最新的理論開導開導我。”

    “您什麽也沒能聽到,您瞎說!”

    “我不是說那件事,不是說那件事——盡管我的確聽到了一些,我是說您總是唉聲歎氣!您心裏的席勒時時刻刻在騷動不安。現在您告訴我不可在門外偷聽。既然如此,那就去找警察報告嘛,說我遇到了一個麻煩:在理論上弄出了一個小小的錯誤。如果您相信不可以在門外偷聽,而可以用隨便什麽東西隨便把一個老太婆打死,那就快跑到美國去吧!跑吧,年輕人!也許還來得及。我說的是真心話。沒有錢嗎?我給您路費。”

    “我根本不想這件事。”拉斯柯爾尼科夫厭惡地打斷他的話。

    “我理解(您不必勞神:要是願意,您可以不說許多);我理解您在想什麽問題:道德問題,對吧?如何做個公民與人的問題吧?您把這些問題拋開嘛,您幹嗎要管這些問題?嘿,嘿!因為您還是公民和人嗎?假如那樣,那就不要管閑事;沒有必要管別人的事。那就自殺吧;怎麽,不願意?”

    “您好像在故意氣我,使我現在離開您......”

    “真是怪人,我們已經到了。請上樓吧。看到啦,那是索尼婭的門。瞧,沒有人!不信?問問卡佩爾納烏莫夫;她總把鑰匙交給他們家。瞧卡佩爾納烏莫夫太太來了,看到啦?(她有些耳背)怎麽?出去啦?上哪兒去啦?現在聽到了吧?她不在,也許晚上很晚才回來。那麽,到我那兒去吧。您不是也想到我那兒去嗎?瞧,我到家了。雷斯利赫太太不在家。這個女人總是忙,不過是個好女人,請您相信......她也許對您有些用,要是您稍微懂事一些的話。請看,我從寫字台裏拿出一張年息五厘的債券(瞧我還有多少!),這張我今天要拿到兌換商那兒去兌換。喂,看到啦?我沒有必要再耽擱了。寫字台鎖上了,房門鎖上了,我們又到了樓梯上。要是願意,那我們就雇輛馬車吧!我去群島。不去兜兜風嗎?我坐這輛車去葉拉金島。怎麽,不肯賞光?不堅持了?兜兜風嘛,沒什麽。好像要下雨,沒關係,我們把車篷拉開......”

    斯維德裏蓋洛夫已經坐到了馬車上。拉斯柯爾尼科夫認為他的懷疑起碼在此刻是沒有根據的。他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往回向草市廣場的方向走去。路上哪怕回一次頭,他也能看到斯維德裏蓋洛夫走了不到一百步就支付了車錢,又走在人行道上。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什麽也沒能看見,他已經走到拐角那邊去了。深惡痛絕的感情使他離開了斯維德裏蓋洛夫。“我竟會——哪怕在瞬息之間——以為他這個粗野的惡棍和墮落的色鬼能幹出什麽事來!”他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的確,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判斷下得過於匆忙和輕率了。斯維德裏蓋洛夫的行為,如果不能說是詭秘的話,那起碼是有些奇怪的。在涉及妹妹的問題上,他仍然堅信斯維德裏蓋洛夫不會放過她。可是思考這個問題,反複思考這個問題太難受了,實在受不了!

    像通常一樣,他一個人走過二十步以後就就陷於沉思。他上橋以後就在欄杆旁邊停下,注視起河水來。這時杜尼婭就站在他身邊。

    他是在上橋的時候遇到她的,可是沒看出來,從她身旁走過去了。杜尼婭還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個樣子在街上走路,不覺大吃一驚,甚至嚇了一跳。她停下來,不知是叫他好還是不叫他好。她忽然看到斯維德裏蓋洛夫從草市廣場方向匆匆走來。

    不過斯維德裏蓋洛夫走路的樣子好像有些詭秘和小心。他沒有上橋,而是停在旁邊人行道上,極力不讓拉斯柯爾尼科夫看到。杜尼婭,他早就看到了,並且在給她打手勢。杜尼婭覺得他在用手勢告訴她不要召喚哥哥,別驚動哥哥,叫她到他那兒去。

    杜尼婭照他的意思做了。她悄悄地繞過哥哥,朝斯維德裏蓋洛夫走去。

    “快走,”斯維德裏蓋洛夫低聲對她說,“我不希望拉斯柯爾尼科夫知道我們會麵的事。我提醒您,我跟他方才就坐在附近一家酒館裏,他是自己來找我的,我勉強擺脫了他。他不知怎麽知道了我給您寫信的事,在懷疑什麽。當然不會是您告訴他的吧?假如不是您,那能是誰呢?”

    “我們已經拐到拐角這邊來了,”杜尼婭打斷他的話茬說,“現在哥哥看不到我們了。我要告訴您,我不跟您再往前走了。有話就在這兒說吧,什麽話都可以在街上說嘛。”

    “第一,這話無論如何不能在街上說;第二,您應當也聽聽索尼婭小姐的說法;第三,我要給您看一些文件......。還有,最後,如果您不同意跟我去,那我就拒絕做任何解釋,立即走開。同時我要請您不要忘了,您鍾愛的哥哥的極其有趣的秘密完全掌握在我手裏。”

    杜尼婭猶豫起來,用探究的目光看著斯維德裏蓋洛夫。

   “您怕什麽!”斯維德裏蓋洛夫平靜地說。“城市不是農村嘛。即使在農村,您給我的傷害也會比我給您的重,而在這裏......”

    “您事先跟索尼婭小姐打過招呼嗎?”

    “沒有,我什麽也沒有跟她說,我甚至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在家。不過,大概在家。她今天剛埋葬了繼母,不是出門做客的日子。不到時候,我對誰也不願談這件事,連告訴了您,我都感到後悔呢。這裏稍一不慎就等於告密。我就住在這裏,就在這棟樓裏,我們到了。瞧,他是我們樓的門房,他認識我,瞧他在鞠躬呢,他看到我帶一位女士回來,當然也記住了您的麵容。這對您會有用的——假如您很害怕,對我有疑心的話。請原諒我話說得這麽粗俗。我住的房子是從住戶手裏轉租的。索尼婭小姐住在我的隔壁,也是從住戶手裏轉租的。全層樓都租給了住戶。您怕什麽呢,像個小孩子似的!也許我這麽可怕?”

    斯維德裏蓋洛夫的臉上擠出了寬容的微笑。不過他已顧不上笑了。他的心怦怦直跳,呼吸越來越困難。他故意提高嗓門,以掩飾不斷增長的激動心情。不過杜尼婭沒有發現他的特殊的激動神態。他說她像小孩子似的怕他,說他在她看來那麽可怕,這些話使她太氣惱了。

    “盡管我知道您這人......不講信義,可是我絲毫不怕您。請先走。”她說,語調顯得平靜,可是臉色卻很白。

    斯維德裏蓋洛夫在索尼婭門口停下。

    “讓我看看她在家沒有。沒有。不巧!不過我知道她很快能回來。她要是出門,那一定是找那位太太安排孤兒的事去了。這些孩子的媽媽死了。我也過問了這些事,做了些安排。假如索尼婭小姐十分鍾不回來,我就打發她去找您談。您要願意,今天就叫她去。這是我的住處。兩個房間。門那邊住的是我的房東雷斯裏赫太太。現在請瞧瞧這裏,我給您看看我的主要文件:我的臥室這扇門那邊是兩個空房間,現在正在招租哪。這就是我說的文件......您要看仔細些......”

    斯維德裏蓋洛夫租了兩間帶家具的相當寬敞的房間。杜尼婭懷疑地觀察著,無論在陳設上還是在布局上都沒有看出什麽特殊的地方,雖然斯維德裏蓋洛夫的住宅夾在兩套幾乎沒有住人的空住宅之間有些引人注意。他的住宅出入口不是直通走廊,而是穿過房東幾乎空著的兩個房間。斯維德裏蓋洛夫把臥室鎖著的那扇門打開,讓杜尼婭看到那邊是一套招租的住宅。杜尼婭站在門口,不明白為什麽要請她看;不過斯維德裏蓋洛夫馬上進行了解釋:

    “請往這邊看這第二個大房間。看這扇門,它是鎖著的。門旁邊放著一把椅子,兩個房間隻有一把椅子。這是我從自己房間裏拿來的,為的是聽起來舒服些。門那邊是索尼婭小姐擺的一張桌子。她坐在那裏同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談話。我坐在椅子上聽,一連兩個晚上,每次兩小時。我當然可以聽到一些什麽,您以為呢?”

    “您偷聽了?”

    “不錯,我偷聽了。現在回我的房間吧,這裏沒地方坐。”

    他把杜尼婭領回自己作客廳用的第一個房間,他請杜尼婭坐到椅子上,自己則坐到桌子的另一頭,離她起碼有一俄丈1遠,也許是因為他眼睛裏閃著曾經使杜尼婭害怕的那種欲火吧,杜尼婭哆嗦了一下,又一次懷疑地打量了一下周圍環境。她的做法是無意的,因為她不願意流露出不信任的態度來。可是斯維德裏蓋洛夫住處的僻靜終於使她感到擔心。她想問問起碼他的女房東是否在家,可是她沒有問......因為不願顯得膽怯。況且她心裏有一種大得不可比擬的痛苦遠遠超過了替自己的擔心。她痛苦得無法忍受。

    “這是您的信,”她把信放到桌子上開始說。“您信裏寫的事難道可能嗎?您暗示我哥哥犯了罪。您暗示得太明顯了,您現在是賴不掉的。您知道嗎,在讀到您的信之前,我就聽到這個愚蠢的童話了,我一個字也不信。這是又可憎又可笑的懷疑。我知道這個童話是怎麽產生的以及在什麽基礎上產生的。您不可能有任何證據。您答應提出證明來,那就請說吧!可是您要先知道,我不信您的話!不信!......”

    杜尼婭匆匆忙忙地連珠似的說完,刹那間臉漲得通紅。

    “您要是不信怎麽會一個人冒險來找我?您為什麽來?單純為了好奇?”

    “別折磨我,說,說!”

    “毫無疑問,您是個勇敢的姑娘。真的,我以為您會請拉祖米欣先生陪您來呢。可是他既沒有跟您在一起,也沒有在您周圍。我看清楚了。這是勇敢行為,這就是說,您想救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不過您的一切做法是神聖的......。至於說到您哥哥,我對您說什麽呢?您方才親眼看到他了。他怎樣?”

    “您不會隻根據這個吧?”

    “不,不是根據這個。我根據的是他自己的話。他一連兩個晚上來拜訪索尼婭小姐。我已讓您看過他倆坐在什麽地方。他把事情的經過全都對她講了。他是殺人凶手。他殺了一個官吏遺孀——他去典押東西的那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婆,也把這老太婆的妹妹利紮韋塔——一個小販兒殺了,她是姐姐被殺時偶爾進屋被殺的。他是用隨身帶去的斧子把她倆殺死的。他殺她們是為了搶東西,而且也搶了,拿了一些錢和東西......他詳詳細細地對索尼婭小姐講了。索尼婭小姐是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她無論是在言論或行動上都沒有參加作案。相反,聽到此事後,像您眼前一樣大吃一驚。請放心,她不會出賣他。”

    “不可能!”杜尼婭翕動著蒼白僵硬的嘴唇咕噥說。她吃力地喘著。“不可能,沒有任何原因,沒有絲毫原因,沒有什麽理由......。這是謊言!謊言!”

    “搶劫,這就是全部原因。他拿走了錢和東西。固然,據他自己說,他沒有動用這些錢和東西;他把錢和東西都藏在什麽地方的石頭下麵,現在仍在那裏。不過這是因為他沒敢動用。”

    “難道他會去偷去搶?他想也不會想!”杜尼婭喊著從椅子上跳起來。“您了解他、見過他吧?難道他會是個盜賊?”

    她好像在祈求斯維德裏蓋洛夫,已把對自己的擔心全忘了。

    “這兒呢,杜尼婭小姐,情況千差萬別呀。盜賊偷東西,心裏知道自己是壞人。可我就聽說過,一個高尚的人搶劫了郵車。誰知道呢,也許他真是認為自己幹的是一樁正經事咧!不言而喻,我跟您一樣,也不會相信——假如是別人告訴我的話。但是我相信自己的耳朵啊。他對索尼婭把原因也全說了。不過索尼婭起初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呢,可是她終於相信了自己的眼睛。他是親口對她說的嘛。”

    “什麽......原因呢!?”

    “說起來話長啦,杜尼婭小姐。怎麽對您說好呢,他根據的是一種理論,我理解這種理論的意思就是:如果主要目標是好的,做一次壞事是允許的。做一次壞事,再去做一百件好事!一個才能非凡、自尊心特強的青年如果知道,比如說隻要有三千盧布,他的前程和未來就會截然不同,而他卻沒有這三千,意識到這一點當然是很令人憤懣的。況且還有饑餓,狹窄住房,襤縷衣衫,低下的社會地位,妹妹和媽媽的處境等等因素的刺激呢。最重要的是虛榮心,高傲和虛榮心,不過誰知道呢,他也許還有些良好的意願.....。我並不是指責他,請別這麽想;況且我也管不著。他還有一個理論——一種並不高明的理論,他把人分成兩類,一類是普通人,充當材料;還有一類是特殊人物,因為他們地位高,可以不遵守法律,相反,他們給其他人——充當材料的人製定法律。沒什麽,這也是一種理論;une théorie comme une autre。 2拿破侖使他神往得要命。其實使他神往的是許多天才人物對做一次壞事並不在意,毫不猶豫就跨越過去了。他似乎也認為自己是個天才人物——也就是說,有一段時間曾這麽相信過。他意識到自己能編造出理論來卻不能毫不猶豫地跨越過去,因此他不是天才人物,想到這一點,他很痛苦過,現在也痛苦。這會使一個自尊心強的青年感到屈辱,尤其在我們這個時代......”

    “那麽,良心譴責呢?這就是說,您否認他有任何道德感咯?難道他是這樣一個人嗎?”

    “哎呀,杜尼婭小姐,現在是思想混亂哪。不過俄國人的思想什麽時候也沒有特別清楚過。俄國人一般說來思想是海闊天空的,杜尼婭小姐,就跟俄國國土一樣,非常喜歡幻想,喜歡胡思亂想。可是一個人隻有海闊天空的思想而沒有特殊天才是要糟糕的。記得吧,當時我們倆每次晚飯後都坐在花園的曬台上多次談過這類話題。您那時就是用這種寬闊性責難我嘛。誰知道呢,也許就在我們談話的時候,他正躺在這兒思考自己的理論呢。我國知識界並沒有神聖的傳統啊,杜尼婭小姐:除了個別人根據書本給自己編造......或者從編年史裏搜集點兒什麽。這種人多半是學者,全是些笨伯,因此上流人士做這種事甚至是不體麵的。不過,我的意見,一般說來您都知道;我絲毫不責難任何人。我自己遊手好閑,堅持不改。對這個問題,我們也不止一次談過。我甚至有幸使您對我的論點感興趣......。您臉色很白,杜尼婭小姐!”

    “我知道他的這種理論。我讀過他在雜誌上發表的一篇文章,說有些人可以被允許為所欲為......是拉祖米欣先生拿給我的......”

    “拉祖米欣先生?您哥哥的文章?在雜誌上?有這樣一篇文章?我不知道。一定很有趣!您上哪兒去,杜尼婭小姐?”

    “我想見見索尼婭小姐。”杜尼婭用微弱的聲音說。“怎麽走?她也許回來了。我一定要馬上見到她。讓她...... ”

    杜尼婭沒能把話說完,她喘不上氣來。

    “索尼婭小姐半夜以前不會回來。我這麽推測。她要是不很快回來,就一定很晚回來......”

    “這麽說,你就是撒謊!我看出來......你在撒謊......你一直在撒謊!......我不信你的話!不信!不信!”杜尼婭著實狂怒起來喊道,完全喪失了理智。

    她幾乎昏了過去,倒到斯維德裏蓋洛夫急忙給他推過來的椅子上。

    “杜尼婭小姐,您怎麽啦,醒醒嘛!水拿來了。喝口水......”

    他往杜尼婭臉上噴了一口水,杜尼婭哆嗦了一下,蘇醒過來。

    “刺激太厲害了!”斯維德裏蓋洛夫皺著眉頭自言自語地咕噥道。“杜尼婭小姐,放心吧!您要知道,他有朋友嘛。我們救他。我把他帶到國外去,您願意嗎?我有錢;三天之內弄到車票。至於他殺過人呢,那沒有關係,他會做許多好事來補償;放心吧。他說不定還能成為一個偉人哪。喂,您怎麽啦?您感覺怎樣?”

    “惡棍!你還在嘲笑呢。放我走......”

    “上哪兒去?您上哪兒去?”

    “找他去。他在哪兒?您知道?為什麽這扇門鎖上了?我們是從這扇門進來的,可現在卻鎖上了。您什麽時候鎖的?”

    “我們這兒的談話,不能喊得讓全樓都聽到啊。我根本沒有嘲笑,我不過是用這種語言講話講煩了。您這樣子要上哪兒去?您是想去暴露他嗎?您會把他氣瘋的,而且他會自己暴露自己的。您知道,已有人監視他了,已經發現蛛絲馬跡了。您隻會暴露他。等等,我剛剛見過他,跟他談過,他還是有救的。等等,坐下,我們一起來想一想。我叫您來,就是為了單獨談談這件事,好好考慮一下。坐下嘛!”

    “您怎麽能救他?難道他還有救嗎?”

    杜尼婭坐下了。斯維德裏蓋洛夫坐在她旁邊。

    “一切都取決於您,取決於您,隻取決於您。”他幾乎像耳語一般說,他眼睛閃光,語無倫次,甚至激動得有些詞沒有能說清楚。

    杜尼婭嚇得向旁邊挪了一下椅子。他也渾身哆嗦著。

    “您......您的一句話,他就會獲救!我......我救他。我有錢,有朋友。我立即打發他走,我去弄護照,弄兩本。一本給他,一本給我。我有朋友,我有能辦事的人......。您願意嗎?我也給您辦護照......也給您媽媽......您要拉祖米欣幹嗎?我也愛您......無限地愛您。讓我吻吻您的衣角,讓我吻吻!讓我吻吻!我聽到您的衣裾的窸窣聲就受不了。隻要您說一聲‘去做’,我馬上就做好!我把一切都做好。做不到的事,我也能做到。您信仰什麽,我就信仰什麽。我把一切都做好,一切!別這麽,別這麽看我!您知道嗎,您簡直在要我的命......”

    他甚至胡說八道起來。他忽然變得像喝醉了似的。杜尼婭跳起來,朝門奔去。

    “開門!開門!”他對著門外喊道,好像在召喚誰,雙手用力晃著門。“開門!難道一個人也沒有?”

    斯維德裏蓋洛夫站起來,清醒了。哆嗦的嘴唇上擠出了嘲弄的獰笑。

    “那邊誰也不在家。”他輕輕地一頓一挫地說。“房東出去了,您喊白費力氣,瞎著急。”

    “鑰匙在哪兒?馬上把門打開,馬上打開,卑劣!”

    “我把鑰匙丟了,找不到了。”

    “啊?你想強奸!”杜尼婭喊了一聲,臉色白得像死人,奔到牆旮旯裏,立即用抓到的一張小桌擋住自己。她沒有喊,用眼睛盯著折磨者,警惕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斯維德裏蓋洛夫沒動地方,對著她站在房間的另一頭。他甚至控製住了自己,起碼外表是這樣。不過他的臉仍然煞白。嘲弄的微笑仍然留在臉上。

    “您方才說‘強奸’,杜尼婭小姐。既然是強奸,那您自己會明白,我已采取了措施。索尼婭小姐不在家,卡佩爾納烏莫夫一家離這兒很遠,中間隔著五個上鎖的空房間。最後,我的力氣起碼比您大一倍。另外,我沒有什麽怕的,因為您以後也不能控告我:您不想真的出賣您的哥哥吧?而且也無人肯信:一個姑娘家幹嗎要到一個單身男人的住處?所以即使您犧牲了哥哥也仍然什麽都證明不了:強奸是很難證明的,杜尼婭小姐。”

    “卑鄙!”杜尼婭氣得嘟囔了一句。

    “隨您怎麽罵,不過請注意,我說的不過是一種假定。我個人相信您說的完全正確:強奸是卑鄙行為。我的那些話不過是說您並不會受到良心譴責,即使......即使您想自願拯救哥哥,因為這是我提出的條件。您不過是為情勢所迫,嗯,還有,屈服於暴力——如果這句話非說不可的話。請想想吧:您哥哥和媽媽的命運都掌握在您手裏。我要做您的奴隸......一輩子......我在這兒等待......”

    斯維德裏蓋洛夫坐在離杜尼婭八步遠的沙發上。杜尼婭已毫不懷疑他鐵心了。況且她早就了解他......

    她驀地從衣袋裏掏出一把左輪手槍來,扳起扳機,把拿著手槍的手放到桌子上。斯維德裏蓋洛夫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啊!原來如此!”他吃驚地喊道,不過臉上卻帶著凶狠的獰笑。“好吧,這就完全改變了事情的進程啦!您自己異乎尋常地減輕了我的麻煩,杜尼婭小姐!您這是從哪兒弄到的手槍?是不是拉祖米欣先生給您弄的?咦!這手槍是我的嘛!老相識!我當時好找啊!......我在農村有幸給您上的射擊課沒有白費。”

    “這槍不是你的,是被你殺害的馬爾法太太的,惡棍!她家裏沒有一件東西是你的。懷疑你什麽事情都幹得出來以後,我就拿起來了。你敢邁一步,我發誓,一定打死你!”

    杜尼婭怒不可遏。她握好手槍,準備射擊。

    “好吧,那麽哥哥呢?出於好奇,順便問問。”斯維德裏蓋洛夫問道,他仍然站在原地。

    “去告密吧,假如想去的話!別動!別過來!我會開槍的!你毒死了妻子,我知道,你自己就是殺人凶手!...... ”

    “您堅信馬爾法是我毒死的?”

    “是你!你自己對我暗示過,你對我談過毒藥......我知道你出去買毒藥......你什麽都準備好了......一定是你......卑鄙!”

    “即使這是真的,那也是為了你呀......畢竟你是原因哪。”

    “胡說!我從來都討厭你,從來......”

    “唉,杜尼婭小姐!看來您是忘了在對我進行開導的勁頭上曾對我含情脈脈.....。我是從眼睛裏看出來的;傍晚,月下,夜鶯在鳴囀,記得吧?”

    “瞎編!”杜尼婭眼裏閃著瘋狂的怒火。“瞎編,誹謗!”

    “瞎編?好吧,大概是我瞎編。我瞎編。對女人是不應該提這類事情的。”他冷笑了一下。“我知道您會開槍,可愛的小野獸。那就開槍吧!”

    杜尼婭舉起槍來,臉色煞白,下唇哆嗦著,一點血色也沒有,兩隻黑色大眼睛像火一樣閃著,看著他,已下定決心,瞄準著,隻等著他的第一個動作。他從來沒有看到她這麽美麗。她舉槍時眼裏閃出的怒火,好像燒了他一下,他的心痛得揪到一起。他邁了一步,槍響了。子彈從他的頭發上穿過去,打到身後的牆上。他停下來,輕輕地笑了:

    “蜂子蜇了一下!直接瞄準腦袋......。這是什麽?血!”他掏出手帕來擦血——血沿著右太陽穴細細地流下來;大概子彈稍稍擦破了他的頭皮。杜尼婭放下槍,看著斯維德裏蓋洛夫,她不是害怕,而是感到大惑不解。她好像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麽事,眼前是怎麽回事!

    “怎麽,沒打中!再開一槍嘛,我等著。”斯維德裏蓋洛夫輕輕地說,仍然笑著,不過笑得有些陰沉。“在您扳起扳機以前,我可以抱住您!”

    杜尼婭哆嗦了一下,迅速扳起扳機,又舉起槍來。

    “放了我!”她絕望地說。“我發誓,我還要開槍......我......打死你!......”

    “沒有什麽......三步遠不能不打死。要是不打死我......那......”他的眼睛閃動起來,他又邁出了兩步。

    杜尼婭開槍,槍沒響。

    “火帽不好。沒關係!您那裏還有一個火帽。重安一個,我等著。”

    他站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等著,懷著奇怪的決心用熾熱痛苦的目光看著她。杜尼婭明白了他寧死也不肯放過她。“當然......現在能打死他,僅隔兩步遠嘛!......”

    她忽然把槍扔了。

    “扔啦!”斯維德裏蓋洛夫驚訝地說完,深深地喘了一口氣。有一種什麽感覺從他的心裏一下子消失了,也許不隻是沉重的死的恐懼——此刻他心裏也未必會有這種感覺。他好像擺脫了一種更憂傷更陰沉的情感——這是一種什麽感情他自己也不能完全弄清楚。

    他走到杜尼婭身旁,用一隻手臂輕輕抱住了她的腰。杜尼婭沒有反抗,可是渾身像風中的樹葉似的瑟瑟直抖,用祈求的眼光看著他。他想說什麽,可是嘴唇歪了歪,沒有說出來。

    “你放我走吧!”杜尼婭祈求說。

    斯維德裏蓋洛夫哆嗦了一下:這個說得跟剛才有些不一樣。

    “你這麽不愛我?”他輕輕地問。

    杜尼婭點了點頭。

    “不能?......永遠?”他絕望地低聲問。

    “永遠!”杜尼婭低聲答。

    一場激烈的默默的鬥爭在斯維德裏蓋洛夫心裏瞬息之間過去了。他用無法形容的目光看了看她,猛然鬆開手臂,轉身迅速退到窗前,對著窗口站下。

    又過了一瞬。

    “這是鑰匙!”他從左側的風衣兜裏掏出鑰匙來,放到身後的桌子上,沒有回頭看杜尼婭。“拿去,快走!......”

    他固執地看著窗外。

    杜尼婭走到桌前拿起鑰匙。

    “快!快!”斯維德裏蓋洛夫重複著,身子仍然一動不動,也沒有回頭。可是從這個“快”裏卻可以明顯聽出一種可怕的意味來。

    杜尼婭懂得了這意味著什麽,抓起鑰匙,朝門奔去,迅速打開門,衝出了房間。一分鍾後,她像瘋了似的,沒命地跑到運河,朝N橋跑去。

    斯維德裏蓋洛夫又在窗口站了三分鍾,最後慢慢地轉過身來,看了看周圍,用手掌輕輕摸了一下前額。一陣奇怪的笑扭曲了他的臉,這是可憐的悲傷的無力的笑,是絕望的笑。血已開始凝固了,沾到了手掌上。他惡狠狠地看了看血,然後蘸濕毛巾把太陽穴擦幹淨。杜尼婭扔掉的手槍飛落在門旁邊,忽然映入他的眼簾。他撿起來看了看。這是一把舊式構造的袖珍三發左輪小手槍。槍上還有兩發子彈和一個火帽。還可以射擊一次。他想了想,把槍揣到兜裏,拿起帽子就出門了。

   

 

 

附注:

1. 一俄丈等於2.134米。

2. 跟其他所有理論一樣。(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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