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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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第二章

(2016-08-06 21:56:21) 下一個

                                     第 二 章

 

    要準確地指出卡捷琳娜太太紊亂的頭腦裏怎麽會想到舉辦這毫無意義的酬賓宴是困難的。為了舉辦這座酬賓宴,她從拉斯柯爾尼科夫手裏得到的二十多盧布安葬馬爾梅拉多夫的錢的確花出去了差不多十盧布。也許卡捷琳娜認為自己在已故丈夫麵前有義務“像樣地”紀念他一番,以使所有住戶尤其是阿馬利婭知道他“不僅完全不比他們差,而且也許比他們好”,使他們誰也無權在他麵前“翹鼻子”。也許這裏最有影響的是那種特別的窮人誌氣:因為有這樣一種誌氣,許多窮人在舉行我們習俗裏人人奉行的社會禮儀時都竭盡全力把最後一點積蓄拿出來,其用意無非是為了“不比別人差”,為了不讓別人“議論”。很可能也是因為卡捷琳娜想利用這個機會在目前她受到人們冷落的時候向這些“卑微可憎的住戶”表明她“不僅會生活、會接待客人”,而且她受的教育也不該過這種日子,而她是在“一個高貴家庭甚至可以說是貴族家庭即上校家裏”受的教育,她根本不該自己擦地板、自己夜裏給孩子洗衣服。這種誌氣和虛榮心有時會在被環境壓垮的最貧困的人們身上爆發,這時往往使他們在氣頭上不顧一切地花錢。況且卡捷琳娜還不是被壓垮的人:環境可以把她壓死,但在精神上把她壓垮也就是說使她害怕屈服,那是不可能的。索尼婭說她精神失常是極有理由的。固然,要最後下這樣的明確結論是不能的,不過最近一年來,她的可憐的頭腦受到的折磨實在太多了,起碼不能不受到部分損害。據醫生說,肺病的發展也會促進精神失常。

    酒並沒有買很多,種類也不多,也沒有買馬德拉酒:一切都是言過其實。不過酒是有的。有伏特加,有羅姆,有裏斯本葡萄酒,都是低劣的酒,不過數量是足夠的。食品呢,除了蜜粥,有三四盤(其中有油餅),都是房東阿馬利婭太太的廚房裏做的。另外,一下子就擺了兩個茶炊,準備飯後喝茶和喝潘趣1用。買東西由卡捷琳娜親自指揮,跑腿的是一個房客——窮波蘭人,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麽住在阿馬利婭太太這裏,他呼哧呼哧地昨天跑了一天,今天跑了一上午,好像特別希望人們看到他賣力氣。為了每一件小事,他都要立即跑到卡捷琳娜這裏來請示,甚至跑到商場去找她,不斷地稱呼她“夫人”;這一切終於使卡捷琳娜厭煩了,雖然她開始時說過,沒有“這個熱心忠厚的”人,她就會一籌莫展。卡捷琳娜的性格是這樣的:她對初次見麵的隨便一個人都肯用最好最鮮明的色彩來描繪,誇獎的詞句有時叫人聽起來感到不好意思,她會想出一些根本不存在的種種情況來加以誇獎,而且完全是真誠的,實心實意地相信這些情況是真實的,可是後來一旦失望,她就唾棄、攆走她幾個小時之前還實實在在讚不絕口的那個人。她天生愛說愛笑,快活平和,可是一連串的不幸和挫折使她變得開始狂暴地希望並要求所有人都生活在平和與歡快之中,不許有別的活法。生活裏的最輕微的不諧和,最細小的挫折都會使她立即暴怒起來:她剛才還充滿絢麗的希望和幻想,轉瞬之間就會詛咒命運,抓到什麽撕什麽、摔什麽,甚至用頭撞牆。阿馬利婭太太也忽然不知為什麽受到了卡捷琳娜的特別看重和尊敬,也許僅僅是因為要舉辦這座酬賓宴,阿馬利婭決定全心全意參加操持:她主動擺桌子,借桌布、餐具等等東西,並且在自己廚房裏做食品。卡捷琳娜委托她全權處理一切,把一切都交給她,自己到墓地去了。的確什麽都準備得異常出色:桌子擺上了,甚至相當幹淨;餐具,叉子,刀子,酒盅,玻璃杯,盤子,——這一切當然都是拚湊起來的,式樣不同,大小不一,從各家房客借的;可是都按時出現在自己的位置上。阿馬利婭覺得出色地完成了任務,迎接回來的人們時甚至帶了某些得意的神色;她穿得漂漂亮亮的,頭上的包發帽係著黑色新紗帶,身上穿著黑色連衣群。這種得意的心情雖然是應當應分的,可是不知為什麽卡捷琳娜不喜歡:“真好像缺了阿馬利婭連桌子也擺不成!”她也不喜歡係著新黑紗帶的包發帽:“說不定這個愚蠢的德國婆娘還會驕傲咧,覺得她是出於恩典幫助窮房客呢。恩典!恭請注意!卡捷琳娜的爸爸是上校,差一點兒當上省長,有時一次宴請過四十個客人,阿馬利婭這種人連廚房都進不了......”不過卡捷琳娜決定不到時候不表露自己的感情,盡管她心裏已決定今天一定要殺殺阿馬利婭的威風,要她記住自己的真正位置,要不天知道她會驕傲成什麽樣子,暫時隻冷淡她一下。另一件不愉快的事也助長了卡捷琳娜的火氣:邀請參加葬禮的住戶,除了波蘭人以外(波蘭人也來得及跑到墓地去了),誰也沒有來;來參加酬賓宴的,也全是一些卑微的窮人,許多人甚至喝醉了,全都是一些廢物。住戶裏年歲大一些、比較體麵一些的人好像串通好了似的,有意作對,一個也沒來。比方說,盧仁,他可以說是住戶裏最體麵的人,也沒來;然而昨天晚上,卡捷琳娜就對世界上所有人即阿馬利婭、波蓮卡、索尼婭和波蘭人說過,他是一個最高尚最慷慨的人,門路廣,財產多,是她前夫的朋友,受到過她父親的接待,答應用一切手段給她弄到一筆數額巨大的養老金。這裏我們要指出,如果說卡捷琳娜誇耀誰的門路和財產的話,那麽她這麽做是完全不謀私利,完全沒有個人打算的,完全沒有私心,是出於一片赤誠,隻是因為她喜歡誇耀,喜歡賦予被誇耀者更大的價值。盧仁不來,——“這個可憎的壞蛋列別賈特尼科夫”也沒有來,大概是“學他的樣子”。“這個家夥以為自己有什麽了不起嗎?人家請他不過是出於恩典,而且還是因為他跟盧仁先生住在一起,是他的熟人,不請不好意思罷了。”一位風度高雅的太太帶著“錯過婚齡的老姑娘”也沒有來,她雖然才住進阿馬利婭的公寓不到兩個星期,可是已對馬爾梅拉多夫家的喧嘩尤其是已故馬爾梅拉多夫喝醉酒回家引起的吵鬧抱怨過幾次,卡捷琳娜當然知道,因為阿馬利婭跟卡捷琳娜罵架的時候曾威脅要把他們全家趕走,扯著嗓子喊,說他們騷擾“高貴的房客,他們連這些房客的腳都不值”。卡捷琳娜故意要在這時請她“連腳都不值”的太太和她的女兒,尤其是因為直到現在這位太太偶爾遇到她時總是高傲地轉過臉去,是要叫她知道卡捷琳娜“思想和情感更高貴,不念舊惡請她”,要叫人家看到卡捷琳娜不是從來都這麽窮。卡捷琳娜預定在宴席上對大家說明這一點,同時還打算告訴大家已故爸爸差一點兒當上省長,而且還要間接指出遇見人不必扭頭——這種做法是極其愚蠢的。一個胖中校(其實他隻是個退伍上尉)也沒有來,原來他從昨天早晨起就“爛醉如泥”了。一句話,來的隻有:那個波蘭人,一個長相難看、沉默寡言、衣服油汙、滿臉粉刺、一身臭味的事務員,一個幾乎是瞎子的聾老頭子——他當年曾在某郵政局工作過,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也不知是什麽人把他收養在阿馬利婭太太的公寓裏。來的人中還有一個醉醺醺的退伍中尉,其實他不過是個軍糧官,笑起來很不得體,聲音很大,“請您想想”,竟沒有穿西服坎肩!有個人進來就坐到桌旁,連頭也沒有跟卡捷琳娜點一下。還來了一個人,因為沒有衣服,竟穿著睡袍來了;這實在不成體統,被阿馬利婭和那個波蘭人用力架了出去。而那個波蘭人又帶來了兩個波蘭人,這兩個波蘭人從來沒有在阿馬利婭這兒住過,在這座公寓裏誰也沒見過他倆。這一切使卡捷琳娜極為不快。“這樣一來,這座酒席是給什麽人準備的呢?”為了騰地方,連孩子們也沒讓上桌,餐桌已把整個房間全占了,孩子們飯菜擺在牆旮旯裏的一口箱子上,兩個小的被安排坐在長凳上,波蓮卡作為大孩子,應當照管他們,喂他們,給他們擦鼻子,“像伺候貴族少爺那樣”。一句話,卡捷琳娜不由自主地想要格外風光一下,甚至要擺擺架子。她特別嚴厲地打量了幾個人,傲氣十足地請大家入席。不知為什麽她認為阿馬利婭應當對那些不來的人負責。她突然對阿馬利婭極為不客氣,阿馬利婭立即覺察到,感到十分委屈。這樣的開始不是好兆頭。終於人們都入席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幾乎是在人們從墓地回來的時候進屋的。卡捷琳娜看到他高興得要命,第一,因為他是唯一一個“有教養的客人”,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準備兩年後擔當本地大學的一個教授職位”;第二,因為他立即恭恭敬敬地向她道歉,說他盡管非常想參加葬禮,可是未能如願。她立即全力招呼他,讓他坐在自己的左側——右側坐的是阿馬利婭太太;盡管她要不斷地關心正確地上菜並分撥給每個人,盡管痛苦的咳嗽最近這兩天厲害起來,這時打斷她的話,使她喘不上氣來,可是她仍然不停地對拉斯柯爾尼科夫傾訴胸中的積憤以及對酬賓宴失敗的不滿。不過卡捷琳娜的憤懣也常常借著最快活的、不可遏製的、嘲弄在座客人尤其是嘲弄房東阿馬利婭的笑聲來發泄。

    “一切都怨這隻布穀鳥。您明白我說誰:說她,說她!”卡捷琳娜用頭給拉斯柯爾尼科夫指著房東說。“瞧她瞪著眼睛,感覺到我們在說她,可是聽不懂,所以就瞪眼睛。呸,一隻貓頭鷹!哈哈哈!......喀喀喀!她顯擺那破包發帽幹嗎!喀喀喀!您看出來沒有,她想讓大家認為她在維護我,來這裏是給我麵子。我認為她是體麵人,請她替我邀請一些像樣的人,也就是說,請死者的熟人,可您瞧瞧,她給我請了些什麽人來:一些小醜!一些髒貨!瞧這人臉多髒,滿臉鼻涕!這幾個波蘭人......哈哈哈!喀喀喀!誰,誰也沒有在這兒見過他們,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他們;請問,他們來幹嗎?大模大樣地坐成一排。喂,波蘭先生!”她忽然對著一個波蘭人喊道,“您拿到油餅了嗎?再拿一些!喝啤酒吧,喝點兒啤酒!不想喝伏特加嗎?瞧,站起來啦,鞠躬呢,瞧,瞧,一定是餓極了,可憐哪!沒關係,讓他們吃好啦。他們起碼不吵不鬧,不過......不過,真的,我擔心房東這些銀湯匙!......阿馬利婭太太,”她突然對房東幾乎大聲說,“要是有人偷走您的湯匙,我可不負責任喲,我先提醒您!哈哈哈!”她對自己的調侃很得意,又笑著用頭指著房東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沒聽懂,又沒聽懂!坐在那裏張著嘴,瞧,貓頭鷹,一隻真正的貓頭鷹,帶著新紗帶的貓頭鷹,哈哈哈!”

    這時笑又變成了無法忍受的咳嗽,這咳嗽持續了五分鍾。手帕上留下了幾滴血,前額上冒出了汗珠。她默默地讓拉斯柯爾尼科夫看了看血,兩腮上布滿紅斑,剛喘過一口氣來,立即就異常興奮地對著拉斯柯爾尼科夫又講起來:

    “瞧,我給了她一個極其微妙的任務——請那位夫人和她的女兒,您明白我說的是誰吧?必須態度極其委婉、手法異常巧妙才成,可她請的結果,這個外地來的混蛋,這個驕傲的畜生,這個卑微的土包子——她不過是個少校的遺孀,來請求撫恤金,跑官署,五十五歲了還搽胭脂抹粉(這是人人皆知的)......這樣一個畜生竟不肯來,而且不能來甚至也不打發個人來道歉,這是在這種場合最普通的禮節嘛!我不懂,為什麽盧仁先生也不來。可索尼婭呢?她上哪兒去了?啊,她終於來了!索尼婭,你上哪兒去啦?奇怪,你連參加父親的葬禮也不準時。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讓她坐在您旁邊。這是你的座位,索尼婭...... 想吃什麽拿什麽。拿點兒肉凍吧,這道菜好些。馬上就上油餅。給孩子們啦?波蓮卡,你們那兒什麽都有嗎?喀喀喀!你要做個聰明孩子,麗達;你呢,科利亞,別晃腿,要像貴族家的孩子那麽好好坐著。你要說什麽呢,索尼婭?”

    索尼婭立即向她轉達盧仁先生的歉意,盡量提高聲音,以使大家都聽得到,她挑選了一些最具敬意的詞句,甚至還編造了盧仁沒說的一些話。她說盧仁先生特意請她轉告,說他一有可能,立即趕來,以便當麵商談一些事情,決定下一步的做法和可以采取的措施,等等,等等。

    索尼婭知道,這會使卡捷琳娜得到安慰,感到體麵,主要的是可以使她的自尊心得到滿足。她匆匆對拉斯柯爾尼科夫鞠了一躬,好奇地瞥了他一眼,坐到他身旁。不過在其餘時間裏,她卻不知為什麽避免看他,也避免跟他交談。她好像有些心不在焉,雖然眼睛看著卡捷琳娜的臉以便隨時迎合她。她和卡捷琳娜都沒有穿喪服,因為沒有。索尼婭穿的是顏色暗一些的褐色連衣裙,卡捷琳娜穿的是她唯一一件暗色帶條紋的布連衣裙。盧仁先生的情況,順利講完了。卡捷琳娜鄭重其事地聽完索尼婭的話,帶著同樣鄭重其事的神氣打聽盧仁先生的身體如何。接著,她幾乎高聲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耳語說像盧仁先生這樣一個受人尊敬的體麵人如果跟這些“不尋常的人”坐在一起的確會顯得奇怪,盡管他敬愛她的這個家而且沒有忘記跟她爸爸的老交情。

    “所以我特別感激您,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您不嫌棄我的這杯薄酒,甚至肯光臨這樣的環境,”她幾乎高聲補充說,“我相信隻是對可憐先夫的特殊友誼才使您肯踐約前來。”

    然後,她又一次用自豪和自尊的目光掃視了一下在座的客人,忽然用特別關心的語氣隔著桌子高聲問聾老頭子是否要烤菜,還問給他斟過裏斯本葡萄酒沒有。老頭子沒有回答,好長時間沒聽明白問他什麽,盡管鄰座的人為了取笑甚至已開始推他了。他隻是張著嘴向四外張望著,這就使大家更加覺得開心。

    “瞧多麽糊塗!瞧啊,瞧啊!把他領來幹嗎?至於盧仁先生呢,那我總是相信他,”卡捷琳娜繼續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他當然不像......”她激烈地高聲對阿馬利婭說,那神態異常威嚴,以致阿馬利婭甚至害怕起來,“不像您的那些穿得花裏胡哨的邋遢女人,這種女人給我爸爸當廚娘都不夠資格。先夫接待她們,是給她們麵子,而且也隻是出於自己無限的善心。”

    “不錯,他喜歡喝一盅兒;他喜歡這個,喝過!”退休的軍糧官幹完了第十二盅伏特加,忽然喊道。

    “先夫的確有這個弱點,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卡捷琳娜忽然釘上了他,“可是他是個善良高尚的人,喜愛並且敬重自己的家庭。隻有一點不好:由於善良,他太信任各種墮落的人了,天知道他沒有跟誰一起喝過酒,那些人連他的鞋底都不如!您想想看,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在他的衣兜裏發現了一個糖人兒:醉得要死,卻記得孩子。”

    “糖人兒?您說的是糖人兒?”軍糧官喊了一句。

    卡捷琳娜不屑於回答他的問題。她在想什麽,歎了一口氣。

    “您準跟別人一樣認為我對他太厲害。”她繼續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可實際情況並不這樣!他尊重我,非常,非常尊重我!他是個好心腸的人!有時侯真可憐他!有時侯他坐在牆旮旯裏看著我,真叫人可憐,真想愛撫他一下,可是轉念一想:‘要是愛撫了他,他就喝得更凶了。’隻有對他厲害才能多少約束他一些。”

    “不錯,有時侯還拽頭發,拽過不止一次呢。”軍糧官又喊了一句,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

    “對一些混蛋不僅要拽頭發,還應當用撣子打呢。我說的不是對已故的丈夫!”卡捷琳娜不客氣地對軍糧官說。

    她腮上的紅斑越來越紅,胸膛起伏著。再過一分鍾,她就要發作了。許多人嘻嘻地笑著,看樣子,他們喜歡這樣。一些人攛掇軍糧官,低聲對他嘀咕什麽。顯然,人們想使他跟她吵起來。

    “請問,您這是指什麽說的,”軍糧官開始說,“也就是說,您指的是誰?不過,不必回答了!不值一提!寡婦!我原諒您......。完事!”他說完又幹了一杯。

    拉斯柯爾尼科夫坐在那裏默默地聽著,心裏感到厭惡。他隻是出於禮貌才觸動一下卡捷琳娜不斷往他盤子裏撥的食物,而且這麽做也隻是為了不拂卡捷琳娜的好意。他凝神盯著索尼婭。索尼婭也越來越擔心。她也預感到酬賓宴不會和平結束。她提心吊膽地注視著卡捷琳娜火氣的增長。不過她知道兩位外地來的女士這麽蔑視卡捷琳娜的約請,主要原因是她索尼婭。她聽阿馬利婭太太說過,那位媽媽聽到約請甚至生起氣來,問道:‘她怎麽能夠使自己的女兒跟這個姑娘坐在一起?’索尼婭覺得,卡捷琳娜已經通過什麽方式知道了這件事。而侮辱索尼婭對卡捷琳娜來說比侮辱她本人,比侮辱她的孩子,比侮辱她的爸爸更厲害,一句話,這是一種致命的侮辱;索尼婭知道,卡捷琳娜“沒有向這兩個邋遢女人證明她們是什麽東西以前”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恰恰這時有人從餐桌的另一端傳給索尼婭一個盤子,上麵用黑麵包擺了被一支箭射中的兩顆心。卡捷琳娜立即發起火來,高聲說送這種東西的人當然是一頭“醉驢”。阿馬利婭也覺得情況有些不妙,而且也深受卡捷琳娜傲慢態度的侮辱,為了改變宴席上的氣氛並順便抬高自己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便忽然無緣無故地用半通不通的俄語講起她一個熟人——“藥房的卡爾”來,說他夜裏坐出租馬車,“馬車夫要撒(殺)他,卡爾哭哭(苦苦)愛(哀)求別撒(殺)他,哭著,束手無策,嚇壞了,嚇得心穿透了”。卡捷琳娜盡管也笑了笑,可是立即指出阿馬利婭不該用俄語講笑話。阿馬利婭更加感到不快,立即反駁,說她的“法特爾阿烏斯柏林2,是個非常非常重要的人,走路兩手總掏兜兒”。愛笑的卡捷琳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阿馬利婭已忍無可忍,勉強壓住怒火。

    “一隻貓頭鷹!”卡捷琳娜立即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她差一點兒要快活起來。“她想說兩手插在褲兜裏,卻說成了掏兜兒。喀喀喀!您一勞永逸地發現沒有,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住在彼得堡的這些外國人,主要是德國人,全都比我們蠢!唉,您會同意的,怎能講‘藥房的卡爾被嚇得心穿透了’,這個窩囊廢不僅沒有把馬車夫捆起來,反而‘束手無策,苦(哭)著,哭哭(苦苦)愛(哀)求’。真是糊塗蟲!她以為這故事很感動人,卻沒有意識到她多蠢!我看這個醉軍糧官要比她聰明得多。起碼可以看出他是個酒鬼,把最後的智慧喝沒有了,可外國人都那麽莊重嚴肅......。瞧她坐在那裏瞪著眼睛。生氣了!生氣了!哈哈哈!喀喀喀!”

    卡捷琳娜高興起來,立即大講各種瑣事,忽然講起來領到養老金後要回故鄉T市開一所貴族女子寄宿學校。這件事,她還沒有告訴過拉斯柯爾尼科夫,於是她就醉心地講起了一些最誘惑人的細節。馬爾梅拉多夫生前在小酒館裏向拉斯柯爾尼科夫介紹太太貴族女中畢業時當著“省長和其他要人的麵兒”跳披肩舞時提到的那張獎狀不知怎麽出現在卡捷琳娜手裏。顯然,這張獎狀現在要充當卡捷琳娜有權創辦寄宿學校的證明。可是這張獎狀儲備在這裏的主要目的卻是徹底擊敗“兩個穿得花裏胡哨的邋遢女人”——假如她們應邀出席酬賓宴的話,向她們清楚地表明,卡捷琳娜出身於最高貴的家庭,“甚至可以說是貴族家庭,是上校的千金小姐,比某些尋求奇遇的女冒險家強——近來這種女人很多”。獎狀立即在醉醺醺的客人手裏傳看起來。卡捷琳娜沒有阻攔,因為那上麵的確en toutes letters 3 寫著她是七等文官、勳章獲得者之女,父親的確差一點兒就是上校。4 興奮起來,卡捷琳娜立即詳盡地描繪起未來在T市的美好寧靜的生活來,談到了她準備請到寄宿學校任教的一些中學教師,談到了一個當年曾在貴族女中教過她本人法語、如今仍然在T市安度晚年的可敬的法國老人曼戈,說給點兒錢就會來任課。終於也談到了索尼婭,說“她跟卡捷琳娜一起去T市,幫助她照料一切”。這時在餐桌的那頭有人忽然撲哧地笑了一聲。卡捷琳娜盡管馬上極力裝出對餐桌那頭發出的笑聲不屑一顧的神氣,可是立即故意提高嗓門兒激動地談起索尼婭不容置疑的種種才能來,說她勝任校長助理這一職務,說“她溫順、有耐心、自我犧牲、高尚、受過教育”,同時還摸了索尼婭的臉腮一下,並且站起來熱烈吻了她兩次。索尼婭滿臉飛紅,卡捷琳娜忽然大哭起來,說自己“是神經脆弱的糊塗蟲,心情太壞,該結束了,因為菜肴已吃完,該上茶了”。這時阿馬利婭太太已感到十分難過,因為在談話的全部過程中她絲毫未能插嘴,人們甚至根本不聽她的話,此刻她忽然決定做最後的嚐試,她憂心忡忡地向卡捷琳娜提出一個極其切實重要的建議,說在未來的寄宿學校裏要特別注意女學生被褥的清潔,“一定要有一位好女士好好看著女學生的被褥”,第二,“女學生夜裏要安靜,不要讀任何小說”。卡捷琳娜心情的確不好,感到疲倦,對酬賓宴已感到厭煩,立即“搶白”阿馬利婭,說她“胡說八道”,什麽也不懂;說關心被褥是女管理員的事,不該由校長管;至於讀小說呢,那簡直是不成體統,請她不要多嘴。阿馬利婭臉一紅,發起火來,說她不過是“一片好心”,“希望她許多好”,說卡捷琳娜“好久沒交房租了”。卡捷琳娜立即“頂”她,指出她說的“一片好心”是騙人,說昨天死者停放在桌子上的時候阿馬利婭就為房租折磨過她。阿馬利婭對此極其有力地回敬說,“她請過那兩位女士,可是人家不來,因為高尚的女士不能來見不高尚的女士”。卡捷琳娜立即強調指出,因為她是個髒貨,所以她不能判斷什麽是真正的高尚。阿馬利婭忍不住,立即宣稱,她的“法特爾阿烏斯柏林是個非常非常重要的人,走路兩手總掏兜兒,總是噗噗地喘氣”,為了更加逼真地表明父親的樣子,阿馬利婭從椅子上站起來,兩手插在褲兜裏,鼓起兩腮,嘴裏發出類似噗噗的聲音,惹得全場哄堂大笑,房客們預感到一場大戰即將爆發,故意用讚揚鼓勵她。卡捷琳娜已忍無可忍,立即高聲“斬釘截鐵地”指出,說阿馬利婭也許從來就沒有父親,說阿馬利婭不過是彼得堡的一個芬蘭女酒鬼,以前準是在什麽地方當廚娘,也許比這還要下賤些。阿馬利婭臉紅得像烤蝦,尖聲喊起來,說也許“卡捷琳娜才沒有父親,她的法特爾阿烏斯5柏林,穿那麽長的常禮服,喘氣總是噗噗地”。卡捷琳娜用輕蔑口吻指出,她的出身人所共知,在這張獎狀上也印得清清楚楚她的父親是上校,而阿馬利婭的父親——如果她曾經有過什麽父親的話,準是彼得堡一個賣牛奶的臭芬蘭佬,很可能是根本就沒有父親,因為到現在也弄不清楚她的父稱是什麽,是伊萬諾夫娜還是路德維戈夫娜。阿馬利婭一聽,勃然大怒,用拳頭敲了一下桌子,大叫起來,說她的父稱是伊萬諾夫娜,而不是路德維戈夫娜,她的法特爾“德國名字叫約翰6,當過莊園管理人”,卡捷琳娜的法特爾“從來沒有當過莊園管理人”。卡捷琳娜從椅子上站起來,疾顏曆色地用顯得平靜的語調(雖然她臉色煞白,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聲明說,如果她膽敢再一次“拿廢物法特爾跟她的父親相提並論的話,她卡捷琳娜就要拽下她的包發帽來用腳踹”。阿馬利婭聽到這裏,就在屋裏來回跑起來,聲嘶力竭地喊道,她是房東,要卡捷琳娜“立即搬走”,接著便不知為什麽急忙去收拾桌子上的銀湯匙。吵鬧聲大作,孩子們哭起來。索尼婭已拽住卡捷琳娜。可是這時阿馬利婭忽然喊起了娼妓證,卡捷琳娜便掙脫出來,奔向阿馬利婭,要把自己的威脅立即付諸實施。這時門開了,門口出現了盧仁。他站在那裏用嚴厲的聚精會神的目光打量著屋裏的人。卡捷琳娜向他撲去。

 

附注:

1. 一種由果汁、香料、奶、茶、酒等混合成的飲料。

2.父親是柏林人(用俄語說的德語)。

3.全文(法文)。

4.卡捷琳娜一直說自己的父親是上校級文官(見本書第二部第七章),相當於五等文官,可獎狀上寫的卻是七等文官,故說“差一點兒就是上校。可以看出卡捷琳娜對父親的官銜也誇大了。

5.法特爾——德文:父親;阿烏斯——德文:來自。

6.約翰——教名,在俄文裏就變成了伊萬,所以阿馬利婭說自己的父親是德國人,父稱是伊萬諾夫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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