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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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第六章

(2016-08-03 07:26:21) 下一個

                                第 六 章

 

    拉斯科爾尼科夫後來偶爾得知小販夫婦為什麽請利紮韋塔去他們那裏。情況極其普通,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有一家人從外地來,窮了,要賣東西,全是女人用的衣物。因為在市場上賣不合算,所以就找人代賣。利紮韋塔就是幹這種營生的。她隻收取傭金,買賣極好,因為她為人很實在,要的總是最低價,要什麽價就是什麽價。她話很少,上文已說過,她甚是溫順膽小......

    不過拉斯柯爾尼科夫近來開始迷信起來。迷信的跡象後來在他身上留存了好久,幾乎是不可磨滅的。他後來總傾向於認為這件事裏好像有某種怪異性、神秘性,好像神差鬼使一般。那還是冬天,他認識的一個姓波科列夫的大學生臨去哈爾科夫的時候在談話中偶爾把老太婆阿廖娜的地址告訴了他,以備萬一他需要當東西時用。他一直沒有去找這個老太婆,因為他還有課教,可以勉強度日。一個半月前,他想起了這個地址。他有兩件東西可以當:一件是父親留下的一塊舊銀殼懷表,另一件是臨別時妹妹贈給他作紀念的鑲著三顆紅寶石的小小的金戒指。他想把金戒指當掉。他找到了老太婆,隻看了第一眼,還對她沒有什麽特殊了解的時候,他便對她感到不可遏製的厭惡。當了兩盧布紙幣,在回家的路上他進了一家低劣的小酒館。他要了一壺茶,坐著思索起來。像雞雛啄破蛋殼一樣,一個念頭在他腦海裏破殼而出,使他非常非常感興趣。

    當時在幾乎緊挨著他的另一張桌子旁邊坐著一個大學生(他毫不認識,也沒記住)和一個年輕軍官。他們打完台球,坐下來喝茶。他突然聽到那大學生對軍官在談那個高利貸者——十四等文官遺孀阿廖娜太太,並把她的住址告訴那個軍官。這點已使拉斯柯爾尼科夫感到奇怪:他剛離開她那裏,在這兒就聽到人家談她。當然,這是偶然性,可是他現在不能擺脫一個極不尋常的印象,好像有誰在冥冥之中替他效勞:大學生忽然對夥伴講起阿廖娜的各種詳細情況來。

    “她這人了不起,”那個大學生說,“在她那裏總能拿到錢。像猶太佬一樣有錢,她一下子能拿出五千來,可是對一盧布的東西她也肯收。我們同學許多人都去過她那裏。不過她是個可怕的壞蛋......”

    大學生開始講她如何狠毒,說隻要過期一天,當的東西就完了。出的價不到抵押品價值的四分之一,而每月收取的利息卻是百分之五,甚至百分之七,等等。大學生講得高興起來,還講了老太婆有個妹妹叫利紮韋塔,說老太婆盡管瘦小幹癟,卻常常打她的妹妹,任意奴役她,像對待一個小孩子,而她的這個妹妹卻身高兩俄尺八俄寸1 ......

    “也是個怪現象!”大學生喊完哈哈大笑起來。

    他們談起利紮韋塔來。大學生講得特別來勁,不斷地笑著。軍官極感興趣地聽著,請大學生介紹她來給他修補內衣。拉斯柯爾尼科夫未費一詞就把全部情況全了解了:利紮韋塔是老太婆的同父異母妹妹,已三十五歲。她白天黑夜地給姐姐幹活,在家裏又當廚娘又當洗衣婦,另外還要縫衣服賣,甚至去給人家擦地板。掙來的錢全交給姐姐。沒有姐姐的允許,什麽活兒也不敢接。老太婆已立了遺囑,利紮韋塔也知道,除了動產和幾把椅子之類器物之外一戈比也沒有留給她;錢都捐給了N省的一家修道院,作為永遠追薦她的亡魂之用。利紮韋塔是個小市民,不是官吏家屬,沒有嫁過人。身材極不勻稱,個子奇高,兩腳特大,向外撇著,總穿一雙山羊皮做的破皮鞋;但身上卻極幹淨。使大學生感到奇怪和可笑的主要是利紮韋塔不斷懷孕......

    “你不是說她長得醜嗎?”軍官問道。

    “不錯,她臉色黧黑,像個男扮女裝的大兵,不過,你要知道,她根本不醜。她的臉蛋和眼睛多麽好啊。甚至很漂亮咧。證明嘛——就是許多人喜歡她。那麽文靜、溫順、唯唯諾諾,非常隨和,總是隨和。她的微笑甚至可以說是很美的。”

    “你也喜歡她咯?”軍官笑起來問道。

    “因為她怪嘛。不,我要告訴你一個想法。我真想把這個老太婆殺了,搶走她的錢。請你相信良心上不會有任何不安。”大學生熱烈地補充了一句。

    軍官又笑起來。拉斯柯爾尼科夫哆嗦了一下。這多怪呀!

    “聽著,我想向你提個嚴肅的問題。”大學生激動起來。“我方才當然是開玩笑,可是你瞧:一方麵是個愚蠢、糊塗、渺小、凶狠、有病的老太婆,對誰都無用,相反,倒是對所有人都有害,自己不知道為什麽活著,而且明天就會自行死去。你明白嗎?明白嗎?”

    “哎,明白。”軍官答完,聚精會神地盯著激動起來的同伴。

    “繼續聽下去。另一方麵是一些年輕的新生力量,因為得不到支持而垮掉,這種人成千上萬,到處都有!用老太婆打算捐贈修道院的錢可以做成百件千件好事!可以使成千上萬個人走上正路,使幾十個家庭免於貧窮、瓦解、毀滅、墮落和性病,——用她的錢可以辦成這麽多事。把她殺死,把她的錢拿到手,靠這些錢將來使自己為全人類服務、獻身於公共事業:你認為成千上萬件好事抵消不了一樁微不足道的罪過嗎?一條命換來成千上萬條生命免於腐敗和墮落。一個人的死換來上百人的生——這就是算術!而且在共同的天平上這個患肺病的愚蠢凶狠的老太婆的一條命能有什麽份量?不會超過一個虱子、一隻蟑螂的命,而且還不如一個虱子、一隻蟑螂,因為這老太婆是有害的,她在殘害別人的生命:不久前她凶得把利紮韋塔的一根手指咬了,險些沒有咬掉!”

    “當然她不配活在世上。”軍官說。“可是天道如此啊。”

    “天道也可以改嘛,否則就會被偏見淹死。否則就一個偉人也不會有啦。人們愛談論‘義務、良心’,我絲毫不反對義務和良心,可是我們是怎麽理解義務和良心的呢?等等,我再給你提個問題。聽著!”

    “不,你等等;我給你提個問題。聽著!”

    “提吧!”

    “你現在滔滔不絕地大發議論,可是請你告訴我:你能不能自己去動手殺死老太婆?”

    “當然不能!我是在講一般道理......。問題不在我......”

    “我看,既然你自己都下不了決心,那就沒有任何道理可講!再玩一盤去!”

    拉斯柯爾尼科夫非常激動。當然,這種青年人的議論和思想是最普通最常見的,他已不止一次聽到過,不過形式不同,題目不同罷了。可是為什麽讓他現在聽到這種議論和這種思想呢——這時候他自己的腦袋裏剛剛產生了......完全相同的思想;為什麽他剛剛產生了殺老太婆的念頭就讓他聽到老太婆該殺的議論呢?......這種巧合,他後來總覺得奇怪?這次在酒館裏聽到的無足輕重的議論在以後的事態發展中對他產生了極其重要的影響:真好像在冥冥之中有誰在決定,指引.....

     

    且說拉斯柯爾尼科夫從草市廣場回到家裏,撲到沙發上,一動不動坐了整整一個小時。這時天色已黑,他沒有蠟燭,而且他想也沒有想要點蠟。他永遠也沒有能回憶起來那時他腦袋裏是否想過什麽。最後,他感到方才身上出現的熱病又發作了,覺得渾身發冷,於是便愉快地想到沙發還可以躺。不久,鉛一般重的強烈困倦壓到他身上,好像把他壓垮了。

    他睡得非常久,而且沒有做夢。納斯塔西婭第二天上午十點進來,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他推醒。她給他端來茶水和麵包。茶還是別人喝剩的,還是用她自己的茶壺。

    “嗬,還睡!”她生氣地喊道。“睡不醒!”

    他吃力地爬起來。頭痛,他站起來,在小屋裏轉了一下,又倒到沙發上。

    “又睡!”納斯塔西婭又喊起來。“你別是病了吧?”

    他什麽也沒回答。

    “想喝茶嗎?”

    “等一會兒。”他吃力地說完,又閉上眼睛翻身向牆。納斯塔西婭站在他沙發前麵。

    “真可能病了。”她說完,轉身走了。

    下午兩點她又來,送來菜湯。他仍然跟上午一樣躺在那裏。茶放在那裏沒有碰。納斯塔西婭甚至惱怒了,惡狠狠地推他。

    “這麽貪睡!”她喊完,厭惡地看著他。他從沙發上坐起來,沒有對她說什麽,眼睛看著地。

    “病啦?”納斯塔西婭問道,仍然沒有得到答複。

    “你哪怕上街逛逛也好。”她沉默了一會兒說。“吹吹風也好嘛。想吃什麽嗎?”

    “等一會兒。”他有氣無力地說。“你自便吧!”說完,揮了一下手。

    她站了一會兒,同情地看了看他,走了。

    過了幾分鍾,他抬起眼來,久久地看著茶和菜湯。然後拿起麵包和湯匙開始吃起來。

    他吃的不多,沒有食欲,喝了三四匙菜湯,好像心不在焉。頭痛輕些了。吃完午飯,他又躺到沙發上,不過這次沒能睡著,他把臉貼在枕頭上一動不動趴在沙發上。他腦袋裏不斷出現幻象,全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景象:最常出現的幻象是他好像置身於非洲、埃及什麽地方,好像在綠洲裏。商隊在休息,駱駝全都馴順地趴在地下。周圍是一片棕櫚樹,人們都在吃飯。他卻在不停地喝水,直接從小溪裏喝,那小溪就在身邊嘩嘩地淌著。感覺十分涼爽,清澈碧藍的凜冽溪水在五顏六色的石頭和閃爍著點點沙金的潔淨沙子上奔流著......。他忽然聽到報時的鍾響了。他哆嗦了一下,清醒過來,抬頭看了看窗戶,估摸了一下時間,徹底清醒過來,猛然爬起來,好像有人把他從沙發上拽了起來似的。他踮著腳尖走到門前,輕輕把門打開,細心地傾聽下麵樓梯有什麽動靜沒有。他心跳得可怕。可是樓梯上靜悄悄的,好像人們都睡了似的.....。他覺得奇怪,自己怎麽昨天回來昏睡了這麽久,什麽也沒有做,什麽也沒有準備......。可這時鍾可能已經打過六點了...... 。他心裏感到非常慌亂,顧不上睡覺和發呆了。需要做的準備工作其實也並不多。他竭盡全力思考周密,免得忘掉什麽。他的心一直在嘣嘣地跳著,使他覺得喘不上氣來。首先需要做一個扣兒縫到風衣上——這是一分鍾就可以做完的。他從枕頭套裏裏麵掏出一件沒有洗的又破又髒的舊襯衣。從破襯衣上撕下來一條寬一俄寸 2長八俄寸的布條對疊起來,然後脫下身上的風衣(這風衣是他唯一一件外衣,用一種厚布料縫製的,肥大結實),把布條兩端從裏麵縫到風衣的左肩上。縫的時候,他的手直哆嗦,可是他縫上了;他又把風衣穿到身上以後,從外麵什麽也看不出來。針線是他早準備好裝在皮夾子裏放在小桌上。至於這個扣兒呢,那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一個絕妙主意:是用來掛斧子的。不能拿著斧子在大街上走嘛。要是藏在風衣裏麵呢,也仍然需要用手拿著——這容易被人看出來。如今呢,縫了一個扣兒,隻要把斧頭套進去,斧子一路上就能在裏麵穩穩地掛在腋下。插在風衣兜兒裏的左手可以握住斧把,免得它悠蕩。因為風衣很肥,簡直像個大口袋,所以從外麵看不出來他插在衣兜裏的手在握著什麽。這個扣兒,他兩星期前就想好了。

    做完這件事以後,他就把手指伸到沙發左角下麵的地板上摸了一陣,從那裏掏出一件他早就準備好藏在那裏的抵押品。這件抵押品其實也根本不是什麽抵押品,不過是一塊厚薄大小像個銀煙盒的刨光的木板而已。這塊木板,他是有一次散步時在一個大院裏撿的,那個大院的廂房是一家木工作坊。後來他又在木板上加了一塊光滑的薄鐵片;這鐵片可能是什麽東西上掉下來的,也是他當時在街上撿的。他把木板和鐵片(鐵片比木板小一些)合到一起,用細線結結實實地捆好,用幹淨的白紙規整漂亮地包起來,然後又用線捆起來,線係得十分難解,目的是要老太婆解這個小包的時候費些時間,吸引住她的注意力,以便乘機下手。鐵片是為了增加份量,使她起碼第一分鍾察覺不出“東西”是木頭的。這些東西他都是藏在沙發下麵等待時機的。他剛把抵押品掏出來,就聽院裏有人喊:

    “早就六點多了!”

    “早就六點多了!我的上帝!”

    他跑到門前聽了聽,抓起帽子,悄悄地,像貓一樣輕巧地從樓梯上走下去,要走完十三個樓梯磴。麵臨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到廚房裏偷斧子。必須用斧子把事做完,這是他早就決定了的。他還有一把折疊的園藝刀,可是用刀子,他沒有把握,尤其對自己的力氣沒有把握,因此最後決定用斧子。這裏順便指出,他在這次行動裏采取最後決定時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這個特點是奇怪的:越是最後決定,他就越覺得漏洞百出,愚不可及。盡管他不斷進行痛苦的內心鬥爭,但在這段時間裏他一時一刻也沒能使自己相信自己的這些計劃是可行的。

    即使他曾經做過徹底的分析並已做出最後的決定,而且已沒有任何懷疑,即使這時他似乎也想放棄一切,認為這一切都是愚蠢透頂、荒謬絕倫、不可行的。沒有解決的問題和懷疑還多得不可勝數。至於到哪兒去弄斧子呢,這個小問題卻絲毫沒有使他擔心,因為沒有比這再容易的了。情況是這樣的:納斯塔西婭經常不在家,尤其是傍晚,不是去串門就是去商店,廚房的門總是敞著。女房東常為這個跟她吵。所以,隻要時候一到,悄悄地溜進廚房拿走斧子、一個小時之後(那時事情就會幹完)再送回原處,就可以了。不過這裏也出現過疑慮:假定他一個小時之後回來還斧子,恰恰趕上納斯塔西婭在廚房裏,那可怎麽辦?當然,那就必須暫時回屋,等她出去時再還。可是,假如恰在這時她發現斧子沒有了,開始找斧子,喊叫起來,那時就會懷疑,或者會引起懷疑。

    不過這都是細枝末節,他想也沒有想過,而且也沒有時間想。他想的是主要問題,細枝末節等他對一切都確信無疑之後再行考慮。這後一種情況似乎是絕對做不到的。起碼他自己有這種感覺。例如,他就想象不出來什麽時候他會結束思考站起來去那裏......。連兩天前的踩道(即仔細察看環境),他也隻是試試,遠不是認真的。他當時的想法是:“去看看嘛,幹嗎隻是想!”他當時立即就覺得受不了,唾了一口就跑開了,很生自己的氣。然而這件事的道德問題,他似乎已做了徹底分析:辯解的理由已磨礪得像鋒利的刀片,他在自己心裏已找不到言之成理的反駁。對後一種情況,他簡直是不相信自己,一直在執拗地千方百計地尋找反駁的理由,就好像是誰迫使他去幹那件事,拽著他去幹那件事似的。這最後一天出人意料地降臨並一舉決定了一切,他幾乎是完全被動的:好像有人拽著他的手,拉著他往前走,不可抗拒,要求盲目服從,異常有力,不容置疑。就好像衣服的一角被機輪絞住,他不由自主地被卷了進去。

    起初——不過這已是好早以前的事了——一個問題引起了他的興趣:為什麽幾乎所有犯罪都那麽容易地被破獲,幾乎所有罪犯都留下明顯的痕跡?他逐漸形成了一些有趣的結論;在他看來,主要的原因在罪犯本人身上,而不是因為從客觀上講犯罪是不可能掩蓋的。罪犯,幾乎所有的罪犯,在犯罪的時刻都要發生意誌和理智衰竭的現象,取代意誌和理智的是少見的孩子般的輕浮——在最需要理智和謹慎的時刻。他相信,理智的消失和意誌的衰竭發生在一個人身上,就像病一樣,是逐漸發展起來的;在犯罪之前不久達到頂點,在犯罪時以及犯罪後若幹時間(因人而異)內繼續處於頂點,然後就消退,像所有病一樣。問題:是這種病產生犯罪呢,還是犯罪因為其特殊性質總伴隨著某種類似病的這種現象?他還不覺得自己有能力解決這個問題。

    得出這種結論之後,他斷定他在這樁事情上不會發生諸如此類的病態變化,在他完成預定目標的整個時期理智和意誌會留在他身上,不會消失,唯一的原因是他所立意完成的事業“不是犯罪”......。他得出這最後結論的全過程,我們就略去不提了,我們已經太超前了......。我們隻補充一句,此事的實際困難,純屬客觀方麵的困難,一般說來在他的頭腦裏隻占極次要的地位。“隻要保持全部意誌和全部理智,這些困難到時候會克服的,等需要詳盡熟悉事情的全部細節......”可是事情還沒有開始。對自己的最後結論,他仍然很不相信,事到臨頭,一切都完全跟想象的不同,有些突然,甚至幾乎出乎意料。

    一個極其微不足道的情況還沒等他走到樓下就使他陷於困境。他走到房東廚房門口,看到廚房門跟往常一樣敞著,他小心謹慎地往門裏瞥了一眼,看看如納斯塔西婭不在,女房東是否在,如女房東不在,她的房間的門是否關嚴了,免得她看到他進去拿斧子。可是他多麽吃驚啊!他看到納斯塔西婭這次不僅在廚房裏,而且還在幹活:她在從籃子裏拿衣服往繩子上晾。看到他以後,她放下衣服,轉過身來看著他,直到他走過去。他走過去的時候眼睛看著別處,裝做什麽也沒看見。可是事情完蛋了:沒拿到斧子!他十分沮喪!

    “我怎麽斷定,”他走進大門洞的時候心想,“怎麽斷定她這時候一定不在家?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我這麽肯定?”他感到沮喪甚至有些瞧不起自己。他恨得想恥笑自己......。一種無名的凶狠在他心裏沸騰起來。

    他站在大門洞下麵思考起來。就這麽到大街上去裝做散步,他感到厭惡;回去更厭惡。“一個多好的機會永遠失去了!”他無目的地站在大門洞裏咕噥著,麵對著黑糊糊的門房小屋,門房小屋的門也是敞著。他猛然一激靈:在離他兩步遠的門房小屋裏右邊長凳下麵有個什麽東西對著他的眼睛閃了一下......。他環顧了周圍一眼——沒有人。他踮著腳尖走過去,下了兩個台階,用微弱的聲音喊門房。“果然沒在屋!可能到附近什麽地方去了,因為門敞著嘛。”他徑直向斧子撲去(那是把斧子),那斧子在長凳下麵夾在兩塊劈柴之間,他從長凳下麵把斧子拿出來,立即掛在風衣裏麵的扣兒上,雙手插在風衣兜兒裏走出小屋;誰也沒有看到!“頭腦不管用,小鬼來促成!”他想完,奇怪地笑了笑。這次成功使他大受鼓舞。

    為了不引起懷疑,他在路上安靜沉穩地不慌不忙地走著。他很少看行人,甚至努力不看,盡量不惹人注目。這時他想起了自己的帽子來。“天哪!前天有錢來著,竟沒有想到去買一頂製帽!”他心裏迸發出一聲詛咒。

    他偶爾用一隻眼往一家小鋪裏瞥了一下,看到裏麵的掛鍾已是七點十分了。必須抓緊,而且還要繞個彎:從另一側走近樓......。

    以前在想象中思考這一切時,他有時覺得他會很害怕。可是他現在並不很害怕,甚至絲毫不害怕。這時他腦海裏甚至出現了一些無關的想法,不過這些想法都沒有停留多久。路過尤蘇波夫花園時,他甚至很認真地考慮過建設一些高大噴泉的問題,認為這種噴泉能使各個廣場上的空氣得到很好的淨化。他漸漸相信,要是把夏園擴展到戰神廣場甚至跟米海洛夫斯基宮廷花園連接起來,那對本市來說真是一個美麗有益的去處。這時候他忽然考慮起這樣一個問題來:為什麽在一些大城市裏人們聚居在一些沒有花園、噴泉、到處泥濘惡臭肮髒不堪的地區——人們這麽做看來並不隻是因為有這種需要,倒好像特別願意似的。這時他想起了自己在草市廣場散步的情形,他馬上就清醒過來。“淨想些沒用的事。”他想。“不,最好什麽也別想!”

    “人們說的不錯,那些被押赴刑場的死刑犯對於路上遇到的什麽事物都愛思索。”——這個想法在他腦海裏閃現出來,但像閃電似的一閃而過;他自己盡快地把這個想法熄滅了......。不過,已經近了,瞧那樓,瞧那大門。什麽地方的計時鍾又打了一下。“怎麽?真七點半了?”

    幸運的是,他又順利地進了大門。而且甚至像神靈保佑似的,恰在這時一輛拉著一大車幹草的馬車在他前麵進大門,他過大門洞時完全被擋住了,幹草車一進院,他立即向右溜去。幹草車那側有幾個聲音在喊著,爭論著。誰也沒有看到他,他也沒有遇到誰。開向這個四方大院的許多窗戶這時候都開著,可是他沒有抬頭——沒有力氣了。通往老太婆住處的樓梯就在近處,進大門立即往右拐。他已經上了樓梯......

    他喘了一口氣,用一隻手壓了一下嘣嘣直跳的心,同時摸了一下斧子,又正了正,他開始小心地悄悄地爬起樓梯來,不斷地側耳傾聽著動靜。不過這時候樓梯上空無一人;所有的門都關著;一個人也沒有遇到。二層樓有一座住宅是空的,固然門是敞著的,油漆工在裏麵幹活,不過油漆工沒有往外看。他站下,想了想,又開始往上爬。“當然完全沒有人更好些,不過......他們上麵還隔著兩層樓呢。”

    四層到了,瞧門,瞧對麵的住宅,那座空住宅。三樓,老太婆樓下那座住宅根據各種征兆判斷也是空的:門上釘的名片被起下來,——人已經搬走了!......他喘了幾口氣。這時他的腦海裏又閃現了一個想法:“是否回去?”不過他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繼續諦聽著老太婆屋裏的動靜:死一般寂靜。接著又諦聽下麵樓梯上的動靜,仔細聽了很久......。後來又最後一次環顧了一下,整了整衣帽,摸了摸套在扣兒裏的斧子。“我的臉是不是煞白......白得很厲害?”他心裏想。“我是不是太激動?她疑心重......。要不要再等等......等心不跳了?......”

    可是心跳卻不肯停下來。相反,好像故意為難似的,越跳越厲害......。他忍不住,把手慢慢伸向門鈴,拽了一下。過了半分鍾又拽了一下,這回拽響些。

    沒人應聲。沒有必要再拽了,而且也不合他的身份。老太婆顯然在屋裏。可是她疑心重,而且是一個人。他多少知道她的習慣......他又把耳朵緊貼到門上聽了聽。不知是他的聽覺真那麽靈(實在難以推測)還是聲音真那麽大,反正他忽然聽到好像有一隻手謹慎觸摸鎖把手的聲音以及衣服擦到門上發出的窸窣聲。裏麵有人悄悄站在門鎖旁邊,像他在門外一樣,也在諦聽著,好像也把耳朵貼在門上......

    他故意動了動,提高聲音咕噥了句什麽,目的是不讓對方覺得他在躲躲藏藏。接著又第三次拽了拽門鈴,不過拽得很輕,很得體,沒有任何著急的表示。後來回憶起這些事時,這一刻鮮明清晰地留在他的記憶裏。他不明白他哪兒來的這麽多的計謀,尤其是因為這時他的頭腦一陣陣迷糊,身體已幾乎失去知覺......。過了一瞬,傳來開門鉤的聲音。

 

 

附注:

1. 將近178厘米。

2.1俄寸合4.44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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