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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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第一章

(2016-08-05 16:58:27) 下一個

                                      第  四  部

 

                             第 一 章

 

    “莫非這是在繼續做夢?”拉斯柯爾尼科夫又想了一次。他謹慎猜疑地盯著突然出現的客人。

    “斯維德裏蓋洛夫?瞎扯!不可能!”他終於疑惑地說出聲來。

    看來,客人並沒有對這種驚歎感到奇怪。

    “我來拜訪有兩個原因,一是想認識您,因為早就聽到了對您的極其有趣的許多好評;二是我想您也許不會推辭幫助我做一件直接與令妹杜尼婭小姐有關的事情。我不經介紹自己去,她也許不放我進院兒,因為她警告過,所以我指望得到您的幫助......”

    “您指望錯了。”拉斯柯爾尼科夫打斷了他的話。

    “請問,她們是昨天才到的吧?”

    拉斯柯爾尼科夫沒有回答。

    “是昨天,我知道。我也是前天才到的嘛。好吧,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在這個問題上,我要對您說這麽一個看法。我認為替自己辯解是多餘的,可是要請您告訴我,如果不帶偏見,思維健全的話,在這一切事情上難道我真犯了什麽特別的罪嗎?”

    拉斯柯爾尼科夫仍然默默地打量著他。

    “也就是說,在自己家裏我追過一個無人保護的姑娘,‘用可憎的提議侮辱了她,’——是這樣吧?(我把話說在前麵!)可是,請想想,我也是人嘛,et nihil humanum...... 1一句話,我也會動心愛上一個人(這當然不是我們意誌所能左右的),這是極其自然的。這裏的全部問題:我是惡棍還是我自己就是犧牲品?那麽,怎麽說我是犧牲品呢?因為我向自己的愛戀對象提議跑到美國或瑞士的時候,我也許懷著最值得尊敬的感情呢,我是想建立雙方的幸福!......理智是愛情的奴隸,我大概更多的是毀了自己,請想想!......”

    “問題完全不在這裏。”拉斯柯爾尼科夫厭惡地打斷了他的話。“隻不過是您令人討厭罷了,不管您是對是錯,人家不願跟您結識,趕您走,出去吧!...... ”

    斯維德裏蓋洛夫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哎呀,您哪......哎呀,您真不容易說服!”他極其坦誠地笑著說。“我本想用計謀,可您一下子就指出了要害問題!”

    “此刻您仍然在繼續施用計謀。”

    “這有什麽呢?這有什麽呢?”斯維德裏蓋洛夫開懷地笑著重複說。“這是所謂bonne guerre 2 嘛,計謀是完全允許的!......不過您把我的話打斷了;無論如何,我要再說一遍,如果不發生花園那件事的話,是不會有任何不愉快的。我的太太馬爾法......”

    “聽說馬爾法太太也是您折磨死的,對吧?”拉斯柯爾尼科夫粗魯地打斷了他的話。

    “這件事您也聽說了?不過,怎能聽不到呢......對您的這個問題,真不知道對您說什麽好,盡管在這個問題上我是完全問心無愧的。也就是說,請不要以為我怕什麽:這件事情的處理完全是照章辦事、無可挑剔的:醫學鑒定死因是午飯過飽而且喝了差不多一瓶葡萄酒之後立即在冷水裏洗澡引起中風所致,沒有發現別的......。不,有一段時間,特別是來的時候坐在火車上,我心裏想過:我在這全部...... 不幸事件裏是否起過什麽推動作用,比如對她精神刺激之類?然而我的結論是這方麵我也毫無過錯。”

    拉斯柯爾尼科夫笑了。

    “您何必不安呢!”

    “您笑什麽?您想,我一共才用鞭子抽過她兩次,連痕跡也沒有留下......。請別認為我恬不知恥。我清楚地知道,我的做法是可憎的,諸如此類。可是我也十分清楚,馬爾法大概很高興我的這種所謂過激行動。令妹問題引起的風波已接近尾聲,馬爾法被迫在家裏坐了三天:她沒有什麽新消息可帶到市裏去,那封信已使大家聽膩了——您聽說過讀信的事吧?突然挨了這兩鞭子,真是天賜良機!第一件事她就是吩咐套車!......我就不說女人常常這樣啦,她們很喜歡做個受到欺侮的人,盡管裝出滿腔怒火的樣子。她們都有這種情況。一般說來,人都非常非常喜歡做一個受到欺侮的人,您注意到這一點沒有?不過女人尤其如此。甚至可以說,她們是用這個給自己開心咧。”

    有一刻拉斯柯爾尼科夫想站起來走開,借以結束會見。可是某種好奇心甚至意圖使他暫時留了下來。

    “您喜歡打架嗎?”他漫不經心地問道。

    “不,不很喜歡。”斯維德裏蓋洛夫平靜地答道。“跟馬爾法幾乎從來沒有打過架。我們生活得極其和諧,她對我一直很滿意。共同生活七年中間,我隻用過兩次鞭子(如果不算第三次的話,那次模棱兩可):第一次是在我們婚後兩個月剛到農村的時候,另一次就是這次。您以為我是個惡棍、反動分子、奴隸主嗎?嘿,嘿......順便問問: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您能回憶起來幾年前,那還是言論開放時期3 的事呢。各種刊物大張旗鼓地揭露了一個貴族——我忘了他的姓名了——在火車上鞭打一個德國女人的醜行,4 您記得吧?好像也是在那年,《<世紀>雜誌的醜行》5 問世(喂,您記得公開朗誦《埃及之夜》嗎?黑眼睛6 !哦,你在哪裏,我們青春的黃金時代!)。那麽,我的意見呢:我對鞭打德國女人的那位紳士很不同情,因為事實上這......有什麽可同情的!不過不能不同時聲明,有時有些‘德國女人’也的確煽動鬧事,沒有一個進步分子會完全擔保自己不動手打她們。當時沒有一個人這麽看,然而這是真正人道的觀點,真的!”

    說完這話,斯維德裏蓋洛夫忽然又笑起來。拉斯柯爾尼科夫清楚地看出來,這是一個已下定決心去做某件事情的人,而且城府很深。

    “您大概一連幾天沒跟什麽人說話了吧?”拉斯柯爾尼科夫問。

    “幾乎是這樣。怎麽,我這人這麽隨和,您一定覺得奇怪,對吧?”

    “不,我奇怪的是,您太隨和了。”

    “是因為我聽到您的粗魯問題沒有生氣嗎?對吧?有什麽可生氣的呢?怎麽問,就怎麽答嘛。”他帶著令人奇怪的憨厚表情回答說。“我幾乎對什麽都不感興趣了,真的。”他若有所思地繼續說。“尤其是現在什麽事也不做的時候......。不過您可以認為我這是為了巴結您,何況我自己已聲明過找令妹有事呢。不過我要坦誠地告訴您:太寂寞了!尤其是這三天,所以我連見到您都高興......。別生氣,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不知為什麽我覺得您自己卻奇怪得可怕。您願意怎麽說都可以,您有心事;就是現在,不是指此刻,是泛指現在......。好啦,好啦,不說,不說啦,別皺眉頭!我不是您想象的那樣一隻不懂分寸的熊!”

    拉斯柯爾尼科夫陰沉地看了看他,說:

    “您也許根本不是熊。我甚至覺得您很好交,或者說,您知道需要時做個體麵人。”    

    “不過無論誰的看法我都不特別在意,”斯維德裏蓋洛夫冷淡地甚至有些傲慢地說,“因此幹嗎不做個庸俗的人呢,當庸俗這件衣服在我們這種氣候條件下穿得很舒服的時候......尤其是你的天性又有這種傾向......”他又笑起來補充了一句。

    “我聽說您在此地有許多熟人。這就是所謂‘交遊廣闊’嘛。在這種情況下,您幹嗎來找我,要是沒有意圖的話?”

    “您說的對,我有些熟人。”斯維德裏蓋洛夫接過話茬,但沒有回答主要問題。“我已經見過一些人,我已經逛了三天了。我認識別人,別人好像也認識我。這是自然的,衣著體麵,人也不窮。廢除農奴製沒有觸及我們的利益:我們的家產是樹林和浸水草地,收入沒受損失,不過......我不去看他們,他們以前就使我厭煩了。我逛了三天,誰也沒見......這還是一座城市呢!請問,它怎麽是這樣的!全是官吏和學生!說老實話,這兒的許多東西我以前沒留意過,八年前我在這兒混的時候.....。現在我隻是把希望寄托在解剖學上,真的!”

    “什麽解剖學?”

    “至於這些俱樂部,杜索7,普安特8 ,或者還有進步——唉,就讓這一切在我們死後繼續存在吧,”他又沒有理睬問題繼續說著。“誰願意做個耍假牌的賭鬼呢?”

    “您耍過假牌?”

    “怎能缺了這個呢?我們是一幫,非常體麵,八年前。在一起消遣。您知道,都是一些有風度的人,有詩人,有資本家。而且一般說來,我們俄國社會裏,受過打擊的人風度最好;您注意到這一點了嗎?我現在是流落到農村了。當時因為欠債,被涅任市一個希臘佬送進了監獄。這時馬爾法出麵,經過討價還價,用三萬銀幣(我欠七萬)把我贖了出來。我跟她結成了合法夫妻,她把我當成一個什麽寶貝立即帶回她農村的家裏。她比我大五歲。很愛我。七年我沒離開過農村。您要注意到,她把花的那三萬銀幣寫成我欠別人的借據一直都抓在手裏,我一旦造反,她就用這個捕獸器治我!她做得出來!女人心裏全都是兼容並蓄的。”

    “要是沒有這個借據,您早就溜了吧?”

    “不知道對您說什麽好。這個借據幾乎沒有使我感到行動不自由。我哪兒也不想去;至於出國呢,馬爾法看到我寂寞,自己請我去過兩次!這有什麽!以前我也出過國,每次去都感到厭惡。說不出理由,隻是朝霞啊,那不勒斯海灣啊,大海啊,看著叫人愁悶。最煩人的是,你真是在愁悶什麽!不,在祖國要好一些:在祖國起碼一切都可以怨別人,替自己開脫。我現在大概可以到北極探險去了,9  因為j’ai le vin mauvais 10 ,我討厭喝酒,而除了酒以外已沒有什麽樂趣啦。試過。據說貝格11  星期日要在尤蘇波夫花園乘大氣球飛行,花些錢可以跟他一起飛,真的嗎?”

    “怎麽,你要去飛一飛?”

    “我?不......這...... ”斯維德裏蓋洛夫咕噥著,真好像開始考慮起來。

    拉斯柯爾尼科夫心想:“怎麽,他真想去飛?”

    “不,借據沒有束縛我的行動自由,”斯維德裏蓋洛夫沉思著說,“是我自己不離開農村。而且馬爾法已在我的命名日12 把借據還給我一年了,而且還送給我一筆數目可觀的錢。馬爾法有錢。她說:‘斯維德裏蓋洛夫,看我多麽信任您。’——真的,她當時就是這麽說的。您不相信她會這麽說?您要知道,我在農村成了一個極好的管家人,附近地區都知道。我也訂購書籍。馬爾法起初讚成,後來怕我讀書累壞了。”

    “您好像很懷念馬爾法太太?”

    “我?可能。真的,可能。順便問問,您相信有鬼嗎?”

    “什麽鬼?”

    “普通鬼唄,還能有什麽鬼!”

    “您相信有嗎?”

    “嗯,也許沒有,pour vous plaire......13 。不能說沒有......”

    “看到過嗎?”

    斯維德裏蓋洛夫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說:

    “馬爾法來訪過。”說完,嘴唇扭曲出一種奇怪的微笑。

    “怎麽來訪過?”

    “已經來過三次。第一次是安葬她的當天,從墓地回來過了一個小時。那是我動身來此地的前夜。第二次是前天在火車上,黎明在小維舍拉車站。第三次是兩個小時以前,在我下榻的房間裏——我當時是一個人。”

    “醒著的時候?”

    “完全正確。三次都是在我醒著的時候。來談了一分來鍾,然後從門出去,她總是走門。甚至能聽到她走路的聲音咧。”

    “不知為什麽我想過您一定會遇到這類事!”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脫口而出說了一句,同時對自己竟會說這話感到驚訝。他很激動。

    “原來這樣?您想過?”斯維德裏蓋洛夫奇怪地問道。“真的?我們之間有某種共同點,我沒這麽說過?”

    “從來沒有!”拉斯柯爾尼科夫斷然肯定說。

    “沒說過?”

    “沒有!”

    “我覺得說過。方才我一進來,看到您閉著眼睛躺在那裏裝睡,就在心裏說:‘就是此人!’”

    “‘就是此人’是什麽意思?您這是指什麽說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喊起來。

    “指什麽?真的,我不知道指什麽...... ”斯維德裏蓋洛夫好像糊塗了似的誠實地咕噥道。

    他們沉默了約一分鍾。他們互相目不轉睛地對看著。

    “這都無關緊要!”拉斯柯爾尼科夫懊惱地喊了一聲。“她來拜訪您說什麽啦?”

    “她嗎?您想,全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叫人奇怪:我就是為這個生氣。她第一次進來(您知道,我當時很累:葬禮,祈禱,酬賓宴,一切都完了以後,我一個人在書房裏吸煙,沉思),是從門進來的,說:‘斯維德裏蓋洛夫,今天您忙得忘了給餐廳的鍾上弦啦。’這架座鍾七年來的確全是我每星期給它上弦的,要是我忘了,她總是提醒我。第二天我上火車來這裏。黎明火車進了站。我一宿打瞌睡,疲勞不堪,睡眼惺忪,下車要了一杯咖啡;一看,忽然看到馬爾法坐在我旁邊,手裏拿著一副撲克,說:‘斯維德裏蓋洛夫,您不占一卦看看路上的吉凶嗎?’她是很會用撲克占卦的。我不能寬恕自己,竟沒有請她占一卦!我當時嚇了一跳,跑了,固然這時開車的鈴也響了。今天,在一家小餐館吃了一頓極糟的午飯,胃不好受,正坐著吸煙,馬爾法忽然進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一件新的綠綢曳地長裙。她說:‘您好,斯維德裏蓋洛夫!您看我這件新長裙怎樣?阿尼西卡是縫不出來的。’(阿尼西卡是我們村的裁縫,原來是農奴,在莫斯科學的手藝,是個很好的姑娘。)她站在我麵前,轉了一下身子。我看完長裙,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說:‘您何必為這樣一些小事勞駕來我這裏呢。’——‘哎呀,天哪,打攪你一下都不行啦!’為了逗她生氣,我說:‘馬爾法,我想結婚啦。’——‘您能做得出來。妻子剛剛安葬就去結婚,並不很光彩呀。起碼好好挑一挑也好嘛,我知道,無論給她還是給您自己,都會招來好人的恥笑。’說完,就走了,我好像聽到了她的裙裾拖地的聲音。這也是小事,對吧?”

    “這也許是您瞎編的吧?”拉斯柯爾尼科夫回應說。

    “我很少瞎編。”斯維德裏蓋洛夫沉思著回答說,好像完全沒有聽出問題的粗魯意味。

    “從前,在這以前,您從來沒有見過鬼嗎?”

    “哦......不,見過,一生隻見過一次。那是六年前。那時我有個仆人叫費利卡,剛把他安葬完,我忘了,喊了一聲:‘費利卡,煙鬥!’他進來直奔櫥櫃——我的煙鬥放在那兒。我坐在那裏心想‘他這是報複我’,因為他死以前,我們狠狠吵過一架。我說:‘你怎敢穿臂肘帶窟窿的破衣服進來,滾,壞蛋!’他轉身出去,再沒來。我當時沒跟馬爾法講。想給他舉行追薦亡魂的祭禱,沒好意思。”

    “去找醫生看看吧。”

    “您不說,我也知道身體不好,盡管說實話,我不知道是什麽病。我看,我準有您五倍壯實。我不是問您相信不相信鬼會出現,而是問您相信不相信有鬼。”

    “不,無論如何我不信!”拉斯柯爾尼科夫甚至有些凶狠地喊起來。

    “通常人們是怎麽說的呢?”斯維德裏蓋洛夫眼睛看著旁邊,頭微微低著,好像自言自語似的咕噥道。“人們的說法是‘您有病,因此,您看到的一切隻不過是不存在的幻覺’。因為這裏沒有嚴格的邏輯。我同意,隻有病人才能見到鬼,可是這隻是證明鬼隻出現在病人麵前,而並不證明鬼本身不存在。”

    “當然是沒有鬼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氣惱地堅持著。

    “沒有?您這麽認為?”斯維德裏蓋洛夫慢慢打量著他繼續說。“要是人們這麽說呢,那怎麽辦,請幫幫我:‘鬼魂是另一些世界的碎塊和斷片,是那些世界的基礎。健康人當然沒有必要看到它們,因為健康人是跟塵世聯係最牢固的,因此他們隻應當過塵世的生活,為了這個世界的完滿和秩序。可是稍一生病,肌體裏的塵世秩序稍遭破壞,接觸另一個世界的可能性就立即出現,病越重,接觸另一世界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人徹底死了以後就直接進入另一個世界。’我早就思考過這個問題。要是您相信陰間生活,您也可以相信這種議論。”

    “我不相信陰間生活。”拉斯柯爾尼科夫說。

    斯維德裏蓋洛夫坐在那裏陷於沉思。

    “假如那裏隻是一些蜘蛛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那可怎麽辦?”他忽然說。

    拉斯柯爾尼科夫心想:“這是個精神病患者。”

    “我們一直想象永恒是一個無法理解的意念,是浩茫無邊的什麽!可是為什麽一定是浩茫無邊的呢?可是您想象一下,萬一那兒隻是一間小屋子,像農村的澡堂子,被煙熏得黢黑,牆角裏爬滿蜘蛛,這就是永恒。您知道嗎,我有時就有這種想象。”

   “難道您就想象不出更令人快慰、更正確的情景嗎!”拉斯柯爾尼科夫痛苦地喊道。

   “更正確的情景?怎能知道,這也許就是更正確的情景呢;您知道,我特意要把它變成這個樣子呢!”斯維德裏蓋洛夫似笑非笑地答道。

    聽到這種豈有此理的回答,拉斯柯爾尼科夫感到不寒而栗。斯維德裏蓋洛夫抬起頭來,凝神看了看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不,您想想看,”他忽然喊起來,“半個小時以前,我們還沒見麵,我們還認為彼此是仇敵,我們之間存在沒有解決的問題;現在我們卻把問題拋開,談起虛無縹緲的問題來了!我說我們是一丘之貉,這話不錯吧?”

    “請原諒,”拉斯柯爾尼科夫氣惱地說,“請您盡快說明您枉駕來訪的目的......我著急,沒有時間,我要出門......”

    “好,好。令妹杜尼婭小姐要嫁給盧仁先生吧?”

    “您不能不談有關我妹妹的任何問題、不提她的名字嗎?我甚至不明白,您怎麽敢當著我的麵說出她的名字來,假如您真是斯維德裏蓋洛夫的話。”

    “我就是來談她的事情的嘛,怎能不提她的名字呢?”

    “好吧。請說,不過要快些!”

    “我相信,您對我的妻子方麵的親戚盧仁先生已有所認識,哪怕您隻見過他半個小時或者聽人正確準確地談過他一些事情。他配不上杜尼婭小姐。我認為,杜尼婭小姐在這件事情上是在極其慷慨地不計後果地犧牲自己,為了......為了自己的親人。我覺得,根據我聽到的您的情況判斷,您很高興在不損害令妹利益的條件下解除這樁婚姻。現在,我親自接觸了您以後,我甚至相信是這樣的。”

    “您的這一切做法是很天真的。請原諒,我是想說,您是恬不知恥的。”拉斯柯爾尼科夫說。

    “您是想說我謀求私利。請放心,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如果我是謀求私利,我就不會這麽直說了,我不完全是個糊塗蟲嘛。在這方麵,我向您吐露一個奇怪的心理特點。方才為了替自己對杜尼婭小姐的愛情辯解,我說我自己是犧牲品。那麽,您要知道,現在我心裏一點愛的感覺也沒有,我自己都覺得奇怪,因為以前的確有過一些......”

    “那是由於空虛和墮落。”拉斯柯爾尼科夫打斷了他的話。

    “的確,我是個墮落而空虛的人。不過令妹有那麽多優點,我不能不動心。不過這一切都是胡鬧,現在我自己也看出來了。”

    “早就看出來了嗎?”

    “覺察是早就覺察到了,徹底確信則是前天幾乎在到達彼得堡的那一刹那。不過在莫斯科的時候,我還幻想來向杜尼婭小姐求婚來著,想跟盧仁先生較量一下。”

    “請原諒我打斷您的話,您不能簡單一些,直接了當地說明您來訪的目的嗎?我著急,需要出門......”

    “非常願意。我到這裏來,是因為我已決定出一躺......遠門,我想把一些必要的事情先安排好。我的孩子都在姨媽家裏,他們有錢,用不著我。而且我是個什麽父親呢?我隻拿了一年前馬爾法送給我的錢。這對我來說足夠了。請原諒,我現在就談正事。這次出遠門很可能成行,在動身前我要跟盧仁先生做個了斷。這並不是說,我跟他不共載天。可是我跟馬爾法的爭吵是他引起的——因為我得知馬爾法在撮合這樁婚事。我現在想同杜尼婭小姐見麵,通過您的斡旋,也許還需要您在場,向她宣布,第一,從盧仁先生那裏她不僅得不到任何好處,而且一定會受到明顯的損害。然後請她寬恕我不久前給她造成的種種不愉快,請她答應接受我的一萬盧布以減輕她跟盧仁先生決裂的損失——我相信,隻要有可能她也是不會反對跟盧仁先生決裂的。”

    “您的確是個精神病患者。”拉斯柯爾尼科夫喊起來,甚至與其說他是生氣,毋寧說他是感到驚訝。“您怎麽敢這麽說!”

    “我知道您會喊;可是,第一,我雖不富有,可這一萬盧布是多餘的,也就是說,我毫無用處。杜尼婭小姐不接受,我也許會用得更蠢。這是一。第二,我是問心無愧的,我沒有任何意圖。信不信沒關係,以後您也好,杜尼婭小姐也好,都會明白的。問題在於我畢竟給可尊敬的令妹造成了一些麻煩和不愉快;所以感到真誠悔恨的時候,我衷心希望——不是贖罪,不是為造成的不愉快付代價,不過是想做一點對她有益的事情,目的是證明我不是隻有特權做壞事。如果我的提議裏有百萬分之一的圖謀的話,我也不會隻提議給她一萬盧布,僅僅五個星期前我向她提議的就比這要多。另外,我不久可能要跟一個姑娘結婚,因此懷疑我對杜尼婭小姐有什麽圖謀的擔心會自然消失。末了,我要說,杜尼婭小姐嫁給盧仁先生也能拿到這麽多錢,不過從另一方麵......。您別發火,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請心平氣和地冷靜地想想。”

    說這番話的時候,斯維德裏蓋洛夫自己是非常冷靜的,心平氣和的。

    “請您結束吧。”拉斯柯爾尼科夫說。“無論如何,這是不可寬恕的放肆行為。”

    “絲毫不是。這樣的話,世界上人對人就隻能做壞事啦;相反,由於一些世俗偏見,人就沒有權利做一點點好事了。這是荒謬的。比方說,假如我死了,我在遺囑裏把這筆錢留給令妹,那她也真的會拒絕接受嗎?”

    “極有可能不接受。”

    “不會。不過不接受就不接受好了。但是一萬盧布還是不無小補,必要的時候。無論如何,請把我的話轉告杜尼婭小姐。”

    “不,我不轉告。”

    “既然如此,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我就隻好自己去謀求見她本人,也就是說打攪她啦。”

    “要是我轉告呢。您就不謀求見她本人了?”

    “真不知道對您怎麽說好。我很想見她一次。”

    “別抱這種希望啦。”

    “遺憾。不過您還不了解我。也許我們會接近起來的。”

    “您認為我們會接近起來?”

    “為什麽不會呢?”斯維德裏蓋洛夫笑了笑,說完,站起來,拿起了帽子。“我並不是很願意打攪您,來的時候甚至也沒抱很大希望,盡管今天上午您的麵容使我震驚...... ”

    “今天上午您在哪兒見到我了?”拉斯柯爾尼科夫不安地問道。

    “偶然......。我總覺得,您身上有一種什麽東西跟我相似......。別擔心,我不會惹人討厭;我跟賭棍可以相處,斯維爾別伊公爵——我的遠房親戚,一個大官——也沒有覺得我討厭,我也在普裏盧科娃夫人的紀念冊上題辭讚揚過拉斐爾的聖母像14 ,跟馬爾法在農村裏生活了七年,從前也在草市廣場的小客店裏住過,也許還要跟貝格坐氣球飛行咧。”

    “喂,好啦。請問,您很快就要去旅行嗎?”

    “什麽旅行?”

    “就是您說的出遠門......。您自己說的嘛。”

    “出遠門?啊,不錯!...... 我的確對您講過要出遠門。唉,這是個寬泛的問題......。要是您知道您問的是什麽就好了!”他忽然大聲補充了一句,溫和地笑了。“我也許不出遠門,要結婚呢。眼下正在給我說媒呢。”

    “在這兒?”

    “不錯。”

    “怎麽這麽快?”

    “不過我很想跟杜尼婭小姐見一次。我認真地求您。好啦,再見!......噢,我把這件事忘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先生,請轉告令妹,馬爾法在遺囑裏留給了她三千盧布。這是確鑿無疑的。是馬爾法在死前一星期安排好的,我在場。過兩三個星期,杜尼婭小姐會收到這筆錢的。”

    “您說的是真話?”

    “是真話。轉告她吧。好啦,我願隨時為您效勞。我住的地方離您不遠。”

    往外走的時候,斯維德裏蓋洛夫在門口遇到了拉祖米欣。

 

 

附注:

1.凡是人所具有的一切,沒有一樣是我所沒有的。(拉丁文)

2.真正的戰爭。(法文)

3.指為廢除農奴製製造輿論的時期(1856—1861),在這段時間裏,俄國報刊可以公開揭露各種社會弊端。

4.1860年初,報紙上議論過一個地主在火車上鞭打一個裏加女人的事。裏加是拉脫維亞首府,當時該地區德裔很多,那裏的農民比較自由,因此遭到俄國地主的嫉恨。

5.這是詩人米哈伊洛夫(1829—1865)一篇文章的標題。《世紀》雜誌1861年第8期發表了維諾戈羅夫的一篇小品文《俄羅斯的怪現象》,攻擊女權運動者托爾馬喬娃女士在彼爾姆市的一次文學音樂晚會上朗誦普希金的《埃及之夜》,認為女人不應該朗誦這種詩(因為裏麵有一段詩描寫古埃及女王克利奧帕特拉公開宣示:誰願意以生命作代價,誰就可以跟她睡一夜,她將提供最溫柔熱烈的愛,但第二天早晨要處死;結果有三人應征)。米哈伊洛夫的文章是駁斥這篇小品文的。陀氏也在他主編的雜誌《時代》(1861年第3期)上撰文支持過米哈伊洛夫。

6.《俄羅斯的怪現象》裏有一段描寫托爾馬喬娃女士眼睛的文字。米哈伊洛夫的文章裏不止一次引用過這段文字,陀氏在支持米哈伊洛夫的文章裏對這段侮辱性文字也表示了憤慨。

7.當時彼得堡一家著名餐館老板,這裏指代著名餐館。

8.法文pointe的譯音,岬角的意思,這裏指葉拉金島上的一個遊樂場。

9.1865年報紙上說正在籌建北極探險隊。

10.我喝醉的樣子不好看。(法文)

11.貝格是一些遊樂設施的老板,在廣告裏自稱芭蕾舞教員和空中飛行師。

12.東正教信徒洗禮時都取聖徒的名字作名字,每年遇到跟自己名字相同的聖徒的祭日就加以慶祝,謂之命名日,類似我們過生日。

13.為了迎合您。(法文)

14.拉斐爾(1483—1520)   意大利著名畫家,其傑作《西斯廷聖母像》極為有名,聖母像可能指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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