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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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一章

(2016-08-03 16:20:41) 下一個

                                        第  二  部

 

                                     第 一 章

 

    他這樣躺了很久。他似乎也醒過,當時他看到早已是黑夜,他沒有想到起來。最後他看到天已像白天一樣亮了。1他仰臥在沙發上,由於剛剛從昏睡狀態醒來,他還在發呆。街上傳來一陣陣可怕的聲嘶力竭的呼喊聲,不過這種呼喊聲,他每天深夜兩點多的時候都能在自己窗下聽到。現在正是這種呼喊聲把他吵醒了。“啊!酒鬼們已離開酒館了。”他想,“已經是淩晨兩點多了。”他猛然從沙發上爬起來,好像有人把他拽起來似的。“怎麽!已淩晨兩點多了!”他坐在沙發上,立即一切都想起來了!一瞬間忽然全想起來了!

    在第一個瞬間他認為自己會精神失常。他感到身上冷得可怕;不過他感到冷,也是因為早在睡夢裏熱病就開始發作了。現在突然打起冷顫來,厲害得牙齒險些要磕掉了,渾身直哆嗦。他打開門聽樓裏的動靜:樓裏人都在睡覺。他驚訝地看看自己身上,看看屋裏四周,他不明白:他昨天怎麽會連門鉤也不掛上就和衣倒在沙發上,不僅沒脫衣服,連帽子也沒有摘——帽子滾到枕頭旁邊的地板上了。“要是有人進來會怎麽想呢?會認為我醉了,可是......”他跑到窗口。光亮足夠,他趕緊檢查自己身上,渾身檢查,從頭看到腳,翻看全身的衣服,看看有沒有痕跡。可是這麽檢查不行,他哆嗦著把衣服全脫下來又仔細檢查。他翻來覆去連線縫和破洞都查看了,他不相信自己,這麽查看了三遍。似乎沒有什麽,沒發現什麽痕跡。隻是磨破的褲腳上耷拉的毛邊有些幹透了的血跡。他拿出大折疊刀來,把褲腳上的毛邊割掉了。好像再沒有什麽了。他忽然想起了錢袋和從老太婆皮箱裏拿的金首飾。這些東西全揣在他的衣袋裏!他到現在竟沒有想到掏出來藏到什麽地方!連剛才檢查衣服的時候也沒有想起這些東西來!怎麽會這樣?他立即把東西掏出來,放到桌子上。把東西掏完以後,甚至把衣袋翻過來看看是否留下了什麽,然後把這些東西拿到牆角,那兒最下麵的壁紙破了,露出一個洞,他立即把東西從這個洞塞到壁紙後麵。“塞進去了!全藏好了,錢袋也藏起來了!”——他高興地想完,站起來呆呆地凝視著牆角那個被撐得更大了的破洞。他突然嚇得渾身打了一個冷顫,絕望地咕噥道:“天哪,我怎麽啦?難道這是藏東西嗎?難道有這麽藏東西的嗎?”

    的確,他事先沒有估計到會有東西;他當時以為隻是錢,因此沒有準備好藏東西的地方。“可現在,現在我高興什麽?”他想,“難道是這麽藏東西的嗎?理智真的喪失了!”他疲倦地坐到沙發上,無法忍受的冷顫又使他全身哆嗦起來。他機械地把搭在旁邊椅子上的早已幾乎變成破爛的大學生製服大衣拽過來蓋到身上,又感到困乏難耐。他迷糊過去了。

    沒過五分鍾,他又急忙爬起來,立即氣急敗壞地去看自己的衣服。“我怎能又睡覺,還什麽都沒有做呢!果然,果然,腋下的扣兒到現在還沒有拆下來!忘了,把這樣一件事忘了!多麽明顯的罪證!”他把這個扣兒拽下來,急忙撕碎塞進枕頭套裏,跟內衣放在一起。“撕碎的破布塊在任何時候也不會引起懷疑;似乎沒有問題,似乎沒有問題!”——他站在房間中央念叨著,又開始苦苦地查看周圍,查看地板以及其他各個地方,看看還有什麽疏漏沒有。他堅信記憶乃至普通思考能力已經喪失,開始感到無法忍受的痛苦。“怎麽,莫非已經開始了,莫非懲罰已經臨頭啦?瞧,瞧,正是這樣!”的確,他從褲腳上割下來的毛邊碎屑就那麽散扔在房間中央的地板上,進來人一眼就能看見!“我這是怎麽啦?”——他茫然失措地喊道。

    這時他的腦袋裏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也許他的衣服上沾滿了血跡,也許衣服上血跡斑斑,可是他看不見,察覺不到,因為他的思考能力衰竭了......頭腦糊塗了......假如這樣,可怎麽得了。他猛然想起來錢袋上也有血。“哎呀!這麽說,褲袋上也應當有血,因為我是在錢袋濕乎乎的時候放進褲袋裏的!他急忙把褲袋翻過來,果然,左褲袋裏子上有血跡!“這麽說,腦袋還沒有完全糊塗,自己猛醒過來,自己想到的嘛!”他勝利地想罷,高興得深深喘了一口氣。“方才不過是熱病引起的疲倦罷了,不過是片刻糊塗罷了。”——他把左褲袋的裏子全拽了下來。這時候一道陽光照到了他的左腳皮靴上。從皮靴裏露出來的襪子上好像是血跡。他把靴子脫下來:“真是血跡!襪子尖頭全被血浸透了。”大概是他當時不小心踩到血裏了......。“可現在怎麽辦?這襪子、毛邊、褲袋裏子往哪兒藏呢?”

    他把這些東西都劃拉起來攥在手裏,站在房間中央。“扔進爐子裏,可是人們首先是要翻爐子呀。燒掉?可用什麽燒呢?連火柴都沒有。不,最好出去扔到什麽地方。對,最好扔掉!”他念叨著又坐到沙發上,“現在扔,馬上扔!......”可是他的腦袋卻垂到了枕頭上。又是一陣無法忍受的寒顫;他又把呢子大衣拽到身上。久久地,一連幾個小時,他腦袋裏不斷出現“不能耽擱,立即出去,找個地方扔掉,幹淨利落不留痕跡,快,快!”他掙紮了幾次要從沙發上爬起來,可是已經爬不起來了。最後是一陣猛烈的敲門聲把他驚醒。

    “開門,活著沒有?他一直死睡!”納斯塔西婭用拳頭敲著門喊道。“整天整天地死睡,像狗一樣!就是一條狗!開門!十點多啦。”

    “也許沒在家!”一個男人的聲音說。

    “咦!這是門房的聲音......。他來幹什麽?”

    他想罷,起來坐到沙發上。他的心跳得厲害,甚至使他覺得痛起來。

    “還把門鉤掛上了?”納斯塔西婭不以為然地說。“瞧,鎖起門來了!怕人家把你這個大活人偷去嗎?開門,聰明人,快醒醒!”

   “ 他們來幹什麽?幹嗎要門房來?全明白了。抵抗還是開門?完了......”

    他想罷,欠起身子摘掉了門鉤。他的房間就是這麽小,不用起床就能摘掉門鉤。

    果然,門外站著門房和納斯塔西婭。

    納斯塔西婭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他用挑戰和絕望的眼神瞥了門房一眼。門房默默地交給他一張對疊起來用封酒瓶的火漆封起來的灰色信紙。

    “通知書,所裏來的。”他交公文的時候說。

    “什麽所!?......”

    “派出所唄。還用問什麽所。”

    “派出所!?......。幹什麽?......”

    “我怎麽知道。叫去就去嘛”門房仔細看了看他,環顧了周圍一下轉身走了。

    “怎麽真病啦?”納斯塔西婭不停地盯著他說。門房也回頭看了看。“昨兒個就發燒。”她補充了一句。

    他沒有答話,公文仍然拿在手裏沒有拆開。

    “別起來啦。”納斯塔西婭看到他要從沙發上下來心軟地繼續說。“有病了,就別去,又不是火上房。手裏攥著什麽?”

    他瞥了一眼:右手裏攥的是割下來的褲腳毛邊、一隻襪子和拽下來的褲袋裏子。他就是這麽攥著睡的。後來他思考這個問題時想起來,他在昏迷中醒來時曾在手裏緊緊地攥過這些東西,接著就又睡過去了。

    “瞧從什麽地方弄來一些破布,睡覺還攥在手裏,像是寶貝似的......”納斯塔西婭說著便不要命地笑起來。他急忙把這些東西塞到呢子大衣下麵,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盡管這時候他還不能完全正確地判斷問題,可是他覺得假如是來抓他,是不會這麽對待他的。“可是......警察是怎麽回事?”

    “喝口茶吧?想喝嗎?俺去拿;剩了一些......”

    “不喝......我去,我馬上去。”他站到地上咕噥著。

    “大概連樓梯也下不去啦。”

    “我一定去......”

    “隨你便吧。”

    她跟在門房後麵走了。他立即跑到亮地方察看襪子和褲腳毛邊:“血跡有,但不很明顯。髒了,蹭掉了,已退色了。事先不知道的人什麽也看不出來。這麽說,納斯塔西婭從遠處什麽也沒看出來,謝天謝地!”然後他戰戰兢兢地打開通知書讀起來。這是派出所來的普通通知書,要他今天上午九點半到派出所來一趟。

    “什麽時候有過這種事呢?我跟警察沒有任何瓜葛!為什麽偏偏是今天?”他苦苦思索著。“主啊,快些吧!”他想跪下祈禱,可是連他自己也笑起來了——不是笑祈禱,是笑他自己。他急忙穿衣服。“完蛋就完蛋,反正一樣!穿襪子!”他猛然想。“再在土裏蹭蹭,血跡就會消失。”可是他剛穿上就立即厭惡惶恐地拽了下來。拽下來以後,想到沒有別的襪子,又拿起來穿上——他又笑了。“這一切都是俗套,都是虛禮,都不過是形式。”他匆匆地想了一下,顧不得多想,他渾身直哆嗦。“穿上了嘛!結果不是穿上了嘛!”不過笑馬上變成了絕望。“不,受不了......”——他想。他的兩腿直哆嗦。“嚇的。”——他心裏咕噥道。因為發燒,頭暈而且痛。“這是花招!他們是想把我騙去,打我個措手不及。”他走到樓梯上的時候心裏繼續說。“糟糕的是我幾乎處在昏迷狀態......會說走嘴......”

    在樓梯上,他才想起來東西全那麽放在壁紙洞裏。“大概故意等我走開好搜查。”——他想到這裏就停下了。可是這時他忽然感到那麽絕望,那麽不顧死活——假如可以這麽說的話,他揮了一下手,繼續朝樓下走去。

  “但願快些!......”

  街上又是難以忍受的炎熱,這兩天一滴雨也沒有下過。又是塵土,磚頭和白灰,又是小鋪和酒館散發出來的臭味,又是絡繹不絕的醉漢、楚赫納人2搬運夫和破爛不堪的出租馬車。陽光明亮,他感到刺眼,看東西眼痛,頭暈十分厲害——這是猛然走到強烈陽光下的熱病患者的通常感覺。

    走到昨天那條街的拐角,他痛苦惶恐地瞥了那條街那棟樓一眼,便馬上把目光移開。

    “要是問我,我也許全說出來。”——他走近派出所的時候想。

    派出所離他住的地方四分之一俄裏3 。派出所剛搬進這個新址,在這座樓的四樓。在舊址的時候,他曾經偶然去過一次,可這已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一走進大門洞,他看到右邊有一道樓梯,從上麵下來一個手裏拿著戶籍登記冊的鄉巴佬。“這是門房,也就是說,派出所在樓上。”他冒蒙向樓上爬去。他不想向任何人打聽任何事。

    “我進去就跪下和盤托出......”他往四樓爬的時候心裏想。

    樓梯又窄又陡,到處潑滿了泔水。四層樓各家的廚房門都是開向樓梯,而且幾乎整天都開著。因此樓梯上悶熱得可怕。樓梯上來來往往走著一些腋下夾著戶籍登記冊的門房以及警察局聽差和男女來訪者。派出所辦公室的門也敞著。他走進去,停在穿堂兒裏。一些莊稼人站在這裏等接待。這裏也是異常悶熱,而且因為各房間剛刷過油漆,油漆味惡臭撲鼻,令人惡心。他等了一會兒,決定再往前靠靠,到下一個房間去。房間都又小又矮。他心急如焚,不斷往前擠。誰也沒有理睬他。在第二個房間裏有些抄寫員坐在那裏寫什麽。這些人的穿戴不比他好多少,看上去都有些怪。他走到其中一人跟前。

    “你有什麽事?”

    他把通知拿出來給他看。

    “您是大學生?”那人看了一眼通知問道。

    “不錯,從前是大學生。”

    抄寫員打量了他一下,不過並沒有任何好奇的表現。這是個頭發特別蓬亂、眼神呆滯的青年。

    拉斯柯爾尼科夫想:“從他這裏什麽也看不出來,因為他什麽都無所謂。”

    “到那裏去找文牘員吧。”抄寫員用手指著最後一個房間說。

    他進了最後這個房間(第四個房間);狹窄的房間裏擠滿了人。這裏的人衣著比別的房間稍稍好些。在來辦事的人裏麵有兩位太太。一位帶孝,衣著貧寒,坐在文牘員對麵的桌子前麵在聽著文牘員口授寫什麽。另一位太太很胖,臉色赤紅,滿臉斑點,樣子顯赫,衣著十分華麗,胸前別的胸飾有小茶碟大,她站在旁邊等什麽。拉斯柯爾尼科夫把通知塞給了文牘員。文牘員瞥了一眼說了聲“等一回兒”,便繼續辦理帶孝的太太的事情。

    他呼吸輕鬆些了。“大概不是那件事!”他漸漸鎮定了,他竭力勸自己鎮定起來,保持清醒頭腦。

    “任何一件蠢事,任何一個最小的疏忽,都會把我暴露無遺!唉......可惜這裏空氣不足,”他接著想,“悶乎乎的......頭暈得更厲害了......頭腦也......”

    他覺得自己魂不守舍,怕控製不住自己。他努力想抓住一件什麽事,集中注意力想一件毫無關係的事,可是他根本做不到。不過文牘員使他很感興趣:他總想根據臉上的表情猜出些什麽來,看出些什麽來。這文牘員很年輕,才二十一二歲,臉色黧黑,表情活潑,看上去顯得歲數大些,衣著時髦,像個花花公子,頭發從中間分開,梳得溜光,搽著發蠟,手指白皙,用小刷子刷得幹幹淨淨,戴了許多戒指和指環,坎肩上掛著金表鏈。跟在場的一個外國人還說了兩個法語詞,說得很不錯。

    “路易莎太太,您請坐。”他抽空對衣著華麗、臉色赤紅的太太說,那位太太一直站在那裏,盡管旁邊有把椅子,可她好像不敢擅自坐。

    “Ich danke.”4 她說完輕輕坐下,綢子衣服發出了一陣窸窣聲。淺藍色帶白花邊的連衣裙像一個氣球,擴展在椅子周圍,幾乎占了半個房間。香水味充滿房間。對於自己占了半個房間,而且身上散發出那麽濃鬱的香水味,這位太太顯然感到忐忑,盡管她臉上帶著又膽怯又放肆的笑容,可是她心裏顯然感到不安。

    帶孝的太太終於把事辦完準備站起來。這時響起一陣嘈雜聲,進來了一個警官,他走路極其瀟灑,每邁一步都要特別扭動一下肩膀,他把帶著帽徽的大蓋帽扔到桌子上,然後便坐到一把圈椅裏。衣著華麗的太太一看到他,便急忙站起來,麵帶一種特別興奮的神情行了一個屈膝禮;然而警官卻絲毫沒有理睬她,可她已不敢在他麵前再坐了。這是派出所長助理,兩綹火紅的小胡子橫著撇向兩邊,五官細小,臉上除了傲慢以外沒有什麽特殊的表情。警官用憤怒的眼光斜著看了拉斯柯爾尼科夫一眼:拉斯柯爾尼科夫身上的衣服太破,不過盡管地位卑下,衣著破舊,可是舉止卻十分傲慢;拉斯柯爾尼科夫由於不小心看他的眼神太直逼,看得時間太久,因此警官甚至生氣了。

    “你來幹什麽?”他高聲問道,他大概覺得奇怪,這麽一個破叫花子在他的閃電般的目光下竟不感到震悚。

    “要求我來......根據通知......”拉斯柯爾尼科夫待理不理地答道。

    “他是大學生,有人跟他要錢。”文牘員急忙放下公文回答說。“這兒!”他拿起筆記本對拉斯柯爾尼科夫指了指裏麵的一個地方,然後扔給他說,“讀讀吧!”

    “錢?什麽錢?”拉斯柯爾尼科夫想。“可是......這麽說,肯定不是那件事啦!”他高興得哆嗦了一下。他猛然感到輕鬆得要命,無法形容。簡直如釋重負。

    “上麵寫的是要您幾點來,先生?”中尉喊了一聲,他不知為什麽火氣越來越大。“寫的是叫您九點來,現在已經十一點多了!”

    “一刻鍾前才把通知送到我手裏。”拉斯柯爾尼科夫沒有回身高聲回答說,他也突然出乎自己意料地生起氣來,他甚至為此感到有些滿意。“我抱病前來已夠意思啦。”

    “請不要喊叫!”

    “我沒有喊叫,說話非常心平氣和,是您對我喊叫;我是大學生,不容許別人對我喊叫。”

    所長助理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嘴裏直噴吐沫星子。他跳起來。

    “請您閉嘴!您是在政府機關。不許撒野,先生!”

    “您也是在政府機關。”拉斯柯爾尼科夫喊道。“您不僅喊叫,而且吸煙;這就是說,您不尊重我們所有人。”說完這番話,拉斯柯爾尼科夫感到說不出的舒坦。

    文牘員含笑看著他倆。急躁的中尉看來無言以對了。

    “這不關您的事!”他終於用不自然的高聲喊道。“請您寫出書麵答複,人家要求您的書麵答複。紮梅托夫,給他看看。告您的狀子。您欠錢不還!瞧飛出來的是一隻多麽威武的雄鷹!”

    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已經不聽他的囉嗦,貪婪地抓住狀子要快些弄清是怎麽回事。他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沒有明白是怎麽回事。

    “這是怎麽回事?”他問文牘員。

    “這是根據借據要您還錢,索債。您要麽連帶各種費用、罰金等等還清債務,要麽寫出書麵答複,答應何時還清,並承諾在債務未還清之前不離開首都、不變買和隱匿財產。債權人有權拍賣您的財產,並依法處理您。”

    “可我......不欠任何人的錢!”

    “這就不是我們的事啦。我們收到一張一百一十五盧布的逾期不還的借據並附有合乎法律手續的拒還證書,要求我們追索;這筆債是八等文官遺孀紮爾尼岑太太九個月前借給您的。後來這筆債轉給了七等文官切巴羅夫。我們就是為此請您來寫出書麵答複的。”

    “紮爾尼岑太太不是我的房東嗎?”

    “是房東又怎樣?”

    文牘員臉上帶著故作寬容的惋惜微笑,同時又流露著某種得意心情,看著拉斯柯爾尼科夫,像看著一個剛開始受到教訓的新手,那意思好像:“你現在感覺如何?”可是現在拉斯柯爾尼科夫哪兒顧得上借據、索債呀!現在這值得絲毫驚慌嗎,甚至值得絲毫注意嗎?他站在那裏讀著,聽著,回答著,甚至問著,可是這時他根本心不在焉。自衛勝利,從令他窒息的危險中獲救——這才是此刻充滿他的全部身心的感受,用不著預見,用不著分析,用不著推測,用不著懷疑和問題。這是充分的直接的純粹動物的歡樂。不過這時辦公室裏發生了一件雷鳴閃電似的事情。中尉被拉斯柯爾尼科夫的不敬言詞所激怒,滿肚子火氣,顯然想找機會維護受到損傷的自尊心,於是便以雷霆萬鈞之勢對著不幸的“華麗太太”發作起來。“華麗太太”從他一進來就帶著極其愚蠢的微笑看著他。

    “哎呀,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婆娘!”他猛然扯著嗓子喊起來(帶孝的太太已走)。“你那裏昨夜出了什麽事?嗯?又是丟人現眼,又要鬧得滿城風雨啦。又是打架酗酒。你是想進勞教所啊!我已經對你講過,已經警告過你十次,說過第十一次決不寬恕啦!可你一犯再犯,好個不知好歹的婆娘!”

    拉斯柯爾尼科夫嚇了一跳,連手裏拿的公文也嚇得掉到了地上。他驚愕地看著被人那麽不客氣地訓斥的盛裝的太太,不過他很快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而且他甚至立即開始很喜歡這件事了。他高興地聽著,甚至想放聲大笑,笑個不停......。他的全部神經都跳動起來。

    “伊裏亞先生!”文牘員想關心地提醒警官,可是他停了下來等待時機,因為他憑親身經驗知道,要製止暴怒起來的中尉非拽他的手不可。

    至於盛裝的太太呢,她起初被雷霆閃電般的狂怒嚇得渾身直哆嗦,可是奇怪,罵的越多越厲害,她的樣子就越可親,她對威嚴的中尉展現的微笑就越嫵媚。她在原地踏著碎步,不停地行著屈膝禮,急不可耐地等著說話的機會。機會終於等到了。

    “什麽喧嘩打架的事,我那裏都沒有發生過,長官先生。”她猛然連珠般喋喋不休地講起來,德國口音極重,雖然俄語講得很流利。“什麽事,什麽事也沒出,他們來的時候就醉了,我要全講出來,長官先生,我沒有過錯......我的酒館是高雅的,長官先生,待客的態度是高雅的,長官先生,我總是不願意惹麻煩。他們來的時候就十分醉了,後來又要了三瓶,後來一個人把腳抬起來,用腳彈鋼琴,這在高雅的酒館裏是十分不好的。他把鋼琴全弄壞了,完全,完全沒有任何風度,我說了。他就拿起酒瓶子打人。我趕快把門房叫來,卡爾來了,他把卡爾的眼睛打了,把亨利埃特的眼睛也打了,打了我的臉腮五下。這在高雅的酒館是十分不體麵的,所以我喊起來。他把對著運河的窗戶打開,對著窗外像小豬崽似的嚎叫起來,真是丟人。怎麽能對著窗外街上像小豬崽那麽嚎叫呢?呸,呸,呸!卡爾從後麵拽他的衣服,要拽他離開窗戶,這時,的確,長官先生,他的衣服被拽破了。他那時喊起來,說必須賠他五盧布。這是個不高雅的客人,長官先生,淨尋釁鬧事!他說,我要作大文章罵您,因為我能在各家報紙上作文章罵您。”

    “這麽說,是個作家咯?”

    “不錯,長官先生,這是個多麽不高雅的客人哪......”

    “別囉嗦啦!夠啦!我已經對你說過,說過,我對你說過......”

    “伊裏亞先生!”文牘員又意味深長地叫了他一聲。中尉迅速看了他一眼。文牘員輕輕點了點頭。

    “......這樣吧,最尊敬的路易莎太太,我的最後忠告,這可是最後一次啦,”中尉繼續說,“要是你的高雅酒館再出事的話,用書本上的話來說,我要追究你本人的法律責任。聽到啦?那麽,文學家,作家衣服被拽壞拿走了五盧布賠償費咯?瞧,這些作家!”他向拉斯柯爾尼科夫投去輕蔑的一瞥。“前天一家小酒館也發生了一件事:吃完飯不願付錢,說:‘我要寫小品文諷刺你們。’還有一個作家上星期在輪船上用最下流的話辱罵一位五等文官的可敬的夫人和女兒。前不久一家糖果店還轟走了一個作家。作家,文學家,大學生,群眾喉舌,全是這號人......呸!你回去吧!我要親自到你那裏看看......你可要小心!聽到啦?”

    路易莎太太急忙客氣地彎腰向四麵八方行屈膝禮,行著屈膝禮退到門口,在門口後背撞到一個顯要警官身上。這位警官麵容開朗,朝氣蓬勃,淺色的絡腮胡子濃密而漂亮。這是派出所長尼科季姆。路易莎太太急忙下蹲行屈膝禮——幾乎要蹲到地板上,然後邁著細碎的腳步連蹦帶跳地飛出了辦公室。

    “又大發雷霆啦,又是雷鳴,閃電,龍卷風,颶風!”尼科季姆親切友好地對伊裏亞說。“又怒氣攻心,大動肝火啦?我在樓梯上就聽到了。”

    “有什麽辦法呢!”伊裏亞豁達大度地說。然後就拿起一些文件朝另一張桌子走去,往哪個方向邁步,肩膀就向哪個方向漂亮地扭一下。“瞧,這位作家先生,應當說是大學生,從前的大學生,欠債不還,濫開期票,不交房租又不搬家,告他的狀子紛至遝來,而他竟指責我在他麵前吸煙!自己卻一副寒酸相,請瞧瞧他的樣子:他現在多麽好看哪!”

    “貧窮不是罪過嘛,朋友,這沒有什麽!大家都知道,他脾氣火暴,受不得委屈。您一定生了他什麽氣,自己忍不住也挑剔起來。”尼科季姆親切地對拉斯柯爾尼科夫繼續說。“不過您多餘這樣:他是個最最高尚的人,我對您說,可他脾氣火暴,像火藥一樣!發一陣火,氣頭過去就完事!和好如初!最後剩下的是一顆金子般的好心!在部隊時的綽號就叫‘火藥中尉’......”

    “那個部隊多好啊!”伊裏亞喊了一聲,聽到這麽悅耳的讚譽,他感到高興,可是心裏仍然餘怒未息。

    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想對大家說幾句非常中聽的話。

    “請原諒,長官先生。”他忽然用極其隨便的語氣對尼科季姆說。“請設身處地替我想想......。我甚至願意向他道歉,如果我有什麽過錯的話。我是個又窮又病的大學生,飽受貧窮折磨。我從前是大學生,因為我現在無錢供自己上學,不過我會得到錢......我媽媽和妹妹在某省 ......。她們會給我匯錢來,我......會還錢的。我的房東是個善良的女人,可是因為我失去家教工作四個月未交房租便生起氣來,連飯夥也不供了.......我毫不明白怎麽扯出了什麽期票來了!眼前她根據這張借據跟我要錢,沒關係,我還,請想想!......”

    “不過這不是我們的事......”文牘員剛要說話。

    “對,對,我完全讚同您的看法,可是也請聽聽我的解釋。”拉斯柯爾尼科夫又接過了話茬,不過他的話不是對文牘員說的,仍然是對尼科季姆說的,然而也竭力兼顧伊裏亞,盡管伊裏亞固執地在裝出翻騰公文的樣子,輕蔑地不理睬他。“請允許我做些解釋。我住在她那兒已快三年了,從一到彼得堡,首先......首先......不過,我幹嗎不坦率承認,起初我曾答應過娶她女兒,口頭承諾,毫無約束力......。這個姑娘......不過我甚至喜歡上她了......盡管並沒有愛上她......一句話,年輕,我是想說女房東當時借給我許多錢,我過了一段那種生活......我當時輕浮......”

    “沒人要求您說這些隱私,先生,而且我們也沒有時間聽。”伊裏亞粗魯而顯示勝利地打斷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話,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決心不理睬他,盡管他忽然感到說下去非常吃力。   

    “不過,請允許我,請允許我把情況講完......當時是怎麽回事......以及我這方麵......盡管講這些是多餘的,我讚同您的看法;不過一年前姑娘得傷寒死了,我像從前那樣繼續住在那裏。女房東搬進現在的住宅以後就對我說......友好地對我說......她完全相信我以及......問我是否願意開一張一百一十五盧布的借據給她,她說我總共欠她這麽些錢。請聽,她當時就是這麽說的,我給她這張借據以後,借多少錢她都借給我,她親口說的,永遠不用這張借據逼我,我願意什麽時候還都可以......。可現在我失去了家教工作沒飯吃的時候,她卻用法律手段催我還債......。如今叫我說什麽好?”

    “先生,這些個人恩怨跟我們毫不相幹。”伊裏亞驕橫地打斷了他的話。“您必須寫出書麵保證,至於您愛上過誰以及諸如此類的悲劇場麵,那跟我們完全沒有關係。”

    “唉,你......冷酷......”尼科季姆咕噥著坐到桌子前麵也開始簽署文件,他感到有些愧疚。

    “寫吧!”文牘員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

    “寫什麽?”拉斯柯爾尼科夫有些特別粗魯地問道。

    “我口授給你。”

    拉斯柯爾尼科夫覺得他自白以後,文牘員對他更輕蔑了,可是奇怪,他突然對誰的看法也滿不在乎了;這種變化好像是瞬息之間完成的。假如他願意稍稍想一下的話,那他當然會感到奇怪:一分鍾前他怎能跟他們說這些話,甚至死乞白賴地把自己的情感講給他們聽?哪兒來的這種衝動?相反,現在假如房間裏擠滿的不是派出所警察,而是他的最好的朋友,那他也找不著一句有人情味的話來說——他的心現在就是冷到這種程度。他心裏突然清楚地感到一種陰沉的、痛苦的、永無休止的孤獨感。使他的心情忽然發生了這樣巨變的不是在伊裏亞麵前吐露情感時所表現的下賤,也不是伊裏亞對他顯示勝利時所流露的卑劣。哦,自己的下賤,所有這些傲慢表現,中尉,德國婆娘,追債,派出所,等等,等等,現在他全不在乎了!此刻即使宣判把他活活燒死,他也不會動一動,甚至連這判決書,他也未必會注意聽。他心裏發生的變化是他所完全陌生的,新的,突然出現的,從未有過的。不能說這是他理解到的,隻能說是他清楚地感受到的,他用全部身心感受到,慢說剛才那種吐露心曲,無論什麽事情他也再不會對派出所的這些人講了,即使這些人不是警察,是他的親生兄弟姐妹,那他無論如何無論在什麽場合他也不能再對他們講什麽了。在此刻之前,他還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奇怪而可怕的感受。最使他痛苦的是,這多半是感受,而不是意識,理念;是直接的感受,是他迄今為止所體驗到的生活感受中最痛苦的感受。

    文牘員開始口授給他的是在這種情況下通用的保證書格式,即目前我無力還債,保證某時(指定一個時間)償還,保證不離開本市,不變賣不饋贈財產,等等。

    “您不能寫字,您的手拿不住筆。”文牘員說完,好奇地打量著拉斯柯爾尼科夫。“您有病?”

    “不錯......頭暈......請繼續口授!”

    “就這些,簽字吧。”

    文牘員收起保證書,就去答對別人去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交回鋼筆,沒有起身離開,而是把兩個臂肘放到桌子上,用手抱住了頭。好像有根釘子釘進了他的顱頂。一個奇怪的念頭浮現在他腦海裏:馬上站起來,走到尼科季姆麵前,把昨天的事情一絲不漏地全講出來,然後帶他回家把藏在牆角壁紙洞裏的東西指給他。願望是那麽強烈,他已經站起來要去實行了。“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哪怕一分鍾?”他腦海裏掠過一個念頭。“不,最好不加思索,一勞永逸!”可是他忽然呆住了:尼科季姆在熱烈地對伊裏亞談什麽,有些話傳了過來:

    “不可能,會把那兩個人放了。第一,一切都是矛盾的,您想想,假如事情是他倆幹的,他們去找門房幹什麽?為了告發自己嗎?為了耍花招?不,這未免也太離譜了吧!最後,兩個門房和一個小市民在大門旁看到大學生佩斯特裏亞科夫,看到他那時進來:他跟三個朋友一起走,在大門口分手,向門房打聽住址,那還是跟朋友在一起。假如是抱著那種意圖來的話,他會打聽住址嗎?還有科赫,他去找老太婆之前,在樓下銀匠那裏坐了半個小時,差十五分八點離開他,上樓去找老太婆。現在請想想......”

    “可是請問,他們怎麽會出現這種矛盾:他們自己說敲門來著,當時門關著,可是三分鍾後,他們把門房找來,門卻是開著的?”

    “問題就在這裏:凶手一定在裏麵掛了門鉤,要是科赫不糊塗起來自己去找門房,一定會把凶手堵在裏麵。凶手一定是利用這段空隙下樓的,從他們身邊不知怎麽溜了過去。科赫用雙手畫十字,說:‘要是我留在那裏,他會跳出來用斧子連我也殺了。’他還想舉辦一場俄羅斯式的感恩祈禱呢,嘿嘿!......”

    “誰也沒有看到凶手?”

    “上哪兒看到呢?那座樓像個挪亞方舟5 。”文牘員在自己坐位上聽著插話說。

    “事情很清楚,很清楚!”尼科季姆熱烈地重複說。

    “不。事情很不清楚。”伊裏亞堅持說。

    拉斯柯爾尼科夫拿起帽子,朝門口走去,可是他沒走到門......

    他蘇醒過來時,看到自己坐在椅子上,右邊一個人扶著他,左邊站著一個人,手裏拿著一個黃玻璃杯,裏麵盛滿了黃色的水。尼科季姆站在他麵前凝神注視著他。他從椅子上站起來。

    “你這是怎麽,病啦?”尼科季姆相當直率地問道。

    “他寫字的時候手就拿不住筆。”文牘員說完,坐到坐位上又辦理起公文來。

    “您早就病了嗎?”伊裏亞在坐位上喊道,他也在翻騰公文。病人昏迷的時候,他當然也過去觀察過病人;病人蘇醒過來後,他就立即離開了。

    “從昨天......”拉斯科爾尼科夫咕噥著答道。

    “昨天離開過家?”

    “離開過。”

    “帶病?”

    “帶病。”

    “幾點?”

    “下午七點多。”

    “請問是上哪兒?”

    “上街。”

    “簡短明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冷淡簡慢地回答著,臉色煞白,白得像白手帕,紅腫的黑眼睛直視著伊裏亞的目光。

    “他剛剛能站起來,你就......”尼科季姆剛開口。

    “沒——有——什——麽!”伊裏亞的語調有些特別。尼科季姆還想說什麽,可是瞥了文牘員一眼,看到文牘員也在很注意地看拉斯柯爾尼科夫,便沒有說。大家忽然都沉默了。奇怪。

    “好啦。”伊裏亞最後說。“我們不耽擱您啦。”

    拉斯柯爾尼科夫走了出來。他還能聽到他出來後屋裏忽然熱烈交談起來,聽得最清楚的是尼科季姆的問話聲......到了街上,他徹底清醒過來。

    “搜查,搜查,馬上會搜查!”他在心裏說完,匆匆往家裏趕去。“強盜!起疑心啦!”方才的恐懼感又從腳到頭傳遍全身。  

 

 

附注:

1.故事發生在7月初,正是彼得堡黑夜最短的時期,天亮得特早。

2.對芬蘭人的蔑稱,芬蘭12世紀下半葉被瑞典占領,1809年瑞典—俄國戰爭後並入俄國,1917年獨立。

3。1俄裏等於1.06公裏。

4.謝謝。(德語)

5.上帝要使洪水泛濫,滅絕人類和所有牲畜,讓挪亞造一隻大船,帶領妻子、兒子、兒媳婦進到船裏,並要把地上各種牲畜、爬蟲、飛鳥個一對,一公一母地帶到船裏,好保存它們的生命。事見《創世記》第7章。此處喻樓裏的雜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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