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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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第四章

(2016-08-02 21:40:18) 下一個

                               

 

    媽媽的來信使他心亂如麻。但是對最主要的基本點他一分鍾也沒有猶疑過,即使在讀信的時候。最主要的實質問題已經解決,而且徹底解決了:“隻要我活在世上,這樁親事就休想辦成;讓盧仁先生見鬼去!”

    “因為這是顯而易見的嘛。”他冷笑著咕噥道,心裏已惡狠狠地提前為自己的決定成功而歡呼了。“不,媽媽,不,杜尼婭,你們騙不了我!......還在為沒有征求我的意見就把事情定下來而道歉呢!自以為得計!以為現在已不可拆散了,可是等著瞧,看看可以還是不可以!好一個堂皇的借口:‘盧仁先生是個忙人,那麽忙,非得用驛車的速度結婚不可,幾乎要想用火車的速度了。’不,杜尼婭,我全看清了,我知道你準備跟我談的許多話是什麽;我也知道你在屋裏踱著那一夜想的是什麽,也知道你在媽媽臥室裏掛的喀山聖母像前祈禱的是什麽。通往各各他1的路是難走的。哼......。就是這麽最後決定了:杜尼婭小姐,您要嫁給一個務實理智的人咯,他有自己的資本(已經有自己的資本,這更加體麵,更加令人肅然起敬),在兩個地方做事,而且像媽媽在信裏說的讚同最新一代的信仰,而且‘看樣子善良’——杜尼婭自己的觀察。這看樣子好極了!而杜尼婭為此好像就要嫁給他!......好極了!好極了!......

    “......可是,有意思,媽媽為什麽要對我提‘最新一代’?隻是為了描寫人的個性還是另有深意:使我對盧仁先生產生好感?哦,好狡猾!還有一個情況弄清楚也很有意思:她倆那天那夜以及後來究竟互相坦誠到什麽程度?她們之間所有的是否全都坦率地說了,還是她倆都明白她們心裏想的是同一件事,沒有必要出聲地說出來,而且也沒有必要流露。事實大概有些就是這樣,從信裏可以看出來:媽媽覺得他有些不客氣,天真的媽媽竟對杜尼婭說了。杜尼婭自然生氣起來,‘氣惱地回答了’。當然要生氣,誰能不生氣呢,問題不用別人天真地問已一目了然了嘛,而且已經決定了,沒有什麽說的了。她在信裏對我說:‘愛杜尼婭吧,羅佳,她愛你甚於愛自己’;是不是良心在暗暗地折磨她,因為她同意為了兒子犧牲女兒。‘你是我們的希望,你是我們的一切!’啊,媽媽!”他心中的怒火越燒越旺,假如現在遇到盧仁先生的話,他似乎會打死他!

    “嗯,這是對的,”他隨著頭腦裏像旋風般旋轉的思路繼續想道,“這是對的,人要‘逐步謹慎地接近,才能看清’;不過盧仁先生已被看清了。主要的是,‘這是個務實的人,而且看樣子善良’。承擔行李和大箱子的運費,真不是鬧著玩的!怎麽不善良?她倆——未婚妻和嶽母坐遮著葦席的農用大車走(我坐過這種大車)!沒關係!因為隻有九十俄裏嘛,‘然後坐三等車平安到達’一千俄裏。真合乎理智:有錢的多花,沒錢的少花;可是您呢,盧仁先生,怎樣?這是您的未婚妻啊......您不能不知道嶽母是用養老金作抵押借的路費吧?當然,你們這是合夥經營,互利互惠,股份均等,因此開支也應均攤;像俗話說的,吃喝一起,吸煙自理。而且事業家在這裏把她們稍稍騙了一下:行李的運費要比她們的車票便宜,而且說不定還可以不花錢哪。她倆怎麽看不出來,還是故意不看?可她們卻滿意,滿意!怎麽看呢,這隻不過是幾朵小花,真正的果子還在後頭呢。這裏值得重視的是什麽,不是吝嗇小氣,是這一切的調子。這是將來婚後的調子,預示......。媽媽為什麽大手大腳?她帶什麽到彼得堡來?帶三盧布銀幣還是兩盧布紙幣——像那個......老太婆說的......哼!她指望以後靠什麽在彼得堡生活?她已根據某些理由看出杜尼婭結婚後她不能跟他們住在一起,即使初期。可愛的人準是不知怎麽說走了嘴,漏出了真實意圖,盡管媽媽揮舞著雙手,說‘是我自己要謝絕’。那麽她指靠什麽呢,指靠被瓦赫魯申扣掉欠款的一百二十盧布養老金嗎?她織圍巾繡套袖,把老眼都累壞了。織圍巾,她一年隻能給一百二十盧布養老金增加二十盧布,這我是知道的。這就是說,她仍然指望盧仁先生的高尚情感。她說:‘他自己會提,會懇請。’等著吧!席勒筆下的好人常常這樣:一直都把人想得美好無比,直到最後仍然指望得到善,而不肯相信會有惡;盡管已預感到事情不妙,可是無論如何不肯事先把真實看法說出來;想也不願想;揮舞雙手拒不承認真實情況,直到被他們美化的人親手騙了,他們才肯悔悟。我很想知道盧仁先生是否有勳章;我敢打賭,他一定有安娜勳章,出席承包人和商人舉辦的宴會時一定戴上。大概舉行婚禮時也一定戴上!不過,去他娘的吧!......

    “......唉,媽媽就隨她便好了,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嘛,可杜尼婭呢?杜尼婭,親愛的,我了解你呀!我們最後那次見麵時,你已經虛歲二十了嘛:你的性格,我已了如指掌了。媽媽在信裏說‘杜尼婭能忍受許多’。這我知道。這,我兩年半以前就知道了,從那以後,我對這個問題,也就是對‘杜尼婭能忍受許多’這個問題思考了兩年半。既然連斯維德裏蓋洛夫及其造成的各種後果都能忍受,那就意味著的確能忍受許多。如今跟媽媽一起想象也能忍受盧仁先生——他公然宣稱窮苦家庭出身、受到丈夫恩惠的妻子具有優越性,而且是在初次見麵的時候。好吧,就算是他‘說走嘴’,盡管他是個有理智的人(因此也許根本不是說走嘴,而是想盡快表明觀點),可是杜尼婭啊,杜尼婭怎能這樣?她看清了這個人,要跟這個人一起生活啊。她是寧肯就著涼水吃黑麵包也不肯出賣自己的靈魂的,不會拿精神自由去換取舒適生活;即使把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2全給她也換不到她的精神自由,何況一個盧仁先生呢。不,據我了解,杜尼婭過去不是這樣,而且......現在當然也不會變!......有什麽可說的!斯維德裏蓋洛夫是難以忍受的!為了二百盧布終生在各地流浪做家庭教師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可是我知道,我的妹妹寧願變成黑奴去給農場主做工,寧願去做拉脫維亞人3受那兒的德國老板奴役,也不肯為了一己私利糟蹋自己的精神和情感去跟一個她不敬重、不喜歡的人永遠拴在一起!即使盧仁先生是純金鑄造的,或者是整塊寶石雕刻出來的,她也不會同意做他的合法的泄欲工具!那麽為什麽現在同意了呢?怎麽回事?謎底在哪兒?顯而易見: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的舒適生活,甚至為了救自己不死,她不會出賣自己,可是為了他人她卻肯出賣自己!為了心愛的人,為了崇拜的人,她會出賣自己!這就是全部謎底:為了哥哥,為了媽媽,她要出賣自己!什麽都肯出賣!我們必要時可以壓製自己的情感;自由,安寧,甚至良心,一切,一切都可以拿到舊貨市場上去出賣。生活毀掉就毀掉好了!隻要我們心愛的人幸福就成。不僅如此,我們還要想出一些詭辯的理由來,我們要學學詭辯家的辦法,也許暫時能安慰自己,使自己相信必須這樣,為了善良的目的的確必須這樣。我們就是這樣的人,一切都顯而易見。顯然,我拉斯柯爾尼科夫被擺在首位。本來嘛,可以使他幸福,有錢讀大學,成為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保障他前途似錦;他也許將來會成為富翁,受人尊敬,也許甚至揚名遐邇,結束一生!可媽媽呢?這裏關係到她的羅佳嘛,無比寶貴的羅佳,她的第一個孩子!唉,為了這個寶貴兒子怎能不肯犧牲這樣的女兒呢!哦,可愛的偏心哪!為此,我們大概連索尼婭的命運也不拒絕!索尼婭,索尼婭·馬爾梅拉多娃,隻要世界存在,索尼婭就要存在下去!犧牲,你倆是否完全權衡過這種犧牲?權衡過嗎?承受得了嗎?有用嗎?理智嗎?杜尼婭,索尼婭的命運絲毫不比嫁給盧仁先生糟糕,你知道嗎?‘這裏不可能有愛情’——媽媽在信裏說。假如除了沒有愛情也沒有尊敬,相反,有的是厭惡,蔑視,鄙棄,那會怎樣?那時結果就不得不‘保持衛生’啦。你們明白嗎,明白嗎,你們明白這種衛生是意味著什麽嗎?你們明白杜尼婭為盧仁先生保持衛生跟索尼婭的保持衛生完全一樣嗎,也許更壞,更惡心,更卑鄙,因為,你呢,杜尼婭,總還指望得到一些多餘的舒適,而索尼婭呢則是為了不致餓死啊!‘杜尼婭,這種衛生的代價太高太高啦!’唉,要是將來忍受不了,後悔起來呢?那就會終日悲傷,不斷詛咒,偷偷流淚,因為你不是斯維德裏蓋洛夫的太太馬爾法!媽媽那時會怎樣?她現在就已經擔心、痛苦了;那時她看清了一切會怎樣?我呢?......你們真是考慮過我嗎?我不要你的犧牲,杜尼婭,我不要,媽媽!隻要我活在世上,這樁親事決不可能成功,決不可能,決不可能!我不接受!”

    他突然醒悟,站下來。

    “決不可能?你有什麽辦法使它不能成功呢?禁止?你有什麽權利?為了得到這種權利,你能對她們承諾什麽?等畢業找到工作以後把自己的全部命運、全部未來都獻給她們?這話我們聽到過,可這都是將來,可現在怎麽辦?現在馬上就需要做些什麽呀,你明白嗎?你現在幹什麽?你在剝奪她們嘛。她們在用一百來盧布的養老金作抵押和從斯維德裏蓋洛夫那裏預支工資給你匯錢嘛。未來的百萬富翁,支配她們命運的宙斯4 ,你怎能保護她們不受斯維德裏蓋洛夫和瓦赫魯申的欺侮?十年以後嗎?在這十年中間媽媽會因為織毛圍巾把眼睛累瞎,更可能是哭瞎,會省吃儉用把身體弄垮;可妹妹呢?你想想,妹妹十年後或者在這十年中間會怎樣?明白啦?”

    他用這些問題折磨自己,嘲弄自己,甚至還有些得意。不過,所有這些問題都不是新問題,不是突然出現的,都是些老問題,早就多次思考過了。這些問題早就開始撕裂他的心,使他痛苦不堪。現在這種憂慮好久好久以前就在他心裏產生、增長並在最近成熟而且集中起來形成一個可怕的古怪荒誕的問題折磨著他的心靈和理智,不可抗拒地要求加以解決。眼前媽媽的來信像霹靂一樣擊到他心裏。顯然,現在需要的不是憂慮,不是消極的痛苦,不是徒喚奈何,而是一定要采取行動,立即采取,越快越好。無論如何必須下決心,不管幹什麽,要不......

    “要不就幹脆放棄生活!”他突然狂暴地喊道。“乖乖地接受現在的命運,一勞永逸,窒息自己的一切欲望,放棄行動、生活和愛的一切權利!”

    “先生,您明白嗎,您明白無路可是意味著什麽嗎?”他猛然想起了馬爾梅拉多夫昨天的問題。“因為總得使任何人都有一條路走啊......”

    他忽然哆嗦了一下:有一個念頭,也是昨天的,掠過他的腦海。不過他哆嗦不是因為這個念頭掠過腦海。他知道、預感到這個念頭一定會“掠過”,而且已在等它了;而且這念頭也完全不是昨天才有的。不過差別在於:一個月前,甚至昨天,這個念頭還隻是幻想,可現在......現在忽然不再是幻想,而是采取了一種可怕的、他完全陌生的新形態,他猛然意識到這點......。他腦袋裏轟了一聲,兩眼發黑。

    他急忙向周圍看了一下,他在找什麽。他想坐一會兒,他在找路邊的長椅——因為他當時走在K林蔭大道上。前麵一百步遠的地方有一把長椅。他盡力快走過去。可是路上卻看到了一件事,使他駐足看了幾分鍾。

    找長椅的時候,他看到前麵二十步遠的地方走著一個女人,不過起初並沒有引起他絲毫注意,就像迄今為止在他麵前出現的所有事物一樣。他已多次發生過這種情況,比如說回家,卻全然不記得走過的路;他已習慣這麽走路了。可是這個走路的女人身上卻有一種很奇怪的地方,從第一眼起就引人注意,所以他的注意力就開始漸漸被吸引住了。起初他並不情願,好像還有些氣惱,可是後來卻越來越強烈地被吸引住了。他忽然想弄明白,這女人身上是什麽地方這麽奇怪。第一,她大概是個姑娘,還很年輕,這麽熱的天卻不戴帽子不打傘,也沒有戴手套,有些可笑地揮舞著兩手。身穿一件薄綢連衣裙,可是穿法也很怪,扣子幾乎沒有扣,腰後麵裙子的上端撕了一個口子,有一塊衣料耷拉下來,來回擺動著。一塊小小的三角頭巾披在裸露的肩膀上,向一側歪著。此外,這姑娘走路不穩,磕磕絆絆地,甚至搖搖晃晃地。這種情況終於吸引住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全部注意力。他在長椅旁邊攆上了姑娘,可是姑娘一走到長椅,就無力地坐到長椅的一側,把頭靠到椅背上,閉上了眼睛,顯然已疲憊不堪。細看一下,他馬上斷定她是醉了。這種現象令人奇怪。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弄錯了。他麵對的是一個極其年輕的姑娘,十六歲,甚至也許隻有十五歲,一頭金發,可是姣好的小臉蛋兒卻通紅,像腫了似的。這姑娘好像神智已不很清楚。她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露得太多,各種情況表明她沒有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在街上。

    拉斯柯爾尼科夫沒有坐,也不想走,站在她麵前不知所措。這條林蔭大道本來就荒涼,現在,下午一點多,天又這麽熱,幾乎闃無一人。然而十五步遠的馬路邊上卻站著一位先生,看樣子他也很想走到姑娘身邊來幹什麽。他大概也遠遠地看到了她,並且在追她,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妨礙了他。他向拉斯柯爾尼科夫投著惡狠狠的目光,但又極力不想讓拉斯柯爾尼科夫察覺。他在急不可待地等著這個可恨的窮鬼走開,好騰地方給他。這是顯而易見的。這位先生三十上下,身材結實肥胖,臉色紅潤,嘴唇鮮豔,留著小胡子,衣著極其考究。 拉斯柯爾尼科夫十分生氣,他很想設法侮辱一下這個肥胖的花花公子。他暫時離開姑娘,朝那位先生走去。

    “喂,你這個斯維德裏蓋洛夫5 !你要幹什麽?”他喊了一聲,攥著拳頭,獰笑著,氣得滿嘴冒白沫子。

    “你要幹什麽?”先生皺起眉頭,鄙夷地厲聲問道。

    “滾開!”

    “你敢,無賴!......”

    說著,他舉起了一根樹條。 拉斯柯爾尼科夫舉起拳頭撲了過去,他甚至沒有考慮這位結實的先生對付他這樣的人能對付兩個。可是這時有人從後麵用力拽住了他。一個巡警站在他倆之間。

    “夠啦,先生們,請不要在公共場所打架。您要幹什麽?是什麽人?”巡警看到拉斯柯爾尼科夫衣衫襤縷,便厲聲問拉斯柯爾尼科夫。

     拉斯柯爾尼科夫仔細打量了一下巡警。這巡警長相威武,絡腮胡子花白,眼神聰明。

    “我就是要找您。”他抓起巡警一隻手喊道。“我從前是大學生,姓拉斯柯爾尼科夫......。你也需要知道這個。”他對那位先生說。“您跟我來,我給您看......”

    他抓住巡警的一隻手,把他拽到長椅旁邊。

    “您瞧,她完全醉了,方才在路上走來著,誰也不知道她是什麽人,不像是幹這行的。很可能是在什麽地方被人灌醉騙了......第一次......您明白嗎?就這麽把她推到了街上。瞧,衣服撕破了,瞧,怎麽穿的:這是別人給她穿的,不是她自己穿的,而且穿的人不熟練,是男人給她穿的。這是顯而易見的。現在您往那邊看看:這個花花公子,我方才想跟他打架,我不認識,第一次見到。他也是剛剛在路上看到她醉得不省人事,他很想過來把她帶走——趁她處在這種狀態,帶到什麽地方去......。肯定是這樣。請相信我不會錯。我親眼看到他跟蹤她,觀察她,但是我妨礙了他,他現在一直在等我離開。瞧他現在稍稍離開了一些,站在那裏裝出卷煙的樣子......。我們能有什麽辦法不讓他得逞呢?我們怎能把她送回家呢——請想想!”

    巡警立即就全明白了,開始考慮起來。胖先生的用心當然已昭然若揭,隻剩下姑娘了。巡警彎腰仔細端詳起姑娘來,臉上流露著真摯的同情。

    “多可憐哪!”他搖著頭說。“還完全是個孩子呢。被騙了,肯定是這樣。喂,小姐,”他開始叫她。“您住在哪兒?”姑娘疲倦地無精打彩地睜開眼睛,木然看了看問話的人,揮了一下手。

    “喂,”拉斯柯爾尼科夫說著從衣袋裏摸出二十戈比,那兒還剩下了這些錢。“您拿著雇輛馬車把她送回家去。我們需要問出她的住址來!”

    “小姐,小姐!”巡警收下錢又開始叫起來。“我馬上雇車親自送您回家。請吩咐往什麽地方送?嗯?您住在什麽地方?”

    “走開!......別纏我!......”姑娘嘟囔完,又揮了一下手。

    “唉,唉,多不好!哎呀,多羞啊,小姐,多羞啊!”他又搖起頭來,羞她,可憐她,生她的氣。“難辦哪!”他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接著便從頭到腳打量了拉斯柯爾尼科夫一眼。他一定覺得奇怪:自己穿得破爛不堪,卻肯出錢幫別人!

    “您是在離這裏很遠的地方發現她的嗎?”他問拉斯柯爾尼科夫。

    “我說過:她走在我前麵,搖搖晃晃的,就在這條林蔭大道上。走到這長椅前麵就坐下了。”

    “唉,主啊,如今真是世風日下啊。這麽小的孩子就喝醉酒!被人騙了,這是肯定的。瞧衣服也被撕破了......。哎呀,如今人墮落成什麽樣子啦!......唉,大概是好人家的姑娘,家裏窮......。眼下這種姑娘很多。樣子嬌嫩,像個小姐。”他又彎下腰去打量她。

    也許他自己也有這樣的女兒——“像小姐,嬌嫩”,學會了文雅舉止和時髦風度......

    “主要的是,”拉斯柯爾尼科夫關心說,“不要讓這個壞蛋得手!唉,他會多麽厲害地作賤她呀!他想幹什麽,一目了然。瞧,這個壞蛋不肯離開!”

    拉斯柯爾尼科夫大聲說著,並用手指指著他。他聽到了,又想發火,可是改變了主意,隻是輕蔑地瞥了拉斯柯爾尼科夫一眼。接著慢慢地退了十步,又停下了。

    “不讓他得手可以辦得到。”巡警沉思著說。“隻要她說出把她送到哪兒,要不......。小姐,小姐!”他又彎下了腰。

    姑娘猛然睜大眼睛,仔細看了看,好像明白了什麽,從長椅上站起來,朝來的方向走去。

    “呸,不要臉,纏我幹嗎!”她說完又揮了一下手。她走的很快,可是仍然晃得很厲害。花花公子跟著她,但走在馬路的另一側,眼睛盯著她。

    “放心,我不會不管!”大胡子巡警斬釘截鐵地說完,跟在他們後麵走去。

    “唉,如今人墮落成什麽樣子啊!”巡警出聲地歎了口氣,重複了一遍。

    這時拉斯柯爾尼科夫好像被什麽東西蟄了一下,仿佛瞬間改變了主意。

    “喂,喂!”他在後麵叫大胡子巡警。

    巡警回過頭來。

    “別管啦!管什麽呢?撒手吧!讓他開心去吧!”他指著花花公子。“您幹嗎要管呢?”

    巡警莫名其妙,睜大眼睛看著他。拉斯柯爾尼科夫笑起來。

    “哼!”巡警哼了一聲,揮了一下手,繼續跟著姑娘和花花公子走去。他大概把拉斯柯爾尼科夫當成了瘋子或者更壞的什麽人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剩下一人,惡狠狠地自言自語地說:

    “把我的二十戈比拿走了。他也會從那家夥手裏拿到二十戈比,然後放那個姑娘跟他去,結果一定會這樣......。我幹嗎要插手幫忙?我幫得了這個忙嗎?我有權利幫嗎?讓他們互相活吞好了——關我什麽事?我怎能拿出二十戈比給人?難道這錢是我的嗎?”

    盡管他說了這些奇怪的話,可是他的心情卻感到很沉重。他坐到空出來的長椅上。他精神渙散......此刻他不願意思考任何問題。他想完全昏睡過去,忘記一切,然後醒來重新開始......

    “可憐的姑娘!”他看了看長椅空出的一角,說。“醒過來以後會哭一場,然後媽媽知道......。先是狠打一頓,用鞭子抽,疼痛,丟臉,大概還會被趕出家門......。即使不被趕出家門,達裏婭6之類人物也會聽到消息來勾引她,這個姑娘就開始到處遊蕩......。接著就是上醫院(那些住在媽媽家裏而媽媽又很正派、背著媽媽胡鬧的姑娘總是這樣),然後......然後又是醫院......酒......酒館......又是醫院......兩三年之後成為廢物,總共活個十八九年......。難道我沒見過這種人嗎?怎麽會產生這種人呢?瞧,就這麽產生了......。呸!隨她們便吧!據說必然要產生。每年還按一定的百分比消失......到什麽地方......見鬼去,大概是給新人騰地方,免得妨礙她們。百分比!人們說的多好:這些話能夠給人安慰,是科學結論。7  有人說過嘛:既然有百分比,那就沒有什麽可驚慌的。假如說的是另一個字眼,唉,那......也許會令人不安些......。可是,假如杜尼婭也萬一落入這百分比裏,那可怎麽辦!......。不落入這個百分比就落入那個百分比裏,可怎麽辦?”

    “我這是上哪兒?”他猛然想道。“奇怪,我是出來辦什麽事啊。讀完了信就出來了......。是到瓦西裏耶夫斯基島找拉祖米欣去。現在是去那裏......想起來了。可是去幹什麽呢?我怎麽現在想起來去找拉祖米欣呢?真有意思。”

    他對自己感到奇怪。拉祖米欣是他從前的大學同學。值得一提的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在大學讀書時幾乎沒有朋友,不跟任何人來往,既不拜訪誰,也懶得招待誰。大家很快也不理他了。他不知為什麽既不參加公共集會,也不跟大家交談或娛樂,什麽活動也不參加。他拚命努力學習,因此受到大家尊敬,可是誰也不喜歡他。他很窮,有些高傲,不合群;好像心裏藏著什麽秘密。有些同學覺得他把他們都看成孩子,居高臨下,好像在智力發展、知識和信仰方麵都超過了他們,看不起他們的思想信仰和所關心的問題。

    可是他跟拉祖米欣卻不知為什麽接近起來,確切些說,不是接近起來,而是合得來,坦誠些。不過跟拉祖米欣也不可能有別的關係。拉祖米欣是個非常快活合群的青年,為人善良到傻氣的程度。不過這傻氣下麵卻隱藏著深刻思想和人格尊嚴。他的最好的同學都了解這一點,大家都喜歡他。他並不愚蠢,盡管他的確有時有些傻氣。他儀表堂堂,身材高高的,瘦瘦的,臉總是刮得不幹淨,頭發黑黑的。他有時胡鬧,力氣大得出名。有一次夜裏跟同學一起胡鬧,他一下子就打倒了一個身高兩俄尺十二俄寸8的警察。他可以無休止地喝酒,也可以一點不喝。他胡鬧有時甚至能鬧到令人不能容忍的程度,可是也能夠絲毫不胡鬧。他還有一點值得稱道,那就是任何失敗也不能使他氣餒,好像任何惡劣環境也不能把他壓垮。他即使住在房蓋上也可以,能夠忍受一般人忍受不了的饑餓和寒冷。他很窮,完全是自己幹活養活自己。他知道無數的掙錢門路——當然是靠幹活。有一年他的房間裏一冬天沒生爐子取暖,他說這樣更舒服些,因為冷些好睡覺。眼下他也被迫離開了大學,不過時間不會久,他在竭力挽救局麵以便繼續學習。拉斯柯爾尼科夫已有四個多來月沒有來拜訪他了,拉祖米欣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兒。兩個月前,有一次在街上他們遇到了,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扭過頭去,甚至躲到馬路對麵,以免被拉祖米欣看到。拉祖米欣盡管看到了,卻徑直走了過去,不願驚擾自己的朋友

 

 

附注:

1. 意思就是“髑髏岡”,耶穌殉難地。見《馬太福音》第27章第33節。

2.德國地名,為爭奪石勒蘇益格和荷爾斯泰因這兩個大公國,德國和丹麥(1864年)、普魯士和奧地利(1866年)曾爆發過戰爭。1867年這兩個地方變成奧地利的省。1860年代俄國報紙曾係統地報道過這種爭奪進程。

3.拉脫維亞地處波羅的海沿岸,當時是德國領土。1860年代,俄國報紙經常報道拉脫維亞人不堪德國人奴役而逃亡的事。

4.希臘宗教所奉的主神。

5. 拉斯柯爾尼科夫心裏想著糾纏他妹妹的斯維德裏蓋洛夫,所以這麽稱呼眼前這個糾纏姑娘的人。

6. 介紹婦女賣淫的人物,見本書第一部第二章。

7.比利時數學家、經濟學家和統計學家凱特爾(1796—1874)持有這種觀點,由於他的著作及其思想的傳播者、德國經濟學家瓦格納的著作被譯成俄文,1865—1866年間俄國報刊上出現了類似論調。

8.1俄尺等於71厘米,1俄寸等於4.44厘米;2俄尺12俄寸合197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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