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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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第五章

(2016-08-06 15:42:23) 下一個

                                    第 五 章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整,拉斯柯爾尼科夫走進N分局偵查科,請通報波爾菲裏先生說他來訪。他甚至感到奇怪,好久沒有接見他:起碼過了十分鍾才請他進去。他預料,他們應該立即撲上來逮住他才對。可是他站在接待室裏,身邊人來人往,看樣子沒有人對他感興趣。下一個房間像是秘書處,坐了幾個抄寫員,顯而易見,他們誰也不知道拉斯柯爾尼科夫是什麽人,來幹什麽。他用不安的懷疑目光打量著周圍,看看旁邊有沒有人看守他,有沒有人偷偷監視他免得他溜了。他什麽跡象也沒有看出來:隻看到一些謹小慎微的辦事員,還有一些別的什麽人,誰對他都漠不關心:他現在即使出去到處遊逛也沒人過問。他越來越肯定:如果昨天那個神秘的人,那個從地裏冒出來的幽靈全知道全看到的話,難道能夠讓他拉斯柯爾尼科夫現在這麽站在這裏悠然自得地等接見嗎?難道能夠等到十一點他自己想來才來嗎?結論是:要麽那人還什麽也沒告發,要麽...... 要麽他也什麽都不知道,他什麽也沒有親眼看見(而且他怎能看見?),因此昨天發生的一切仍然都是他的受到刺激的病態想象力所誇大的幻覺。這個想法,甚至昨天最驚恐最絕望的時候就已經開始鞏固了。現在他重新考慮之後,準備迎接新的戰鬥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在發抖。想到在可恨的波爾菲裏麵前嚇得發抖,他心裏甚至勃然大怒起來。他最怕的又是跟這個人見麵。他恨透了這個人,恨之入骨,他甚至怕仇恨流露出來暴露自己。他的憤怒心情十分強烈,以致顫抖馬上就停止了。他準備帶著冷峻放肆的神態進去,下決心盡量沉默,多看多聽,起碼這次無論如何要戰勝自己愛激動的病態天性。正在這時有人通知他去見波爾菲裏。

原來這時波爾菲裏一人在辦公室。他的辦公室不大不小,裏麵的擺設:包著漆布的沙發前麵是一張大辦公桌,一個寫字台,牆角一個立櫃,幾把椅子——家具都是公家的,都是磨光的黃色木料做的。後牆——確切些說是隔扇——的牆角上有一扇鎖著的門:隔扇後麵一定還有房間。拉斯柯爾尼科夫一進來,波爾菲裏就把門關上了;這樣,他們就單獨關在房間裏。波爾菲裏迎接客人的神態看來是很快活很熱情的;不過過了幾分鍾,拉斯柯爾尼科夫根據一些表現看出來他有些心神不安,好像捉摸什麽問題,再不就是一個人在屋裏偷偷幹什麽秘密勾當被人撞見了。

    “啊,老弟!您也終於......光臨敝處......”波爾菲裏把兩手伸給他開始說,“喂,請坐,貴賓!也許您不喜歡稱呼您貴賓,而且......老弟這種稱呼太tout court 1?請別認為這是不禮貌......。請坐這張沙發上。”

    拉斯柯爾尼科夫坐下,眼睛一直盯著他。

    “敝處”,為不禮貌道歉,法語“tout court”等等,都是一些值得注意的征兆。“他把兩隻手伸給我,可是一隻手也沒有讓我握,都及時收回去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腦海裏閃過了一個懷疑的念頭。他們倆都在注視對方,不過他們的目光一相遇,就以閃電般的速度互相避開。

    “我把申請書送來了......關於懷表的......這就是。這樣可以不可以,要不重抄一下?”

    “什麽?申請書?噢,噢......別擔心,就是這麽寫。”波爾菲裏像有事急於出門似的匆忙地說。說完就接過紙片來看了看。“不錯,就是這麽寫。這樣就可以了。”他用同樣匆忙的語調肯定了一遍,把申請書放到桌子上。後來,過了一分鍾,已開始談別的話的時候,他又從桌子上拿起來放到寫字台上。

    “您好像昨天說過希望問問我......正式地......關於我跟這個......被害者的接觸?”拉斯柯爾尼科夫開始說。他的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我幹嗎加了一個‘好像’?”他的腦海裏又立即閃過了另一個念頭:“咳,我幹嗎要為加了個‘好像’不安?”

    他突然覺得,他的疑心從跟波爾菲裏一接觸剛說兩句話、剛看到兩個目光轉眼之間便變成了龐然大物,大得嚇人......這是很危險的:神經緊張起來,擔心強烈了。“糟糕!糟糕!......我又會說走嘴。”

    “不——錯——!放心!來得及,來得及!”波爾菲裏咕噥著,在桌子旁邊來回踱著,好像毫無目的似的,一會兒走到窗戶前麵,一會兒走到寫字台旁邊,一會兒又回到桌子旁邊,一會兒躲避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懷疑目光,一會兒又站下自己凝視著拉斯柯爾尼科夫。他那又小又胖的圓鼓鼓的身軀這時看上去很奇怪,像一個球向四麵八方滾動著,又立即從四麵八方的牆上和角落裏彈回來。

    “來得及,來得及!......您吸煙嗎?您有?喏,請吸一支......”他繼續說著,遞給客人一支香煙。“您知道嗎,我在這兒接待您,我的住宅就在隔扇後麵......公房,我現在自費租私房住是臨時的。公房需要維修一下。現在幾乎要完工了......您知道嗎,住公房是很好的,對吧?您怎麽看?”

    “不錯,住公房很好......”拉斯柯爾尼科夫用含著隱隱約約的譏笑的眼神看著他答道。

    “住公房很好,很好......”波爾菲裏好像忽然考慮起別的什麽事來重複著說,“不錯!很好!”他最後差一點兒要喊起來,他忽然瞥了拉斯柯爾尼科夫一眼,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停下來。這麽愚蠢地不斷重複住公房很好,太庸俗了,跟他現在凝視客人的嚴肅、深思、神秘的目光是矛盾的。

    這使拉斯柯爾尼科夫更加惱火,他無論如何也忍不住要對他這種含著嘲弄意味的相當不謹慎的挑戰進行回擊。

    “您知道嗎,”他忽然問道,眼睛幾乎無禮地瞪著波爾菲裏,而且從這無禮的行動裏好像感受到了樂趣,“好像各種偵查人員都遵守這麽一條偵查規則,都愛用這麽一條偵查手法:先從遠處一些小事開始,或者從一些嚴肅問題開始,但這些問題應當是毫不相幹的,以便鼓勵被審者,或者確切說,分散他的注意力,麻痹他的警覺,然後突然出其不意,用一個最致命最危險的問題把他打得蒙頭轉向;是這樣吧?這一條在各種規程和守則裏至今仍然都被當成金科玉律吧?”

    “嗯,嗯......那麽您認為我這是用談公房使您......對吧?”說完,波爾菲裏就眯縫起眼睛來擠了一下;臉上掠過了一片快活狡黠的神色,前額的皺紋展平,小眼睛縮小,臉上的線條拉長了,忽然發出一陣神經質的持續的笑聲,身體笑得前仰後合,眼睛直看著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眼睛。拉斯柯爾尼科夫強製了一下自己,使自己也笑起來。波爾菲裏看到他也在笑,便笑得更厲害,臉都笑紅了。拉斯柯爾尼科夫見狀,心裏厭惡得要命,便顧不得什麽謹慎小心了:他停止笑,皺起眉頭,久久地仇恨地看著波爾菲裏,在波爾菲裏似乎有意不停的長笑過程裏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波爾菲裏。不過看得出來,雙方都是不謹慎小心的:結果是客人仇視他的笑,波爾菲裏當麵笑客人的這種仇視而很少感到不好意思。這後一種情況對拉斯柯爾尼科夫是很重要的:他明白了,方才波爾菲裏一定也沒有感到心慌,相反,大概是他拉斯柯爾尼科夫自己中了圈套;這裏顯然有他所不了解的什麽計謀,一定有什麽目的;也許一切都準備好了,馬上就要出手,襲來......

    他立即開門見山談正事,站起來,拿起帽子。

    “波爾菲裏先生,”他毅然決然地帶著相當強烈的氣惱開始說,“您昨天曾表示希望我來接受什麽審問。”他特別強調“審問”二字。“我來了,要是您需要知道什麽,那就請問吧。否則,我就要告辭了。我沒有時間,我有事......。我需要參加那個被馬踩死的官吏的葬禮,您也......知道他......”他補充了一句,馬上就為這個補充生起自己的氣來,接著立即更加激動起來, “這一切把我煩死了,您聽到啦,早就煩了......我有病部分原因是因為這......一句話,”他覺得有病的話說得更加不是地方,幾乎要喊起來,“一句話,要麽問我,要麽立即放我走......要是問我,那就必須照章辦事!否則我不答應;那我就先走了,因為現在隻有我們兩人,不能做什麽。”

    “天哪!您這是怎麽啦!問您什麽呢。”波爾菲裏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但馬上就改變腔調和神態,立即不笑了,“請放心,”他忙碌起來,一會兒向四麵八方滾動,一會兒忽然按拉斯柯爾尼科夫坐下,“來得及,來得及,這全無關緊要!我,相反,非常高興您終於光臨......。我是把您當作客人接待的。對於這可恨的笑呢,羅佳-羅曼諾維奇先生,那就請您原諒我。您的名和父稱是羅佳-羅曼諾維奇吧?好像是這樣吧?......我是個神經質的人,您談吐機智逗得我很想笑;我有時會笑得像個皮球不停地跳動,能跳半個小時......。我太愛笑了。根據我的體質,我擔心得癱瘓呢。坐下嘛,您怎麽啦?......請坐,老弟,要不我就要認為您生氣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沒有吱聲,邊聽邊觀察,仍然惱怒地皺著眉頭。不過他坐下了,但是帽子沒有放下。

    “我要對您談談,羅佳老弟,我要談談自己,為了所謂說明個性。”波爾菲裏在屋裏走動著繼續說,仍然躲避著跟客人的目光相遇。“您知道,我是個單身漢,不交際,也沒有名望,而且飽經滄桑,老大無成,以及......您發現沒有,羅佳老弟,在我們這裏,也就是說,在我們俄國,尤其是在我們彼得堡社交界,如果兩個聰明人還不太熟,但是卻互相敬仰,就像我們倆現在這樣,一旦遇到一起,卻會整整半個小時找不到談話的題目,呆呆地坐在那裏,都感到尷尬。大家都有話題,比方說,女士們,比方說......上流人士,總有話題,c’est de rigueur 2,而中等紳士,像我們這樣的人卻羞口,沉默寡言......也就是說,隻會思考。老弟,您說,為什麽會這樣?是我們不關心社會問題,還是我們過於誠實,不希望互相欺騙,我不知道。您看呢?喂,請把帽子放下,好像馬上要走似的。真的,看著叫人不好意思......。我呢,相反,很高興......”

    拉斯柯爾尼科夫放下了帽子,繼續沉默著,嚴肅地皺著眉頭聽波爾菲裏東拉西扯,心想:“他這是幹什麽,莫非真想用愚蠢的東拉西扯來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就不用咖啡款待您了,不是地方。可是幹嗎不能跟朋友坐五分鍾消遣呢。”波爾菲裏不停地說著。“您知道嗎,這些職責......而且,老弟,我不停地來回走,您別見怪;請原諒,我很怕得罪您,然而運動對我來說簡直是必不可少的。我總坐著,非常高興能走動個五六分鍾.....痔瘡......一直想用體操來治療;據說有些五等文官,四等文官,甚至三等文官都喜歡跳繩呢;我們這個時代,情況就是這樣,科學......就是這樣......。至於這兒這些職責、審問以及這些全部章程呢......您方才自己提到了審問......那麽,您知道嗎,這些審問有時往往的確不是把被審問者搞糊塗,倒是把審問者搞糊塗了。關於這一點,老弟,您談的一針見血。”拉斯柯爾尼科夫沒有說過任何類似的話。“會弄糊塗的!真的,會弄糊塗的!總是重複一個問題,總是重複一個問題,像打鼓似的!眼下在進行改革3 ,起碼我們的名稱要改了,嘿!嘿!嘿!至於我們的偵查手法呢,正如您一語破的指出的那樣,我完全讚同您的看法。請問,所有的被告,連最無知的莊稼漢,誰不知道先用一些不相幹的問題麻痹(借用您的成功表達法)他,然後出其不意,對著他的顱頂就是一斧子,嘿!嘿!嘿!對著顱頂,借用您的成功比喻,嘿!嘿!您真是以為我是用住宅想把您......嘿!嘿!您真是善於譏諷。好啦,不說啦!噢,順便說說,說了一句想說第二句,有了一個想法就有第二個想法,您方才也提到了照章辦事,關於審問問題......照章辦事又怎樣!您知道嗎?章程在許多情況下都是廢紙一張。有時友好地談談倒有用得多。章程什麽時候也跑不掉,請放心好啦。章程的實質是什麽?我要問問您。規章製度任何時候也不應束縛偵查員。偵查員的工作是所謂自由藝術嘛,一種自由藝術,或者類似......嘿!嘿!嘿!......”

    波爾菲裏停下來喘了口氣。他不知疲倦地說著一些毫無意義的廢話,偶爾插進幾句神秘莫測的暗示,然後又是滔滔不絕的廢話。他在房間裏幾乎跑了起來,兩條胖腿越邁越快,眼睛一直看著地,右手背在身後,左手不停地揮動著,做著各種手勢,不過每個手勢都令人奇怪地跟所說的話配合不到一起。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發現,他在屋裏跑的時候有兩次似乎在門旁邊停了一會兒,好像在聽什麽......“他怎麽,在等什麽吧?”

    “您的確是完全正確的,”波爾菲裏又接著說,他快活地異常憨厚地看著拉斯柯爾尼科夫——拉斯柯爾尼科夫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轉眼之間做好了準備,“您那麽機智地嘲笑司法規程的確是完全正確的,嘿!嘿!這類深奧的心理學方法——當然是其中的某些——是極其可笑的,而且也是無用的,假如過分拘泥於這些方法的話。不錯......我又談到規章製度:好吧,假如我認為或者確切些說是懷疑誰——某甲,某乙,某丙——是我受命偵查的某個案件的罪犯的話......。您是學法律的吧,羅佳老弟?”

    “不錯,學過......”

    “好,那我就給您講個例子供您將來參考,請別以為我竟膽敢教您:您已經在發表犯罪問題的論文啦!不,我是作為一個事實,一個例子提供給您;比方說,如果我認為某人是罪犯,那麽請問,盡管我已掌握了他的罪證,可我為什麽要打草驚蛇呢?有的人,我必須盡快逮捕起來,可有的人卻性格不同,真的;那我為什麽不讓他多在市內逛幾天呢,嘿嘿!不,我看您好像不完全明白,那我就把話講得更清楚些:假如我過早地把他關起來,那我大概就是向他提供了所謂精神支柱,嘿嘿!您在笑?”拉斯柯爾尼科夫並沒有想笑:他緊閉嘴唇,發炎的兩眼盯著波爾菲裏的眼睛。“可是情況就是這樣,尤其是對付某種人,因為人是極其不同的,對各種人的辦法隻能根據實際情況決定。您方才說到罪證,就說罪證吧,老弟,罪證大多數也是可以有不同解釋的,我是偵查員,也就是說,是個有弱點的人,我承認:總想要偵查結果像數學一般清楚,總想得到像二加二等於四那樣的罪證,直接的無可爭辯的罪證!要是把他關早了,盡管我相信就是;這樣,我大概就會剝奪自己進一步揭露他的手段,為什麽?因為我確定了他的地位,在心理上使他安定下來,他就會龜縮進自己的保護殼裏去:他最後會明白自己是被捕了。據說阿爾馬戰役4 之後,塞瓦斯托波爾一些聰明人馬上就擔心敵人會立即發起強攻奪取塞瓦斯托波爾;可是看到敵人采取了正規的圍城戰術,開始挖第一道塹壕時,據說那些聰明人高興壞了:事情至少要拖兩個月,假如要靠圍困拿下城市的話!您又笑,又不相信?您當然也對。您對,您對!這都是個別情況,我讚同您的意見;我講的情況的確是個別情況!可是,最善良的羅佳老弟,在這裏必須看到:各種司法章程和規則所規定的一般情況,各種司法章程和規則所考慮的一般情況,以及寫進書裏的一般情況,都是不存在的,因為任何事情,就拿犯罪來說也是一樣,一旦在現實中發生,就立即會變成完全個別的情況,而且有時會變得跟曾經發生過的事情毫無相似之處。有時會發生極具喜劇色彩的情況。比方說,我把一位先生完全放任不管,不抓他也不驚動他,可是要讓他每時每刻都知道,或者起碼懷疑我什麽都知道,詳情細節全知道,白天黑夜都在監視他,毫不鬆懈地看守他,讓他有意識地永遠處於疑心和恐怖之下,這樣就會使他惶惶不可終日,真的,他自己就會來投案自首,而且大概還會做出一些什麽舉動來,這就會像二加二一樣,獲得所謂數學形態,——這多麽令人愜意呀。無知的鄉巴佬都會這樣,更何況我們哥兒們——當代那些聰明人,尤其是那些具有某種專長的人啦。因此,了解一個人有什麽專長是很重要的。還有神經,神經,您竟把神經忘了!因為現在人的神經都是有病的,脆弱的,易受刺激的嘛!......而且膽汁,他們每個人的膽汁多麽多呀。我對您講,這種情況必要時就是一種取之不盡的豐富礦藏!我幹嗎要不放心,讓他自由自在滿街走好啦!讓他先逛去好啦,隨便逛。我早就知道他逃不出我的手心,他跑不了!而且他能跑到哪兒去呢,嘿嘿!跑到國外去嗎?波蘭人會跑到國外去,可不會,況且我在監視他,已采取了措施呢。跑到內地去嗎?那裏住的是莊稼漢,真正的土頭土腦的俄國莊稼漢;現代受過教育的人寧願去坐大牢,也不肯跟我國這種被看作外國人的莊稼漢生活在一起,嘿——嘿!不過,這都無關緊要,表麵上的東西。‘逃跑’是什麽?這是形式上的東西。主要的問題不在這裏。不是因為沒有地方跑,他才不肯跑;他是心理上不肯跑,嘿嘿!這個說法怎樣!他是根據自然規律不能跑,即使有地方可跑的話。您看到過燭光前麵的飛蛾了吧?他總圍著我轉,就像飛蛾圍著燭光轉一樣;自由並不可愛,他開始胡思亂想,作繭自縛,不能自拔,自己把自己嚇得要死!......而且自己給我準備數學一般、像二加二等於四一樣無可爭辯的罪證,——隻要我給他的幕間休息時間長一些的話......。他不斷圍著我轉,越轉直徑越短,最後噗的一下直接飛到我的嘴裏,我就把他吞下去,這是很愜意的嘛,嘿嘿嘿!您不相信?”

    拉斯柯爾尼科夫沒有回答,他坐在那裏臉色煞白,一動不動,仍然緊張地盯著波爾菲裏的臉。

    “這一課上得好!”他心裏想著,不寒而栗。“這甚至已經不是昨天似的玩貓耍玩老鼠的遊戲了。也不是徒勞無益地向我顯示力量,而是在...... 暗示:他在這方麵要聰明得多。這裏另有用意,可是什麽用意呢?唉,老兄,無關緊要,你是在嚇唬我,耍心眼!你沒有證據,昨天那個人不存在!你不過是想把我弄糊塗,提前激怒我,在這種狀態把我逮住,但是你妄想,肯定要失敗,肯定要失敗!可是他為什麽要這麽暗示我呢?......他是不是想刺激我的病態的神經!......不,老兄,妄想,你肯定要失敗,盡管你準備了什麽......好吧,那我們就看看你準備了什麽吧。”

    他竭力鎮定,準備迎接可怕的未知災難。有時他真想撲上去,當場把波爾菲裏掐死。他進門的時候就擔心這種惱怒。他覺得,嘴唇幹了,心怦怦直跳,唾沫幹在嘴唇上。可是他仍然決定沉默,不到時候一言不發。他明白在他的處境這是最好的策略,因為這不僅不會使他走嘴,而且沉默可以激怒敵人,說不定敵人倒會對他走嘴咧。起碼他是這麽指望的。

    “不,我看,您不相信,以為我在跟您開不傷大雅的玩笑。”波爾菲裏接著說,他越來越快活,高興得不停地嘻嘻哈哈地笑著,又開始在屋裏轉起來。“當然您是對的。上帝給我的長相也是這樣:隻能使別人覺得滑稽可笑。是一個布封5 。可是我要對您說這樣一個看法,羅佳老弟,請原諒我這個老頭子,您還年輕,所謂風華正茂,您最看重人的才智,效仿全體青年的榜樣。您向往的是才智和抽象議論。這正像從前的奧地利禦前軍事會議一樣——根據我的軍事知識來看。他們紙上談兵,把拿破侖擊潰並俘虜了;在辦公室裏,他們運籌帷幄,萬無一失;可是,一看呢,馬克將軍卻率領全軍投降了, 6 嘿嘿嘿!我看出來了,看出來了,羅佳老弟,您在笑我,這樣一個文職人員竟從軍事史裏舉例子。可是有什麽辦法呢,我有這樣的弱點嘛,喜歡軍事,非常愛讀戰報7 ......我實在看不起現在的職務。我多想到軍隊去服務啊。也許我成不了拿破侖,可是當個少校是能夠的,嘿嘿嘿!好吧,親愛的,我現在詳細跟您談談那個問題,也就是個別性的問題:現實和天性,我的先生,是重要因素,它們有時會使最具有遠見的老謀深算付諸東流!喂,聽聽老頭子的話吧,我認真對你說,羅佳老弟,”剛剛三十五歲的波爾菲裏說到這裏的確忽然變老,連聲音也變了,身子好像也佝僂起來,“而且我是個坦率人......。我是不是個坦率人?您看呢?我覺得完全可以這麽說:我免費向您提供這種知識,而且不要獎賞,嘿——嘿!好吧,那我就接著說:我認為才智是了不起的東西,它是所謂自然的點綴、生活的安慰,它會想出一些多麽狡猾的詭計啊,有時一個可憐的偵查員哪兒能看得透呢,他總是迷戀於自己的幻想,因為他也是人嘛!可是天性卻能使可憐的偵查員脫離困境,真是糟糕!可是‘跨越所有障礙的’(這是您的極有才智的精妙說法)青年卻為才智所惑想不到這一點。他,假定說,說了謊話,我指的一個人,個別情況,incognito 8,謊話編得好極了,天衣無縫。好像勝利了,可以享受才智的成果了,可是他卻露出了馬腳!在最有趣、最容易丟臉的地方昏厥了。假定說,這是因為病,房間裏有時也悶熱,可是畢竟!畢竟發人深思!他說謊的本領是無與倫比的,可是他沒有考慮到天性。他的詭計就失敗在這裏!另一次,他聰明反被聰明誤,開始愚弄懷疑他的人,裝出臉色煞白的樣子,像演戲似的,可是臉色白得太自然了,太像真的了。於是又發人深思!盡管一時得手,可是被騙的人並不是草包,一夜之間就會明白過來。 每一步都這樣!他幹嗎自己搶先,說一些沒有人問他的事情,不停地嘮叨一些本來應該保持沉默的東西,到處放煙幕,嘿嘿!自己來問:‘為什麽這麽久不逮捕我?’嘿嘿嘿!最有才智的人、心理學家、文學家就會這樣!天性是一麵鏡子,是一麵最明亮的鏡子!你就對著這麵鏡子欣賞吧!您的臉色怎麽這麽煞白,羅佳老弟,您是不是悶得慌,要不要開開氣窗?”

    “噢,不必費心,”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放聲大笑起來喊著說,“請不必費心!”

    波爾菲裏停在他麵前,等了一會兒,自己也跟著放聲大笑起來。拉斯柯爾尼科夫從沙發上站起來,猛然停止了完全像發瘋似的大笑。

    “波爾菲裏先生!”他清楚地高聲說,盡管他兩腿發顫,好不容易站在那裏。“我終於看清您懷疑是我殺的老太婆和她的妹妹利紮韋塔。從自己這方麵來說呢,我要對您宣布:這一切早就使我煩死了。如果您認為有權起訴我,那就起訴好啦。想逮捕就逮捕好啦。但是我不允許當麵耍笑我,折磨我。”

    他的嘴唇忽然哆嗦起來,兩眼射出了瘋狂的光芒,一直克製的聲音響亮起來。

    “我不允許!”他忽然喊了一聲,用拳頭使勁敲了一下桌子。“您聽到啦,波爾菲裏先生?我不允許!”

    “哎呀,天哪,這又怎麽啦!”波爾菲裏似乎大吃一驚,喊了一聲。“老弟,羅佳老弟,親愛的!您怎麽啦?”

    “我不允許!”拉斯柯爾尼科夫又喊了一次。

    “老弟,輕些!人們聽到會進來的!進來人,我們對人家說什麽,請想想!”波爾菲裏把臉貼近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臉驚恐地低聲說。

    “我不允許,不允許!”拉斯柯爾尼科夫機械地重複著,可是忽然也把聲音完全放低了。

    波爾菲裏迅速轉身跑去開窗戶。

    “必須放些新鮮空氣進來!親愛的,您該喝些水,這是疾病發作啦!”他要跑到門口吩咐送水來,可是在牆角卻發現了一個裝著水的玻璃壇子。

    “老弟,喝一點兒,”他拿著玻璃壇子跑到他跟前低聲說。“也許有些用......”波爾菲裏的驚恐和關心非常自然,以致拉斯柯爾尼科夫沉默起來,用驚奇的目光打量著他。不過水他沒有接。

    “羅佳老弟!親愛的!您這樣會把自己弄瘋的。請相信我的話,唉!喝點兒嘛!哪怕喝一點點呢!”

    他迫使他把一杯水接到手裏。拉斯柯爾尼科夫剛要把杯拿到嘴唇,可是猛醒過來,厭惡地把杯放到桌子上。

    “不錯,您方才是疾病發作!親愛的,這樣您就會使舊病複發。”波爾菲裏用友好關心的語調絮絮叨叨地說。他的神色仍然有些張慌失措的樣子。“天哪!怎能不愛護自己呢?昨天拉祖米欣到我家來過,——我同意,我同意,我的性格尖刻,糟透了,可是他們由此得出了什麽結論呢!......天哪!您走後,他來了,我們一起吃了午飯,他不停地說,我隻有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唉,我想......哎呀,天哪!他是您打發來的嗎?請坐下,老弟,請千萬坐一會兒!”

    “不,不是我打發來的!可是我知道他來過以及為什麽來。”拉斯柯爾尼科夫不客氣地回答說。

    “您知道?”

    “知道。那又怎樣?”

    “羅佳老弟,我也知道您的其他豐功偉績咧;什麽都知道!我知道您天黑的時候去租房子,拽門鈴,打聽過血跡,把工人和門房都弄糊塗了。我理解您當時的心情......不過這畢竟會把自己弄瘋的,真的!您蒙頭轉向!您心裏的憤怒在沸騰,這憤怒是高尚的,因為您受到了侮辱,先是命運的侮辱,後來是派出所警察的侮辱,於是您就東奔西跑,要使所有人開口說話,一勞永逸地結束一切,因為這些愚蠢做法,這些懷疑使您厭煩了。是這樣吧?我猜到您的心情了吧?......不過您不僅使自己蒙頭轉向,也使拉祖米欣蒙頭轉向了;他在這個問題上太善良了,您自己知道。您是有病,他是善良,病就感染了他......老弟,等您冷靜下來以後,我給您講講......坐下嘛,老弟,看在基督份上!請休息一會兒,您的臉色不好;坐坐嘛!”

    拉斯柯爾尼科夫坐下了,身上已經不顫,可是卻感到渾身燥熱。他十分驚訝,緊張地聽著驚恐的、友好關心他的波爾菲裏的話,可是波爾菲裏的話,他一句話也不信,雖然有一種願意相信的奇怪願望。波爾菲裏突然談到租房子的話,使他大吃一驚。“他怎麽知道租房子的事?”他忽然想道。“而且還自己講給我聽!”

    “在我們的司法實踐裏有過幾乎類似的由心理疾病造成的案例,”波爾菲裏連珠似的繼續說。“有一個人硬是把一樁凶殺案拉到自己身上,說的活龍活現,提供了事實,講述了作案情景,把所有人都弄糊塗了。他為什麽要這麽幹?他自己完全是在無意之中成了這樁凶殺案的部分原因,隻是部分原因,後來他得知是他給凶手提供了借口,便心情憂鬱,糊塗起來,開始出現幻覺,精神完全失常,硬要自己相信他就是凶手!不過最後參政院把這個案子審清楚了,這個不幸者被宣判無罪釋放,交人監護。感謝參政院!哎——呀——呀——呀!這會把人弄成什麽樣子啊,老弟?這樣,種種念頭出來刺激神經,會弄出譫妄9來,夜裏會去拽門鈴,打聽血跡!我在實踐中研究過全部心理學。在這種情況下,人有時想從窗戶或鍾樓上跳下去呢,這種感覺是很有誘惑力的。也會有拽門鈴的事......。病啊,羅佳老弟,病啊!人們開始太蔑視自己的病啦。您應當找個有經驗的醫生看看,您那裏的那個胖子算什麽!...... 您精神恍惚!您的這一切都是精神恍惚造成的!.....”

    刹那間,周圍的一切都圍著拉斯柯爾尼科夫旋轉起來。

    他腦海裏出現了一個念頭:“莫非,莫非他又在耍花招?不可能,不可能!”他推開了這個念頭,他預感到這個念頭會使他狂怒到什麽程度,他覺得會氣瘋的。

    “不是精神恍惚,我神智清醒!”他喊起來,竭盡全力要看透波爾菲裏玩弄的把戲。“我清醒,清醒!聽到了嗎?”

    “是的,我明白,聽到了!您昨天也說沒有精神恍惚,您甚至還強調過不是精神恍惚來著!您能說的話,我都明白!唉!可是您聽我說,羅佳老弟,行行好,哪怕隻聽聽這種情況呢。假如您真的有罪,或者因某種原因卷入這樁可詛咒的案件,那您會自己堅持您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精神恍惚,而是神智完全清醒嗎?而且特別強調,特別固執地強調,——會這樣嗎,您會這麽做嗎?我認為您的做法會完全相反。如果您覺得自己有什麽事的話,您一定會強調精神恍惚!是這樣吧?是吧?”

    這個問題有些狡黠的意味。拉斯柯爾尼科夫把身子靠到沙發的靠背上以躲開波爾菲裏貼近的臉,默默地疑惑地打量著波爾菲裏。

    “或者就拿拉祖米欣先生來說吧。他昨天是自己來的還是得到了您的授意?您本應說他是自己來的,隱瞞是得到您的授意!可您並不隱瞞!您堅持說得到了您的授意!”

    拉斯柯爾尼科夫從來沒有這麽說過。他的後背感到一陣冷。

    “您一直在耍花招。”他嘴唇扭曲成苦笑,慢慢地無力地說。“您又想向我表明,您知道我耍的全部把戲,事先知道我的全部答案。”他幾乎感到說話已不夠字斟句酌了。“您想嚇唬我......或者不過是想耍笑我......”

   拉斯柯爾尼科夫說這話的時候一直盯著波爾菲裏,眼裏忽然又閃出無比的怒火。

    “您一直在耍花招!”他喊著。“您自己最清楚,罪犯最好的策略就是盡量不隱瞞可以不隱瞞的事情。我不相信您的鬼話!”

    “您真精明!”波爾菲裏嘻嘻地笑著說。“跟您是講不通的。您身上有一種偏執狂。您不相信我的話?我對您說,您已經信了,有幾分信了,我要使您十分相信,因為我衷心愛您,衷心希望您好。”

    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嘴唇哆嗦起來。

    “不錯,我希望您好,我要對您說句掏心的話,”他友好地輕輕抓起拉斯柯爾尼科夫一隻胳膊,握住臂肘稍高的地方,接著說,“說句掏心的話:注意您的病吧。況且您的親人也來了。要想想她們。必須安慰她們、體貼她們哪,而您卻隻是使她們擔驚受怕......”

    “關您什麽事?您怎麽知道這些事?您為什麽這麽感興趣?您在監視我,想向我表明這一點嗎?”

    “天哪!這全是聽您說的嘛,聽您自己說的嘛!您心情激動的時候不知不覺既對我說過,也對別人說過。我昨天從拉祖米欣先生嘴裏也聽到了許多有趣的事。不,您打斷了我的話,我要說,盡管您才智出眾,但由於您的多疑,您甚至失去了對事物的健全觀點。就拿同樣的話題來說吧,關於拽門鈴的事,這麽寶貴的情況,這麽一個事實——這是一個完整的事實嘛,我都原原本本地告訴您啦,要知道我是偵查員哪!您竟什麽也沒有看出來?即使我有少許懷疑您,我應當這麽做嗎!相反,我應當先麻痹您的懷疑,不能讓您看出我已經知道這件事,把您的注意力吸引到相反的方麵,然後猛然像用斧子劈您的顱頂——借用您的比喻,使您猝不及防,問您:‘先生,請問昨天晚上十點多快到十一點的時候您在被害者的住宅裏做什麽啦?為什麽拽人家的門鈴?為什麽打聽血跡?為什麽愚弄門房,叫他們到派出所去?’要是對您有一點點懷疑,我就應該這麽做。我就應當正式錄取您的供詞,進行搜查,大概還要逮捕您......。我沒有這麽做,因此就說明對您沒有懷疑!您失去了健全的觀點,所以您什麽也看不見,我重複一遍!”

    拉斯柯爾尼科夫渾身哆嗦了一下,波爾菲裏看得太清楚了。

    “您一直在耍花招!”他喊道。“我知道您的用意,您一直在耍花招......您方才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會弄錯......。您耍花招!”

    “我耍花招?”波爾菲裏接過話茬說,他顯然急躁起來,可是仍然保持著最快活的開玩笑的神態,好像拉斯柯爾尼科夫對他的看法絲毫沒有使他感到驚慌。“我耍花招?......那麽,我方才是怎麽對待您的——我是偵查員哪,我自己向您提示了保護自己的全部手段,向您提供了全部心理學根據:疾病啊,精神恍惚啊,受到的侮辱啊,疑病症啊,警官啊,等等,等等,難道不是這樣嗎?咹?嘿嘿嘿!雖然——順便說說——這些心理學辯護手段、托詞和招數都是極不可靠的,而且也能授人以柄:您說‘有病,精神恍惚,幻覺,不記得’,人家會問您:老弟,為什麽您有病精神恍惚時出現這種幻覺,而不出現另一種幻覺?可以出現另一種幻覺吧?是這樣吧?嘿嘿嘿嘿!”

    拉斯柯爾尼科夫高傲地鄙棄地看了看他。

    “一句話,”他站起來,同時稍稍推開波爾菲裏執拗地高聲說,“一句話,我想知道:您是否認為我不受懷疑?請回答,波爾菲裏先生,直接清楚地回答,快,現在就回答!”

    “真難纏!您真難纏,”波爾菲裏帶著十分快活的狡黠的毫不驚慌的神態喊道。“您幹嗎要知道這個,幹嗎要知道這麽多,現在還絲毫沒驚動您嘛!您真是個小孩子,直喊:給我火玩!您幹嗎這麽不安?您幹嗎要纏我們,出於什麽原因?咹?嘿嘿嘿!”

    “我對您重複一遍,”拉斯柯爾尼科夫狂怒地喊起來,“我再也受不了啦......”

    “受不了什麽?受不了情況不明?”波爾菲裏打斷了他的話。

    “不要刺激我!我不要!..... 。我對您說,我不要!......我不能,也不要!...... 聽到啦!聽到啦!”他喊完,又用拳頭敲了一下桌子。

    “安靜些,安靜些!外麵會聽到的!我認真提醒您:要愛護自己。我不是說著玩兒的!...... ”波爾菲裏低聲說,不過這次他臉上已經沒有方才那種婆娘般憨厚的吃驚的神色了;相反,現在他直接命令了,語氣嚴厲,皺著眉頭,好像一下子破壞了保守秘密和含糊其詞的做法。不過這隻持續了一瞬間。困惑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真正暴怒起來。可是奇怪,他又聽從了放低聲音的命令,雖然他狂怒到了極點。

    “我不允許別人折磨自己,”他忽然像方才那麽低聲說,同時刹那間痛恨地意識到自己不能不服從命令,想到這裏他更加狂怒起來,“逮捕我吧,搜查我吧,可是請照章辦事,別耍弄我!不許...... ”

    “請別擔心照章辦事的問題,”波爾菲裏打斷了他的話,臉上仍然帶著方才那種狡黠的笑容,甚至好像在愜意地欣賞拉斯柯爾尼科夫,“我請您來,老弟,是私下的朋友之間的聚會!”

    “我不希罕您的友誼,我要唾它一口!您聽到了嗎?瞧,我拿起帽子就走。你要想逮捕我,你說什麽吧?”

    他抓起帽子朝門口走去。

    “難道不想看看一個意外的驚喜?”波爾菲裏嘻嘻地笑著,抓住他胳膊臂肘稍高的地方,在門旁把他拽住。他看上去更快活更活潑了,使拉斯柯爾尼科夫徹底發起火來。

    “什麽意外的驚喜?怎麽回事?”他忽然停下來,驚恐地看著波爾菲裏問道。

    “驚喜嗎,就坐在我的那扇門裏麵,嘿嘿嘿!”他用手指著隔扇上通他的公家住宅的那扇門。“我把門鎖上了,免得他跑掉。”

    “怎麽回事?在哪兒?什麽人?...... ”拉斯柯爾尼科夫走到門前想打開門,可是門鎖著。

    “鎖著呢,鑰匙在這兒!”

    他真從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來給他看。

    “你一直在耍花招!”拉斯柯爾尼科夫已忍耐不住吼起來。“耍花招,可惡的小醜!”說著就撲向波爾菲裏,波爾菲裏向大門退去,但毫未膽怯。

    “我全明白!”他跳到他跟前。“你耍花招,逗引我,要我暴露...... ”

    “暴露得已不能再清楚了,羅佳老弟。您已狂暴起來。別喊,否則我要叫人啦?”

    “耍花招,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叫人吧!你知道我有病,想刺激我,把我激怒了好暴露自己,這就是你的目的!不,你拿出事實來吧!我全明白了!你沒有事實!你隻有一些無用的一文不值的猜測,紮梅托夫的猜測!......你知道我的性格,想把我激怒,然後用神甫和見證人來使我驚慌失措......。你在等他們吧?咹?等什麽?在哪兒?拿出來嘛!”

    “哎呀,什麽見證人,老弟!您真能想象!像您說的那樣照章辦事,是不允許這麽做的,親愛的,你不懂辦事程序...... 程序是跑不掉的,您自己會看到!......”波爾菲裏邊咕噥著邊聽著門外的動靜。

    果然,這時從門外另一個房間裏傳來一陣腳步聲。

    “啊,來啦!”拉斯柯爾尼科夫喊起來。“你派人去找他們了!...... 你在等他們!你指望......。好吧,讓你希望的所有代表、見證人全來 ......來吧!我準備好啦。準備好啦!......”

    這時發生了一件怪事;這件事那麽出乎意料,那麽不合常理,無論拉斯柯爾尼科夫還是波爾菲裏都沒能料到會有這種結局。

   

 

附注:

1.親昵(法語)。

2. 習俗如此。(法文)

3. 指1864年俄國進行的司法改革。這次改革將取消警察局的偵查科,刑事案件的偵查工作由法院設偵查員承擔,所以波爾菲裏說名稱要改了。

4.1854年9月8—20日,克裏米亞戰爭期間,俄軍在阿爾馬河決戰失利退入塞瓦斯托波爾。英法聯軍圍困塞瓦斯托波爾長達11個月。

5.小醜;法文bouffon的音譯。

6. 1805年馬克將軍統帥的奧軍在烏爾姆附近被拿破侖的軍隊包圍隻好投降。

7.1860年代,約米尼男爵著《拿破侖政治軍事生涯。戰役卷。》俄譯本出版,報紙上宣傳甚多。從談話的舉例看,波爾菲裏是讀了這本書的。約米尼曾任拿破侖上校參謀,沙皇上將侍從武官,軍事評論家,軍事史專家。

8.姑隱其名。(拉丁文)

9.譫妄是一種以定向障礙為特征的精神障礙;思維混亂的特殊類型,表現為對周圍環境的錯誤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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