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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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第六章

(2016-08-06 16:05:36) 下一個

                                 第 六 章

 

    後來回憶起這一刻的情景,拉斯柯爾尼科夫腦海裏出現了下麵這樣一幅畫麵:

    門外傳來的腳步聲忽然大起來,門開了一點兒縫。

    “怎麽回事?”波爾菲裏氣惱地喊了一聲。“我警告過嘛......”

    一時沒有回答,可是門外好像有幾個人在推開一個人。

    “怎麽回事?”波爾菲裏慌忙問道。

    “犯人尼古拉帶來了。”門外有人回答說。

    “不要!走開!等等再來!......他來幹什麽!胡鬧!”波爾菲裏喊著向門奔去。

    “可他...... ”那個聲音剛要說話就忽然停下了。

    一場真正的廝打持續了不到兩秒鍾,接著便傳來一個人用力把另一個人推開的聲音,隨後便有一個臉色很蒼白的人直接邁進了波爾菲裏的辦公室。

    乍看起來,這人的樣子很怪。他兩眼直視前方,可是好像什麽也沒有看到。眼睛裏閃爍著決心,可是臉色卻像死人一樣蒼白,好像被押赴刑場似的。煞白的嘴唇微微顫動著。

    他還很年輕,普通老百姓打扮,中等身材,瘦瘦的,頭發剪成劉海兒式——齊額前後剪去一圈,麵容清秀,有些幹癟。被他突然推開的人首先跟他進了屋,抓住了他的肩膀:這是押送他的衛兵。不過尼古拉拽了一下胳膊,又掙脫出來。

   門口聚了幾個看熱鬧的人。有些人想進屋。所描寫的一切幾乎發生在一瞬間。

    “走開,還早呢!等等,叫的時候再來!......為什麽提前把他帶來了?”波爾菲裏好像被弄糊塗了,非常不滿地咕噥著。可是尼古拉卻突然跪下了。

    “你幹什麽?”波爾菲裏驚訝地喊了一句。

    “我有罪!我作的孽!我是凶手”尼古拉忽然說,他有些喘,可是聲音卻相當大。

    沉默持續了約十秒鍾,好像所有人都愣住了。連衛兵也後退了一步,不再靠近尼古拉,而是機械地退到門口,一動不動站在那裏。

    “怎麽回事?”波爾菲裏從刹那間的驚愕中猛醒過來喊道。

    “我......凶手......”尼古拉稍稍沉默了一會兒重複了一句。

    “怎麽......你......。怎麽......。你殺了誰?”

    波爾菲裏看樣子不知所措了。

    尼古拉又沉默了一會兒。

    “阿廖娜太太和她的妹妹利紮韋塔,我......用斧子......殺的。因為精神錯亂......”他忽然補充了一句,又沉默起來。他一直跪著。

    波爾菲裏有幾瞬間站在那裏,好像在思考什麽,可是他忽然又抖擻精神,揮動雙手趕那些看熱鬧的人出去。那些人立即出去,門又關上了。接著他看了看站在牆角正在奇怪地端詳尼古拉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本想走過去,可是忽然停下來,看了看他,又立即把目光移到尼古拉身上,然後又看拉斯柯爾尼科夫,接著又看尼古拉,忽然像受到吸引似的,又問起尼古拉來。

    “你為什麽要搶先對我講精神錯亂?”他幾乎惡狠狠地對他喊道。“我還沒有問你是不是因為精神錯亂嘛......你說:是你殺的嗎?”

    “我是凶手......我招供......”尼古拉說。

    “唉!用什麽殺的?”

    “斧子。早準備好的。”

    “哎,又搶先!一個人嗎?”

    尼古拉沒有聽明白問題。

    “是一個人殺的嗎?”

    “是一個人。米特裏沒有罪,跟整個案件沒有關係。”

    “別忙談米特裏!唉!......”

    “那你怎麽跑下樓的?門房遇到你們了嗎?”

    “我這是為了轉移視線......當時......跟米特裏跑。”尼古拉像著急似的按事先準備好的答案回答說。

    “唉,果然不出所料!”波爾菲裏惡狠狠地喊了一句。“說的不是自己的話!”他像自言自語似的咕噥完,忽然又看了看拉斯柯爾尼科夫。

    他看樣子過分關注尼古拉,以致有一瞬間甚至把拉斯柯爾尼科夫忘了。如今他猛醒過來,甚至感到不好意思......

    “羅佳老弟!請原諒。”他走到拉斯柯爾尼科夫跟前說。“不允許這樣。請...... 跟您毫無關係。我自己也 ......您瞧是什麽樣的驚喜!......請吧!”

    說著,他抓起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一隻胳膊,給他指了指門。

    “您似乎沒有料到會出現這樣場麵吧?”拉斯柯爾尼科夫問道,他當然對什麽都還沒理解清楚,可是已受到強烈的鼓舞。

    “老弟,您也沒有料到啊。瞧手哆嗦的!嘿嘿?”

    “您的手也哆嗦啊,波爾菲裏先生。”

    “我也哆嗦;沒有料到嘛!......”

    他們站在門口。波爾菲裏不耐煩地等著拉斯柯爾尼科夫出去。

    “那麽,意外的驚喜就不給看啦?”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問。

    “還說咧,自己的上牙在跟下牙打架呢,嘿嘿!您真愛譏諷!那麽再見吧。”

    “我看該說永別了!”

    “那就看上帝怎麽安排咯,看上帝怎麽安排咯。”波爾菲裏皮笑肉不笑地咕噥著。

    穿過秘書處的時候,拉斯柯爾尼科夫發現許多人都凝神看他。在穿堂兒的人群裏他看到了那棟樓那天夜裏被他喊著上派出所的兩個門房。他們站在那裏等什麽。他剛踏上樓梯,就聽到波爾菲裏又在身後叫他。他轉過身來,看到波爾菲裏氣喘籲籲地追過來。

    “還有一句話,羅佳老弟,方才我說一切要看上帝怎麽安排;不過根據辦事程序,還必須問您一些問題......就是說,我們還要見麵,就這樣。”

    波爾菲裏站在他跟前,麵帶笑容。

    “就這樣。”他又補充了一句。

    可以推測他還想說什麽,可是不知為什麽沒說出來。

    “請您原諒,波爾菲裏先生,方才......我急躁了些。”拉斯柯爾尼科夫感到十分振奮,以致不可遏製地希望在波爾菲裏麵前顯示一下。

    “沒關係,沒關係......”波爾菲裏幾乎高興地接過話茬說。“我自己也......。我脾氣不好,很後悔,很後悔!我們還要見麵。要是上帝肯安排,我們還會多次見麵的!......”

    “我們就會徹底互相了解咯?”拉斯柯爾尼科夫接著說。

    “也會徹底互相了解。”波爾菲裏肯定說,接著眯縫起眼睛來極其嚴肅地看了看他。“現在去參加命名日 ?”

    “去參加葬禮。”

    “啊,對呀,是參加葬禮。要保重身體,身體...... ”

    “我不知道祝願您什麽!”拉斯柯爾尼科夫已開始下樓梯,忽然又轉身對著波爾菲裏說。“祝您不斷取得更大成功,您瞧,您的職責多麽具有喜劇性啊!”

    “為什麽說具有喜劇性?”波爾菲裏也轉身要走開,立即豎起耳朵來問道。

    “怎能說沒有呢。就拿這個尼古拉來說吧,您大概在心理上把他折磨得夠苦了,用您的方式,逼著他招認:一定白天黑夜向他證明,說‘你就是凶手,你就是凶手......’如今他招認了,您又翻翻複複地說:‘胡說,你不是凶手!你不可能是凶手!你說的不是自己的話!’這麽看,您的職責怎麽不具有喜劇性?”

    “嘿嘿嘿!您竟注意到我對尼古拉說他‘說的不是自己的話’?”

    “怎能不注意到呢?”

    “嘿嘿!才智出眾,才智出眾。簡直明察秋毫!真是才華橫溢!而且能撥動最具有喜劇性的心弦......嘿嘿!據說作家裏麵果戈理最具有這個特點?”

    “不錯,果戈理是這樣。”

    “不錯,果戈理是這樣......最愉快的再見。”

    “最愉快的再見......”

    拉斯柯爾尼科夫直接回家。他被弄得稀裏糊塗,一到家就撲到沙發上坐了一刻來鍾,隻想休息休息,整理一下思緒。對於尼古拉,他連想也沒想:他感到吃驚,尼古拉的供詞裏有一種無法解釋的令人奇怪的東西,他現在無論如何理解不了。可是尼古拉的招供是毫不含混的事實。這樁事實的結果,他立即就看清了:謊言不能不暴露,那時仍然要來找他。起碼暫時他是自由的,他應當做些什麽準備,因為危險並未過去。

    可是危險到什麽程度呢?形勢已開始明朗起來。他粗略地回想了一下方才跟波爾菲裏的場麵,不能不又一次嚇得發抖。當然,他還不知道波爾菲裏的全部用意,還不能識破他方才的全部計謀。可是部分把戲已暴露出來了,當然誰也沒有比他更能夠清楚地理解波爾菲裏的這一步對他來說是多麽危險。稍一不慎,他就能夠完全暴露自己,那就是事實上的暴露了。波爾菲裏知道他的病態性格,乍看起來,他準確地抓住了他的弱點,動作雖然過於果敢,可是仍然幾乎是試探性的。無可爭辯,拉斯柯爾尼科夫方才已經過於暴露了自己,可是畢竟還沒有到暴露事實的地步。這暫時隻是相對的。可是他現在對這一切的理解是否對呢?他沒有錯嗎?波爾菲裏今天想得到什麽結果?他今天是否真準備了什麽呢?那究竟是什麽呢?他是否真在等什麽?假如沒有尼古拉造成的這場混亂,他們今天會怎樣分手呢?

    波爾菲裏今天幾乎把所有的牌都亮出來了;當然是冒險,但亮出來了。拉斯柯爾尼科夫一直覺得,如果波爾菲裏還有什麽牌的話,他也會把這些牌亮出來。這“驚喜”是什麽?是嘲弄?這是否意味著什麽?這裏是否能暗藏著類似事實,類似正麵指控的什麽東西?昨天的那個人呢?他到哪兒了?他今天在哪兒?假如波爾菲裏有什麽確定的東西的話,那當然跟這個人有關係......

    他坐在沙發上,低垂著頭,臂肘支在膝蓋上,兩手捂著臉。神經性的渾身顫抖還在繼續。最後,他站起來,拿起帽子,想了想,朝門口走去。

    他有些預感,覺得起碼今天他可以認為幾乎肯定不會有危險。忽然他覺得心裏有一種類似快活的感覺。他想快些去卡捷琳娜太太那裏。葬禮當然是趕不上了,但是參加酬賓宴還來得及,在那兒他馬上就能看到索尼婭。

    他站下來想了想,嘴唇上露出一絲苦笑。

    “今天!今天!”他自言自語地重複著。“一定要在今天!應當這樣...... ”

    他剛想開門,忽然門自動開了。他哆嗦了一下,朝後跳了一步。門慢慢地輕輕地開了,忽然出現了一個人——昨天從地下鑽出來的那個人。

    這人在門口停下,默默地看了看拉斯柯爾尼科夫,向屋裏邁了一步。他跟昨天一模一樣,仍然是那樣的體貌,那樣的穿戴,可是臉上的表情和眼神卻發生了強烈的變化:他的目光裏好像有一些憂鬱的神色。他站了一會兒,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他這時要是再把手掌托在臉腮上頭一歪就完全像個婆娘了。

    “您有何貴幹?”驚呆了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問。

    來人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深深第鞠了一躬,幾乎是一躬到地,起碼右手手指觸到了地上。

    “您這是幹什麽?”拉斯柯爾尼科夫喊了一句。

    “我對不起您。”來人輕輕地答。

    “在那方麵。”

    “我惡意誹謗了您。”

    兩人互相對看著。

    “我當時很生氣。您那時也許是喝醉了,到我們那棟樓,叫門房去派出所,還打聽血跡,我當時很生氣,覺得不該把您放走,不該把您當成醉漢。我氣得一夜沒睡著。我們當時記住了您的住址,昨天來問過......”

    “誰來過?”拉斯柯爾尼科夫問,他刹那間開始想起來了。

    “我侮辱了您。”

    “這麽說,您是那棟樓的?”

    “您在大門口跟一些人站在那裏時,我在場,也許您記得?我們在那裏開了一座作坊,好久了。我們是熟皮子的,攬活兒到家裏做......我最生氣......”

    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把前天在大門洞的場麵全想起來了。他回憶起來,當時除了門房以外,那兒還站了幾個人,還有婦女。他記得有個人提議把他送到派出所去。說話人的長相,他想不起來,即使現在也認不出來。可是他記得他當時還回頭回了那人一句......

    昨天的全部恐怖原來是這麽回事。他想起來覺得無比可怕,他為了這麽一個微不足道的情況險些完蛋,險些自殺。看來,這人除了租房子和血跡什麽也講不出來。看來,波爾菲裏除了這一精神恍惚 也沒有任何事實;除了可作不同解釋的心理現象,也沒有什麽具體東西。看來,要是再不出現任何事實(不應當再出現,不應當,不應當!),那麽,他們能拿他怎樣?即使逮捕了他,他們能拿什麽最後給他定罪?而且看來,波爾菲裏隻是現在才知道租房子的事,剛剛知道,而在這之前他並不知道。

    “是您今天告訴波爾菲裏......說我去過?”他為突然出現的想法感到震驚,高聲問道。

    “哪個波爾菲裏?”

    “偵查科長。”

    “我告訴過。門房沒有去,我去了。”

    “今天?”

    “比您早到一小會兒。我全聽到了,聽到他怎麽折磨您。”

    “在哪兒聽到的?怎麽回事?什麽時候?”

    “就在他那兒,在隔扇後麵,我一直坐在那裏。”

    “怎麽?這驚喜是指您?怎麽會有這種事?怎麽能呢!”

    “我看到,”來人開始講起來,“聽完我的話,門房不想去,他們說,因為已經晚了,說不定警官會發火,怪罪我們沒有立即去,可我生氣,一夜沒睡著,於是就開始打聽。昨天打聽到,今天就去了。第一次去他不在,過了一個小時又去,他沒有接見我,第三次去,放我進去了。我把知道的情況向他報告了。他在屋裏暴跳起來,用拳頭捶著胸脯喊道:‘你們這幫強盜對我竟敢這樣?我要知道這件事,會派人把他抓來!’後來,他跑出屋去,叫來一個人在牆旮旯談了一會兒,回來又開始問我,罵我。責備了我好久,我向他報告了全部情況,說昨天您聽了我的那些話沒敢答對,說您沒認出我來。聽完,他又來回跑起來,不斷捶著胸脯,一邊生氣,一邊跑,等有人報告說您來了,他就要我鑽到隔扇後麵去,坐在那裏,一動別動,不管聽到什麽也別動。他親自給我端來一把椅子,把我鎖在裏麵。他說,也許我也要問你。尼古拉被帶來,您走之後,把我也放出來,對我說:我還要叫你來,還要問你...... ”

    “當您的麵兒審問過尼古拉嗎?”

    “放您走之後,也立即把我放了,以後才開始審問尼古拉的。”

    來人停下來,又手指觸地深深鞠了一躬。

    “請原諒我誣告和惡意誹謗。”

    “上帝會寬恕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回答說。拉斯柯爾尼科夫剛說完,來人又鞠一躬,不過這次手指沒有觸地,隻是把身子彎到齊腰的地方,然後便慢慢轉身出了房間。“一切都還模糊不定,如今一切都還模糊不定。”——拉斯柯爾尼科夫重複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自信地離開了房間。

    “如今我們還要再奮鬥一番哪。”——下樓梯的時候,他惡狠狠地笑著說。惡狠狠的情感是對自己;他想起自己的“怯懦”就蔑視自己,就感到可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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