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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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第三章

(2016-08-05 21:12:36) 下一個

                                  第 三 章

 

    主要的是,他直到最後一分鍾無論如何也也沒有料到會有這種結局。他非常自信,沒有想到兩個孤苦無告的女人竟會不聽他的管束。他的虛榮心,他的自信心——最好稱為孤芳自賞,使他躊躇滿誌。他是從下層奮鬥出來的,病態地習慣於自我欣賞,對自己的聰明才智評價甚高,獨處時甚至有時還對著鏡子欣賞過自己的麵容。不過,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愛最看重的卻是他用勞動和其他手段賺來的金錢。金錢使他跟從前高於他的人可以平起平坐了。

    方才他傷心地提醒杜尼婭,說他不顧流言蜚語決定娶她;這話是完全發自內心的,甚至對杜尼婭的“忘恩負義”還深感憤慨咧。不過他向杜尼婭求婚時已完全相信這些流言蜚語是荒謬的——這些流言蜚語已被馬爾法太太公開推翻,全市已無人肯信,都在為她辯誣。他現在也不否認這一切他當時都已知道。然而他仍然高度評價自己把杜尼婭提到跟自己平等的地位這樣一個決心,認為這是一樁豐功偉績。他方才對杜尼婭說出了這個想法。這個想法在他心裏已暗暗孕育了很久,他不止一次欣賞過,他不能理解怎麽別人不能欣賞他的這一豐功偉績。拜訪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時候,他是懷著大恩人的心情進去的,他準備摘取施恩成果、聽取最甜蜜的奉承。當然,現在下樓的時候,他感到十分委屈:豐功偉績未被承認嘛。

    杜尼婭對他來說簡直是必不可少的;放棄她,在他看來是不可思議的。好久以來——已有幾年了——他甜蜜地幻想著結婚,努力攢錢,等待機會。在內心深處,他陶醉地幻想找一個賢惠、貧窮(一定要貧窮)、年輕、漂亮、又高尚又受過教育的姑娘,這姑娘要膽小怯懦,要曆盡艱辛,要在他麵前低三下四,終生把他看作自己的救星,感恩不盡,服服貼貼,而且對他——隻對他一個人佩服得五體投地。閑暇休息的時候,在這個令人神往、撩人心弦的題目上,他在想象裏創作了多少美妙場麵、多少甜密故事啊!多年的夢想眼看要實現了:杜尼婭的美貌和才學,使他驚歎不已;她的孤苦無告使他極受鼓舞。這裏有些地方甚至超出了他的幻想:杜尼婭還是個清高、剛強、賢淑的姑娘,學識比他高(他感覺出這一點),這樣一個人將終生為了他的豐功偉績對他感恩戴德,百依百順,他將權利無限,主宰一切! .......恰巧不久以前他經過長期思考和等待決定徹底改變前程,轉入更廣泛的活動領域,從而漸漸打進他夢寐以求的更高的社會......。一句話,他決定在彼得堡一試身手。他知道靠女人可以贏得‘許多許多’東西。漂亮、賢淑、有才學的女人的魅力可以為他的道路增添異彩,吸引人們,為他創造光環......現在這一切卻成了泡影!眼前這次意外的豈有此理的決裂像晴天霹靂一樣落到了他的頭上。這是一次毫無道理的玩笑,荒謬極了!他隻是稍稍施了一下威風;他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不過是開了一下玩笑,說話過頭,而結果卻這麽嚴重!最後,他甚至用自己的方式愛上了杜尼婭,他在想象中已對她氣指頤使——而突然間!......不!這一切,明天,明天一定要加以恢複,修補,挽救,而主要的是必須消滅這個高傲的乳臭未幹的小孩子,他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盧仁也好像無意之中痛苦地想起了拉祖米欣......不過他很快就放心了:拉祖米欣怎能跟他相比呢!盧仁真正擔心的人是誰呢——是斯維德裏蓋洛夫......。一句話,麵臨的麻煩還很多......

 

    “不,我的過錯最大!”杜尼婭抱著媽媽親吻著說。“我看上了他的錢,可是,哥哥,我發誓,我沒有想到他是這樣一個卑劣的人。要是我早些看清他的真麵目的話,無論如何我也不會看上他!別責怪我,哥哥!”

    “萬幸!萬幸!”普利赫裏婭太太好像是無意識地念叨著,還沒有完全理解發生的一切。

    大家都高興起來,五分鍾後甚至笑逐顏開了。隻有杜尼婭想起發生的事情有時臉色發白,皺皺眉頭。普利赫裏婭太太想也沒想到自己也會高興。跟盧仁決裂,上午還被她想象成一場可怕的災難呢。拉祖米欣簡直是欣喜若狂。他還不能完全清楚地表達出來,他渾身直哆嗦,像熱病發作似的。千斤重擔從他心上拿掉了。現在他有權把全部生命交給他們一家,為他們服務......。而且不止現在!不過他還沒有勇氣想下去,不敢想以後的事!隻有拉斯柯爾尼科夫坐在那裏,神色有些憂鬱,甚至心不在焉。他是最主張趕走盧仁的,可是他現在卻好像對發生的一切最不感興趣。杜尼婭不由得認為他仍然在很生她的氣。普利赫裏婭太太膽怯地打量著他。

    “斯維德裏蓋洛夫對你說什麽啦?”杜尼婭走到他麵前問道。

    “對呀,說什麽啦?”普利赫裏婭太太喊道。

    拉斯柯爾尼科夫抬起了頭。

    “他一定要送給你一萬盧布,並且說要由我陪同見你一次。”

    “見麵!無論如何不行!”普利赫裏婭太太喊道。“他怎麽敢提議給她錢!”

    接著拉斯柯爾尼科夫轉述了斯維德裏蓋洛夫的談話,語調相當冷漠,而且略去了談論馬爾法鬼魂的內容——為的是免得多費唇舌,他覺得除了非說不可的話,實在不願多說什麽。

    “你是怎麽回答的?”杜尼婭問。

    “起初我說什麽也不轉告你。他說,那他就自己用各種手段設法見到你。他說,原先對你的迷戀是胡鬧,他現在對你毫無感情......。他不希望你嫁給盧仁.....。總的說來,他說話是語無倫次的。”

    “對他的表現你是怎麽看的,羅佳?你有什麽感覺?”

    “說老實話,我什麽也沒能明白。他提議給你一萬盧布,可他說他並不富裕。他說他要到什麽地方去,可過了十分鍾卻把這話忘了。他忽然說他想結婚,正在給他說媒......。當然他是有目的的,而且十之八九是心懷鬼胎。可是,奇怪,要是說他對你存心不良的話,他又不會出手這麽蠢......。我自然替你拒絕了這筆錢,徹底拒絕了。一般說來,我覺得他很怪,而且......甚至......有類似精神失常的症狀。不過我可能弄錯。這可能不過是一種欺騙伎倆。馬爾法太太的死似乎對他有影響......”

    “願她在天之靈安息!”普利赫裏婭太太喊了一聲。“我要永遠永遠替她向上帝祈禱!要是沒有這三千盧布,我們現在會怎樣啊!天哪,這簡直像天上掉下來似的!哎呀,羅佳,早晨我們一共剩下三盧布了。我跟杜尼婭商量要快些把表當了,免得跟盧仁要錢——在他沒有想到給我們之前。”

    杜尼婭對於斯維德裏蓋洛夫的提議似乎感到非常吃驚。她一直站在那裏思考。

    “他一定打算幹一件可怕的事!”她幾乎低聲自言自語地說,身子差一點兒要抖起來。

    拉斯柯爾尼科夫看出了這種過度恐懼的神情。

    “我好像還會不止一次地見到他。”他對杜尼婭說。

    “我們要注視他!我能找到他的蹤跡!”拉祖米欣果斷地喊道。“我要盯住他!羅佳允許我這麽做。他方才對我說過:‘你要保護妹妹。’您允許嗎,杜尼婭小姐?”

    杜尼婭笑了笑,把手伸給了他,但憂慮的神色並沒有從臉上消失。普利赫裏婭太太膽怯地看了看杜尼婭,不過三千盧布看來使她心裏有底了。

    一刻鍾以後,大家非常熱烈地交談起來。拉斯柯爾尼科夫盡管沒有說話,也認真聽了一會兒。滔滔不絕高談闊論的是拉祖米欣。

    “你們幹嗎要回去呢!”他陶醉地發表著熱情洋溢的演講。“你們在那個小鎮能幹什麽?主要的是,你們留在這裏可以全家團聚,你們互相都需要,你們多麽需要在一起呀——請理解我的話!唉,哪怕留一段時間呢......。把我當成朋友、合夥人,你們要相信,我們會創辦一個極好的企業呢。請聽一聽,我給你們詳細講講——一整套方案!今天上午,什麽事還沒發生的時候我就產生了這個念頭......。事情是這樣的:我有個叔叔(我要介紹你們認識,他是個極隨和極可敬的老頭兒!),他有一千盧布存款,靠養老金生活,這錢他用不著。這已是第二年了,一直纏著要我把這一千盧布拿來用,給他百分之六的利息。我看出他的花招了:他不過是想幫助我罷了。去年我不需要;今年我一直等他來,決定拿來用。然後你們再拿出一千來——從你們的三千裏,這樣,我們合夥,開始就足夠了。那麽,我們要做什麽呢?”

    於是拉祖米欣就開始闡述自己的方案。他說,幾乎所有書商和出版商對自己的商品都不甚了解,因此出版商通常都是蹩腳的,可是像樣的出版物一般都賠不了本,有利可圖,有時利潤還很大。他也想從事出版業,他已為別人工作了兩年,三種歐洲語言都不錯,盡管六天前他曾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過德語‘有時幹脆看不懂’,那是為了讓拉斯柯爾尼科夫拿走一半翻譯工作和三盧布預支稿費。他當時是說謊,拉斯柯爾尼科夫也知道他是說謊。

    “既然具備了最主要的條件——有了錢,我們幹嗎不自己幹?”拉祖米欣激動起來。“當然,需要付出許多勞動,那我們就勞動嘛;您,杜尼婭小姐,我,羅佳......有些出版物現在利潤是頗為可觀的!辦企業的主要基礎是我們知道需要翻譯什麽。我們又翻譯,又出版,又學習,全都在一起。現在我能有些用處,因為我有經驗。我在出版界已闖蕩了快兩年了,全部業務都摸透了:陶罐不是神仙燒的嘛,相信我的話!幹嗎到嘴的肉不吃!我知道兩三本書可以翻譯出版,僅僅提供這樣一條信息,每本書就可以得一百盧布,其中一本給我五百盧布我也不幹。這些我都嚴加保密。你們以為怎樣,我要把這告訴他們,他們說不定還懷疑咧,他們就是這麽笨!至於辦事、跑印刷廠、買紙張、搞發行這些麻煩事,你們都交給我好了!什麽地方我都熟!我們從小規模開始,逐步發展壯大,起碼可以掙出個溫飽來。無論如何會把本兒撈回來。”

    杜尼婭眼睛閃閃發光。

    “您所說的一切,我很喜歡,拉祖米欣先生。”她說。

    “我在這方麵當然一無所知,”普利赫裏婭太太回應說,“也許這很好,可是誰知道呢。新事兒,沒做過。我們當然必須留在這裏,起碼是留一段時間......”她看了看羅佳。

    “你看呢,哥哥?”杜尼婭問。

    “我認為他的主意很好。”他答。“關於成立公司的問題,當然不必過早考慮,可是出版五六本書的確肯定會成功。我自己知道一本書,譯出來肯定會暢銷。至於他善於經營,那是沒有疑問的:他懂行......。不過你們還有時間商量...... ”

    “萬歲!”拉祖米欣喊起來。“現在等等,這兒有一座住宅,就在這棟樓裏,房東是同一個人。另有門戶出入,跟這家旅店不通,有家具,房租適中,三個房間。先在這兒住下。你們的表我明天去當,把錢拿來,一切都會安排好。主要的是你們仨可以住在一起,羅佳跟你們......。你上哪兒,羅佳?”

    “怎麽,羅佳,你要走?”普利赫裏婭太太吃驚起來。

    “在這種時候!”拉祖米欣喊了一聲。

    杜尼婭驚疑地看著哥哥。他手裏拿著帽子準備走。

    “你們像在給我送葬或者訣別。”他有些奇怪地說。

    他好像笑了笑,然而好像這又不是笑。

    “不過誰知道呢,也許這是最後一麵呢。”他無意之中補充了一句。

    這話他本來是在心裏想的,可是忽然說了出來。

    “你怎麽啦!”媽媽喊道。

    “你上哪兒去,羅佳?”杜尼婭感到有些奇怪地問道。

    “有事,非常需要走。”他答得很籠統,似乎想說什麽又猶豫不決。可是蒼白的臉上卻流露著斬釘截鐵的決心。

    “我想說......來這兒的時候......我想說......對您,媽媽......也對你,杜尼婭,我們最好分開一段時間。我感覺不好,心亂如麻......我以後來,自己來......能來的話。我記住你們,愛你們......。別管我!讓我一個人單獨呆幾天!我早就這麽決定了......。我決心已定......不管我遇到什麽事情,不管我是死是活,我想一個人單獨麵對。徹底把我忘了吧。這樣最好......。不要打聽我的情況。需要的時候,我自己來,或者......叫你們。也許一切都會複活!......現在,你們愛我,就放棄......。否則我就會恨你們,我覺得......別了!”

    “天哪!”普利赫裏婭太太喊了一聲。

    媽媽和妹妹大吃一驚。拉祖米欣也一樣。

    “羅佳,羅佳!跟我們和解,讓我們和好如初吧!”可憐的媽媽喊道。

    他慢慢轉身朝門口走去,慢慢走出門。杜尼婭追上了他。

    “哥哥!你怎麽這樣對待媽媽!”她眼裏閃著怒火低聲說。

    他心情沉重地看了看她。

    “好,我來,我要常來!”他低聲咕噥道,好像沒有完全意識到想說什麽。說完,就出了房間。

    “絕情狠心的利己主義者!”杜尼婭喊了一聲。

    “他是精神失常,不是絕情!他瘋了!難道你們沒有看出來?您這樣才絕情咧!......”拉祖米欣緊緊握了她的手一下,緊對著她的耳朵熱烈地低聲說。

    “我馬上回來!”他對普利赫裏婭太太喊了一聲就跑出了房間。

    拉斯柯爾尼科夫在走廊盡頭等他。

    “我就知道你會跑出來。”他說。“回去,跟她們在一起......。明天也跟他們在一起......永遠。我......也許來......要是能來。別了!”

    說完,沒有伸手給他就走了。

    “你上哪兒?你怎麽啦?出了什麽事?難道可以這樣嗎!...... ”拉祖米欣完全不知所措地咕噥道。

    拉斯柯爾尼科夫又停了下來。

    “一言為定:永遠不要問我的情況。我沒有什麽可回答的......別來找我......。也許我會來......別管我,她們......你要管。聽明白我的話啦?”

    走廊上很暗,他們站在一盞燈旁邊。他們默默地對看了約一分鍾。拉祖米欣終生記住了這一刻。拉斯柯爾尼科夫熾烈的凝視的目光越來越有力地射進他的心靈、他的意識。拉祖米欣忽然哆嗦了一下。他們之間好像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應......。一個念頭像暗示一般一閃而過。一個可怕的意念忽然被雙方領悟了...... 。拉祖米欣臉色一白,像死人一樣。

    “現在懂啦?”拉斯科爾尼科夫忽然痛苦地扭歪著臉說。“回去吧,找她們去。”他忽然補充了一句,迅速轉身走出樓去......

    拉祖米欣回到她們那裏以後千方百計地安慰她們,賭咒發誓說必須讓羅佳休息養病,說羅佳一定會來,會每天都來,說他心情非常非常壞,不能再刺激他,說他拉祖米欣將注視羅佳的舉動,給他找最好的醫生,舉行會診......。現在我不想詳細描寫這天晚上普利赫裏婭太太那裏的情景:一句話,從這晚開始,拉祖米欣成了普利赫裏婭太太的兒子、杜尼婭的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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