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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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第五章

(2016-08-03 06:53:34) 下一個

                            第 五 章

 

    “的確,我不久前還想來求拉祖米欣找個工作,給人補習功課或者幹別的......”拉斯柯爾尼科夫繼續想道。“可是眼下他能幫我什麽忙呢?即使他給我找到一份補課的工作,即使他把最後一個戈比分給我一半——假如他有一戈比的話,因此甚至可以買雙靴子,置辦一套服裝,以便去上課......嗯......。那麽下一步呢?掙的那幾個錢夠我幹什麽的?眼前我需要的是這個嗎?我去找拉祖米欣真可笑......”

    他為什麽現在去找拉祖米欣,這個問題使他覺得惶恐,甚至比他自己意識到的還嚴重。他在這件看來極其普通的行為裏尋找著對自己不祥的含義。

    “難道我真是想靠一個拉祖米欣扭轉局麵,在拉祖米欣身上給全部困境找到出路?”他奇怪地問自己。

    他思索著,揉著前額,可是奇怪,經過久久的思索之後,一個古怪的念頭好像偶然地幾乎是自己忽然鑽到他的腦海裏。

    “嗯......去找拉祖米欣,”他忽然說,語調十分平靜,好像已徹底下定了決心,“是要去找拉祖米欣,這當然......可是——不是現在......我去找他......等辦完那件事,第二天去,那時那件事已完成,一切都走上新的軌道......”

    他猛醒過來。

    “辦完那件事,”他從長椅上站起來喊道,“難道我真會去幹那件事嗎?難道真會去幹嗎?”

    他撇下長椅,走開了,幾乎要跑起來;他想回家,可是他忽然覺得家裏令人厭惡得要命,這全部想法正是在那兒,在那個角落裏,在那可怕的壁櫥裏醞釀了一個多月啊。他漫無目的地走起來。

    他的神經性顫栗變成了熱病顫栗。他甚至感到身上發冷;這麽熱的天他竟感到冷。他幾乎無意識地,好像根據一種內心的需要,開始努力注視所遇到的一切事物,似乎在努力尋求消遣,可是並沒有成功,他不斷陷於沉思。當他又哆嗦著抬頭環顧周圍環境時,他馬上就忘了方才想什麽來著,甚至把經過了什麽地方也忘了。這樣,他穿過了整個瓦西列夫斯基島走到了小涅瓦河,過橋,拐到群島1  上。他的疲倦的兩眼看慣了市區的塵土、白灰和令人感到擁擠壓抑的高樓大廈,如今看到碧綠清新的景色感到心曠神怡起來。這裏沒有悶熱,沒有臭味,沒有酒館。不過這種新的愉快感受很快也變成了使他氣惱的病態心情了。他有時在綠樹掩映的別墅前麵停下來,往籬笆裏麵觀望,看到遠處坐在陽台和曬台上乘涼的花枝招展的女人和在花園裏奔跑的孩子。花草特別引起他注意。他看花草的時間最長。他也遇到過漂亮的馬車和男女騎手。他用好奇的目光送著他們,可是不等他們從視野裏消失就把他們忘了。有一次,他停下來數了數自己的錢:一共有三十來戈比。“給了巡警二十戈比,給了納斯塔西婭三戈比郵費......也就是說昨天給了馬爾梅拉多夫家四十七或者五十戈比。”他不知為什麽算起賬來,不過不久連為什麽把錢從衣袋裏掏出來也忘了。他路過一家小飯館時才想起來,他覺得想吃東西。進了小飯館,他喝了一盅伏特加酒,要了一個什麽餡的大包子,走在路上才吃完。他好久沒有喝伏特加了,酒勁馬上就起作用了,盡管他隻喝了一盅。兩腿忽然發沉,開始覺得困得慌。他朝回家的方向走著,可是走到彼得羅夫斯基島的時候,他就覺得四肢無力,下了大道,進了樹叢,倒到草地上馬上睡著了。

    人處在病態的時候,夢境特別清晰,跟現實生活極其相似。有時出現一些怪異的場麵,可是環境和過程卻非常逼真,而且細節是那麽絲絲入扣、出人意料而在藝術上又跟整個畫麵渾然一體,即使這做夢者是普希金或屠格涅夫這樣的大藝術家,他們醒著的時候也想象不出來。這種夢,病態的夢一般總會記好久,會對人的失調的已經亢奮的肌體產生強烈的影響。

    拉斯柯爾尼科夫做了一個可怕的夢。他夢到了童年,那還是在故鄉小鎮的時候。當時他七歲,節日傍晚他跟父親到郊外散步。天色灰蒙蒙的,天氣悶得叫人喘不上氣來。景物跟他記憶中保存的完全一樣:甚至比他的記憶還真切。小鎮周圍是光禿禿的平原,一眼望去連一棵白柳也看不到。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天邊上可以看到一座黑糊糊的小樹林。離市區最後一塊菜地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家酒館。這家酒館很大,他跟父親散步經過的時候心裏總感到極不愉快,甚至感到可怕。那兒總是聚著一堆人,喊著,笑著,罵著,嘶啞難聽地唱著,而且常常打架鬥毆。酒館周圍總有一些醉醺醺的可怕嘴臉閑逛......。遇到這種人的時候,他就靠到父親身上,渾身哆嗦。酒館附近是一條鄉間土路,總是塵土飛揚,路上的塵土總是黑色的。這條土路彎彎曲曲地向前伸延著,在三百步遠的地方往右拐,繞過小鎮的墓地。墓地中央是一座綠色圓頂的石砌教堂。他跟著父母一年進去兩次做日禱,那是祭禱祖母的時候。祖母早就去世了,他從來沒有見過。去的時候,他們總要帶著蜜粥——盛在白盤子裏,用餐巾包著。蜜粥是加糖的,是用大米和葡萄幹做的,葡萄幹擺成十字狀插在大米上。他喜歡這座教堂和教堂裏多半沒有衣飾的古老聖像以及腦袋直顫的那個老神甫。祖母的墓上有一塊碑,附近還有一座小墓,葬的是他的小弟弟,六個月就死了,他也毫無印象,未能記住。不過家裏人告訴他,說他曾有過一個小弟弟,他每次來參拜墓地的時候都要對著這座小墓畫十字,對它鞠一躬,吻吻它。他這時夢見跟著父親沿著土路去墓地,經過酒館。他拽著父親的手,提心吊膽地看著酒館。一個特殊情況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次這兒好像在舉行遊園會:一幫盛裝的婆娘、她們的丈夫以及各種閑雜人,全都喝醉了,全在唱歌,酒館門前停著一輛大車。這輛大車很怪。這是一輛套高頭大馬拉貨物或酒桶的大車。他總是愛看拉這種車的高頭大馬——這種馬鬃長腿粗,走路沉穩,不緊不慢,盡管車上的貨物堆積如山,它也毫不吃力,似乎拉貨比拉空車還輕鬆。可眼前卻奇怪,這樣一輛大車上套的卻是一匹莊稼院裏用的瘦小的黑鬃黃褐色老馬。他常看到這種老瘦馬拉著一車木柴或者幹草拚命掙紮,尤其是當貨車陷在泥濘或者車轍裏的時候。這時莊稼人就用鞭子猛抽它們,有時甚至抽臉和眼睛。看到這種情形,他心裏感到十分可憐,可憐得甚至要哭起來。這時候媽媽總是領他離開窗戶。且說忽然傳來一陣吵嚷聲:從酒館裏出來了一些喝醉的高大的莊稼漢,他們穿著紅色或綠色的襯衫,披著粗呢子上衣,喊著,唱著,彈著三弦琴。“上車,全上!”其中一人喊道,這人還年輕,長得粗脖子胖臉,臉紅得像胡蘿卜。“全都送到地方,上車!”這時候爆發了一陣笑聲,有人喊道:

    “這種瘦馬能送到!?”

    “你呀,米科爾卡,頭腦清醒嗎:要這麽一匹瘦馬拉這種大車!”

    “這匹老馬大概有二十歲口啦,哥兒們!”

    “上車,全送到!”米科爾卡又喊了一遍,他第一個跳上車,抓起韁繩,站在車上。“棗紅馬方才被馬特維趕走了。”他站在車上喊道。“這匹老騍馬呢,哥兒們,隻會使俺傷心:真想打死它,白吃草料。聽我說,上車!俺讓它跑起來!會跑起來的!”他操起鞭子,準備痛痛快快地抽老騍馬。

    “上車,等啥!”人群裏傳來笑聲。“聽俺說,會跑起來的!”

    “它大概有十年沒有跑啦。”

    “會跑的!”

    “別可憐它,哥兒們,都操鞭子,準備好!”

    “對呀!抽它!”

    人們哈哈笑著,說著俏皮話,爬到了米科爾卡的車上。上去了六個人,還可以上人。他們也讓一個臉色紅潤的胖婆娘上了車。她穿一身紅布衣服,戴著一頂綴著小花玻璃珠的雙角帽,穿著一雙毛裏皮鞋。她一邊嗑榛子,一邊笑著。周圍的人群也在笑。怎能不笑呢:要叫這麽一匹瘦弱的老馬拉著這麽重的載跑嘛。車上的兩個小夥子立即各自操起一條鞭子要幫米科爾卡的忙。響了一聲“駕!”,老馬竭盡全力拽了一下,別說跑,連邁步都困難,隻能原地踏步,呼哧呼哧地喘氣。三條鞭子像雨點一樣落到它身上,它被打得不斷趴下去。車上和人群裏的笑聲更厲害了,米科爾卡生起氣來,狂暴地抽著老馬,好像真相信它能夠跑起來。

    “讓我也試試,哥兒們!”人群裏有個小夥子看得手癢,喊道。

    “上車!全上!”米科爾卡喊著。“全上車也拉得動。俺抽它!”他抽啊抽啊,氣得不知用什麽打好了。

    “爸爸,爸爸,”他對父親喊著。“爸爸,他們在幹什麽呀?爸爸,他們在打一匹可憐的老馬!”

    “走吧,走吧!”父親說。“一幫醉漢在胡鬧;走吧,別看!”父親想領他走開,可他從父親的手裏掙脫出來,不顧一切地朝老馬跑去。可憐的老馬已經不行了。它喘著,停停又拉起來,幾乎要倒下了。

    “打死它!”米科爾卡喊著。“一不做二不休。打死它!”

    “你不怕傷天害理嗎,渾蛋!”人群裏有個老人喊道。

    “誰見過這麽一匹老馬拉這麽重的載。”另一個人補充說。

    “你要把它累死!”第三個人喊道。

    “別多嘴!俺的東西!想怎麽著就怎麽著!再上!全上車!俺一定叫它跑起來!......”

    猛然爆發了一陣笑聲,把別的聲音都蓋住了:老馬忍受不了雨點般的鞭打,開始無力地尥起蹶子來。連老人也忍不住笑了笑。真可笑:這麽一匹老瘦馬竟然尥起蹶子來!

    人群裏的兩個小夥子各自操起一條鞭子,跑上前去一人一側抽馬的兩側。

    “抽它的臉,抽眼,抽眼!”米科爾卡喊著。

    “唱歌,哥兒們!”車上有人喊了一聲。車上的人全都跟著唱起來。豪邁的歌聲飄蕩起來,鈴鼓響著,口哨伴隨著副歌。那個婆娘嗑著榛子,笑著。

    ......他在馬旁邊跑著。他跑到前麵,看到人們的鞭子抽馬的眼睛,不偏不歪正抽在眼睛上!他哭起來。他心裏難受,流起眼淚來。有一鞭子抽到了他的臉上,他沒有覺得疼。他痛苦地搓著手,喊著,朝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跑去。那老人搖著頭責怪這一切。有個婆娘拽著他的手,想把他領開,他掙脫了,又朝老馬跑去。那老馬已筋疲力盡,但又開始尥蹶子了。

    “它娘的!”米科爾卡狂暴地喊著,扔下鞭子,彎腰從車下麵抽出一根又長又粗的轅木來,兩手握住一端舉起來朝老馬打下去。

    “會打壞的!”周圍的人喊道。

    “會打死的!”

    “俺的東西!”米科爾卡喊著,用力打下去。響起了沉重的打擊聲。

    “打呀,打呀!咋不打了!”人群裏有幾個聲音喊著。

    米科爾卡又舉起了轅木。這一下子狠狠地打到了不幸的老馬背上。老馬後屁股趴了一下,又竭盡全力朝四麵八方拉著,想把車拉動。四麵八方有六條鞭子打它。這時轅木又舉起來,打了第三下,第四下,每次都很用力。沒有一下子把老馬打死,米科爾卡氣瘋了。

    “還活著!”

    “馬上就會倒下去,哥兒們,它的末日到了!”人群裏有個看熱鬧的喊道。

    “用斧子劈它,幹嗎不劈!一下子結果它算了。”第三個人喊道。

    “哎,瞧俺的!躲開!”米科爾卡狂暴地喊著,扔下轅木,又彎下腰,從車上取出一根鐵撬杠。“招打!”他喊著,用全身力氣朝可憐的老馬打下去。撬杠撲哧一聲打在馬身上。馬晃了晃,蹲了一下,本來想拉車,可是撬杠又用全力打到它的背上。它趴到地上,好像四條腿被一下子打折了。

    “打死它!”米科爾卡喊著,像瘋了似的從車上跳下來。幾個滿臉通紅的醉漢也順手操起鞭子、棍子、轅木等家夥跑到奄奄一息的老馬跟前。米科爾卡站在旁邊,用撬杠毫無必要地開始打它的背。老馬伸長了脖子,吃力地喘著咽氣了。

    “打死啦!”人群裏有人喊道。

    “咋沒跑起來!”

    “俺的東西!”米科爾卡喊著,手裏拿著撬杠,眼睛布滿血絲。他站在那裏,好像因為再沒有什麽東西可打而感到惋惜。

    “你簡直不怕傷天害理!”人群裏已有許多人喊起來。

    這時可憐的孩子已失去理智。他喊著擠過人群,跑到老馬旁邊,摟著已死的血淋淋的馬頭,吻著,吻它的眼睛、嘴唇.....。然後猛然跳起來,握緊小拳頭瘋狂地朝米科爾卡撲去。就在這一瞬間,早已在追趕他的父親終於拽住他,把他領出人群。

    “走吧!走吧!”父親對他說。“回家去!”

    “爸爸!為什麽他們......把那匹可憐的老馬......打死了!”他哽咽著,喘不上起來,話變成喊叫從他的悶憋的胸膛裏迸發出來。

    “醉漢胡鬧,不關我們的事,走吧!”父親說。他雙手抱住父親,感到胸膛憋得慌。他想喘口氣,喊一聲,結果醒了。

    他醒來以後,渾身是汗,頭發被汗浸得濕漉漉的。他喘著,站起來,心裏猶有餘悸。

    “謝天謝地,這隻是一個夢!”他坐在樹下深深地喘著說。“可這是怎麽回事?是否是熱病開始發作了:竟做了一個這麽可怕的夢!”

    他渾身無力,頭腦昏沉。他把臂肘支在膝蓋上,用兩手托著腦袋。

    “我的上帝!”他喊了一聲。“難道我真會拿起斧子去砍她的頭,砍碎她的顱骨......踏著粘稠的溫熱的鮮血去撬鎖,去偷,去顫栗,去東躲西藏,身上濺滿鮮血......帶著斧子......。主啊,難道真會這樣?”

    說這話時,他渾身不停地哆嗦著。

    “我這是怎麽了!”他繼續說。他又抬起頭來,好像深感驚訝似的。“我明知道自己受不了,可我為什麽直到現在還折磨自己?昨天,昨天我還去...... 踩道嘛,可昨天我就完全明白我受不了......。我現在幹什麽?我幹嗎直到現在還猶豫?昨天下樓梯的時候我自己就說過無恥,可憎,卑下......我清醒的時候一想到這個念頭就感到惡心,恐怖......”

    “不,我受不了,受不了!即使這全部計劃毫無疑義,即使這一個月決定的事情確鑿無疑是正確的,像算術一樣。主啊!我無論如何下不了決心!我受不了,受不了!......幹嗎直到現在......”

    他站起來,驚訝地看看周圍,好像對自己走到這裏並且去上T橋都感到驚訝。他臉色煞白,兩眼閃亮,四肢無力,可是他忽然覺得呼吸好像輕鬆了。他感到已甩掉了這壓抑他那麽久的可怕的重負;他的心裏感到輕鬆平靜起來。“主啊!”他祈禱說。“指明我的路吧,我放棄這可惡的......我的幻想!”

    過橋的時候,他心境寧靜安詳地看著涅瓦河,看著西沉紅日的鮮明斜暉。盡管身體虛弱,可他並不感到疲倦。好像心上長了一個腫瘤,長了足足一個月,終於忽然出膿痊愈了。自由啦,自由啦!他如今已擺脫了魔法的束縛,擺脫了妖魔鬼怪的誘惑!

    後來他一件件一樁樁回憶起這段時間的經曆和這些日子遇到的事,有一個情況總是使他驚訝到迷信的程度,盡管這個情況其實並沒有很特殊的地方,可是他後來總覺得這個情況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他的命運。具體說來是這樣:他無論如何也不明白而且也解釋不清楚,他當時已累得疲憊不堪,為什麽不走最直的近道回家,卻繞道走了草市廣場,這段路完全是多餘的。這個彎兒盡管不大,可是很顯然是沒有必要的。當然,回家時忘記所走過的路,這種事曾發生過幾十次。他後來總是問自己,為什麽這麽重要的一件事,對他具有這麽決定作用的一件事,而又這麽偶然發生在草市廣場(他走草市廣場也毫無必要)的一件事,恰恰在那時那刻在他那種精神狀態以及在那種情況下使他遇到,結果便對他的全部命運產生了最具有決定意義、最徹底的影響。好像這件事在故意等他似的!

    他路過草市廣場時已快到晚上九點了。攤販和店鋪都已停業,有的已收攤,有的在關門,準備像他們的顧客一樣各回各家了。在一層樓開設的小客店附近以及一些大樓的惡臭院子裏尤其是小酒館附近聚集了許多各種各樣的手藝人和流浪漢。拉斯柯爾尼科夫上街閑逛的時候很喜歡這種地方及其附近的胡同。在這裏他的這身破爛兒不會受到任何人的蔑視,什麽穿戴也不會使任何人感到難堪。在K胡同的拐角一對小市民夫婦擺了兩個床子賣些線、絛帶、花布頭巾之類商品。他們也打算收攤回家,隻是因為跟路過的一個熟人閑聊耽擱了。他們的這個熟人是利紮韋塔?伊萬諾夫娜,大家簡單地稱呼她利紮韋塔,就是拉斯柯爾尼科夫昨天為當懷表和踩道去找的那個老太婆、高利貸者和十四等文官的遺孀阿廖娜太太的妹妹。拉斯柯爾尼科夫早就了解這個利紮韋塔的全部情況,利紮韋塔甚至也有些認識他。這利紮韋塔是個高個子、拙笨、膽小、溫順的老處女,幾乎是白癡,三十五歲,完全受她姐姐的奴役,白天黑夜地給她姐姐幹活,在她姐姐麵前戰戰兢兢的,甚至挨她姐姐打。她提著一個包裹麵帶沉思的神色站在小市民夫婦麵前聽他們講什麽。那對夫婦在特別熱烈地給她解釋什麽。拉斯柯爾尼科夫看到她時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深感驚訝,盡管遇到她並沒有什麽可驚訝的。

    “利紮韋塔,您就自己決定吧,”男小市民高聲說,“明天晚六點多來。那些人也來。”

    “明天?”利紮韋塔拖著長腔若有所思地說,好像下不了決心。

    “咳,阿廖娜太太把您打怕啦!”小販的妻子是個潑辣的婆娘,直言不諱地說。“我看您完全是個小孩子。您這個姐姐又不是親姐姐,不過是同父異母的姐姐罷了,她竟這麽管您。”

    “您這次什麽也別告訴阿廖娜太太。”丈夫打斷妻子的話說。“這是我的勸告;別問她,自己來。這是一樁合算的買賣。您姐姐以後也會諒解的。”

    “那就來?”

    “晚六點多,明天;他們也有人來。你們親自見麵定下來。”

    “我們招待吃茶點。”

    “好吧,我來。”利紮韋塔說完,仍在沉思著,慢吞吞地離去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這時已走了過去,再沒有聽到什麽。他經過旁邊的時候靜悄悄地,怕被察覺,力求一句話不說。起初的驚訝漸漸變成了恐怖,他覺得身上不寒而栗。他得知,突然意外地完全出乎意料地得知,明天晚七點整老太婆的妹妹——唯一跟老太婆住在一起的人——將不在家,也就是說晚七點整將隻有老太婆一人在家

    到家隻有幾步了。他像被判了死刑似的進了屋。他什麽也沒有思考,而且也完全不能思考了。可是他忽然完全清楚地感到他既已沒有思考的自由,也喪失了意誌,一切突然徹底地決定了。

    當然,即使等幾年,他也未必能等到比現在突然出現的更能確保成功的機會。總之,在行動的前夜不冒風險、不經過危險的詢問探聽要想確切地準確無誤地了解到要殺的老太婆第二天某時某刻將一人在家,那是很難辦到的。

 

 

附注:

1 指涅瓦河上的一些島嶼,其中包括下文提到的彼得羅夫斯基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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