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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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第二章

(2016-08-05 17:15:40) 下一個

                             第 二 章

 

    已經快八點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和拉祖米欣急忙去巴卡列夫旅店,以便趕在盧仁前麵。

    “喂,方才那人是誰?”一到街上,拉祖米欣便問。

    “那人是斯維德裏蓋洛夫,妹妹就是在他家當家庭教師時受到的侮辱。由於他的糾纏,妹妹才被他的妻子馬爾法太太趕了出來。這位馬爾法太太,後來請求杜尼婭寬恕了她,現在卻突然死了。剛才談論的就是她。我不知為什麽很怕斯維德裏蓋洛夫這個人。他埋葬了妻子就來了。他很怪,似乎已下決心要做什麽......。他好像知道些什麽......。要保護好杜尼亞......這就是我想跟你說的,聽到啦?”

    “一定保護!他能對杜尼婭有什麽危害呢?好啦,羅佳,謝謝你對我這樣講話......。我們一定要保護!...... 他住在哪兒?”

    “不知道。”

    “為什麽沒有問?唉,可惜!不過,我會打聽出來的!”

    “你看到他了?”拉斯柯爾尼科夫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不錯,看到了。看得十分清楚。”

    “你真看到了,看清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叮問道。

    “不錯,我清楚地記住了他的麵貌。一千個人裏我也能認出他來。我記人麵貌的本領很強。”

    兩人又沉默了一會兒。

    “嗯......好,好...... ”拉斯柯爾尼科夫咕噥道。“否則,你知道......我想......我覺得......這也許是幻覺。”

    “你說什麽?我不十分明白你的意思。”

    “你們都說我精神失常,”拉斯柯爾尼科夫苦笑著繼續說,“我現在覺得我也許真是精神失常了,隻看到幻影!”

    “你這是怎麽啦?”

    “誰知道!也許我真是精神失常了,這幾天發生的一切也許不過是我的幻覺......”

    “唉,羅佳!你的情緒又被弄壞了!......他說什麽啦,來幹什麽?”

    拉斯柯爾尼科夫沒有回答。拉祖米欣想了一分來鍾。

    “那就聽我匯報吧。”他開始說。“我來過,你在睡覺。後來吃午飯,後來我去找波爾菲裏。紮梅托夫仍在那裏。我想開口談,可是什麽也沒法談。一直沒有能真正談起來。他們好像不懂而且也無法懂得我談的話,可是決不是不好意思。我把波爾菲裏領到窗口,開始談,可是仍然不知為什麽沒談成:他眼睛看著別處,我也眼睛看著別處。我終於把拳頭舉到他的狗臉前麵,說要作為親戚砸碎他的狗頭。他隻是看了看我。我唾了一口就出來了,全部情況就是這樣。很蠢。跟紮梅托夫我一句話也沒說。不過你瞧,我以為使他們難堪了,下樓梯的時候,我忽然產生了一個想法:我們瞎折騰什麽?要是你有什麽危險,那自當別論。可對你有什麽呢?跟你毫無關係,那就別理他們;以後我們還要笑他們哪!我要是處在你的位置上會更加愚弄他們。他們以後會感到多麽羞愧啊!別理他們。以後可以揍他們,眼前讓我們笑他們吧!”

    “自然應當這樣!”拉斯柯爾尼科夫答道。他心裏想:“你明天會說什麽呢?”奇怪,直到現在他還一次也沒有想過:“拉祖米欣知道以後會怎麽想?”想到這裏,拉斯柯爾尼科夫凝神看了看拉祖米欣。拉祖米欣剛才關於拜訪波爾菲裏的匯報,他沒有多大興趣:已經是事過境遷了!......”

    在走廊上,他們遇到了盧仁。他八點整準時到達,正在找房間號。這樣,他們三人就一起進屋,但是誰也沒有看誰,誰也沒跟誰點頭致意。兩個年輕人走在前麵,盧仁為了禮節,在穿堂兒裏脫風衣磨蹭了一會兒。普利赫裏婭太太立即到門口來迎接他。杜尼婭跟哥哥打招呼。

    盧仁進來,跟兩位女士鞠躬問候,態度是相當客氣的,盡管派頭更足了。不過他的眼神好像有些慌亂,還沒有鎮定下來。普利赫裏婭太太好像也有些窘,立即安排大家圍著圓桌坐下——桌上的茶炊已經滾開。杜尼婭和盧仁坐在桌子的兩端,拉祖米欣和拉斯柯爾尼科夫坐在普利赫裏婭太太的對麵,拉祖米欣靠近盧仁,拉斯柯爾尼科夫靠近妹妹。

    接著是片刻的沉默。盧仁不慌不忙地掏出一方散發著香水味的細麻紗布手帕,擤了一下鼻子,那神態好像說盡管他品德高尚,既然自尊心已受到侮辱,他決心要求解釋。在穿堂兒的時候,他就想不脫風衣,立即離開,以嚴厲懲罰兩位女士,讓她們嚐嚐利害。可是他沒能下決心。而且此人也不喜歡不明不白。這裏的情況必須弄清:人家既然敢公然違反他的命令,那就必然有恃無恐,最好先把情況弄清;懲罰嗎,那總有時間,而且由他掌握。

    “路上一切都順利吧?”他正式對普利赫裏婭太太說。

    “謝天謝地,盧仁先生。”

    “非常高興。杜尼婭小姐也沒有累吧?”

    “我年輕力壯,不會累;媽媽是很吃力的。”杜尼婭答道。

    “有什麽辦法呢,我國鐵路線太長。所謂‘俄羅斯媽媽’太大了......。我昨天雖然滿心想到車站迎接,可是無論如何未能去成。沒有遇到特別麻煩吧?”

    “哎呀,盧仁先生,我們真是沮喪極了,”普利赫裏婭太太急忙用特殊的聲調說,“昨天要不是上帝給我們派來了拉祖米欣先生,我們簡直要完了。這位就是拉祖米欣先生。”她補充了一句,把拉祖米欣介紹給了盧仁。

    “原來如此,我已有幸......昨天。”盧仁咕噥著,不快地瞥了拉祖米欣一眼,接著便皺起眉頭,沉默起來。一般說來,盧仁是這樣一種人,他們在社交場合看起來非常彬彬有禮,而且也力求讓人覺得彬彬有禮,可是一有什麽不對他們的心思,他們立即就會原形畢露,變得像一袋麵粉堆在那裏,絲毫不像談笑風生、給女士門開心的男伴。大家又沉默起來:拉斯柯爾尼科夫固執地一言不發,杜尼婭不到時候也不想打破沉默,拉祖米欣無話可說。這樣,普利赫裏婭太太又慌張起來。

    “馬爾法太太死了,你們聽說了吧?”她又拿出看家的話題開口說。

    “當然聽說啦。我聽到這個消息最早。我現在甚至還要向您報告另一個消息呢:斯維德裏蓋洛夫安葬完妻子以後立即就趕到彼得堡來了。起碼我得到的最準確的消息是這樣的。”   

    “來到了彼得堡?這兒?”杜尼婭驚慌地問完,跟媽媽交換了一下眼色。

    “的確是這樣。考慮到他來的那麽匆忙,而且還有以前的種種情況,他當然是不無目的的。”
    “天哪!難道他在這兒也不肯讓杜尼婭得到安寧嗎?”普利赫裏婭太太喊道。

    “我覺得您也好,杜尼婭小姐也好,都沒有必要特別驚慌,當然如果你們自己不希望跟他有任何聯係的話。至於我呢,那我正在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目前正在打聽他下榻的......”

    “唉,盧仁先生,您不會相信您的消息把我嚇得多厲害!”普利赫裏婭太太繼續說。我一共隻見過他兩次,我覺得他可怕,可怕極了!我相信馬爾法的死是他造成的。”

    “這個問題還不能下結論。我有準確的消息。我不爭論,也許他是加速了事情的進程,通過所謂精神侮辱。至於他的行為和一般品德,我同意您的評價。我不知道他現在是否有錢,不知道馬爾法給他留下了什麽。用不多久我就能了解到這方麵的情況。不過他在彼得堡即使有些錢,也會立即故態複萌。在這類人裏麵他是個最墮落的人,已不可救藥!我有足夠根據認為,馬爾法八年前不幸愛上他,把他從監獄裏贖出來,在另一方麵也救了他:僅僅靠了她的努力和犧牲,一樁跟殘忍酷虐的凶殺聯係在一起的刑事案在一開始就被壓了下去,否則他很有可能就得到西伯利亞1去逛逛咯。您要是想知道的話,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哎呀,天哪!”普利赫裏婭太太喊了一聲。拉斯柯爾尼科夫聚精會神地聽著。

    “您說您的話有足夠根據,是真的嗎?”杜尼婭嚴肅鄭重地問道。

    “我說的全是已故馬爾法親口偷偷對我說的。必須指出,從法學觀點來看,這件事情是極其模糊不清的。當時這兒住著一個姓雷斯利赫的德國女人,好像現在仍然住在這裏,她放小額高利貸,也做些其他營生。跟這個女人,斯維德裏蓋洛夫早就有一種極其密切的曖昧關係。這個女人有個遠房侄女住在她家,她這個遠房侄女似乎又聾又啞,十五歲,也許隻有十四,雷斯利赫非常虐待她,每頓飯都責難她,甚至慘無人道地打她。有一次在閣樓上發現她吊死了。當時判定是自殺。經過一些通常的程序之後,事情就了結了。可是後來卻有人告密,說孩子是......受到了斯維德裏蓋洛夫先生的殘酷侮辱。固然,這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告密者也是個德國女人,行為墮落,說話沒人信。由於馬爾法努力花錢打點,告密實際上也不存在了。一切都限於傳聞。可是這個傳聞卻值得注意。杜尼婭小姐,您在他家當然也聽說過下人費利卡被他折磨死的事啦,那還是六年前農奴製時代的事呢。”

    “相反,我聽說這個費利卡是自己吊死的。”

    “的確是這樣,不過是斯維德裏蓋洛夫先生的不斷迫害逼他或者最好說是導致他自盡的。”

    “這我不知道。”杜尼婭冷冷地說。“我隻聽到一種奇怪的說法,說他是個疑病症患者,是個土哲學家,人們說他‘讀傻了’,說他多半是因為受到別人嘲笑上吊的,不是因為斯維德裏蓋洛夫先生的毆打。我在那兒的時候,斯維德裏蓋洛夫對下人是不錯的,下人甚至喜歡他,盡管他們也的確認為他在費利卡的死上有過錯。”

    “我看,杜尼婭小姐,您好像忽然變得願意替他辯解了。”盧仁把嘴撇成含意模糊的微笑說。“的確,他是個狡猾的人,極容易討得女士的歡心,馬爾法就是個可悲的例子,她死得那麽怪。我不過是想提醒您和令堂,因為他無疑要采取一些新花招。至於我呢,我堅信此人必定會再消失在債務監獄裏。馬爾法考慮到孩子們的利益,從來也沒有想給他什麽固定財產,即使給他留下什麽,那也是最必需的不值錢的東西,像他這種揮霍成性的人用不了一年就會折騰光。”

    “盧仁先生,”杜尼婭說。“請不要談斯維德裏蓋洛夫先生了。我聽了感到憂鬱。”

    “他方才來找過我。”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開口說,他第一次打破了沉默。

    四麵八方響起了驚歎聲,都把目光投向他。連盧仁也激動起來。

    “一個半小時前,我正睡覺,他進來叫醒我,做了自我介紹。”拉斯柯爾尼科夫繼續說。“他相當蕭灑快活,完全相信我跟他會接近起來。他很懇切地請求,謀求跟你見麵,杜尼婭,並且請我做中間人。他對你有個提議,提議的內容他對我說了。此外,他十分明確地通知我,說馬爾法太太死前一星期曾立下遺囑,留給你三千盧布,這筆錢你很快就會收到。”

    “謝天謝地!”普利赫裏婭太太喊起來,畫著十字。“為她祈禱,杜尼婭,為她祈禱!”

    “這是準確無誤的。”盧仁脫口說。

    “那麽,下麵呢?”杜尼婭催問。

    “接著他說,他自己並不富有,全部家產都歸了孩子們。孩子們現在住在姨媽家裏。後來他還說,他下榻的地方離我不遠。究竟在哪兒,我不知道,沒有問......”

    “那麽,他向杜尼婭提議什麽呢?”驚慌的普利赫裏婭太太問。“他對你說了嗎?”

    “說了。”

    “那是什麽呢?”

    “以後告訴你。”拉斯柯爾尼科夫說完,喝起茶來。

    盧仁掏出懷表來看了看。

    “我有事必須走,這樣就不會妨礙你們啦。”他帶著一些受到委屈的樣子補充了一句,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留下來吧,盧仁先生。”杜尼婭說。“您本來是打算坐一個晚上的嘛。而且您在信裏說有什麽事希望同媽媽談。”

    “的確是這樣,杜尼婭小姐。”盧仁神氣十足地說完,又坐下了,不過帽子仍然拿在手裏。“我的確想跟您以及受人尊敬的令堂談談,甚至還是一些極其重要的問題咧。可是既然令兄不能當著我的麵披露斯維德裏蓋洛夫先生的提議,所以我也不希望而且也不能當著......別人的麵說明......某些極其極其重要的問題。況且我的主要的懇切請求未被履行......”

    盧仁裝出一副痛苦的樣子,裝模作樣地沉默起來。

    “您請求我們會麵時不要哥哥在場,沒有被履行,是我堅持的結果。”杜尼婭說。“您在信裏說受到了哥哥的侮辱。我想,此事應當立即解釋清楚,你們應當和解。如果羅佳真是侮辱了您,那他應當而且一定會向您賠禮道歉。”

    盧仁立即執拗起來。

    “杜尼婭小姐,有些侮辱,盡管有善良的願望,也是難以忘懷的。一切都有一個界限,越過這個界限是危險的,因為一旦越了過去,再想回來已不可能了。”

    “我對您說的不是這個,盧仁先生。”杜尼婭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請理解清楚,我們的全部未來現在都取決於這一切能不能盡快地解釋清楚並加以解決。我要直截了當地說,我不能有另外的看法。要是您還多少看重我的話,這件事情,盡管困難,今天也應當結束。我重複一遍,要是哥哥有過錯,他會賠禮道歉。”

    “我奇怪,您竟會這麽提問題,杜尼婭小姐。”盧仁越來火氣越大。“看重您或者所謂崇拜您的同時,我非常非常可以不喜歡您家裏的什麽人。希望同您結為幸福伴侶,但是我不能承擔不相關的義務......”

    “放棄這些委屈情緒吧。”杜尼婭動情地打斷他的話。“做一個聰明高尚的人吧。我總認為、現在也想認為您是這樣一個人。我給了您莊嚴的承諾,我是您的未婚妻。在這件事情上,請信任我,相信我能夠不偏不倚地看待問題。我要擔任法官這個角色,對哥哥對您都是意外。讀了您的信以後,我請他務必參加我們的會麵的時候,關於我的意圖我什麽也沒有對他說。請理解,如果你們不能和解,那我就被迫必須在你們兩人之中選擇一個:要麽是您,要麽是他。您和他都是這麽提出問題的。我不願意也不應當在選擇上犯錯誤。為了您,我應當跟哥哥決裂;為了哥哥,我應當跟您決裂。我現在想弄清而且也能夠弄清:他是不是我的哥哥,而您是不是珍惜我,看重我——是不是我的丈夫?”

    “杜尼婭小姐,”盧仁感到不快,說,“您的話對我來說含意太深了,說得更坦率些,甚至使我感到不快——鑒於我有幸在對您的關係上所處的位置。且不談您的令人不快的奇怪做法,把我跟一個......傲慢的小孩子相提並論,您的話說明您可能破壞對我的承諾。您說‘要麽是您,要麽是他’,這就表明我對您的分量多麽小......我不能允許這一點,基於我們之間存在的關係......和義務。”

    “怎麽!”杜尼婭發起火來。“我把您的利益同迄今為止構成我全部生活內容、我在生活中珍視的一切等同看待,您為我不夠看重您而感到不快!”

    拉斯柯爾尼科夫一聲不吱,惡狠狠地笑了笑。拉祖米欣氣的渾身直哆嗦。盧仁沒有理睬杜尼婭的反駁,話說得越來越無理,越來越令人氣憤,他好像進入了角色。

    “對未來生活伴侶的愛,對丈夫的愛,應當超過對哥哥的愛。”他用教訓的口吻說。“總之,我不能跟別人相提並論......。盡管剛才我已堅持過,如果您的哥哥在場,我就不願意、不能說明我的全部來意,可是我現在必須對受人尊敬的令堂說明一個極其重要的使我飽受侮辱的問題。您的兒子,”他對普利赫裏婭太太說,“昨天當著拉蘇德金2  先生——或者...... 好像是這樣稱呼吧?請原諒,我沒記住您的尊姓大名,”他客氣地向拉祖米欣點了一下頭,“他歪曲我喝咖啡時私下跟您談的意思,當時我說娶一個嚐過生活艱辛的窮姑娘比娶一個富家姑娘從道德方麵講要好些。您的兒子有意把我的話誇大到荒謬的程度,指責我居心叵測;我認為他是從您的信裏知道這次談話的。如果您能說明您在信裏不是這麽說的,我將感到幸福和欣慰。請說說,您是用什麽樣的言詞轉告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的。”

    “我不記得了。”普利赫裏婭太太慌了。“我是根據自己的理解轉告的。我不知道對你怎麽說的,羅佳......也許他把什麽地方誇大了。”

    “沒有您的提示,他是不會誇大的。”

    “盧仁先生,”普利赫裏婭太太尊嚴地說,“我們來這裏就已證明我們沒有把您的話朝壞的方向理解嘛。”

    “說的好,媽媽。”杜尼婭肯定說。

    “那就是說也是我錯咯!”

    “瞧,盧仁先生,您一直指責羅佳,可您在上午送來的信裏也寫了關於他的一些不實之詞啊。”普利赫裏婭太太膽壯起來,說。

    “我不記得信裏什麽話不對。”

    “您信裏說,”拉斯柯爾尼科夫眼睛不看盧仁,疾言厲色地說,“我昨天不是把錢交給被馬踩死者的遺孀,而是交給了他的女兒——在昨天以前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您這麽寫是為了挑撥親人跟我的關係;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您在信裏還用卑劣言詞談論一個您不認識的姑娘。這是誹謗和下流行為。”

    “請原諒,先生,”盧仁氣得哆嗦著回答說,“我在信裏談論您的品質和行為,不過是為了履行令妹和令堂對我的請求,她們請我告訴她們我是怎樣找到您的以及對您的印象如何。至於信裏的話,那您一句不正確的話也找不出來,您能說您沒有浪費錢嗎,您能說那個家庭——盡管是不幸的家庭——沒有不良人物嗎?”

    “我看,您的全部優點也抵不上您肆意攻擊的這個不幸姑娘的一個小指頭。”

    “那麽,您準備把她介紹給令堂和令妹咯?”

    “我已經這麽做了——要是您想知道的話。我今天讓她跟媽媽和杜尼婭坐在一起來著。”

    “羅佳!”普利赫裏婭太太喊了一聲。

    杜尼婭臉紅了一下。拉祖米欣皺起了眉頭。盧仁挖苦地高傲地笑了笑。

    “杜尼婭小姐,請看,”他說,“這有可能和解嗎?我想,事情已經結束了,弄清了,永遠不用再談了。我馬上就離開,以便不妨礙親人團聚,報告秘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拿起了帽子。“不過臨走的時候,我要鬥膽提醒一句,但願今後不要再有這種會麵,不要再提所謂和解。在這方麵,我要特別請求您,受人尊敬的普利赫裏婭太太,何況我的信是寫給您的,而不是寫給別的什麽人的。”

    普利赫裏婭太太有些生氣了。

    “您怎麽管起我們來了,盧仁先生。杜尼婭已經把沒有履行您的願望的原因告訴您了:她的意圖是好的。而且您給我的信像命令似的。難道我們必須把您的每個願望都看成命令嗎?我要對您說相反的話,您現在應當對我們特別客氣寬容才對,因為我們撇開一切,信任您,到這裏來了,這就是說,本來就已經幾乎非聽您管不可了。”

    “這話不完全對,普利赫裏婭太太,尤其是眼前,您已聽到馬爾法太太在遺囑裏留給了你們三千盧布;根據您跟我談話的新腔調來判斷,這消息好像來得很及時。”他挖苦地補充了一句。

    “根據您的這個看法,真可以推測您的確指靠過我們孤立無援咧。”杜尼婭氣憤地說。

    “不過起碼現在不能再這麽指靠咯,尤其是不願意妨礙令兄作為全權代表向您報告斯維德裏蓋洛夫的秘密提議。我認為他的提議對您有重要意義,而且一定是極其令人愉快的。”

    “哎呀,我的天!”普利赫裏婭太太喊了一聲。

    拉祖米欣在椅子上坐不住了。

    “你選擇這種人現在不羞嗎,妹妹?”拉斯柯爾尼科夫問。

    “羞啊,羅佳。”杜尼婭說。“盧仁先生,您出去!”她氣得臉色煞白,對盧仁說。

    盧仁好像完全沒有料到會有這種結局。他對自己,對自己的權力,對犧牲品的孤立無援都估計得太過了。現在他也不相信會失敗。他臉色一白,嘴唇哆嗦起來。

    “杜尼婭小姐,我要是現在出了這個門,而且是在這種祝福之下出去的,那——您可以認為——我永遠也不會回來了。請好好兒想想吧!我是說到做到的。”

    “恬不知恥!”杜尼婭迅速從椅子上站起來喊道。“我也不希望您再回來!”

    “怎麽?原來如此!”盧仁喊道,他直到最後一刻也不相信這種結局,因此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了。“原來如此!可是您知道嗎,杜尼婭小姐,我可以抗議咧。”

    “您有什麽權利跟她這麽講話!”普利赫裏婭太太激烈地插嘴說。“您抗議什麽?您有什麽權利?我會把我的杜尼婭給您這樣一個人嗎?走開,永遠離開我們!做了這件錯事,怨我們自己,最主要的是怨我......”

    “不過,普利赫裏婭太太,”盧仁氣得要瘋了,“您現在要毀約,您可知道您的承諾曾束縛了我......而且最後使我因此蒙受了經濟損失...... ”

    這最後一個訴求那麽符合盧仁的性格,使氣得臉色發白、強忍著不發火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可是普利赫裏婭太太卻勃然大怒:

    “經濟損失?什麽經濟損失?您是說我們的那口箱子吧?那是列車員免費給您運來的嘛。天哪,我們束縛了您!您要明白,盧仁先生,是您束縛了我們,而不是我們束縛您!”

    “夠啦,媽媽,別說啦!”杜尼婭請求說。“盧仁先生,請開恩,走吧!”

    “我走,但還有一句話要說!”他已幾乎控製不住自己了。“令堂好像完全忘了,我是在您名聲掃地、滿城風雨的時候決定娶您的。我無視社會輿論,恢複您的聲譽,當然可以希望得到報償,甚至要求您感恩圖報......。現在我的眼睛才打開了。我自己看到,蔑視社會輿論,我的行為也許太輕率了......”

    “他是不是長了兩個腦袋!”拉祖米欣喊了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準備動手教訓他。

    “您是個又卑劣又凶狠的人!”杜尼婭說。

    “一句話別說!任何手勢也別做!”拉斯柯爾尼科夫喊完,製止住拉祖米欣,然後走到盧仁麵前:

    “請出去!”他輕輕地一字一頓地說。“不許再囉嗦,否則...... ”

    盧仁臉色煞白,臉氣得歪歪扭扭的,看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幾秒鍾,轉身出去了。他懷著對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深仇大恨離開了,像這麽厲害的仇恨是很少見的。他認為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隻是拉斯柯爾尼科夫一個人。值得一提的是,他下樓梯的時候還幻想著事情也許還不是完全無望,那兩位女士的問題,還“非常非常”有補救的可能。

 

附注:

1.舊俄時代流放罪犯的地方。

2.這是盧仁臨時想出的一個姓,它跟構成拉祖米欣這個姓的詞根含義相近,都有理智、理性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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