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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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七章

(2016-08-04 18:19:18) 下一個

                                     第七章

 

    街中央停著一輛豪華高貴的馬車,拉車的是兩匹烈性灰馬,坐車的人已不在車上,車夫已從車上下來站在旁邊。兩匹馬已戴上了嚼子。四周圍了許多人,最裏麵的是警察。一個警察手裏拿著一盞燈在彎腰照車輪旁邊的路麵。人們在議論著,喊著,驚歎著。車夫好像大惑不解,偶爾重複著:

    “唉,倒黴!天哪,真倒黴!”

    拉斯柯爾尼科夫盡力往裏擠著,他終於看到了人們忙碌和圍觀的對象。地上躺著一個剛剛被馬踩傷的人,看樣子已失去知覺,衣著很差,可是衣服的式樣卻是“高雅的”,滿身是血。臉上頭上在流血。臉上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看來踩得不輕。

    “天哪!”車夫哭訴著。“怎能照管得過來呢!要是我趕馬急跑或者沒有喊他,那倒也罷了,再說車走得並不急呀,穩穩當當的。大家都看到了:我跟別人一樣趕車。喝醉的人是不走直道的——這誰都知道!......我看到他了,他在過馬路,搖搖晃晃地,險些摔倒。我喊了他一次,又喊了他一次,接著又喊了他一次,而且把馬勒住了;可他直跌在馬蹄下麵!他要麽是故意的,要麽是太醉了......。兩匹馬都歲口小,怕驚嚇,馬抖動了一下,他喊起來,馬就驚了...... 這樣就發生了不幸。”

    “實際情況就是這樣!”人群裏有人喊了一聲加以證實。

    “車夫的確喊過,對他喊了三次。”另一個聲音喊道。

    “喊過三次,大家都聽到了!”第三個聲音喊道。

    不過車夫並沒有懊喪和害怕。顯然車主是個有錢有勢的人,在什麽地方等他趕車過去。警察對這後一種情況當然並不是漠不關心的。被踩者必須送到分局和醫院去。可是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這時拉斯柯爾尼科夫已擠到裏麵彎腰細看。忽然燈光照亮了不幸者的臉。他認了出來。

    “我認識他,認識!”他喊起來,擠到了最前麵。“他是個官吏,退職的九等文官,馬爾梅拉多夫!他就住在這兒,附近,科澤爾樓......。快找醫生!我付錢,瞧!”他從衣袋裏掏出錢來給一個警察看。他顯得異常激動。

    有人認出被踩傷者,警察很高興。拉斯柯爾尼科夫自報了姓名和住址,全力張羅著,好像這是他的親爹似的。他勸說人們快把失去知覺的馬爾梅拉多夫抬回家去。

    “就在這兒,隔三棟樓,”他張羅著,“房主叫科澤爾,德國人,富翁......。他剛才準是醉了,往家走。我認識他......。是個酒鬼...... 。他有一大家子人,有妻子兒女。往醫院送耽擱時間,樓裏一定有醫生!錢我付,我付!.....畢竟是自己家裏人看護要好些,馬上有人幫忙,否則不等送到醫院他就會死......”

    他甚至還偷偷地往一個警察手裏塞了點兒錢。不過事情是明顯的,合法合理,起碼可以更快得到急救。受傷者被抬起來走了;肯幫忙的人找到了。科澤爾樓三十來步遠。拉斯柯爾尼科夫走在後麵,小心地扶著頭,指點著道路。

    “走這兒,這兒!上樓應當頭在前麵;掉過來......這就對啦!我付錢,我感謝。”他咕噥著。

    卡捷琳娜像往常一樣,一有空閑時間就立即在狹小的房間裏踱步,在窗口和炕爐1之間來回走,兩手交叉緊緊抱在胸前,自言自語著,咳嗽著。近來她更經常、更多的是同自己的大女兒——十歲的波蓮卡閑嘮。波蓮卡雖然有好多話還聽不明白,可是她很清楚媽媽需要什麽,因此她總是用聰明的大眼睛盯著媽媽,竭力裝出什麽都懂的樣子來。這時波蓮卡正在給小弟弟脫衣服——小弟弟整天不舒服,她要服侍他睡覺。這小男孩在等著給他換襯衣——他的襯衣夜裏要洗,他默默地坐在椅子上,一臉嚴肅的神氣,坐得筆直,一動不動,腳跟並攏,腳尖分開,兩腿向前伸著。他在聽著媽媽跟妹妹談話,鼓著嘴唇,瞪著眼睛,一動不動,完全像一個懂事的孩子那樣等人家給他脫完衣服好睡覺。比他還小的一個小女孩穿著一身破爛兒,站在屏風旁邊等自己的班兒。通樓梯的門敞著,為的是多少放一放屋裏的煙氣——裏屋的煙氣不斷湧進來,嗆得可憐的患肺病的卡捷琳娜不停地久久地痛苦地咳嗽著。卡捷琳娜這一個星期好像更瘦了,兩腮上的紅暈比以前更加鮮明。

    “波蓮卡,你不會相信,你想象不出來,”她在屋裏踱著步說,“我們住在外公家裏多快活,多豪華,這個酒鬼把我和你們全毀了!你們的外公是個上校級文官2 ,跟省長差不多。隻差一步了,所以到我們家來的人都說:‘伊萬-米海雷奇,我們已把您看成我們的省長啦。’當我...... 喀!當我......喀喀喀...... 哦,可詛咒的生活!”她抱著胸往外咳著痰喊道,“當我......,啊,在最後一次舞會上...... 在首席貴族3 家裏......別澤梅爾納婭公爵夫人——後來我要嫁給你親爸爸時,她還祝福我來著,波蓮卡,她看到我,立即問:‘這個可愛的姑娘是不是在畢業晚會上跳披肩舞的那個?’——那個破口子該縫上,像我教你的那樣拿起針來立即縫上,要不明天......喀!明天......喀喀喀!......會撕得更大!”她使勁喊道,“那時宮中低級侍從謝戈利斯科伊公爵剛從彼得堡來......跟我跳了一場馬祖爾卡舞,第二天就想來向我求婚,可是被我婉言謝絕了,我告訴他說我的心已屬於另一個人了。這另一個人,波蓮卡,就是你親爸爸。外公氣得要命......。——水準備好了嗎?喂,把襯衣脫下來;襪子呢?......麗達,”她對最小的女兒說,“今夜你就別穿襯衣啦,湊合著睡吧......把襪子放在旁邊......。一起洗洗......。怎麽叫花子還不回來,這個酒鬼!他把襯衣穿得跟抹布一樣,破爛不堪......。最好一發洗了,免得一連折騰兩夜!主啊,喀喀喀!又咳嗽!這是怎麽回事?”她看到門口聚了一堆人,還有一些人抬著什麽往她屋裏擠。“怎麽回事?抬的是什麽?主啊!”

    “放到什麽地方?”人們把滿身血跡、失去知覺的馬爾梅拉多夫抬進屋裏以後,一個警察環顧著周圍問道。

    “放到長沙發上!直接放到長沙發上,頭朝這邊。”拉斯柯爾尼科夫指揮著。

    “在街上被馬踩傷的!喝醉了!”門口有人喊道。

    卡捷琳娜站在那裏,臉色煞白,吃力地喘著。孩子們嚇呆了。小麗達喊了一聲,撲到波蓮卡身上,抱住她,渾身直哆嗦。

    安置好馬爾梅拉多夫以後,拉斯柯爾尼科夫跑過去對卡捷琳娜說:

    “千萬放心,別害怕!”他急匆匆地說。“他橫過馬路被馬踩了,別擔心,他會醒過來的,我吩咐抬到這兒來......我到您家來過,您記得......。他會蘇醒的,錢我付!”

    “得到報應了!”卡捷琳娜絕望地喊了一聲,撲到丈夫身邊。

    拉斯柯爾尼科夫很快就看出這個女人不是遇事馬上就會嚇昏的人。不幸受傷者的頭下麵轉眼間就出現了一個枕頭——還沒有人想到給他頭下放個枕頭。卡捷琳娜開始給他脫衣服,檢查,忙活著;她沒有張慌失措,她忘掉了自己,咬緊哆嗦的嘴唇,強壓著胸中要迸發的喊叫。

    拉斯柯爾尼科夫這時已求一個人去找醫生了。原來醫生住的地方離這裏隔一棟樓。

    “我已打發人請醫生去了。”他對卡捷琳娜說。“別擔心,錢我付。沒有水嗎?...... 拿餐巾,毛巾或別的什麽東西來,快些;還不知道他的傷勢如何......他隻是受了傷,沒有死,您要相信......。看醫生怎麽說!”

    卡捷琳娜跑到窗前,那兒靠牆腳的一把破椅子上放著一個大陶盆,裏麵盛了一盆水準備夜裏洗孩子和丈夫的衣服用。卡捷琳娜起碼一星期夜裏要給孩子和丈夫洗兩次衣服,有時還要多些,因為他們已窮得幾乎沒有換洗的衣服,家庭成員每人隻有一套衣服,而卡捷琳娜又忍受不了髒,所以她寧願夜裏大家入睡以後強打精神把衣服洗完在屋裏拉的繩子上晾幹以便第二天有幹淨衣服穿,也不肯看到家裏人穿髒衣服。她剛端起陶盆要按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要求端過去,便差一點兒摔倒。不過拉斯柯爾尼科夫已找到了毛巾蘸上水在擦馬爾梅拉多夫臉上的血。卡捷琳娜站在旁邊,兩手抱著胸忍痛喘著。她自己也需要別人幫助。拉斯柯爾尼科夫開始覺得他勸說大家把傷者抬回家也許是不對的。警察站在那裏也感到不知怎麽辦好。

    “波蓮卡!”卡捷琳娜喊道。“跑去找索尼婭,快些!要是她不在家,就給她留話,告訴她爸爸被馬踩傷了,叫她馬上來......一回家就來。快,波蓮卡!喏,包上頭巾!”

    “拚命跑!”小男孩坐在椅子上猛然喊了一聲;喊完,又像原先那樣默默地端坐在椅子上,瞪著眼睛,腳跟向前,腳尖叉開。

    這時屋裏已擠得水泄不通。別的警察已經走了,隻暫時留下了一個在竭力把從樓梯上擠進屋的觀眾趕回樓梯上去。可是住在裏屋的阿馬利婭太太的房客幾乎全出來了,起初他們隻是擠在門口,後來幹脆湧進了屋裏。卡捷琳娜勃然大怒。

    “起碼該讓人安靜地死吧!”她對著人群喊道。“看什麽熱鬧!叼著煙卷兒!喀喀喀!進人家屋裏還戴帽子!......還有一個戴帽子的......,出去!對屍體應該尊重些嘛!”

    咳嗽使她喘不上氣來,不過恐嚇還是起了作用。看來人們有些怕卡捷琳娜。房客們相繼擠回門旁邊,不過心裏都暗暗有一種奇怪的幸災樂禍的感覺——這種感覺到處可見,連最親近的人突遭不幸時人們也難免,沒有一人不這樣,絕無例外,即使他們心裏抱著最真誠的同情和關懷。

    門外有人提到了醫院,說不該在樓裏擾亂大家的安寧。

    “還不該死呢!”卡捷琳娜喊了一聲,剛開門要大發雷霆,在門口撞見了房東阿馬利婭太太——她剛聽說發生了不幸,便趕來維持秩序。她是個很愛吵鬧、脾氣乖張的德國女人。

    “哎呀,我的上帝!”她拍了一下手。“你的丈夫醉,馬踩。醫院送!我是房東!”

    “阿馬利婭-路德維戈夫娜!請您想想您在說什麽。”卡捷琳娜剛要高傲地開始說(她跟女房東說話總是用高傲的語調,以便使女房東“記住自己的位置”,眼前她也不能不享受這種樂趣)。“阿馬利婭-路德維戈夫娜......”

    “我一勞永遠地對您說過,不許您叫我阿馬利婭-路德維戈夫娜,我的父稱4是伊萬諾夫娜!”

    “您的父稱不是伊萬諾夫娜,是路德維戈夫娜,因為我不是像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那種下賤奉承您的人——他正在門外笑呢(門外的確有人在笑著喊:“吵起來啦!”),所以我要永遠叫您阿馬利婭-路德維戈夫娜,盡管我毫不明白您為什麽不喜歡這個稱呼。 您自己看到馬爾梅拉多夫先生出了什麽事,他已奄奄一息。請您馬上關上這道門,不要放人進來。讓他安靜些死吧。否則,請您相信,您的行為明天總督5 就會知道。大人在我當姑娘時就認識我,他也很清楚地記得馬爾梅拉多夫先生,曾多次關照過他。誰都知道,馬爾梅拉多夫先生有許多朋友和靠山,是他意識到自己不幸的弱點才出於清高離開他們的。不過眼前,”她指著拉斯柯爾尼科夫說,“這位俠義心腸的年輕人在幫助我們,他有錢有勢,是馬爾梅拉多夫先生童年認識的,請您相信......”

    這番話說的極快,而且越說越快,不過一陣咳嗽打斷了她的雄辯。這時奄奄一息的受傷者蘇醒過來,呻吟了一聲。她跑到他跟前。病人睜開眼睛,還不能認人,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用眼睛打量著站在身邊的拉斯柯爾尼科夫。他吃力地緩慢地喘著,嘴角滲出了血,額頭上冒出了汗。沒有認出拉斯柯爾尼科夫來,他不安地轉動起眼珠來。卡捷琳娜看著他,眼神憂鬱而嚴厲,眼睛裏流出了淚水。

    “我的上帝!他的胸膛全都踩壞了!血,血!”她絕望地說。“必須給他脫掉上衣!稍微翻翻身,馬爾梅拉多夫,要是能翻的話。”她對他喊道。

    馬爾梅拉多夫認出了她來。

    “神甫!”他用嘶啞的聲音說。

    卡捷琳娜退到窗前,前額靠到窗框上,絕望地喊道:

    “可詛咒的生活!”

    “神甫!”奄奄一息者沉默片刻又喊了一聲。

    “去人啦!”卡捷琳娜對著他喊了一聲。他聽到了,不再吱聲。他用膽怯憂傷的目光尋找著她的眼睛。她又回去站在他的頭旁邊。他稍微平靜下來,但時間不長。他的目光很快就停留在他喜歡的小麗達身上——小麗達站在牆角像什麽病發作似的渾身哆嗦著,用稚氣的驚訝的眼神凝視著他。

    “啊......啊......”他不安地指著她,想說什麽。

    “又怎麽啦?”卡捷琳娜喊了一聲。

    “光著腳!光著腳!”他咕噥道,用無神的眼睛指著小姑娘的裸露的兩隻小腳丫兒。

    “住嘴!”卡捷琳娜氣惱地喊道。“你自己知道她為什麽光腳!”

    “謝天謝地,醫生!”拉斯柯爾尼科夫高興地喊了一聲。

    醫生進來了,是個利落的小老頭兒,德國人。他疑惑地環顧著。他走到患者跟前,號完脈,仔細摸了摸頭,在卡捷琳娜的幫助下解開了浸滿血水的襯衣,露出了患者的胸膛。胸膛已被馬踩得血肉模糊,右側的幾根肋骨已折。左側,正對著心髒的地方是一大塊凶險的黃黑色斑痕,那是被馬殘忍踢的。醫生皺起了眉頭。那個警察告訴他,說傷者被車輪卷著在馬路上拖了三十多步。

    “奇怪,他怎麽還能蘇醒過來。”醫生低聲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

    “您說什麽?”拉斯柯爾尼科夫問道。

    “馬上會死的。”

    “真是沒有任何希望啦?”

    “毫無希望了。他在咽氣......。而且他的頭部傷勢很危險......嗯。大概可以放血......可是......這無濟於事。過個五分鍾或十分鍾肯定要死了。”

    “不過最好還是放血吧!”

    “放吧......。不過,我要提醒您,這絲毫無濟於事。”

    這時傳來了腳步聲,門口的人閃到兩旁,門檻上出現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兒,這是神甫帶著備用的聖餐來了。還是在街上的時候,一個警察就去請神甫了。醫生把地方讓給神甫,並跟他交換了個意味深長的眼色。拉斯柯爾尼科夫請醫生再稍等一會兒。醫生聳了聳肩膀,留下了。

    人們都退開了。懺悔進行的時間不長,奄奄一息者未必能明白什麽。他隻能發出一些斷斷續續的模糊的聲音。卡捷琳娜領著麗達,從椅子上抱起小男孩,退到牆角炕爐旁邊,跪到地上,讓兩個孩子也跪到自己麵前。小姑娘渾身直哆嗦,小男孩裸露的小膝蓋跪在地上,穩重地抬起小手嚴肅認真地畫了一個十字,然後前額著地磕了一個頭,這大概使他特別愜意。卡捷琳娜咬著嘴唇,強忍著淚水。她也在祈禱,偶爾正正小男孩身上的襯衣;她跪在那裏邊祈禱邊從五鬥櫥上拽了一條披肩披到小姑娘過於裸露的肩膀上。這時裏屋的門又被一些好奇者推開了。門口看熱鬧的人也越聚越多。全樓道的住戶都來了,不過沒有踏進門檻。隻有一根蠟燭頭兒照亮著這全部場景。

    這時跑去找姐姐的波蓮卡回來了,她迅速地從人群裏擠進來。她進來時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摘下頭巾,用眼睛找到媽媽,走過去說:“馬上就到!在街上遇到的!”媽媽讓她跪在自己旁邊。人群裏靜靜地怯懦地擠過來一個少女。她突然出現在這個充滿貧窮、破爛、死亡和絕望的房間裏顯得極為奇怪。她穿的也是破爛兒;她的衣著是廉價的,可是按照街頭口味和她所處的那個特殊世界的規則裝扮過的,鮮明而恥辱地暴露著裝扮的目的。索尼婭站在門口,沒有邁過門檻,茫然失措,懵檬懂懂,忘了自己經過四道手買的在這裏極不諧調的花綢連衣裙——這連衣裙有一個極長的可笑的尾巴,用細骨架撐起的極大的鍾式裙把整個門都堵住了,忘了鋥亮的皮靴和拿在手裏夜裏毫無用處的遮陽傘,也忘了插著火紅羽毛的可笑的圓草帽。在這頂像男孩似的歪戴的草帽下麵是一張瘦削蒼白的小臉,驚訝得張著嘴,嚇得瞪著眼睛。她身材嬌小,十七八歲,瘦瘦的,一頭金發相當漂亮,淺藍色眼睛非常秀美。她凝視著病床,凝視著神甫。她也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人群裏的竊竊私語有些詞句大概終於傳進了她的耳朵。她低下頭,邁過門檻,進了房間,不過仍然站在靠門的地方。

    懺悔和授聖餐儀式結束了。卡捷琳娜又走到丈夫的病榻旁邊。神甫退開,臨走的時候想對卡捷琳娜說幾句祝願和安慰的話。

    “我怎麽養活他們?”卡捷琳娜氣惱地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指著孩子們問道。

    “上帝是仁慈的,您會得到上帝保佑。”神甫說。

    “哼,上帝仁慈,可是顧不上我們!”

    “這麽說是罪過,是罪過啊,太太。”神甫搖著頭批評說。

    “難道這不是罪過嗎?”卡捷琳娜指著奄奄一息者喊了一聲。

    “也許不由自主地造成這場災難的那些人會同意給您補償,起碼補償收入...... ”

    “您不理解我!”卡捷琳娜揮了一下手,氣惱地喊道。“而且為什麽要給補償呢?他是喝醉了自己鑽到馬蹄底下的呀。補償什麽收入?他沒有收入,他給我們的隻是痛苦。他是酒鬼,把什麽都喝光了。他偷我們的衣物到酒館換酒喝,把孩子們的生活和我的生活全葬送在酒館裏了。謝天謝地,他要死了!損失會小些!”

    “在這臨死前的時刻應該寬恕才是,這麽說是罪過,這種情感是極大的罪過!”

    卡捷琳娜在病人身邊忙活著,給他拿水喝,替他擦頭上的汗和血,幫他正正枕頭,跟神甫談話的時候,隻是偶爾轉身對著神甫。這時她幾乎狂怒地猛然轉身對著神甫。

    “哎呀,神甫!說說容易!寬恕!他今天要是不傷成這樣,喝得醉醺醺地回來,就會倒頭便睡,他隻有一件襯衣,而且已破爛不堪,我在天亮前得把他和孩子們身上穿的衣服在涼水裏洗幹淨晾在窗前以便快些晾幹,天一亮就得給他們補衣服——這就是我的一夜!......。還用談什麽寬恕呢!早就寬恕過啦!”

    一陣發自肺髒的可怕的咳嗽打斷了她的話。她對著手帕咳完,一手忍痛按著胸口,一手把手帕拿給神甫看。手帕上全是血......

    神甫低下頭,什麽也沒有說。

    馬爾梅拉多夫已在做垂死掙紮。卡捷琳娜彎腰看著他,他的眼睛盯著卡捷琳娜的臉,想說什麽。他吃力地轉動著舌頭,發出一些模糊的聲音。卡捷琳娜明白他是在請她寬恕,立即用命令的口吻對他喊道:

    “別說啦!不必......。我知道你想說什麽!......”病人沉默了。不過這時他的遊移的目光落到了門上,他看到了索尼婭。

    他一直沒有看到她,她站在黑暗的牆角裏。

    “那是誰?那是誰?”他忽然用嘶啞的聲音喘著問道,一臉驚惶神色,恐怖地用眼睛指著站在門口的女兒,竭盡全力要坐起來。

    “躺下!躺——下——下!”卡捷琳娜喊道。

    可是他以非凡的力氣用一隻手支起了身子。他奇怪地一動不動地看了女兒一會兒,好像不認識她似的。他從來沒有看見她這種打扮。他忽然認出了她來——她受盡欺淩,滿臉憂傷,衣著時髦,羞慚難當,溫順地等著跟垂死的父親訣別。他的臉上呈現出無限的痛苦。

    “索尼婭!女兒!寬恕我!”他喊了一聲,想伸手給她,可是身子失去支撐,咕咚一聲臉朝地摔到沙發下麵。人們急忙過去把他抬起來放回沙發上,可是他已不行了。索尼婭微弱地喊了一聲,跑上前去抱住他,一下就呆住了。他在她的懷抱裏死了。

    “得到報應了!”卡捷琳娜看著丈夫的屍體喊道。“如今可怎麽辦呢!我用什麽埋葬他!明天我用什麽養活孩子們哪?”

    拉斯柯爾尼科夫走到卡捷琳娜跟前。

    “卡捷琳娜太太,”他對她說,“上星期您已故的丈夫對我講過他的全部生平和各種情況......。請相信,他在講述裏充滿了對您的尊敬之情。那晚上我了解了他多麽忠於你們全家,他特別敬愛您哪,卡捷琳娜太太,盡管他有不幸的弱點;從那晚上起我們就成了好朋友......。現在請允許我......幫助......對已故的朋友略盡義務。這裏是......二十五盧布,好像是,——要是這能對您有所幫助的話,那......我......一句話,我還要來,一定來......也許明天還來......再見!”

    說完,他迅速走出房間,用力擠過聚在門口的人群。不過在人群裏,他遇到了派出所長尼科季姆。尼科季姆得知發生不幸以後,想親自來安排一下。自從在派出所發生那個場麵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麵,可是尼科季姆轉眼就認出了他來。

    “是您?”他問。

    “死啦。”拉斯柯爾尼科夫答道。“醫生來過,神甫來過。一切正常。不要太打攪這可憐的女人啦,她本來就有肺病。勸慰勸慰她吧,如果您能夠......您是個好人嘛,我知道......”他直視著他的眼睛含笑補充說。

    “您怎麽沾上了血。”尼科季姆在燈光下看到拉斯柯爾尼科夫坎肩上有幾個新鮮的血跡。

    “是的,沾上了......我渾身是血!”拉斯柯爾尼科夫神態有些特殊地說完,笑了笑,點了一下頭就下樓去了。

    他靜靜地下著樓梯,熱病發作了,但沒有意識到,他覺得一種完美的強大的生活猛然湧現在眼前,這種廣袤的新感覺就像一個被判死刑的人突然意外地得到赦免一般。6  樓梯下到一半的時候,回家的神甫追上了他;他跟神甫默默地交換了一個鞠躬,默默地讓神甫走在前麵。不過下最後幾磴樓梯的時候,他忽然聽到背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在追趕他。這是波蓮卡,她在他身後跑著叫他:“喂!喂!”

    他轉過身來。她跑完最後一個磴兒,停在他麵前,站在比他高一磴兒的樓梯上。昏暗的燈光從院子裏照進來。拉斯柯爾尼科夫看清了小姑娘瘦削然而美好的小臉蛋兒。小姑娘快活稚氣地看著他笑,笑著。她是帶著委托來的,看來她自己也很喜歡這個委托。

    “您怎麽稱呼?......還有,您住在哪兒?”她氣喘籲籲地匆忙問道。

    他把兩手放在她的兩肩上,帶著一種幸福的神情看著她。他看著她感到那麽愉快——自己也不知為什麽。

    “誰叫您來的?”

    “是索尼婭姐姐叫我來的。”小姑娘答道,她笑得更加快活了。

    “我已料到是索尼婭姐姐叫您來的。”

    “媽媽也叫我來。索尼婭姐姐吩咐我來的時候,媽媽也走過來說:‘快跑,波蓮卡!’”

    “您喜歡姐姐嗎?”

    “我最喜歡的就是她!”波蓮卡的語氣特別肯定,她的笑容忽然變得更加認真了。

    “您會喜歡我嗎?”

    代替回答,他看到小姑娘的臉向他靠過來,她天真地伸著毛茸茸的嘴唇要吻他。忽然她的兩條像火柴杆一樣細瘦的胳膊緊緊抱住他,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靜靜地哭起來,臉越來越緊地貼到他的身上。

    “我心疼爸爸!”她隔了一分鍾抬起滿是淚水的小臉,用手擦著眼淚說。“如今不幸一件接著一件。”她意外地補充了一句。說話的神態特別鄭重,完全是小孩子忽然想要像“大人”似的說話時所極力裝出來的樣子。

    “爸爸喜歡您嗎?”

    “他最喜歡小麗達。”她很認真地繼續說,已經不笑了,完全像個大人說話。“他最喜歡她,因為她小,而且還有病;總帶糖果給她。他教我們讀書,教我語法和神學課。”她自豪地補充說。“媽媽什麽也不說,不過我們知道媽媽喜歡這樣,爸爸也知道。媽媽還想教我法語,因為我到了該受教育的年齡了。”

    “您會祈禱嗎?”

    “嘿,怎麽不會呢!我早就會啦;我已經大了嘛。我是在心裏祈禱,科利亞和麗達是跟著媽媽出聲祈禱。先讀《聖母禱詞》7 ,接著還讀一段禱詞:‘上帝,寬恕並祝福姐姐索尼亞吧。’還要誦讀一段禱詞:‘ 上帝,寬恕並祝福我們的另一個爸爸吧。’因為我們原先的爸爸早死了,這個是我們的第二個爸爸。我們也要為他祈禱。”

    “波蓮卡,我的名字叫羅佳,將來也為我祈禱吧!祈禱‘寬恕和祝福你的仆人羅佳’就夠了。”

    “我今後一生都要為您祈禱。”小姑娘熱烈地說完,忽然又笑起來,撲到他身上,緊緊抱住他。

    拉斯柯爾尼科夫把自己的姓名住址告訴了她,並答應明天一定來。小姑娘十分高興地回去了。他走到街上的時候已十點多了。五分鍾後,他站在剛才看到女人投河的那座橋上。

    “夠啦!”他堅決地勝利地說。“滾開,幻影!滾開,虛構的恐懼!滾開,幽靈!......還有生活嘛!難道我現在不是在生活嗎?我的生活沒有跟老太婆一同結束!願她在天之靈安息,夠啦,老媽媽,安息吧!現在是理智和光明,還有意誌,還有力量......主宰一切,現在走著瞧吧!現在我們要較量較量啦!”他勇敢無畏地補充了一句,好像在向一種黑暗力量挑戰似的。“我已經同意在咫尺之地也要活下去嘛!

    “......我此刻很虛弱,不過......我的病好像全好了。剛才出來的時候,我知道會好的嘛。湊巧:波琴科夫樓隻有兩步遠。一定要去拉祖米欣那兒,即使不是兩步......打賭讓他贏好了!......讓他高興吧,沒關係,讓他高興好了!......力量,需要力量:沒有力量什麽也做不成,而力量是需要用力量取得的,他們不懂得這一點。”他高傲自信地補充了一句,勉強移動著腳步下了橋。高傲和自信每分鍾都在增長,下一分鍾的他就不是前一分鍾的他了。發生了什麽特殊情況使他變得如此截然不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像一個抓住稻草的人忽然覺得他“可以活下去,還有生活,他的生活還沒有跟老太婆一起死去”。也許他的結論下得過於匆忙,可是他沒有想過這一點。

    “我還請人家替羅佳祈禱來著。”他的腦海裏忽然閃了一下。“唉,這......準備萬一嘛!”——他補充了一句,接著自己也為自己的孩子般的想法笑了。他的心情好極了。

    他輕而易舉地找到了拉祖米欣。波琴科夫樓裏已知道了新住戶,門房立即給他指明了路線。樓梯爬到一半的時候已經可以聽到人聲鼎沸了。通樓梯的門敞著,屋裏傳出了喊叫聲和爭論聲。拉祖米欣的房間相當大,參加晚會的有十五個人。拉斯柯爾尼科夫在穿堂兒停下來。屏風後麵,房東的兩個女仆在忙碌著,她們旁邊是兩個大茶炊、許多酒瓶子、一些裝著從房東廚房裏端來的包子和菜肴的盤子碟子。拉斯柯爾尼科夫請人去叫拉祖米欣。拉祖米欣聽說高興得跑了出來。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他喝的非常多。雖然他幾乎永遠喝不醉,可這次卻不知為什麽醉得很明顯。

    “聽著,”拉斯柯爾尼科夫急忙說,“我來隻是告訴你打賭你贏了,的確誰也不知道他會發生什麽事。進去我辦不到:我很虛弱,馬上就會摔倒。因此我隻說聲‘你好再見’,明天到我那兒來......”

    “你知道嗎,我送你回去!既然你自己都說你虛弱,那......”

    “客人呢?那個鬈發的是誰,那個剛往這兒看了一眼的人?”

    “他嗎?誰知道!大概是叔叔的熟人,也許是自己來的......。我讓叔叔照料他們;我叔叔是個極好的人,可惜你現在不能跟他認識。不過,讓他們全都見鬼去吧!他們現在顧不上我啦,我自己也需要透透氣,因此,老弟,你來的很是時候;再過兩分鍾,我也許會在裏麵跟誰打起來,真的!人們在胡說八道......。你想象不出來人們能胡說到什麽程度!不過怎麽想象不出來呢?我們自己難道不也是胡說八道嗎?讓他們胡說八道好了:這樣以後就不會胡說八道了......。你坐一會兒,我去叫佐西莫夫。”

    佐西莫夫甚至帶著貪婪的神情打量著拉斯柯爾尼科夫,他流露出一種特殊的好奇心。他的臉很快就閃現出喜悅的光芒。

    “立即睡覺,”他盡力診視了患者之後決定說,“睡前吃一包。吃嗎?我早就準備了......粉劑。”

    “吃兩包也可以。”拉斯柯爾尼科夫答道。

    藥麵兒馬上就服下去了。

    “你親自送他回去,這很好。”佐西莫夫對拉祖米欣說。“明天怎樣,我們會看到;今天是很不錯的:跟方才比,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活到老,學到老......”

    “你知道剛才我跟佐西莫夫出去時他對我嘀咕什麽了嗎?”拉祖米欣跟拉斯柯爾尼科夫一走到街上就冒出了一句。“我呀,老弟,要對你實話實說,因為他們都是糊塗蟲。佐西莫夫吩咐我在路上跟你閑聊,也使你閑聊,然後告訴他,因為他有個想法......認為你......是個瘋子或者近似瘋子。你想想看!第一,你比他聰明三倍;第二,既然你不是瘋子,你對他腦袋裏的怪想法就會嗤之以鼻;第三,這個胖子,專業是外科,現在卻迷上了精神病。今天你跟紮梅托夫的談話徹底改變了紮梅托夫的看法。”

    “紮梅托夫全告訴你啦?”

    “全告訴了,他這麽做對極啦。我現在全部內情都了解了,紮梅托夫也了解了......。嗯,羅佳,一句話......問題在於......我現在有點兒醉了......。不過這沒有關係......問題在於這個想法......你明白嗎?`他們的確在心裏琢磨過......你明白嗎?也就是說,他們誰也沒敢把心裏的想法說出來,因為這想法太愚蠢太荒唐了,尤其是把這個油漆匠抓起來以後,一切都不攻自破了。可他們為什麽是糊塗蟲呢?我當時稍稍教訓了紮梅托夫一下——老弟,這隻能在我們之間說說,請千萬別讓他看出來你知道此事,連暗示也別暗示;我看出來,他很敏感;那是在路易莎太太酒館裏的時候。不過今天一切都清楚了。主要是所長助理伊裏亞!他當時在派出所辦公室利用了你的昏厥,他自己後來也感到羞愧;我知道......”

    拉斯柯爾尼科夫貪婪地聽著。拉祖米欣醉醺醺地咧咧著。

    “我當時昏厥是因為屋裏悶熱而且有油漆味。”拉斯柯爾尼科夫說。

    “解釋什麽!而且不隻是油漆味:你連續病了一個月也有關係。佐西莫夫可以作證!不過這個小孩子現在服輸了,你簡直想象不出來!他說:‘我連此人的一個小指也不值!”說的是不值你的一個小指。老弟,他有時心是蠻好的。這一課,今天在‘水晶宮’給他上的這一課棒極啦!你起初把他嚇了一跳,嚇傻了!你幾乎使他相信了原先那種荒唐的想法,後來卻忽然對他伸出舌頭,說:‘喏,怎麽,明白啦!’妙極啦!他現在徹底服輸了!你真行,對他們就該這樣。哎,可惜我沒在場!他現在很想見到你。波爾菲裏也希望結識你......”

    “啊......連這個......他們為什麽把我看成瘋子?”

    “沒有人把你看成瘋子。老弟,我好像對你扯得太多了......。你看到啦,他不久前對你隻關心一個問題感到驚訝,現在清楚你為什麽關心了。因為了解了全部情況......當時這使你感到氣惱,而且跟病攪到了一起......。我呀,老弟,有些醉了,不過誰知道他心裏有自己的什麽想法......。我說過,他迷上精神病了。你別理......”

    兩人沉默了約有半分鍾。

    “你聽我說,拉祖米欣,”拉斯柯爾尼科夫開口說,“我想直截了當告訴你,我剛到一個死人家裏去過,一個官吏死了......我把錢全給了那家......另外,剛剛一個人吻過我,即使我殺了人,她也會......我在那兒還看到另一個姑娘......帽子上插著火紅的羽毛......不過我是胡說;我很虛弱,扶我一下......馬上就到樓梯......”

    “你怎麽啦?你怎麽啦?”拉祖米欣驚慌地問道。

    “頭有些暈,不過問題不在這裏,我感到太鬱悶,太鬱悶!像個女人......真的!瞧,怎麽回事?瞧!瞧!”

    “怎麽啦?”

    “難道你看不到?我的房間有燈光,瞧見啦?往門縫看...... ”

    他們已經站在女房東門前,隻剩下最後一段樓梯,從這兒的確可以看到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小房間裏有燈光。

    “奇怪!也許是納斯塔西婭。”拉祖米欣說。

    “她從來不在這時到我的房間裏來,而且她早就睡了,不過......我無所謂!別了!”

    “你怎麽啦?我陪你,我們一起進去!”

    “我知道我們會一起進去,可是我想在這裏握握你的手,跟你告別。喂,把手給我,別了!”

    “你怎麽啦,羅佳?”

    “沒有什麽,進去吧。你將作為見證人......”

    他們開始上樓梯,拉祖米欣心想也許佐西莫夫是對的。他低聲咕噥道:“唉,我胡言亂語把他的情緒弄壞了!”他們走到門口忽然聽到屋裏有說話聲。

    “怎麽回事?”拉祖米欣喊了一聲。

    拉斯柯爾尼科夫先抓起了門把手拉門,拉開門就驚呆了。

    媽媽和妹妹坐在他的沙發上,已等他一個半小時了。為什麽他絲毫沒有想到她們會來,絲毫沒想過她們,盡管今天他已再次得到消息說她們已動身,正在路上,馬上會到?在這一個半小時裏,她倆已爭先恐後地打聽過納斯塔西婭。納斯塔西婭現在仍然站在她們麵前,已把所有情況都告訴了她們。聽說他“今天跑了”,她倆嚇壞了,有病跑出去,從講述裏可以看出,他一定精神失常!“天哪,他會怎樣啊!”她倆哭著,在這等待的一個半小時裏受盡了痛苦折磨。

    她們看到拉斯柯爾尼科夫,高興得狂喊起來。她們撲到他身上。可是他卻站在那裏像死人一樣。一種不堪忍受的愧悔突然湧上心頭,猶如五雷轟頂一般。他沒有抬手來擁抱她們:他抬不起來。媽媽和妹妹抱著他,吻他,笑著,哭著......。他邁了一步,晃了晃,倒到地板上昏了過去。

    慌張,驚叫,呻吟......。拉祖米欣站在門口,馬上跑進屋裏,用有力的兩臂把病人抱起來,病人轉眼間被放在沙發上。

    “沒什麽,沒什麽!”拉祖米欣對媽媽和妹妹喊道。“這是昏厥,小事!方才醫生說過,他好多了,已完全康複!水!他馬上就會蘇醒,瞧,醒過來啦!......”

    拉祖米欣抓起杜尼婭的胳膊,拽她彎腰看“他醒過來啦”,險些沒把她的胳膊拽脫臼。媽媽和妹妹非常感動,用感激的眼光看著拉祖米欣,就像看上帝一樣。她們從納斯塔西婭嘴裏已經得知“這個機靈的小夥子”(普利赫裏婭太太當晚跟女兒杜尼婭個別談話時這麽稱呼拉祖米欣)在羅佳生病期間對羅佳是多麽愛護備至的。

 

 

 

附注:

1。 俄羅斯式爐子,用磚砌的,可以取暖、烤麵包等,爐頂上可以睡人,頗似我國的火炕。

2。相當於五等文官。將軍可以當省長,她父親是上校級,所以說“跟省長差不多。隻差一步”。

3.帝俄時省或縣貴族大會選出的貴族代表,掌管該地區貴族階層的事務。

4.俄國人一般互相稱呼名和父稱。所謂父稱是由父名加後綴構成,女性的父稱所加的後綴是“夫娜”。

5.這裏的總督指彼得堡總督,是彼得堡最高軍政長官,軍政警憲均受其管轄。

6.有研究者指出這裏每個細節都寓有深意:被殺的老太婆住在四樓,馬爾梅拉多夫一家也住在四樓。拉斯柯爾尼科夫無私地資助馬爾梅拉多夫一家之後,走下四層樓的樓梯,象征著他離開了人類苦難的頂峰。下文說神甫趕過他,波蓮卡追上他,都象征著他開始走上新生的道路。見斯卡托夫教授主編的《十九世紀俄國文學史(下半葉)》莫斯科“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360頁。

7.陀思妥耶夫斯基記得三歲時每天臨睡前保姆帶他祈禱:“我們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您的身上,聖母,保佑我們吧。”他很喜歡這句禱詞,後來遇到困難終生都誦讀這句禱詞,這句禱詞也包括在他的孩子們臨睡前他跟孩子們誦讀的禱詞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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