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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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第五章

(2016-08-05 11:55:58) 下一個

                                         第 五 章

 

    拉斯柯爾尼科夫已經進了屋。他進屋的神態好像竭盡全力忍著不噗嗤一下笑出聲來。身材高大、笨手笨腳的拉祖米欣跟在後麵,惱羞成怒,滿臉通紅,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他的表情和體貌這時的確可笑,說明拉斯柯爾尼科夫笑的有理。拉斯柯爾尼科夫還沒有被介紹,對著站在房間中央疑問地看著他們的主人鞠了一躬,伸手握了握主人的手,仍然極其明顯地努力憋住不笑,以便起碼說兩句話做自我介紹。然而他剛作出嚴肅的樣子來想說什麽,卻好像無意地瞥了拉祖米欣一眼,便忽然忍不住又大笑起來:這笑因為一直用力憋到現在,所以笑起來就更加不可遏製。拉祖米欣聽到這“發自內心”的笑聲異常暴躁,這就給這個場麵增加了最真誠的歡樂氣氛,而且主要的是顯得自然。拉祖米欣好像特意來幫忙。

    “呸,見鬼!”拉祖米欣吼了一聲,揮起手來,正好打在小圓桌上。小圓桌倒了,上邊放的一個空茶杯飛落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為什麽要摔椅子呢,先生們; 這會使公家受到損失嘛!1”波爾菲裏快活地喊起來。

    這個場麵這樣繼續著:拉斯柯爾尼科夫忘了手還握在主人手裏,盡情笑著,不過他知道分寸,抓住時機趕緊自然地結束了。拉祖米欣對打翻小桌摔碎茶杯感到十分尷尬,悶悶不樂地看了看碎片,唾了一口,猛然轉身麵向窗戶,背對觀眾,臉色陰沉地看著窗外,然而卻視而不見。波爾菲裏笑了一陣,還想笑,可是顯然他等著對他解釋這一切的原因。紮梅托夫坐在牆角的一把椅子上,客人進屋時他站起來,把嘴咧成微笑,疑惑地甚至不信任地看著這整個場麵;看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眼神甚至有些張皇失措。意外發現紮梅托夫在場,拉斯柯爾尼科夫感到震驚不快。

    “這一點必須加以考慮!”——拉斯柯爾尼科夫心裏想。

    “請原諒,”他努力裝出極其尷尬的樣子開始說,“鄙姓拉斯柯爾尼科夫......”

    “哪兒的話,很高興,很高興你們是這樣進來的......。怎麽,他連招呼也不想打?”波爾菲裏朝拉祖米欣擺了一下頭。

    “真的,我不知道他為什麽對我發這麽大的火。我隻不過在路上對他說了句他像羅密歐,並且......加以證明,似乎再沒有什麽了。”

    “胡鬧!”拉祖米欣沒有轉身說了一句。

    “既然為一句話這麽生氣,那就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咯。”波爾菲裏笑著說。

    “唉,你呀!真是偵查員!......唉,去你們的吧!”拉祖米欣說完,忽然自己笑起來,滿臉笑容,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似的走到波爾菲裏跟前。

    “夠啦!都是傻瓜;現在談正事:我的朋友羅佳-拉斯柯爾尼科夫,第一,你聽說過,希望認識他;第二,他找你有件小事。咦,紮梅托夫,你怎麽在這裏?你們認識?早認識啦?”

    拉斯柯爾尼科夫驚慌地想:“這又是怎麽回事?”

    紮梅托夫好像感到尷尬,可是不厲害。

    “昨天在你那兒認識的。”他隨隨便便地說。

    “這是上帝幫了我忙:上個星期他還拚命請求我把他引薦給你呢,波爾菲裏;可你們呢,沒有用我幫忙就臭味相投,嗅到了一起......。你的煙在哪兒?”

    “波爾菲裏一身居家打扮,穿著睡袍、極幹淨的內衣,趿拉著一雙舊拖鞋。他三十五歲上下,身材中等偏低,已開始發胖,甚至腆起了小肚子,臉刮得幹幹淨淨,沒有留胡子,頭發剪得短短的,腦袋又大又圓,後腦勺特別圓。圓臉胖乎乎的,鼻子有些翹,臉色像有病,蠟黃,可是相當精神,甚至還有愛嘲弄人的神色。臉上的表情甚至可以說是憨厚的,隻是淺色的眼睛暗淡無光,白乎乎的睫毛不斷抖動,好像在對誰擠眼。這種眼神跟他的體態是不和諧的,他的體態裏有些婆娘氣,他的眼神卻使他的體態顯得比乍看上去嚴肅得多。

    波爾菲裏一聽客人有一件“小事”找他,便立即請客人坐到長沙發上,自己坐在長沙發的另一端,盯著客人,等他立即開始陳述問題,神情特別認真,甚至過分認真,這種認真的態度甚至會使初次見麵的人特別是不認識的人感到局促不安,尤其是如果您認為您要講的事情遠遠配不上這種特別鄭重的關注的時候。不過拉斯柯爾尼科夫言簡意賅清楚準確地講完了自己要辦的事情,卻感到甚為愜意,甚至還相當仔細地打量了波爾菲裏一番。波爾菲裏的眼睛也自始至終一次也沒有離開拉斯柯爾尼科夫。拉祖米欣坐在對麵,隔著那張桌子熱切地急不可耐地注視著拉斯柯爾尼科夫陳述問題,目光在他倆身上不斷地來回移動,顯得有些過分關心。

    “傻瓜!”——拉斯柯爾尼科夫在心裏罵了一句。

    “您需要往警察分局遞申請,”波爾菲裏極其務實地建議說,“說明您得知某某事件也就是這樁凶殺案之後,請求通知受命辦理此案的偵查員有這樣一些東西是屬於您的,您願意贖回......或者......不過局裏會回信告訴您。”

    “問題就在這裏呀,此刻,我手頭拮據,”拉斯柯爾尼科夫盡力裝出尷尬的樣子,“連這點兒錢也拿不出......您瞧,我隻是希望聲明這些東西是我的,等有錢時...... ”

    “這沒有關係。”波爾菲裏冷冷地聽完關於錢財狀況的說明以後,回答說。“不過,要是您願意,也可以直接寫給我,說您得知某某情況之後,聲明那些東西屬於您,請求......”

    “在普通紙上寫可以嗎?”拉斯柯爾尼科夫急忙打斷他的話問道,又關心起省錢的問題來。

    “在最普通的紙上寫就可以!”波爾菲裏忽然眯縫起眼來,好像在對他擠眼似的,用似乎極其明顯的嘲弄眼神看了看他。不過這也許隻是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感覺,因為持續了僅僅一瞬。不過起碼是發生過這種事。拉斯柯爾尼科夫會指天發誓,說鬼知道他為什麽對他擠過眼。

    拉斯柯爾尼科夫心裏閃過一個想法:“他知道!”

    “請原諒,因為這種小事來打攪您,”他有些慌亂地說,“我的東西一共才值五盧布,可是對我來說卻特別珍貴,因為是紀念品,說實話,我一聽說,大吃一驚...... ”

    “對,對,怪不得昨天你聽到我對佐西莫夫說波爾菲裏在盤問抵押東西的人時你那麽震驚!”拉祖米欣插嘴說,他的意圖極為明顯。

    這簡直已令人無法忍受。拉斯柯爾尼科夫忍不住,憤怒地瞪了他一眼,便立即猛醒過來。

    “老兄,您好像在耍笑我吧?”他巧妙地裝出生氣的樣子對拉祖米欣說。“我同意,在你看來,我也許過於關心這些破爛兒了;可是不能因此就認為我自私或者吝嗇;在我的眼裏,這兩件無足輕重的東西可能根本不是破爛兒呢。我方才對你說過,這塊不值錢的銀表是先父留下的唯一的東西。你可以笑我,可是媽媽來了,”他忽然對波爾菲裏說,“要是她知道,”他又急轉身對著拉祖米欣,特別努力使聲音顫動起來,“這塊表丟了,我發誓,她會絕望的!女人嘛!”

    “根本不是這麽回事!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我的用意恰恰相反!”拉祖米欣傷心地喊著。

    拉斯柯爾尼科夫心裏戰戰兢兢地問自己:“這好嗎?自然嗎?沒有過火嗎?幹嗎要說‘女人嘛’?”

    “您媽媽來了?”波爾菲裏不知為什麽問道。

    “不錯。”

    “什麽時候?”

    “昨天晚上?”

    波爾菲裏不吱聲了,好像在思考。

    “您的東西無論如何不會丟。”他平靜冷漠地繼續說。“我早就等您來啦。”

    他像毫不在意似的把煙灰缸細心地推到拉祖米欣跟前——拉祖米欣滿不在乎地往地毯上彈著煙灰。拉斯柯爾尼科夫哆嗦了一下,波爾菲裏似乎沒有看他,仍然在關注拉祖米欣的煙灰。

    “怎麽?等他來著!難道你知道他在那兒抵押過東西?”拉祖米欣喊了一聲。

    波爾菲裏直接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

    “您的兩件東西——戒指和懷表——用紙包著放在那裏,紙上用鉛筆清楚地寫著您的名字,還有她收到的日期......”

    “您這麽細心?”拉斯柯爾尼科夫尷尬地笑了笑,特別努力地直視他的眼睛。可是他忍不住,猛然加了一句:“我剛才所以這麽說,是因為抵押東西的人大概很多......您很難把他們全記住......。可您相反全記住了,而且......而且......”

    “愚蠢!無力!我為什麽要加這一句!”

    “幾乎所有抵押者都弄清楚了,隻有您一個人沒有枉駕光臨。”波爾菲裏答道,臉上帶著隱隱約約的嘲弄神色。

    “我身體不太好。”

    “聽說過。甚至還聽說您不知為什麽心情不好。您的臉色現在好像也蒼白。”

    “完全不蒼白......相反,我十分健康!”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換了語調,粗魯凶狠地說。怒火在他心中升起,他壓不下去。“發火會走嘴的。”他腦海裏閃了一下。“他們幹嗎要折磨我!......”

    “他身體不太好!”拉祖米欣接過話茬說。“他瞎說!直到昨天他還幾乎昏迷不醒說胡話呢......。哎,波爾菲裏,你不會信,昨天他剛能下床,我和佐西莫夫一轉身,他就穿上衣服悄悄溜了,在什麽地方幾乎胡鬧到半夜;我對你說,他當時神智完全不清楚。你能想象出來嗎!多怪呀!”

    “您當時真是神智完全不清楚嗎?請說說!”波爾菲裏婆娘似的搖著頭說。

    “唉,他瞎說!別信!不過,您本來就不信!”拉斯柯爾尼科夫太生氣了,脫口而出。不過波爾菲裏好像沒有聽清這句奇怪的話。

    “不是神智不清,你怎麽能上街?”拉祖米欣忽然發起火來。“為什麽出去?幹什麽去了?......為什麽要偷偷溜走?你當時頭腦健全嗎?現在危險全過去了,我才對你直說!”

    “他們昨天把我煩死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麵帶放肆的挑戰微笑對波爾菲裏說,“我就逃出來去租房子,以便使他們找不著我;還帶了一些錢。紮梅托夫先生看到過這些錢。紮梅托夫先生,我昨天神智清楚不清楚,您來說句公道話嘛!”

    他這時好像真想把紮梅托夫掐死。紮梅托夫的眼神和沉默使他太不喜歡了。

    “在我看來,你當時說話非常理智,甚至機敏,不過火氣太大。”紮梅托夫冷冷地說。

    “今天尼科季姆先生對我說,”波爾菲裏插話說,“他昨晚很晚的時候在一個被馬踩死的官吏家裏遇到過您......”

    “就說這個官吏吧!”拉祖米欣接過話茬說。“你在他家的表現不是神智不清嗎?把所有的錢都給了寡婦作喪葬費。好吧,要幫助人——給十五,給二十,唉,哪管給自己留三盧布呢,你卻把二十五盧布全給出去了!”

    “也許我在什麽地方找到一個寶庫你不知道呢?所以我昨天就慷慨起來......。瞧,紮梅托夫先生知道我找到了寶庫!......請您原諒,”他嘴唇哆嗦著轉身對波爾菲裏說,“我們閑扯打攪了您半個小時。您厭煩了吧?”

    “哪兒的話,相反,正相反!您不知道您使我多麽感興趣!看著您聽您講話,很有意思......說實話,我非常高興您終於枉駕......”

    “給杯茶喝,嗓子幹壞了!”拉祖米欣喊道。

    “好主意!也許大家一起陪你喝吧。不想在喝茶前先來點實質性的東西2 嗎?”

    “去安排吧!”

    波爾菲裏出去吩咐準備茶去了。

    思緒像旋風一樣在拉斯柯爾尼科夫腦海裏翻騰起來。他非常惱火。他心裏說:

    “主要的是,他們甚至連掩飾也不掩飾,連禮節也不想講!你既然不認識我,幹嗎要跟尼科季姆談論我?這就是說,已不願掩飾他們在像一群狗一樣追蹤我!簡直是公然往人家臉上唾吐沫嘛!”他氣得直哆嗦。“那就幹脆動手打好了,不要玩貓耍老鼠的遊戲。這是愚昧行為,波爾菲裏先生,我也許不允許咧!......我要站起來對著你們的狗臉吐出真情;你們會看到我多麽蔑視你們!......”他吃力地喘著。“可是假如這隻是我的感覺呢?假如這是錯覺,是我弄錯了,因為沒有經驗才生氣,我沒有堅持把自己的卑劣角色演到底,那可怎麽辦?也許這都是無意的?他們說的話都是普普通通的話,可是其中有別的意思......。這些話什麽時候說都可以,可是其中有別的意思。為什麽他直接說“在她那裏”,為什麽紮梅托夫補充了一句,說我說話“機敏”?為什麽他們用這種腔調說話?不錯......腔調......。拉祖米欣就坐在旁邊,為什麽他絲毫沒有感覺出來?這個天真的話匣子總是什麽也感覺不出來!又是熱病!......剛才波爾菲裏是否對我擠過眼睛?準是我胡思亂想,他幹嗎要對我擠眼睛?他是想刺激我的神經還是想挑逗我?要麽一切都是錯覺,要麽他們知道!......連紮梅托夫都放肆起來......。紮梅托夫是放肆嗎?紮梅托夫一夜之間改變了想法。我也預感到他會改變想法!他在這裏像自己人,可他是第一次來呀。波爾菲裏不把他看作客人,他坐的姿勢是背對著他。嗅到了一起!一定是因為我才嗅到了一起!他們一定在我們進來以前談過我!......他們知道我去過老太婆的住宅嗎?要快些弄清楚!......我說昨天跑出去租房子,他放過去,沒有追問......我說租房子,很機靈:以後有用!......說我當時神智不清!....... 哈,哈,哈!他昨天一晚上的事全知道!媽媽來,他不知道!......老妖婆用鉛筆寫上了日期!......撒慌,我不上當!這還不是事實,隻是幻想!不,你們要拿出事實來!去住宅不是事實,是胡說八道;我知道對他們說什麽...... 。他們知不知道我去過老妖婆住宅的事?不探聽出來,我不走!我為什麽來?瞧,我現在發火,這大概是事實!呸,我多麽愛生氣!也許,這也不錯;我演的是病人嘛...... 。他在試探我。他要使我露出破綻。我為什麽來?”

    這一切像閃電劃過他的腦海。

    波爾菲裏轉眼就回來了。他不知為什麽快活起來。

    “老弟,昨天從你那兒回來我的腦袋就......。而且我整個人也像散了架子似的。”他用完全不同的語調笑著對拉祖米欣說。

    “有什麽有趣的事嗎?我昨晚在最有意思的時候離開了你們,對嗎?誰贏了?”

    “不言而喻,沒有贏家。談起了一些永恒的問題,信口開河,瞎說一氣。”

    “你想想,羅佳,昨天大家竟扯起了有沒有犯罪的問題來。我說過,扯出鬼來了!”

    “這有什麽奇怪的?普通的社會問題嘛。”拉斯柯爾尼科夫心不在焉地答道。

    “問題提法不對。”波爾菲裏指出。

    “提法不完全合適,波爾菲裏的話是對的。”拉祖米欣像平常那樣急忙立即表示讚同。“你瞧,羅佳,你聽聽,說說自己的意見。我想聽聽你的看法。我昨天跟他們拚命爭,等著你來。我跟他們談到過你,說你能來......是從反駁社會主義者的觀點開始的。誰都知道這樣一個觀點:犯罪就是對不正常的社會製度的抗議,就是這樣,沒有別的原因,不讚同有任何其他原因!”

    “瞎說!”波爾菲裏喊了一聲。他顯然活躍起來,不斷地笑著,看著拉斯柯爾尼科夫,更加厲害地對他擠起眼來。

    “不讚同有任何原因!”拉祖米欣熱烈地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是瞎說!...... 。我把他們的書拿給你看:他們認為一切都是‘環境腐蝕’的結果,沒有別的原因!這是他們喜歡的口頭禪!從這裏直接得出結論:如果社會結構正常,那麽,一切犯罪就會立即消失,因為沒有什麽可抗議的啦,轉瞬之間一切都會公正。天性不在考慮之列,天性被驅除,天性不許考慮!在他們看來,人類不是通過曆史的生動的道路發展到底,自然而然地最後發展成正常的社會,而是相反,社會製度是從什麽人的數學頭腦裏3 產生出來,立即就把全人類組織起來,使人類社會立即變得公正、沒有缺點,不必經過任何生動的過程,不必經過任何曆史的生動的道路!因此他們就本能地不喜歡曆史:‘曆史隻是一些豈有此理的事和愚蠢的事’。他們用愚蠢解釋一切!因此他們不喜歡生動的生活過程:不要活的靈魂!活的靈魂會要求生活,活的靈魂不會機械地聽話,活的靈魂可疑,活的靈魂反動!死氣沉沉沒有關係,用橡膠做也可以,隻要不是活的,隻要沒有意誌,隻要是奴隸,隻要不會造反!結果他們把一切都歸結為砌磚、蓋法朗吉4 的走廊和房間。法郎吉是準備好了,可是適合於法郎吉的天性我們這裏卻沒有準備好。我們的天性還希望生活,生命的過程還沒有完結,到墓地去為時尚早!單靠邏輯是跳不過天性的。邏輯預見到三種情況,而實際上情況卻是上百萬種!摒棄百萬種情況,把一切歸結為一個舒適問題!這是最容易的解決問題的辦法!簡單明了,多好,不用再思考!主要的是不用思考!全部生活秘密都包含在兩個印刷頁裏!”

    “瞧,話匣子打開了,沒完沒了!得叫他煞車啦。”波爾菲裏笑起來。“你想想,”他轉身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昨天晚上的情況就是這樣,一間屋子裏六個人同時吵,而且事先還喝了點兒酒,——您能想象出來嗎?不,老弟,你瞎說:‘環境’在犯罪中起著很大作用。我給你證明。”

    “我自己也知道起很大作用。可是你告訴我:一個四十歲的男子奸汙一個十歲的小姑娘,是環境促使他這麽做的嗎?”

    “這有什麽,在嚴格意義上講,大概環境也起了作用。”波爾菲裏以鄭重得出奇的態度指出說。“奸汙小姑娘這種犯罪行為,甚至非常非常可以用環境來解釋呢。”

    拉祖米欣幾乎要發瘋了。

    “好吧,你要是願意,我馬上給你證明,”他吼道。“你的睫毛白是因為伊萬大帝鍾樓5 高三十五俄丈,而且我的證明清楚、準確,含有進步乃至自由主義色彩,你願意嗎?我來證明!願意打賭嗎?”

    “我接受挑戰!請大家來聽聽他怎麽證明!”

    “你一貫不說真話,鬼東西!”拉祖米欣跳起來,揮了一下手。“不值得跟你費口舌!他總是故意這樣假裝,你還不了解他呀,羅佳!他昨天站在他們那邊,為的是愚弄大家。他昨天講了些什麽話啊,我的天!他們聽了都高興起來!......他會一連這麽堅持兩個星期。去年不知為什麽叫我們相信他要出家當修士:說了兩個月!不久前想起來說他要結婚,舉行婚禮的一切都準備好了。連新衣服也做好了。我們已開始祝賀他了,可是連未婚妻都沒有,什麽都沒有:全都是海市蜃樓!”

    “你瞎說!我是先做好了衣服。因為有了新衣服所以才想到騙騙你們。”

    “您真是這麽愛騙人?”拉斯柯爾尼科夫漫不經心地問道。

    “您以為不是嗎?等著瞧,我也要騙您的——哈,哈,哈!不,您會看到,我跟您講的全是真話。談到犯罪、環境、小姑娘這些問題,現在我想起了您的文章——不過我一直對這篇文章感興趣。《論犯罪》......也許不準確,我把標題忘了,不記得了。是兩個月前在《定期論壇》上讀到的。”

    “我的文章?在《定期論壇》上?”拉斯柯爾尼科夫驚奇地問道。“半年前離開大學以後我的確寫過一篇書評,不過我當時是給了《每周論壇》,而不是《定期論壇》。”

    “可是到了《定期論壇》上。”

    “因為《每周論壇》停刊,所以沒能刊登......”

    “不錯;可是《每周論壇》停刊以後就並入《定期論壇》了,因此您的文章兩個月前就出現在《定期論壇》上。您不知道?”

    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確一無所知。

    “竟然如此,您可以跟他們要稿費嘛!您的性格多怪!您離群索居,連跟自己有直接關係的事也不知道。這是事實吧。”

    “真的,羅佳!我也不知道!”拉祖米欣喊道。“今天我就跑到閱覽室去查報紙!兩個月前?幾號?反正能找到!多好的一件事!他竟不說!”

    “您怎麽知道文章是我的?文章署名是個字母嘛。”

    “是偶爾知道的,而且是前幾天的事。通過編輯,我認識......。我很感興趣。”

    “我記得,我在文章裏考察的是罪犯在整個犯罪過程中的心理狀態問題。”

    “不錯,您主張犯罪行為總是伴隨著疾病。這見解十分十分獨到,不過...... 使我感興趣的不是這部分,而是文章末尾的某種思想,遺憾的是,您對這種思想隻是做了一些暗示,表達得不清楚......。一句話,要是您記得的話,您在那裏隻是做了一些暗示,說世界上有一些人能夠......不是能夠,而是完全有權胡作非為和犯罪,對他們來說法律是不存在的。”

    拉斯柯爾尼科夫聽到這麽肆意歪曲自己的思想冷笑了一下。

    “怎麽?說什麽?有權犯罪?不是因為‘環境腐蝕’?”拉祖米欣甚至有些吃驚地叮問道。

    “不,不,不全是這樣。”波爾菲裏答道。“問題關鍵是,他的文章把人分為‘普通人’和‘非普通人’。普通人應當服從,無權觸犯法律,因為他們是普通人。而非普通人呢,則有權犯任何罪,可以任意踐踏法律,僅僅因為他們是非普通人。您說的好像是這個意思,我沒有弄錯吧?”

    “怎麽會這樣?不能是這樣!”拉祖米欣疑惑地咕噥著。

    拉斯柯爾尼科夫又冷笑了一下。他立即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波爾菲裏是在往什麽地方推他。他記得自己的文章。他決定接受挑戰。

    “我的意思不完全是這樣。”他質樸而謙遜地開始說。“不過,我承認,您的轉述幾乎是正確的,要是您願意,甚至也可以說是完全正確的......”他似乎樂於承認是完全正確的。“差別僅僅在於,我決不主張非普通人應當而且有義務一定要去胡作非為,像您說的那樣。我甚至覺得,這種文章是不能獲準在報刊上發表的。我不過是暗示,‘非普通人’有權利——不是明文規定的權利,是自己認為有權利允許自己的良心越過......一些障礙,而且僅僅在這樣一些場合,即實行他的主張——這主張也許有時對全人類具有拯救作用——要求這麽做的話。您說我的文章不明確,我願意給您盡量解釋清楚。我猜想您好像希望我這麽做,我大概不會猜錯。在我看來,如果開普勒6和牛頓的發現由於一些什麽原因,除了犧牲妨礙這種發現或阻撓這種發現的一個、十個、一百個等等人的生命的話,那麽,他們就有權利甚至於有義務......排除這十個或者一百個人,以便使自己的發現為人類所了解。不過從這裏決不能得出結論,說他們有權利殺死他們想殺死的隨便一個人,或者說他們有權利每天在市場上偷東西。其次,我記得,我在文章裏發揮了這樣一個思想,說從古至今的所有為人類立法者,如李庫爾赫7,梭倫8  ,穆罕默德9 ,拿破侖,等等,無一例外都是罪犯,理由隻是他們頒布新法律時破壞了受到社會崇敬的祖宗傳下來的古代法律;為了實行新法,他們不惜殺人流血,如果這血(有時是完全無辜的,是為保護古法而勇敢獻出來的)能夠幫助他們的話。甚至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對人類有恩的立法者裏麵大部分是特別可怕的殺人者。一句話,我的結論是,不僅僅是偉人,一切稍稍越出常規的人,也就是說,一切稍稍能提出一些新主張的人,就其天性來說,都一定是一些罪犯——當然程度不同,這是不言而喻的。否則他們就很難越出常規,他們當然不能同意循規蹈矩,這當然也是天性使然;在我看來,他們甚至有義務不循規蹈矩。一句話,您可以看出,這裏迄今為止沒有什麽特別新的東西。這些話,人們刊印過和讀過上千次了。至於說到我把人分成普通人和非普通人,那我同意這種分法是有些隨意性的,但是我也不堅持準確的數字比例啊。我隻相信自己的主要思想。這主要思想就是,人根據自然規律一般分為兩類:一類是下等人(即普通人),也就是充當生產自己同類的所謂材料;另一類則是有能力或天才在自己的環境裏提出新主張的人。這種劃分當然是無限的,但兩類人的特點是相當明顯的:第一類人,即材料,一般說來,其天性是保守的,循規蹈矩的,順從的,喜歡俯首聽命的。在我看來,他們也有義務俯首聽命,因為這是他們的使命。這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麽屈辱。第二類人則不斷踐踏法律,是破壞者,或者從他們的才能來看傾向於破壞。這些人的犯罪不言而喻是相對的,而且各不相同。他們大部分在各種聲明裏要求破壞現存事物以建立更好的事物。可是為了實行自己的主張,如果需要跨過屍體和血泊,那麽,我看,他們的良心也會允許他們跨過去,——這要看主張的性質和規模,這一點請注意。隻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才在文章裏談到他們有權犯罪的問題。(請記住,我們是從法律問題開始談起來的。)不過也不必過分擔心:群眾幾乎從來不承認這些人有這種權利因而要處死或絞死他們(或多或少地),借以履行自己的保守使命,這是完全公正的;然而這些群眾的後代卻要把這些被處死者放到神壇上頂禮膜拜(或多或少地)。第一類人是現在的主人,第二類人則是未來的主人。第一類人維持世界並增加其人口。第二類人則推動世界前進,引導它達到目標。這兩類人都同樣有權存在。一句話,在我這裏都有平等權利,vive la guerre éternelle 10 當然是在新耶路撒冷出現11以前咯!”

    “這麽說,您畢竟相信新耶路撒冷咯?”

    “相信。”拉斯柯爾尼科夫堅定地說。在說這話以及發表這長篇大論的過程裏他眼睛一直盯著在地毯上選定的一個點。

    “也——也——也相信上帝嗎?請原諒我這麽好奇。”

    “相信。”拉斯柯爾尼科夫抬起眼來看著波爾菲裏重複說。

    “也——也相信拉撒路複活12 ?”

    “相——信。您問這些幹什麽?”

    “真相信?”

    “真相信。”

    “原來如此......我這麽好奇。請原諒。不過,請留意,”他又回到原先的話題,“他們不總是被處死,有些人相反......”

    “您是說生前就歡慶勝利?噢,有些人生前就做到了,那時...... ”

    “他們自己就開始處死別人?”

    “如果需要的話,而且您知道,大部分人這麽做。總之,您的見解是高明的。”

    “謝謝。不過請問:非普通人跟普通人的區別是什麽?是生來就帶有這種標誌嗎?我的意思是這裏需要更多些準確性,也就是說,更多些外表的確定性:請原諒我這個忠誠的實際工作者自然而然產生的不安心情。不能弄一種標誌嗎,比方說,特別的服裝啦印記啦什麽的,以使大家看出來?因為——您會讚同這個看法——一旦出現混淆,一類人錯認為自己是另一類人,開始像您巧妙地說的‘排除各種障礙’,那就......”

    “哦,這種情況是常常發生的!您的這個見解比方才的更高明......”

    “謝謝......”

    “不值一謝;可是請注意,錯誤隻會發生在第一類人即‘普通人’(我這麽稱呼他們也許不妥)身上。盡管這類人生來就傾向於馴服,但是由於自然界的作弄(連母牛也不能不受到這種作弄),他們中間許多人都把自己想象成先進分子、‘破壞者’,妄想提出‘新主張’來,而且完全是真心誠意的。而對於真正的新人呢,他們卻常常視而不見,甚至把他們作為落後分子和思想卑劣者而加以蔑視。不過,在我看來,這裏不會有什麽值得注意的危險,您也毫無必要擔心,因為他們永遠不會走得太遠。為了懲罰他們的癡迷,有時可以抽他們幾鞭子,以使他們記住自己的位置,如此而已。這裏甚至不需要別人來抽:他們自己會抽,因為他們是很忠誠老實的;有些人會互相抽,有些人則自己抽自己......。同時他們還會發表各種悔過聲明,結果是漂亮而有教育意義的,一句話,您沒有必要擔心......。有這麽一條法則。”

    “唉,您起碼從這方麵使我多少放心了;不過,還有一個問題。請問,有權殺死別人的那些‘非普通人’多嗎?我當然是準備頂禮膜拜的,可是,您會讚同,這類人如果很多,那是嚇人的,對嗎?”

    “哦,在這方麵您也不必擔心。”拉斯柯爾尼科夫用同樣的腔調繼續說。“一般說來有新思想的人,甚至連多少能夠提出一點新主張的人,通常是非常少的,甚至少得奇怪。隻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這兩類人的產生和分類是由一種自然規律極其正確準確地決定了的。這條自然規律,不言而喻,目前是不清楚的,可是我相信它是存在的,以後會清楚的。廣大群眾是材料,他們的存在隻是為了經過某種努力,通過現在還不清楚的過程,以氏族種族融合的手段生產出多少能夠獨立思考的人來,這類人頂多占總人口的千分之一。獨立性更大的人也許隻占萬分之一。為了明了,我說的是概數。獨立性再大的人,也許隻占十萬分之一。天才人物也許隻占幾百萬分之一,而成就人類事業的偉大天才,也許需要幾十億人裏麵出一個。一句話,發生這一切的熔爐,我沒有窺視過。可是一定的法則肯定是有的,而且應當有。這裏不會有偶然性存在。”

    “你們倆在幹什麽,開玩笑嗎?”拉祖米欣終於喊起來。“你們在互相耍弄?你們坐在那裏互相尋開心!羅佳,你是認真的嗎?”

    拉斯柯爾尼科夫默默地抬起蒼白的幾乎是憂鬱的臉看著他,一句話沒有說。拉祖米欣覺得奇怪的是,在這張平靜憂鬱的臉旁邊,波爾菲裏的臉上是不加掩飾的、糾纏不休的、令人氣惱的無禮譏諷神情。

    “老弟,如果你是認真的話,那...... 你說這不是新東西——跟我們上千次讀過和聽過的東西一樣——你的這個說法是對的;而在這一切裏,真正獨特的論點——隻屬於你個人的論點,使我感到害怕的是你畢竟認為良心會允許殺人流血。請原諒我這麽偏激地提問題......。你的文章的主要思想就在這裏。我看,良心允許殺人流血比正式法律條文允許殺人流血更可怕......”

    “完全正確,更可怕。”波爾菲裏回應說。

    “不,你這是過頭話!說錯了。我讀讀......。你這是過頭話!你不會這麽想......。我讀讀。”

    “文章裏沒有,那兒隻是一些暗示。”拉斯柯爾尼科夫說。

    “嗯,嗯,”波爾菲裏坐不住了,“您對犯罪的看法,我現在差不多清楚了,不過...... 請原諒我沒完沒了,——我給您添麻煩太多,實在不好意思!——您瞧,方才談的兩類人錯誤地相混,曾使我擔心,可是......各種實際情況又使我擔心!假如有位俊傑或者普通青年以為自己是李庫爾赫或者穆罕默德......——當然是未來的啦,便決定排除各種障礙......。要去幹一番大事,而幹大事是需要錢的......於是便開始弄錢......您知道嗎?”

    紮梅托夫忽然在角落裏噗嗤笑了一聲。拉斯柯爾尼科夫連看也沒有看他。

    “我應當讚同,”拉斯柯爾尼科夫平靜地答道,“這種情況的確是會發生的。愚蠢的沽名釣譽之徒特別容易誤入歧途。尤其是青年。”

    “瞧。那怎麽辦呢?”

    “沒有辦法。”拉斯柯爾尼科夫冷笑了一下。“這不能怨我。這種情況現在有,將來也永遠會有。他,”他用頭指了一下拉祖米欣,“方才說我允許殺人流血。那又怎樣呢?保護社會的流放地、監獄、法庭、苦役太多了,擔心什麽呢?找罪犯去嘛!...... ”

    “假如找到呢?”

    “那他就罪有應得嘛。”

    “您這麽有邏輯性。可是對於這種人的良心呢?”

    “您管它幹嗎?”

    “總得講人道嘛。”

    “誰有良心,就讓誰痛苦去好了,如果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的話。這就是對他的懲罰,苦役之外的懲罰。”

    “那麽,那些真正的天才呢,”拉祖米欣皺起眉頭問道,“就是那些有權殺人的人,他們即使殺了人也應當不感到痛苦咯?”

    “為什麽要說‘應當’呢?這裏既沒有人允許,也沒有人禁止。如果他可憐犧牲品,讓他痛苦好了......。一個胸懷開闊、感情深沉的人一定會感到痛苦。我覺得,真正偉大的人應當悲天憫人。”他忽然若有所思地補充了一句;這句話甚至是跟談話的腔調不和諧的。

    他抬起眼來,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大家,笑了笑,拿起了帽子。跟剛才進來的時候相比,他太平靜了——他感到了這一點。

    “唉,您願罵就罵,願生氣就生氣,可我實在忍不住,”波爾菲裏又說起來,“請允許我再提個小問題——我已給您添了那麽多麻煩;有個小小的想法想說出來,唯一的原因是怕忘了......”

    “好吧,請說。”拉斯柯爾尼科夫臉色蒼白,嚴肅地站在他麵前等他開口。

    “是這樣......我實在不知道怎麽表達好......我的問題太淺薄......心理方麵的......。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您不能不——嘿,嘿——把自己哪怕一點點也看作‘非普通人’,提出新主張的人——在您所說的意義上......對吧?”

    “很可能。”拉斯柯爾尼科夫輕蔑地答道。

    拉祖米欣動了一下。

    “既然這樣,那您難道不會下決心——由於為生計所迫或者為全人類事業——跨過障礙?...... 唉,比方說,去殺人搶劫?...... ”

    波爾菲裏好像又對他擠了左眼一下,並且無聲地笑了,——跟方才一模一樣。

    “即使我這麽做了,我當然也不會告訴您。”拉斯柯爾尼科夫以挑戰的傲慢的蔑視態度回答說。

    “不,我這麽問,不過是為了理解您的文章,純粹是討論文章......”

    拉斯柯爾尼科夫心裏說:“呸,公然說謊!”

    “請允許我向您申明,”拉斯柯爾尼科夫冷冷地答道,“我不認為自己是穆罕默德或者拿破侖......我不是這類人中的任何人,所以我不能給您一個滿意的回答——說明我會怎麽做。”

    “唉,得了吧,眼下俄國誰不把自己看成拿破侖?”波爾菲裏忽然非常親昵地說。連他的聲調這次也含有某種特別清楚的意味。

    “莫非是哪個未來的拿破侖上星期把我們的阿廖娜太太用斧子劈了?”紮梅托夫在角落裏冒出了一句。

    拉斯柯爾尼科夫沒有吱聲,態度強硬地凝視著波爾菲裏,拉祖米欣陰沉地皺起了眉頭。他方才就覺得有些不對。他憤慨地環顧了一下。陰鬱的沉默持續了一分鍾。拉斯柯爾尼科夫轉身要走。

    “您要走啦!”波爾菲裏親切地說著,非常友善地伸出了一隻手。“有幸認識您,非常非常高興。對於您的請求,不要有絲毫猶疑。就照我告訴您的寫。最好您親自到我辦公室去一躺......這兩天......明天也可以。我十一點一定在。我們會解決一切問題......談談......。您作為最後到過那裏的人之一,也許能對我們講些什麽......”他以極其憨直的態度補充了一句。

    “您是想在辦公室正式審問我?”拉斯柯爾尼科夫不客氣地問道。

    “為什麽呢?暫時還完全沒有這種需要。您理解錯了。您瞧,我是不放過機會,而且......而且我已跟所有抵押東西的人談過......從有些人那裏還錄取了證詞......您是最後一個......。噢,順便說說!”他喊了一聲,忽然出人意料地為什麽事高興起來。“我正好想起來啦,我這個人是怎麽的啦!”他轉身對著拉祖米欣說。“關於這個尼古拉的事,你當時把我的耳朵都要磨出繭子來了......唉,我自己也知道,自己也知道,”他轉身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這小夥子是無辜的,可是有什麽辦法呢,也不得不驚擾米特裏...... 問題在這裏,問題的實質是:當時經過樓梯......請原諒,您是七點多在那裏吧?”

    “是七點多。”拉斯柯爾尼科夫回答說,在這一秒鍾他不快地感覺到可以不說這一點。

    “那麽七點多經過樓梯的時候,您沒有看到二樓住宅的門是敞著的吧,不記得兩個工人嗎,哪怕記住其中一個呢。他們在裏麵刷油漆,您沒有看見?這對他們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油漆工?沒有,沒見著.....”拉斯柯爾尼科夫好像在搜索回憶似的慢吞吞地回答著,同時卻在竭盡全力苦苦猜測圈套設在哪兒,生怕有什麽疏忽的地方。“不,沒有看到,而且也沒有注意到有哪家住宅門是敞著的......不過在四樓,”他完全看出了圈套所在,高興起來,“我記得有一位官吏搬家......阿廖娜太太的對門......我記得...... 清楚地記得......一些士兵從屋裏往外抬一張長沙發,把我擠到了牆上......油漆工嗎——沒有看到,不記得......似乎哪家住宅的門也沒有敞著。不錯,沒有......”

    “你怎麽啦!”拉祖米欣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忽然喊了一聲。“油漆工是在凶殺案發生的那天刷油漆的,他是三天前去的,對吧?你問什麽?”

    “呸,我搞混了!”波爾菲裏拍了自己的前額一下。“見鬼,我被這個案子弄糊塗了。”他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似乎還有些道歉的意思。“了解是否有誰在七點多的時候看到過他們在住宅裏,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所以我方才想您也可能告訴我們......完全搞混了!”

    “應該細心些嘛。”拉祖米欣悶悶不樂地批評說。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穿堂兒。波爾菲裏非常客氣地把他們送到房門口。他們倆出來時心情陰鬱,走了好幾步一句話沒說。拉斯柯爾尼科夫深深地噓了一口氣......

 

 

附注:

1.暗引果戈理名劇《欽差大臣》第一幕第一場市長談曆史教員的台詞。

2.指酒。

3. 暗示空想社會主義者傅立葉的論著《四種運動和人的命運》(1808)和聖西門的《關於萬有引力的紮記》(1813)。

4.法郎吉是法國空想社會主義者傅立葉(1772—1837)所主張建立的一種生產者聯合組織,是一種農業合作團體,對個人的福利負責,其特點是成員責任不斷輪換交替。

5.伊萬大帝鍾樓在克裏姆林宮;1俄丈等於2 .134 米。

6.開普勒(1571—1630)   德國著名天文學家,現代天文學奠基人。

7.李庫爾赫   傳說中的古代斯巴達的立法者,其活動一般認為在公元前9—8世紀。

8.梭倫(公元前640—635年間 — 約559)   古希臘雅典的政治活動家和社會改革家。

9.穆罕默德(約570—632)   伊斯蘭教創始人。

10.永恒的戰爭萬歲!(法文)

11.《聖經-啟示錄》第21章第2節:“我又看見聖城,就是新耶路撒冷,由上帝那裏,從天上降下來...... ”這裏新耶路撒冷具有雙層含義,基督徒理解的是它的本義,而空想社會主義者聖西門信徒理解的則是它的比喻義,用它來來指人間天堂即“黃金時代”。波爾菲裏問的是《啟示錄》裏說的新耶路撒冷,拉斯柯爾尼科夫回答的則是空想社會主義者理解的新耶路撒冷。

12.見《約翰福音》第11章第38—44節《使拉撒路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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