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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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第三章

(2016-08-02 15:55:54) 下一個

                                    

 

    拉斯柯爾尼科夫第二天醒得很晚,做了一夜噩夢,所以精力沒有得到恢複。醒後,一肚子火氣,暴躁,凶狠,滿腔仇恨地看了看自己的小屋。這是一間小貯藏室,六步長,牆上的壁紙黃糊糊的,落滿灰塵,許多地方已經離開了牆麵,樣子十分淒慘。天棚很低,稍微高一點的人在這裏就會感到膽兒突突的,總覺得腦袋會碰到天棚上。屋裏的擺設跟房間的樣子是般配的:三把舊椅子已不十分完好,一張油漆過的桌子擺在牆角,上麵放了幾個筆記本和幾本書——根據上麵落的灰塵就可以斷定這些東西已好久無人碰過了;還有一張笨重的大沙發,幾乎占了一麵牆和半個房間,當年包在上麵的印花布,如今已變成了破布,——這張沙發充當他的床。他常常不脫衣服不鋪床單就睡在上麵,蓋著破舊的大學生製服大衣,把內衣——不管幹淨的還是髒的——通統塞在枕頭套裏,以便枕頭高些。沙發前麵擺了一張小桌。

    實在邋遢得不能再邋遢了。不過在目前這種精神狀態下,這倒使拉斯柯爾尼科夫感到高興。他已徹底離群索居,像烏龜縮進自己的硬殼裏。連伺候他的女仆偶爾探頭看看他的房間都會激起他的惱怒。精力過於集中在某個方麵的一些偏執狂就是這樣。女房東已兩個星期不供給他飯夥了,可他直到現在還沒想去找她談談,雖然他沒有飯吃。納斯塔西婭——女房東的廚娘也是她的唯一女仆——對房客的這種情緒是有些高興的,幹脆不來給他收拾房間了,一星期偶爾來一次掃掃地。眼前正是她在叫醒他。

    “起來,睡什麽覺!”她對著他喊道。“九點多了。俺給你把茶拿來了。喝點兒茶吧。瞧都餓瘦啦。”

    房客睜開眼睛,哆嗦了一下,認出了納斯塔西婭。

    “這茶是女房東的嗎?”他問完,慢騰騰病懨懨地在沙發上坐起來。

    “咋是女房東的!”

    她把自用的帶裂紋的茶壺——裏麵的茶已喝過一遍了——放在他麵前,又放了兩塊黃色方糖。

    “納斯塔西婭,請拿著,”他說完,在衣兜裏(他是穿著衣服睡的)摸出一把銅幣來,“去給我買個小麵包來。到香腸店給我買點兒香腸,要賤一些的。”

    “麵包,俺馬上給你拿來。菜湯代替香腸咋樣?菜湯很好,是昨兒個做的。昨兒個就給你留了,可你回來得太晚了。菜湯可好啦。”

    菜湯拿來,他吃起來。納斯塔西婭挨著他坐在沙發上。她是個農村婆娘,很愛嘮叨。

    “紮爾尼岑太太要到警察局告你哪。”她說。

    他狠狠地皺起了眉頭。

    “到警察局告我?為什麽?”

    “不交房租又不搬走。很清楚為什麽。”

    “唉,真會湊熱鬧。”他咬著牙嘟囔說。不,這在目前......對我來說不是時候......。她糊塗。”他大聲補充了一句。“我今天找她談談。”

  “她糊塗倒是糊塗,跟俺一樣,可你呢聰明,天天像個布袋子似的倒在沙發上,看不到你幹正經事。你說從前你教小孩子,可如今咋什麽也不做?”

  “我做......”拉斯柯爾尼科夫冷冷地搪塞說。

  “做什麽?”

  “工作......”

  “什麽工作?”

  “我在想。”他沉默了一會兒嚴肅地說。

  納斯塔西婭聽完大笑起來。她很愛笑,她覺得好笑的時候,笑起來不出聲,前仰後合,全身抖動著,直到感到要嘔吐才拉倒。

  “你想出很多錢來啦?”她終於能夠說出話來了。

  “沒有皮靴不能去教孩子。而且也沒有意思。”

  “你別糟踐自己的飯碗。”

  “教孩子隻能掙幾個銅板。這幾個錢能幹什麽?”他不情願地繼續說著,好像在問自己。

  “你想一下子發大財?”

  他奇怪地看了看她。

  “是的,想發大財。”他沉默片刻堅定地說。

  “唉,別這麽說,怪嚇人的,太可怕了。要不要去買麵包?”

  “願去就去。”

  “噢,忘啦!昨兒個你來了一封信,你沒在家。”

  “信!我的!誰來的?”

  “誰來的,不知道。俺替你交給了郵差仨戈比。你給不給俺?”

  “快拿來,越快越好!”拉斯柯爾尼科夫心情激動地喊道。“天哪!”

  片刻之後信拿來了。不出所料,果然是媽媽從R省寄來的。接信的時候,他的臉色都白了。他早就沒有接到來信了,不過現在還有另一件事情使他揪心。

  “納斯塔西婭,請快走開;這是該給你的三戈比,請快走吧!”

  信在他手裏抖動著,他不想當著她的麵打開:他想單獨讀。納斯塔西婭走後,他把信貼到嘴唇上吻了吻。然後久久地端詳著信封上的字體——媽媽當年曾教過他讀書寫字,她寫的斜體小字他是熟悉的,而且感到親切。他遲遲不肯拆開,好像怕什麽。他終於把信拆開了。信很厚,足有二十多克重,兩張大信紙寫得密密麻麻的。媽媽在信裏說:

 

  親愛的羅佳,我已有兩個多月沒有寫信跟你談了,我自己也感到痛苦,甚至夜裏想起來都睡不著覺。不過你大概不會責怪我不得已的沉默吧。你知道我愛你,你是我們——我和杜尼婭唯一的親人,你是我們的一切,是我們的全部希望。當我得知你因為生活無著、家教等生活來源都已斷絕而離開大學幾個月時,我心裏多難過啊!我的養老金一年才一百二十盧布,能幫你什麽忙呢?四個月前匯去的十五盧布,你自己知道,是我用養老金作抵押跟此地的商人瓦赫魯申借的。他是個好人,而且是你父親生前的朋友。我既已把領養老金的權利給了他,那就隻能等欠債還清之後才能有錢給你匯了。現在債務剛剛還清。如今謝天謝地,好像又可以匯錢給你了,而且甚至也可以誇誇自己的命了——就是為告訴你這件事才急著給你寫信的。第一,親愛的羅佳,你是否猜到你妹妹已有一個半月跟我住在一起,今後我倆再也不分離了。謝天謝地,她的磨難總算結束了,現在按部就班給你講,要你知道過去發生的一切,我們一直瞞著你。兩個月前你來信說你聽說杜尼婭在斯維德裏蓋洛夫家裏受到許多粗魯待遇,要我回信確切地講講情況,我當時能對你講什麽呢?要是把實情全告訴你,你大概就會拋開一切,即使徒步,也要趕到我們身邊,因為我了解你的性格和情感啊,你是不會讓妹妹受人欺侮的。我自己也痛不欲生,可是有什麽辦法呢?我當時也不了解全部實情啊。主要的困難是,杜尼婭去年到他們家當家庭教師時預支了整整一百盧布,條件是由每月工資裏扣除,因此債務沒還清以前不能辭職。這筆錢(現在可以對你說了,親愛的羅佳)她所以預支,多半是為了給你匯那六十盧布,你當時很需要錢,就是你去年收到的那些錢。我們當時騙你,在信裏說是杜尼婭原先攢的,事實並非如此,現在把實情全告訴你,因為如今蒙上帝保佑情況已突然好轉,同時也想叫你知道杜尼婭多麽愛你,她有一顆多麽無價的心。的確,斯維德裏蓋洛夫先生開始時對她很粗魯,在餐桌上常對她不禮貌,嘲笑她......。我不願談這些令人難受的細節,為的是不讓你無謂地生氣,因為如今一切都已結束了。簡單些說,斯維德裏蓋洛夫先生的太太馬爾法以及家裏的仆人對杜尼婭的態度和善高尚,可是杜尼婭的日子卻很不好過,尤其當斯維德裏蓋洛夫先生在軍隊裏養成的舊習不改喝酒以後。後來發生了什麽事呢?你想象得到,這個老混蛋早就打杜尼婭的主意了,不過這一切都是用粗魯和蔑視掩蓋著。也許他是看到自己偌大年紀而且又是一家之長竟有這種非份之想而感到羞臊和害怕吧,因此便不由自主地對杜尼婭凶狠起來。也許他不過是用粗魯和嘲笑的態度掩飾自己的真實意圖吧。不過最後他忍耐不住,便公然無恥地對杜尼婭提出條件,答應給她各種酬報,而且拋開一切帶她到別村去住,或者出國去。你可以想到她多痛苦!馬上辭職不行,不隻是因為欠債沒還清,而且也可憐馬爾法太太,怕引起她懷疑,在家裏埋下不和的種子。而且對杜尼婭也極不好看;肯定要鬧得滿城風雨。這裏有很多原因,因此六個星期前杜尼婭不能指望脫離這個可怕的家庭。你了解杜尼婭,當然知道她多麽聰明,多麽堅強。杜尼婭能承受許多壓力,在最困難的時候也能找到勇氣不喪失自己的堅定性。我們常通信,她甚至沒有把一切都寫信告訴我——怕我擔心。結局是突然到來的。馬爾法太太無意中聽到丈夫在花園哀求杜尼婭,誤以為一切都怨杜尼婭,在花園裏就大鬧起來:當場甚至動手打了杜尼婭,什麽解釋也不肯聽,喊了整整一個小時,最後吩咐用一輛普通農用大車立即把杜尼婭送回城裏,把杜尼婭的被褥衣物亂扔到車上。這時天下起傾盆大雨來,杜尼婭受盡侮辱,不得不跟農夫坐在沒有遮蓋的大車上走十七俄裏。現在你想想,兩個月前接到你的來信後我能回信講什麽,能寫什麽?我自己也感到絕望;沒敢把實情告訴你,因為你會十分痛苦,悲傷,氣憤,可是你能有什麽辦法呢?大概隻能毀掉自己,而且杜尼婭也不讓講。而心裏裝滿悲哀卻在信裏扯些無關的廢話,我做不到。這件事引起的流言蜚語在我市流傳了整整一個月,以致我和杜尼婭連教堂都不能去了,因為怕人們的鄙薄目光和竊竊私語,而且甚至當我們的麵兒就高聲議論。所有熟人都躲避我們,連招呼也不打了。我得到確切消息,商人的夥計和一些公職人員想在我們的大門上塗焦油,給我們最難堪的侮辱,因此房東要求我們搬家。這都怨馬爾法太太,她已到各家去貶損過杜尼婭。她認識我市的所有人,這個月她不斷到市裏來,因為她有些愛嘮叨,喜歡講自己的家務事,特別喜歡對隨便什麽人抱怨自己的丈夫,這是很糟糕的,所以這件事很快就不僅傳遍了市裏,也傳遍了全縣。我病倒了,杜尼婭比我堅強。你沒有看到她多麽能夠忍辱負重,而且還安慰我,鼓勵我!她是個天使!可是上帝保佑,我們的苦難不久就結束了:斯維德裏蓋洛夫先生翻然悔悟了,大概是可憐杜尼婭吧,他向馬爾法太太提出了證明杜尼婭清白的無可置疑的證據,那是馬爾法太太在花園遇到他們之前杜尼婭被迫寫給斯維德裏蓋洛夫的一封信——斯維德裏蓋洛夫要求幽會,她為了避免麵談而寫信加以拒絕。這封信,杜尼婭走後,就留在斯維德裏蓋洛夫先生手裏。在這封信裏,她滿腔怒火激烈地責備他對馬爾法太太的不忠,指出他有兒女有家庭,說他使一個本來就不幸的姑娘更加不幸,折磨這樣一個孤苦無告的姑娘,是可恥的。一句話,親愛的羅佳,這封信情感高尚,言辭動人,我讀的時候忍不住涕泗滂沱,至今我讀起來都不能不流淚。另外,最後連仆人也出來為杜尼婭洗刷冤枉了,他們看到的和知道的遠比斯維德裏蓋洛夫先生本人預料的多——這是常見的情況。馬爾法太太完全驚呆了,正像她自己說的,‘又難受死了’,不過她已完全相信杜尼婭是無辜的了,第二天是星期日,她直接到了教堂,跪在地上流著淚祈求主給她力量經受這新的考驗,履行自己的義務。接著從教堂出來,哪兒也沒去,直接到我們家,把一切情況都對我們講了,痛哭流涕,萬分悔恨,抱著杜尼婭請求寬恕。當天上午,她毫不遲疑,離開我們家,直奔各家各戶,用最恭維杜尼婭的話流著淚恢複杜尼婭的清白,稱讚她的高尚情操。不僅如此,她還把杜尼婭給斯維德裏蓋洛夫先生的親筆信給大家看,讀給大家聽,而且還允許別人傳抄(我覺得這已多餘)。這樣,她就必須在幾日之內一口氣走遍市裏各家各戶,因為不去哪家哪家就會見怪,因此就排好了日程,每家都事先知道她什麽時候來,大家都知道哪天馬爾法太太要在什麽地方讀這封信,每次讀的時候,連那些在自己家裏和別的熟人家裏聽過幾次的人也仍然來聽。我認為,許多做法,很多做法都是多餘的。可是馬爾法太太就是這種脾氣。起碼她已完全恢複了杜尼婭的名譽。這件事情的全部過錯都落到了她丈夫的身上,她丈夫是罪魁禍首,這恥辱是洗刷不掉的。我甚至可憐起他來;對這個混蛋的懲罰太嚴厲了。馬上有幾家來請杜尼婭去家裏教課,可是被杜尼婭謝絕了。總之,大家對她忽然特別尊重起來。這一切主要是促成了一樁意外喜事的出現,正是通過這件喜事我們的命運才可以說已經在改變了。告訴你,親愛的羅佳,已經有人向杜尼婭求婚,杜尼婭已經答應了——這是我急著要盡快告訴你的一件事。盡管這件事沒有征求你的意見,但你大概不會對我和對妹妹不滿吧。因為你從實際情況可以看出來,我們不能拖延,不能等接到你的意見才辦。而且你在外地也提不出準確的意見來。事情經過是這樣。他姓盧仁,已是七等文官,是馬爾法太太的遠房親戚。馬爾法太太在這件事上盡了許多力。起初是他通過馬爾法太太表示願意同我們結識,我們以應有的禮節接待了他,喝了咖啡。第二天他寄來一封信,極其禮貌地提出求婚,請我們盡快決定答複。他是個事業家,很忙,眼下急於去彼得堡,因此珍惜每一分鍾。不言而喻,我們起初很驚愕,因為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太意外了。我們一起考慮了一天。他是個可靠的人,生活有保障,在兩個地方做事,已有自己的資本。固然,他已四十五歲,可是他的外貌相當受看,還能得到女人的喜歡,而且一般說來,他這人儀表堂堂,彬彬有禮,不過有些陰沉,好像還有些高傲。但這也許不過是初次見麵的印象。這裏我要提醒你,親愛的羅佳,你在彼得堡見到他時(你不久就會見到)不要過於匆忙地得出偏激的結論(你有這個毛病),如果第一眼有什麽地方使你覺得不喜歡的話。我說這話是以防萬一,盡管我相信他會給你留下愉快的印象。此外,要想認識任何人,都必須采取漸進的謹慎的態度,以免先入為主形成錯誤看法——這以後改起來很難。而盧仁先生起碼從許多特征來看是個極其可敬的人。第一次來訪問的時候,他就對我們宣布他是個循規蹈矩的人,不過正如他自己說的,他讚同‘我們最新一代的信仰’,反對一切偏見。他還說了許多別的話,因為他好像有些虛榮心,很喜歡別人聽他講,不過這幾乎不是缺點。我當然懂得少,可是杜尼婭對我說,他這人雖然不是很有學問,但是聰明,而且看樣子善良。羅佳,你了解你妹妹的性格。她是個剛強的姑娘,有理智,能忍讓,盡管脾氣急躁——我很了解她。當然,無論她還是他,都沒有特別強烈的愛,不過杜尼婭還是個聰明姑娘,而且為人高尚,像天使一樣,她把營造丈夫的幸福看作自己的義務,丈夫反過來也會關心她的幸福——對後者我們暫時沒有重大理由懷疑,盡管說實話事情是匆匆定下來的。況且他是個很精明的人,當然自己會看到杜尼婭跟他越幸福,他自己的夫妻生活就會越幸福。至於性格方麵的某些缺陷,老習慣乃至思想觀點的不和諧(這在最幸福的夫妻之間也是難免的),杜尼婭對我說她相信自己有能力解決好,說這沒有什麽可擔心的,隻要將來他能對她忠實,用公正態度待她,她在許多方麵都可以忍讓。例如,我起初覺得他有些不客氣,不過這可能是因為他為人直率,而且肯定是這樣。例如,第二次來訪,那時他的求婚已得到同意,他在談話中說,沒認識杜尼婭以前,他就決定找一個誠實而沒有嫁妝的姑娘,而且一定要是受過苦的,他說,這是因為丈夫在任何方麵也不應欠妻子什麽,而假如妻子認為丈夫是自己的恩人,那要好得多。我這裏要補充一句,他的話比我寫的要委婉親切些,因為我記不得他的原話了,我隻記得他的意思。另外,他這話並不是有意說的,而是在談興正濃的時候說走嘴的,因為他接著曾努力改正過,衝淡過。不過我總覺得有些刺耳,我告訴了杜尼婭。可是杜尼婭甚至氣惱地回答說‘說還不等於做嘛’,這當然對啦。下決心之前,杜尼婭一夜沒睡;她以為我睡了,下床在屋裏來回踱步,踱了一宿;最後跪到聖像前麵,久久地熱切地祈禱起來,早晨她對我說她下定了決心。

    我已經說過,盧仁先生要動身去彼得堡。他在那兒有一些大事要做,他打算在彼得堡開一家律師事務所。他早就承攬各種訴訟,日前剛剛打贏了一場重大的官司。他所以需要到彼得堡去,是因為參政院1 有一件要案需要他辦。這樣,羅佳,他也許對你極為有用,甚至在一切方麵。我跟杜尼婭斷定,你甚至從今天起就可以真正開始自己未來的事業,認為自己的前程已確定無疑。哦,但願這能實現!這件事好處太大了,簡直可以看作是萬能的主給我們的直接恩賜。杜尼婭現在隻幻想這件事。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已探過盧仁先生的口氣。他說話很謹慎,他說當然可以,因為他需要一個秘書,而付給親戚工資不言而喻比付給外人好,假如這個親戚稱職的話(你當然會稱職!),不過他立即表示懷疑,說大學課程未必會給你留下時間在他的事務所工作。這次談話就這麽結束了,不過杜尼婭現在除了這件事什麽也不想。她現在一連幾天火燒火燎地設計出了一整套方案,說你將來可以成為盧仁先生律師業務的助手甚至合夥人,況且你本來就是法律係的學生嘛。我呢,羅佳,完全讚同她的看法,分享她的計劃和希望,認為這是完全可能實現的。盡管現在盧仁先生婉言推脫——這是完全有理由的,因為他還不了解你嘛;杜尼婭堅信通過對未來丈夫施加良好的影響,這一切是完全可以實現的,她有信心。對於我們這些未來的幻想,尤其是關於你要成為他的合夥人的事,我們當然絲毫不對盧仁先生透露。他是個務實的人,反應可能是很冷漠的,因為這一切在他看來不過是幻想而已。

無論我還是杜尼婭都還絲毫沒有提我們殷切希望他能在你讀大學期間資助你。我們所以沒有提,因為,第一,將來自然要這麽做,他一定不用我們費口舌自己就會提出來(他不會使杜尼婭失望),何況你自己就能很快成為他在事務所的左右手,這種資助不是作為恩賜,而是作為你應得的酬勞。杜尼婭想這麽安排,我完全同意。第二,我們所以沒有說,還因為我特別想使你在即將到來的見麵中跟他處於平等地位。杜尼婭激賞地對他談你的時候,他說對任何人都必須先親眼靠近些看看才能判斷,說他要認識你以後才能形成自己的看法。我的無比寶貴的羅佳,你知道嗎,我覺得,根據某種考慮(不過這跟盧仁先生無關,也許是我這個老太婆的胡思亂想),我覺得,他們結婚以後,我也許最好單住,像現在這樣,而不是跟他們住在一起。我完全相信他是個品德高尚、禮貌周全的人,他會自己請我一起住,建議我不再跟女兒分離。假如說至今他還沒有說的話,那,不言而喻,不說也是這麽打算的。不過我要謝絕。我在生活裏不止一次看到嶽母不是很受女婿歡迎的。我不僅不想給任何人增加哪怕一點點負擔,而且當我還有一口飯吃,還有你跟杜尼婭這樣兩個孩子的時候,我也想完全自由自在。如有可能,我就住在你們兩個附近。羅佳,我把最叫人高興的事放在信的末尾。告訴你,親愛的朋友,也許很快我們就會歡聚,分手將近三年之後我們仨又要擁抱在一起啦!已完全決定,我和杜尼婭要到彼得堡去,何時動身尚不知道,總之很快,很快,也許一星期以後。全都取決於盧仁先生的安排。盧仁先生在彼得堡安置下來之後,馬上就通知我們。由於某些盤算,他想盡快舉行婚禮,如有可能,甚至就在當前的開齋期舉行;如時間太緊來不及,那就在聖母升天節過後立即舉行。2

哦,把你抱在心窩兒上,我會多麽幸福啊!杜尼婭想到跟你見麵的喜悅萬分激動,她不止一次開玩笑說隻是為了這個也願意嫁給盧仁先生啊。她真是個天使!她現在不想附筆寫什麽,隻是囑咐我告訴你,她有那麽多話要跟你說,要說的話那麽多,所以現在不想拿筆寫,因為幾行什麽也講不清楚,隻能使自己不滿意。她一再叮嚀要我緊緊地擁抱你,無數次地吻你。不過,盡管我們也許很快就要見麵,我日內仍然要給你匯些錢去,盡量多匯些。如今人們聽說杜尼婭要嫁給盧仁先生,我的信用也忽然提高了。我已確切知道用養老金作抵押商人瓦赫魯申現在肯借給我七十五盧布了,因此我也許可以給你匯去二十五盧布,甚至三十盧布。本想給你多匯些,可是我擔心路費不夠。盡管盧仁先生非常慷慨,承擔了我們進京的部分費用,具體說來,就是出錢把我們的行李和一口大箱子運走(他好像通過那兒的熟人),可是我們仍然必須留些錢到彼得堡用,到彼得堡後一分錢沒有是不行的,起碼最初幾天。不過,我跟杜尼婭已準確算過,路上花錢不多。到火車站一共才九十俄裏,為了以防萬一,我們已跟認識的一個馬車夫講好;到火車上,我們坐三等車會平安到達的。因此,我也許能不給你匯二十五盧布,而一定能設法給你匯去三十盧布。不過,夠啦,已寫了滿滿兩頁,沒有地方了。寫了我們的全部曆史;攢了多少事要寫啊!我的無比寶貴的羅佳,現在在即將見麵之前,讓我擁抱你,用我的母親的祝福祝願你。羅佳,要愛杜尼婭,你的妹妹;要像她愛你那樣愛她——要知道,她無限地愛你,愛你甚於愛自己。她是天使,你呢,羅佳,是我們的一切——我們的全部希望。隻要你幸福,我倆就幸福。你還像從前那樣祈禱上帝嗎,羅佳,你還相信造物主和救世主的仁慈嗎?我在擔心,時下流行的不信上帝的思想沒有影響你嗎?如果真是這樣,我要為你祈禱。記得嗎,親愛的,小時候,那時你爸爸還在世,你坐在我的膝蓋上學著讀禱詞,那時我們全家多幸福啊!別了,或者最好說再見!緊緊擁抱你,無數次地吻你。

              至死不渝愛著你的媽媽

                                                                       普利赫裏婭   

 

    拉斯柯爾尼科夫讀信的時候,從一開始臉上就幾乎總是流著淚水;不過讀完的時候,臉色煞白,臉被痙攣扭曲得變了形,陰沉的惱怒的凶狠的獰笑像毒蛇似的在他的嘴唇上爬動著。他把頭枕到薄薄的肮髒的枕頭上思索起來,思索了好久。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著,思緒劇烈地翻騰著。最後,他覺得在這糊著黃色壁紙的像壁櫥或箱子的小房間裏又悶又擠。視覺和思索都要求空間。他抓起帽子走出房間。這次他再也不怕在樓梯上遇到誰了——他把害怕的事忘了。他的路線是穿過V 大街去瓦西裏耶夫斯基島,好像要趕去辦什麽事,不過像往常一樣,他走路時眼睛不看路,嘴裏咕噥著,甚至出聲地自言自語。行人甚感奇怪。許多人認為他是喝醉了。

                                                                                                                                               

 

附注:

1. 帝俄最高司法機構。

2.聖母升天節是俄曆8月15日(公曆8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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