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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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第二章

(2016-08-02 07:40:53) 下一個

                                       

 

    拉斯柯爾尼科夫已不習慣接觸人群;上文已說過,他逃避接觸任何人,尤其是近來。可是這時他卻忽然產生了接近人的願望。他身上好像出現了一種新的變化,他感到渴望接近人。他冥思苦想,心情憂鬱,這樣整整過了一個月,如今已疲憊不堪,想要在另一個環境裏喘口氣,不管是什麽環境,盡管這酒館十分肮髒,他也高興留在這裏。

    酒館的掌櫃在樓上別的房間裏,不過常常從樓上下來,到這個大廳裏來。他從樓梯上下來的時候,首先映入人們眼簾的是油光錚亮的漂亮皮靴的紅色大翻口。他穿一件緊腰細褶長外衣,裏麵是一件油脂麻花的緞子坎肩,沒有打領帶,他的臉仿佛塗了油,像一把鐵鎖。櫃台裏麵有兩個男孩:一個十四五歲,另一個更小一些——負責端菜送酒。櫃台上擺著切碎的黃瓜、黑麵包幹和魚塊。這些東西散發著難聞的氣味。屋裏很悶,簡直叫人受不了,滿屋酒味,好像光是這酒味五分鍾就能把人熏醉似的。

    有些人,盡管素不相識,但使我們一見到不等交談就感興趣。坐在遠處像退休官吏的那個顧客給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印象就是這樣。拉斯柯爾尼科夫後來曾幾次憶起過這初次見麵的印象,他甚至把這個印象看成是緣分。他不住地打量那個官吏,當然也是因為那個官吏也在不住地打量他,顯然那人很想交談。酒館裏的其他人,包括掌櫃,那個官吏好像都看慣了,甚至看膩了,而且好像還有些瞧不起,似乎認為他們地位低、學識差,跟他們這種人沒有什麽可談的。此人已年過五十,中等身材,體態健壯,頭發花白,有一大塊禿頂,由於經常喝酒,臉浮腫,臉色發黃,甚至泛著鐵青色,眼皮紅腫,眼睛細小,布滿血絲,但炯炯有神。不過這人很奇怪:他的眼睛裏甚至閃爍著一些靈氣,——大概他有思想有頭腦;可是同時卻又透露著一些狂放。他穿一件破舊不堪的黑燕尾服,扣子已幾乎全掉了,隻有一個還勉強留在上麵,他就靠這個扣子扣住衣服,看樣子他不願意失去體麵。黃土布坎肩上掛著一件皺皺巴巴的汙跡斑斑的罩胸1 。像官吏一樣,臉從前是常刮的,不過已好久不刮了,所以濃密的胡茬已長得青虛虛的了。他的舉止裏也的確有些當官的派頭。可是他神色不安,不斷撓頭,有時愁得把磨破的臂肘支在灑滿酒汁、粘糊糊的桌子上用兩手托著腦袋。他終於正麵看了看拉斯柯爾尼科夫,毅然決然地高聲說:

    “尊敬的先生,我可以高攀同您談談嗎?盡管您外表並不顯赫,可是憑經驗我斷定您是個有學問的人,不習慣喝酒。鄙人一貫尊重有學問有同情心的人。在下忝列九等文官2 。鄙姓馬爾梅拉多夫,九等文官。請問您在什麽地方做事嗎?”

    “沒有,我在學習......”年輕人答道,這種文縐縐的談吐而且是直接對他說的,使他多少有些驚訝。盡管方才還有一瞬間想跟隨便什麽人交往交往,可是真的聽到有人要跟他攀談以後,他心裏馬上就出現了平常那種討厭陌生人接近他或者想要接近他的不快的氣惱心情。

    “這麽說是大學生咯,要麽曾經是大學生!”官吏喊道。“果然不出所料!尊敬的先生,我有經驗哪,不止一次的經驗!”他把一根手指貼到前額上表示誇耀。“您曾經是大學生,要麽研究過什麽學問!可是請問......”他站起來,晃了一下,抓起了自己的酒瓶和酒杯,走到年輕人旁邊,坐在稍稍斜對著年輕人的座位上。他醉了,可是話很多,而且健談,隻是偶爾打打奔兒,停一下。他有些急不可耐地要跟拉斯柯爾尼科夫攀談,好像也是有一個月沒有跟任何人談話了。

    “尊敬的先生,”他幾乎有些鄭重其事地開始說,“窮不是罪過,這是真理。我知道,酗酒也不是美德,尤其是真理。可是沒有飯吃呢,先生,沒有飯吃卻活不下去。窮,你還可以保持生來具有的高尚情操,可是沒有飯吃的時候,任何人任何時候也無法保持高尚情操。對沒有飯吃的人,人們不是用棍棒往外趕,而是用笤帚往外掃,為的是更具有侮辱性;這樣做是對的,因為沒有飯吃的時候我首先就願意自己侮辱自己。因此我才到酒館裏來!先生,一個月前,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把我的太太打了;可我太太卻不是我!您懂嗎?請讓我再問問您——就算是單純好奇吧——您在涅瓦河裏運幹草的船上3 過過夜嗎?”

    “沒有。”拉斯柯爾尼科夫答道。“您問這個幹嗎?”

    “瞧,我是從那種船上下來的,在那兒住了五夜了......”

    他往杯裏倒滿了酒,喝完,沉思起來。的確,他的衣服甚至頭發上還粘著一些草屑。很可能他五天沒有脫衣服,也沒有洗過臉。他的兩手特別贓,手指油乎乎的,發紅,指甲黢黑。

    他的談話好像引起了普遍的注意,盡管是冷漠的注意。櫃台後麵的兩個男孩開始嘻嘻地笑了。掌櫃似乎特意從樓上下來聽這“活寶”胡扯,他坐在遠處,神情懶散,可是派頭卻十足。顯然,這兒早就認識馬爾梅拉多夫。馬爾梅拉多夫因為常在酒館裏跟各種陌生人交談,養成了高談闊論的習慣。在有些酒鬼身上,這種習慣便變成了需要,尤其是那些在家裏受到鄙棄和嗬斥的酒鬼。因此他們就總想在酒友麵前為自己辯解,如有可能甚至求得尊敬。

    “活寶!”掌櫃大聲說。“為什麽不工作,為什麽不做事,您不是官吏嗎?”

    “為什麽我不做事,先生?”馬爾梅拉多夫接過話茬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好像問題是他提出來的。“為什麽我不做事?醉生夢死,難道我的心不疼?一個月前,我醉得躺在床上的時候,列別賈特尼科夫動手打我太太,難道我不痛苦?請問,年輕人......嗯......您曾經......無望地向人借過錢嗎?”

    “無望是什麽意思?”

    “就是毫無希望,事先知道不會有任何結果。例如您事先確切知道,此人,即那位極其慈善、極其急公好義的公民無論如何不會借錢給您,因為,請問,他為什麽要借給您呢?因為他知道您不會還嘛。出於同情嗎?可是追隨新思想的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不久前就說過,同情現在甚至受到科學的禁止,英國就是這麽做的,英國是講究政治經濟學的地方啊。請問,他為什麽要借呢?現在您明知道他不會借,可是您仍然去......”

    “為什麽要去呢?”拉斯柯爾尼科夫插了一句。

    “假如已無人可求,已無路可走了呢!必須使每個人都有一條路走啊。因為有時候必須使人無論如何有條活路啊!當我的獨生女第一次帶著娼妓證上街的時候,我就去借過......我的女兒是靠娼妓證過日子......”他有些不安地看著年輕人補充了一句。“無所謂,先生,無所謂!”櫃台裏麵的兩個男孩撲哧了一聲,掌櫃自己也微笑了一下;見狀,他急忙說,看樣子心裏是坦然的。“無所謂!人們搖頭,我不害臊,因為人人皆知啦,全部秘密已經公開啦;我不鄙視,我溫順地接受。隨便!隨便!‘瞧!這個人!’4 請問,年輕人,您能否......。不,要把話說得生動有力些:現在,您能否,您敢不敢眼睛看著我,肯定地對我說我不是蠢豬!”

    年輕人一聲不響。

    “好吧,”等屋裏一陣嘻嘻聲響過之後,演說家莊重地甚至更加自尊地繼續說。“好吧,就算我是蠢豬,可她卻是一個貴夫人!我像個牲畜,卡捷琳娜,我的太太,卻受過教育,是校官的千金。就算我卑鄙,可她卻有一顆高尚的心,情操高尚。不過......哦,但願她能可憐我!先生啊,先生,每個人都需要一個有人可憐他的地方啊!卡捷琳娜盡管寬宏大量,可是不公正......。盡管我明白,她拽我的頭發是出於愛憐——我毫不羞愧地重說一遍,她拽我的頭發,年輕人。”又聽到了嘻嘻聲以後,他越發自尊地肯定說。“可是,上帝,她哪怕有一次......不過,不!不!一切都徒勞無益,沒有什麽說的!沒有什麽說的!......因為我所希望的事已有過不止一次,她不止一次愛憐過我,可我的秉性就是這樣,生來就是個畜生!”

    “不錯!”掌櫃打著嗬欠說。

    馬爾梅拉多夫用力敲了一下桌子。

    “我的秉性就是這樣!您知道嗎,先生,您知道嗎,我甚至把她的襪子都拿出來換酒喝了?假如是皮鞋,那倒也有些像話,可這是襪子啊,她的襪子!她的羊絨圍巾也被我換酒喝了——這圍巾是從前別人送她的,不是我給她買的。我們住在一個寒冷的牆旮旯裏,今年冬天她感冒了,咳嗽起來,咳起血來。我們有三個小孩子,卡捷琳娜從早忙到晚,又洗又涮,還要給孩子們洗澡,因為她從小養成了愛清潔的習慣;她肺不好,像要得肺病似的,我感覺出來了。難道我感覺不出來嗎?越感覺出來,越喝酒。我喝酒是想在酒裏找到同情......。我是借酒澆愁啊!”說到這裏,他好像感到絕望,把頭低到了桌子上。

    “年輕人,”他抬起頭來繼續說,“在您臉上,我看到一些憂傷的神色。您一進來,我就看到了,因此便馬上跟您打招呼。因為我想把自己的生活情況講給您聽,並不是要在這些懶蛋麵前丟人現眼——他們早就知道了,為的是要找一個有同情心的受過教育的人。您知道嗎,我的太太,省貴族女中畢業,畢業典禮上曾當著省長和其他要人的麵兒跳過披肩舞5,因而得到金質獎章和獎狀。獎章.......哎,獎章賣了......早就賣了......嗯......獎狀現在還保存在她的箱子裏,不久前還拿出來給女房東看過。她雖然跟女房東不斷吵架,可是總需要找個人顯示一下,講講自己昔日的幸福時光啊。我不指責她,不指責,因為在她的回憶裏隻剩下了這點兒東西,其他一切都已煙消雲散了!不錯,不錯,她脾氣急躁,高傲,倔強。自己擦地板,吃黑麵包充饑,可是不容許別人不尊重她。因此她不能容忍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的粗魯行為。被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打了以後,她就病倒了,與其說是被打病的,不如說是氣病的。我娶她的時候,她是個寡婦,帶著三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小。她的前夫是個步兵軍官,他們相愛,家裏反對,她便跟他私奔了。她很愛丈夫,可是丈夫賭博,被判了刑,死在獄裏。婚後丈夫常常動手打她,她並沒有容忍——這我清清楚楚——可是直到現在她還噙著淚回憶他,並用他責難我,可我高興,高興,因為起碼在想象裏她還能看到自己曾經幸福過......。丈夫死後,她帶著三個孩子流落在一個偏遠無情的小縣城裏,家徒四壁,走投無路。我當時正在那裏,雖然見過各種窮人,可也沒見過像她這麽窮的。親屬都不肯幫她。而且她高傲,太高傲......。當時呢,先生,當時我太太已去世,有一個十四歲的女兒;不忍心看著她受苦,就向她求婚。您可以看出來她窮到什麽地步了。她出身名門,受過教育,竟會同意嫁給我!嫁了!痛哭流涕,勉為其難,可是嫁了!因為無路可走啊。您明白嗎,先生,您明白無路可走意味著什麽嗎?不!您還不會明白......。整整一年,我虔誠地神聖地履行了自己的義務,沒有接觸這個東西(他用手指捅了一下酒瓶子),因為我有情義。可是這樣也沒能討得她喜歡。這時我失去了工作,也不是因為我有什麽過錯,是因為編製變了。於是我就喝上了酒!一年半以前,我們經過顛沛流離終於來到了這座壯觀華麗、遍地名勝的京城。在這裏我找到了工作......。找到又失去了。您明白嗎?這次怨我自己,因為我老毛病又犯了......。我們租了阿馬利婭太太的一個牆旮旯住,靠什麽生活,靠什麽交房租,我一概不知道。那兒住戶很多,除了我們......嘈雜不堪......嗯......是的......。這時前妻生的女兒長大了。這期間她受了後娘多少氣,我就不說了。我的太太卡捷琳娜盡管充滿大度的情感,可她是個性格暴躁、愛發脾氣的女人,不容人......。不錯!沒有必要回想這些!您可以想象出來,我的女兒索尼婭沒有受過教育。四年前,我試過教她地理和世界史;可是我自己這方麵也不行,而且也沒有像樣的參考書,因為原有的那些書本......咳!......已經沒有了。這樣,全部教學過程就結束了。隻講到了波斯王居魯士6 。後來,成年以後,她讀了幾本言情小說;不久前,她從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那裏借來劉易斯寫的《生理學》7 讀了。您大概知道這本書吧?她津津有味地讀完了,還給我們講過幾段呢。這就是她受的全部教育。先生,現在我想用自己的名義問您一個非官方的問題:您認為一個貧窮而清白的姑娘靠著誠實的勞動能掙到很多錢嗎?假如持身嚴正而有沒有特殊天才的話,即使不停手地工作,一天也掙不到十五戈比!五等文官科洛普什托克——您聽說過這個人嗎?­——訂做了半打亞麻布襯衫,不僅到現在沒有給錢,而且還跺著腳罵她,把她趕開,借口是說領子尺寸不對而且上歪了。小孩子們在挨餓啊......。這時卡捷琳娜就急得搓著手在屋裏踱步,臉上泛出紅暈——有那種病的人都這樣,邊走邊說‘你這個白吃飽,吃我們的,喝我們的,住我們的’。她有什麽吃的呢,有什麽喝的呢,連小孩子們都三天沒見過一塊麵包皮了!我當時躺在床上......唉!我醉倒了,我聽到我的索尼婭說話——她為人溫順,聲音也柔和......淺色頭發,臉總是蒼白瘦削的;她說:‘怎麽辦呢,卡捷琳娜太太,難道我必需去幹那種營生嗎?’達裏婭太太——一個心術很壞、多次在警察局掛號的人物——已通過女房東來試探過三兩次。這時卡捷琳娜嘲笑說:‘幹嗎舍不得呢?那算什麽寶貝!’可是,您別責怪她,先生,別責怪!這是在理智不健全的情況下說的,當時她心情激動,身體有病,孩子餓得直哭,而且說這話多半是為了侮辱她,而不是當真......。因為卡捷琳娜就是這種性格,孩子一哭,即使是餓的,她也要動手打他們。我看到,那是五點多鍾,索尼婭站起來,紮上頭巾,穿上大衣離開了家,八點多鍾回來,直接走到卡捷琳娜跟前,默默地把三十盧布銀幣放到她麵前的桌子上。一句話也沒說,連看也沒看一眼,拿起我家那條綠色薄呢子大頭巾(我家有一條共用的大頭巾,薄呢子的),蓋住頭和臉,躺到床上,臉對著牆,隻見她肩膀和身子抖動著......。我跟方才一樣那麽躺著......。年輕人,那時我看到,接著卡捷琳娜也一句話沒說,走到索尼婭床前跪在她的腳下,吻著她的腳,不願起來,跪了一晚上,後來她倆就抱在一起睡著了......她倆......是的......我醉倒在床上。”

    馬爾梅拉多夫停了下來,好像說不出聲來了。接著他忽然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喝了,咳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

    “先生,從那時起,從那時起,由於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再加上一些小人告密——達裏婭太太因為沒有得到應有的尊敬更是推波助瀾,從那時起,我的女兒索尼婭就被迫去領了娼妓證,因此就不能再跟我們住在一起了。因為女房東阿馬利婭太太不肯答應(她以前卻幫過達裏婭太太的忙),而且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嗯......。因為索尼婭,他才打了卡捷琳娜。起初他自己也追求過索尼婭,可這時卻忽然擺起架子來,說:‘我這麽一個文明人,怎能跟這樣一個女人住在一棟樓裏?’卡捷琳娜受不了,爭辯起來......於是他就動手......。現在索尼婭多半是天黑以後來家幫助卡捷琳娜幹活,並且盡力接濟我們......。她住在裁縫卡佩爾納烏莫夫家裏,租了他們的一間房子。卡佩爾納烏莫夫是個瘸子,大舌頭,他一大家子人全是大舌頭。他的太太也是大舌頭......他們全家住一個房間,索尼婭住另一個房間,帶屏風......。嗯,是的......。那家人很窮,都是大舌頭......是的......。且說我第二天早晨起床,穿上我的破爛兒,舉起雙手向蒼天禱告完,就去找伊萬-阿法納西耶維奇大人去了。伊萬-阿法納西耶維奇大人——您知道這個人嗎?不知道?這麽好的人,您不知道!慈善心腸......真是慈善心腸!......他聽完我的話以後,甚至掉眼淚了。他說:‘馬爾梅拉多夫,你已經讓我失望過一次了......。我個人承擔責任再錄用你一次,’”他就是這麽說的。“‘記住,去吧!’我吻了吻他腳上的塵土,當然是在想象中,真吻他是不會允許的,他是個高官,而且主張新政治和新文化嘛。回到家裏,我宣布又被錄用,又要領薪俸了,天哪,當時就......”

  馬爾梅拉多夫又激動得停了下來。這時,從街上進來了一幫醉漢——他們沒有進來前就醉了。門口響起了有人拉著租用的手搖琴伴著一個七歲孩子用顫抖的嗓音唱《小村莊》8 的聲音。一片嘈雜聲。掌櫃和仆役忙著招呼進來的客人。馬爾梅拉多夫沒有理睬進來的人,繼續講起來。他好像十分疲勞,可是卻越醉話越多。回憶起不久前被錄用一事,似乎使他興奮起來,臉上甚至閃現出一些光輝。拉斯柯爾尼科夫認真地聽著。

  “先生,這是五個星期前的事。是的......。她倆,卡捷琳娜和索尼婭,一聽說,天哪,我好像一下子進了天堂一樣。從前我躺在床上,像個牲畜,隻能聽到罵聲!現在她們踮著腳尖走路,叫孩子們安靜:‘爸爸上班累了,在休息哪,噓!’去上班前,給我煮咖啡,煮凝乳!她們開始到處尋找真正的凝乳,您聽到啦?不知她倆怎麽湊了十一盧布五十戈比給我買了一套體麵的穿戴?皮靴,細棉布罩胸——漂亮極了,還有製服也十分考究,一共花了十一盧布五十戈比。第一天上午下班回來,一看:卡捷琳娜做了兩個菜:一個湯,一個醃牛肉配辣根。這種情況從前想也沒有想到過。她本來沒有什麽衣裳......什麽衣裳也沒有,可這時簡直像要出門作客似的,打扮起來——不是說有什麽衣裳,而是從一無所有裏變出新花樣來:梳個新發式,換上個幹淨衣領,戴上套袖,就煥然一新,年輕漂亮起來。索尼婭,我的好孩子,隻給我們錢接濟我們,說她暫時不便常回家,隻能天黑趁沒人看到的時候回家看看。聽到啦,聽到啦?我午飯後要睡一覺,您想怎樣,我太太卡捷琳娜急不可耐地把房東阿馬利婭太太請來喝咖啡——一星期前她們還厲害地吵了一架呢。她倆坐了兩個小時,嘁嘁喳喳嘮個不停。我太太說:‘馬爾梅拉多夫先生如今上班了,有薪俸了。他去見大人,大人親自出來接他,吩咐別人等等,親自握著馬爾梅拉多夫先生的手在大家麵前把他領進辦公室。’您聽到啦,聽到啦?卡捷琳娜說:‘大人對馬爾梅拉多夫先生說:馬爾梅拉多夫先生,我當然記得您的功勞,盡管您有這種輕浮的弱點,可是您如今已經答應改了,而且沒有您,我們日子難過(您聽到啦,聽到啦?),所以我們現在就指靠您的高尚承諾啦。’我要對您說,這些話都是卡捷琳娜想象出來的,而且不是隨口說說,誇耀一番。不,她相信這些話。她用自己的想象安慰自己,真的!我不指責她,不,我不指責!......六天前,我把第一次領到的薪俸——二十三盧布四十戈比全拿回來的時候,她還親熱地叫我可愛的小矬子咧;她說:‘你這個可愛的小矬子!’這是我倆單獨相處的時候,您懂嗎?哎,我有什麽好地方,算個什麽丈夫呢?不,她捏了我的臉腮一下,說:‘你這個可愛的小矬子!’”

    馬爾梅拉多夫停下來,想笑笑,可是他的下巴忽然抖動起來。不過他忍住了。酒館,頹廢的模樣,在幹草船度過的五夜,酒瓶子,以及對妻子和家庭的病態的愛,把拉斯柯爾尼科夫弄糊塗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緊張地聽著,可是心裏感到難受。他後悔到這裏來。

    “先生,先生!”馬爾梅拉多夫猛醒過來喊道。“哦,尊敬的先生,也許您跟別人一樣,覺得這一切可笑,我隻是愚蠢地用一些家庭瑣事打攪您,可是我不覺得可笑!因為我有情感......。在這天堂般的一天以及整個晚上,我自己也是浮想聯翩:我考慮如何安排好一切——使孩子們有衣服穿,讓她過上安寧的日子,救我的獨生女脫離苦海回到溫暖的家裏來......。還有許多許多事情要做......。是可以做的,先生。可是,先生,”馬爾梅拉多夫好像忽然顫抖了一下,抬起頭來,凝視了拉斯柯爾尼科夫一回兒。“可是第二天傍晚——也就是五天前,在前一天的種種幻想之後,我像個小偷一樣耍花招把卡捷琳娜開箱子的鑰匙偷到手,把我拿回來的剩下的薪俸全取出來——總共有多少我記不得了——瞧瞧我,全喝光了!離家五天,人們到處找我,工作也完了,製服押在埃及橋附近的一家酒館裏,那兒給了我這套衣裳......一切都完了!”

    馬爾梅拉多夫用拳頭打了自己前額一下,咬了咬牙,閉上眼睛,一個臂肘用力支到桌子上。過了一分鍾,他的表情忽然變了,故作狡黠,強裝無恥地看了拉斯科爾尼科夫一眼,笑著說:

    “今天我到索尼婭那兒去要錢買酒喝來著!嘿嘿嘿!”

    “給您啦?”剛進來的醉漢裏有人從旁邊喊了一聲,扯著嗓子大笑起來。

    “這小瓶酒就是用她給的錢買的。”馬爾梅拉多夫對拉斯科爾尼科夫說。“三十戈比,親手給的,這是她僅有的,一文沒剩,我親眼看到......。什麽沒說,隻是默默看了看我......。人世間不會這樣,隻有在天上......為人擔憂,哭泣,可是不責難,不責難!不責難更令人痛苦,更令人痛苦!......三十戈比哪。她現在也需要錢吧,咹?尊敬的先生,您看呢?她如今要要講究衛生啊。講究衛生,那種特殊的衛生,需要花錢,您懂嗎?您懂嗎?另外,還要買化妝品,不買不行嘛。裙子要漿過,皮靴也要買那樣的,時髦些的,以便不得不過水窪子時不把小腳兒弄濕。您懂嗎,先生,您懂這種衛生是什麽意思嗎?可我是她的親生父親哪,卻把她這麽需要的三十戈比拿來買酒喝!可我喝!而且已經喝光了!......誰可憐我這樣的人呢?嗯?您覺得我可憐嗎,先生?說啊,先生,我可憐不可憐?嘿嘿嘿嘿!”

    他還想斟酒,可是已無酒可斟。酒瓶子已空了。

    “你有什麽可憐的?”掌櫃喊了一聲,他又出現在旁邊。

    響起了一陣笑聲,甚至還有罵聲。聽到他講述的和沒有聽到他講述的都笑著罵著;沒有聽到他講述的隻看著退職官吏的樣子就覺得可笑可罵。

    “可憐!為什麽要可憐我!”馬爾梅拉多夫站起來,向前伸出一隻手,好像就等著有人說這種話似的,胸有成竹地說。“你說有什麽可憐的?不錯!我沒有什麽值得可憐的!我應該被釘到十字架上,而不是可憐!可是,釘到十字架上以後呢,法官哪,要可憐他呀。而且我要自己去上你的十字架,因為我渴望的不是歡樂,而是悲傷和眼淚!......掌櫃的,你以為你這一小瓶酒會使我快活嗎?是悲傷,悲傷,我在酒裏找的是悲傷,是悲傷和眼淚,我體味到了,找到了;隻有那個可憐所有人、理解所有人和所有罪孽的主才會可憐我們,他是唯一的,他是法官。那天他會來問:‘那個為了凶狠的有肺病的後娘和她的年幼孩子們賣身的姑娘在哪兒?那個在塵世可憐過下流無恥的酒鬼父親的姑娘在哪兒?’他會說:‘過來!我已經寬恕過你一次......。寬恕過你一次......。現在你的許多罪孽都得到寬恕,因為你付出了許多愛......’他會寬恕我的索尼婭,會寬恕的,我知道會寬恕的......。剛才在她那兒的時候,我心裏就感到了!......他審判一切人,寬恕一切人,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不管是智者還是溫順者......。他審判完所有人,就會對我們說:‘你們也過來!酒鬼過來,弱者過來,無恥者過來!’我們全都過去,不感到羞恥,站在那裏。他說:‘你們是豬!有豬的相貌,帶著豬的印記;可是你們也過來吧!’於是聖者和智者會問:‘主啊,你為什麽要容納他們?’主會說:‘聖者和智者們哪,我所以要容納他們,是因為他們沒有一個人認為自己配......’他向我們伸出兩手,我們跪倒......大哭......我們全都明白了!那時我們全都明白了!......人們也全都會明白......卡捷琳娜也......會明白......。主啊,你的天國快降臨吧!”

    他坐到凳子上,疲憊不堪,誰也不看,好像忘了周圍的一切,沉思起來。他的話產生了一些作用:人們沉默了片刻,可是方才那種笑罵聲又爆發了:

    “高談闊論!”

    “胡說八道!”

    “什麽官吏!”

    等等,等等。

    “走吧,先生。”馬爾梅拉多夫忽然抬起頭來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送我回家吧......。科澤爾大樓,樓梯口衝著院子。該回去......見卡捷琳娜啦......”

    拉斯柯爾尼科夫早就想走,他自己也想幫助他。原來馬爾梅拉多夫的兩腿同他的言語相比軟弱得多,他緊緊靠在年輕人身上。有二三百步的路程。離家越近,酒鬼越感到不安和惶恐。

    “我現在不怕卡捷琳娜。”他不安地咕噥著。“不怕她拽我的頭發。頭發算什麽!......頭發無所謂!這是我說的!要是拽頭發,那倒好些,我不怕這個......我怕她的眼睛......不錯......眼睛......我也怕她臉腮上的紅暈......還有——怕她喘......你看到過患這種病的人......感情衝動時喘息嗎?我也怕孩子們哭......。因為要是索尼婭不養活他們,那......真不知道會怎樣!不知道!挨打我不怕。先生,這種打呀,先生,不僅不痛,而且有時很舒服......。因為不打,我自己也受不了。打打好。打一打心裏舒坦......這樣好些。到了。這就是科澤爾大樓。科澤爾是個鉗工,有錢......送我進去!”

    他倆從院子裏進樓,爬上了四樓。越往上,樓梯越暗。已經快十一點了,雖然這個季節彼得堡沒有真正的黑夜,可是樓梯頂端卻很暗。

    樓梯盡頭有一扇被油煙熏黑的小門開著。一個蠟燭頭兒照亮著一個約有十步長的極為貧寒的房間,從門口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室內的一切。東西,尤其是孩子們的衣服到處亂扔,滿屋都是。房間裏麵的一個角落掛了一個破舊的床單。床單後麵大概是放了一張床。房間裏隻有兩把椅子和一張漆布麵的破沙發,沙發前麵擺了一張廚房用的舊鬆木桌子,沒有漆過,也沒有鋪台布。桌子上有一個鐵燭台,燭台上點著一塊蠟燭頭兒,快燒完了。原來馬爾梅拉多夫一家住的不是牆旮旯,而是一個單獨的房間;不過這房間是穿堂兒。房間的後門通向房東阿馬利婭太太的住宅,半開著。那裏又吵又嚷。傳出來陣陣笑聲。好像那裏在玩牌,喝茶。有時可以聽到一些最不文雅的粗話。

    拉斯柯爾尼科夫馬上認出了卡捷琳娜。這是個瘦得可怕的女人,身材修長,體態勻稱,一頭深褐色的秀發,臉腮上的確有兩片紅暈。她兩手抱在胸前在自己的小房間裏來回踱著,嘴唇幹裂,斷斷續續地喘著。她的兩眼像得了熱病似的閃閃發光,但目光是銳利凝滯的。殘燭最後的光在她的臉上跳動著,這張透露著肺病和焦慮的臉使人感到淒慘。拉斯柯爾尼科夫覺得她三十來歲,馬爾梅拉多夫的確配不上她......。她沒有聽到有人進來,沒有察覺。她好像在失神地想什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屋裏悶熱,但她沒有開窗戶;樓梯上散發著臭味,可是衝樓梯的門卻沒有關。從裏麵的房間通過沒有關嚴的後門飄出陣陣煙霧,她嗆得直咳嗽,卻不去關門。最小的女孩六歲,坐在地板上縮著身子頭靠在沙發上睡著了。比她大一歲的男孩站在牆角全身抖動著,在哭。他大概剛剛挨過打。最大的女孩九歲,細高細高的,像火柴杆,穿著一件破爛不堪的瘦小的襯衫,赤裸的肩膀上披了一件薄呢子肥袖外衣;這件外衣大概是兩年前給她縫製的,因為現在連膝蓋也遮不住了。她站在牆角小弟弟的旁邊,用瘦得像火柴杆似的細長的手臂摟著弟弟的脖子。她好像在安慰他,在對他噥噥什麽,千方百計哄他別再抽噎,同時瞪著黑色的大眼鏡——這兩隻大眼睛在她那瘦削驚慌的小臉上更加顯得大——惶恐地注視著媽媽。馬爾梅拉多夫沒有進屋,跪在門口,把拉斯柯爾尼科夫推到前麵。那女人見生人進來,木然停在來人麵前,立即恢複常態,好像在思考來人進屋幹什麽。可是她大概馬上斷定他是往別的房間去的,因為她家是穿堂兒。這樣想過之後,她就不再理睬來人,她去開門鬥的門,看到丈夫跪在門口,便忽然大喊了一聲。

    “啊!”她狂怒地喊起來。“回來啦!死囚!惡棍!......錢在哪兒?你兜兒裏是什麽,拿出來!衣服也換了!你的衣服呢?錢在哪兒?說!......”

    她撲過去搜馬爾梅拉多夫身上。馬爾梅拉多夫立即乖乖地把手臂向兩側伸開,以便妻子搜查衣兜兒方便些。錢一戈比也沒剩。

    “錢呢?”她喊著。“天哪,難道他真全喝光啦!箱子裏剩了十二盧布嘛!......”她氣瘋了,猛然抓住了馬爾梅拉多夫的頭發,往屋裏拽。馬爾梅拉多夫為了使她省力些,乖乖地跪在地上跟著爬。9

    “我覺得舒坦!我不痛,舒坦,先——生!”他喊著,他被拽著頭發,甚至前額還在地板上撞了一下。在地板上睡覺的小女孩醒了,哭起來。站在牆角的小男孩忍不住,哆嗦起來,喊著,嚇得撲到姐姐身上,幾乎要昏過去了。大女孩被從夢中驚醒,渾身發抖。

    “喝光啦!全喝光啦!”可憐的女人絕望地喊著,“衣服也換了!一家忍饑挨餓!”她焦慮地指著孩子們。“哦,可詛咒的生活!您,您不害臊嗎?”她猛然衝著拉斯柯爾尼科夫喊起來。“從酒館裏出來!你跟他一起喝啦?你也跟他一起喝啦!出去!”

    年輕人一句話沒說,急忙走開了。這時通裏屋的門開了,幾個好奇的人在從門裏往外張望著。幾張恬不知恥的臉笑著探出來,嘴裏叼著香煙或煙鬥,頭上戴著小圓便帽。有幾個人穿著睡袍,大敞著懷,有人穿著極不雅觀的內衣,有人手裏拿著牌。馬爾梅拉多夫被拽著頭發喊這對他來說是享受的時候,這些人笑得尤其開心。人們甚至進到屋裏;終於傳出一聲凶悍的喊叫:這是阿馬利婭太太擠到前麵來用自己的方式維持秩序;她已嚇唬過這個可憐女人上百次,罵著要她第二天搬家。拉斯柯爾尼科夫臨走的時候,手伸到衣兜裏,把在酒館裏付那一盧布時找回來的零錢掏出來一些悄悄地放到窗台上。走到樓梯上時,他後悔起來,想去拿回來。

   他想:“我幹了什麽傻事啊。他們有索尼婭養活嘛,我自己也需要錢哪。”可是覺得往回拿已不可能,而且即使能拿他也不肯拿,於是揮了一下手便回家了。“索尼婭也需要買化妝品哪。”他走在大街上譏諷地笑了笑。“這種衛生需要花錢哪......。哼!索尼婭自己今天大概也要破產,因為捕獵珍奇動物......尋找金礦......也是一種冒險哪......要是沒有我的錢,他們全家就會沒有飯吃......。哎,索尼婭!可他們挖了一口多好的井啊!而且在享用著!他們是在享用嘛!而且習慣了。哭一陣,就習慣了。人這種卑劣的動物對什麽都會習慣!”

    他思索起來:

    “哎,假如我說錯了,”他不由自主地感歎道,“人,所有人,全人類不卑劣,那麽,其餘一切就都是偏見,隻不過是虛構出來的恐懼,任何障礙也不存在,那件事就應當做!......

 

 

附注

 

1.俄國19世紀穿西服和燕尾服時別在或縫在胸前襯衣上的一種服飾。

2.俄國19世紀文官分14等,等的數碼越大,官的級別就越低。14等文官級別最低。

3.1860年代彼得堡乞丐和流浪漢經常過夜的地方。

4.語出《約翰福音》第19章第5節,原是彼拉多讚揚耶穌堅韌不拔忍受迫害的話。

5.在畢業典禮上披著披肩跳舞是成績優異的女生的特權。

6.居魯士(約前600—前529)  古波斯帝國國王(前558—前529),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創始者。

7.指喬治-劉易斯(1817—1878)寫的《共同生活的生理學》(兩卷,1859—1860)。1860年代,此書頗受俄國持有唯物主義觀點的青年歡迎。劉易斯多才多藝,是英國哲學家、文學評論家、戲劇家、演員、科學家和編輯。

8.是作曲家克利莫夫斯基根據俄國詩人科利佐夫(1809—1842)詩譜寫的19世紀極為流行的通俗歌曲。

9.像馬爾梅拉多夫這樣喝酒喝到不顧廉恥程度的酒鬼,我國大概是沒有的,譯者旅居俄國時卻見過不止一個,也見過一些中年婦女因丈夫是酒鬼而跟丈夫離婚的。前蘇聯曾采取了一些極其嚴厲的措施禁酒。因此譯者認為作者寫馬爾梅拉多夫這個人物是用心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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