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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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一

(2016-07-24 09:06:41) 下一個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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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營救米佳的計劃

 

   開庭審判米佳以後的第五天,上午很早,約八點來鍾,阿廖沙就到卡佳家裏來,要敲定對他們倆都重要的一件事,而且還完成米佳對他的囑托。卡佳就在曾接待過格魯申卡的那個房間跟阿廖沙談。伊萬患譫妄症昏迷不省,就躺在隔壁房間。在法庭上出了那件事以後,卡佳就吩咐把患病失去知覺的伊萬抬到自己家裏,她不怕將來會有流言飛語說三道四。跟她住在一起的兩個親屬有一個在法庭出事以後就立即回莫斯科去了,另一個留了下來。不過即使兩人全走,卡佳也不會改變主意,她仍會照料病人,日日夜夜守在病人身邊。給伊萬看病的是瓦爾溫斯基和赫爾岑什圖別;莫斯科來的醫生已回莫斯科去了,他離開前拒絕發表對病情發展的預測。本地的這兩位醫生盡管安慰卡佳和阿廖沙,但也沒有保證一定治好。阿廖沙一天來看哥哥兩次。不過這次他來,是為了一件極傷腦筋的特殊事;他覺得很難啟齒,可是他又不能拖延:今天上午他還要到另一個地方去辦另一件刻不容緩的事,所以他必須抓緊時間。他倆已經談了一刻鍾。卡佳臉色煞白,疲憊不堪,同時又極其激動:不過她已感到阿廖沙為什麽來找她了。

   “關於他的決定不必擔心。”她滿有把握地對阿廖沙說。“無論如何,他最終一定會選擇這條路:他應當逃跑!這個不幸的人,這個榮譽和良心的英雄——我說的不是米佳,而是現在躺在隔壁、曾為哥哥犧牲了自己的那位,”卡佳兩眼閃閃發光,補充說,“他早就把這個逃跑計劃全告訴我了。您知道嗎,他已經接上了關係...... 我已經告訴過您一些情況...... 看樣子,這個計劃大概要等往西伯利亞押送流放犯走到第三站的時候實施。哦,這還早著呢。伊萬已去見過第三站站長。隻是不知道負責押送的長官是誰,而且提前也打聽不出來。也許明天我把詳細計劃拿給您看,伊萬在開庭前夜把它留在我這裏以防萬一......就是那天晚上留下的,那次您來遇到我們吵架:他正下樓梯,我看到了您,叫他回來——記得吧?您知道我們為什麽吵架嗎?”

   “不,不知道。”阿廖沙說。

   “您當然不知道,他當時對您隱瞞了:就是為了這個計劃。他是在那次吵架三天前把計劃的全部主要內容告訴了我。當時我們就吵起來,一直吵了三天。吵架是因為他當時對我說:如果被判刑,米佳就帶著那個騷貨逃到國外去;我聽了,馬上就火了——我不對您說為什麽,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哦,當然,我生這個騷貨的氣,就是因為這個騷貨也要跟米佳逃到國外去!”卡佳忽然氣得嘴唇哆嗦著喊道。“伊萬一看到我為這個騷貨發火,便立即認定我吃她的醋,仍然繼續愛著米佳。這是第一次吵架的原因。我不想對他解釋,也沒能請求他原諒。我心理難受,這樣一個人竟會懷疑我仍在愛著這個...... 我已經早就親口直截了當地對他說過我不愛米佳,隻愛他一個嘛!我是因為這個騷貨才對他發火的。三天後,也就是您來的那天晚上,他給我拿來一個封好的信封,說如果他出事的話要我立即拆開。啊,他預見到自己要生病了!他告訴我說信封裏是詳細計劃,萬一他死了或者病危就讓我一個人去救米佳。他當時給我留下了錢,將近一萬盧布,就是檢察長在發言中提到的那筆錢——檢察長不知聽誰說他派人換來了一萬盧布。我當時忽然感到十分驚訝:他嫉妒我,仍然堅信我愛米佳,然而卻沒有放棄救米佳的想法,而且把營救工作信任地交給我來做!啊,這是犧牲!不,這種自我犧牲,您不能完全理解!阿廖沙先生!我崇敬得想跪到他的腳下,可是我忽然想到他會以為我這樣做隻是因為有人營救米佳而高興(他一定會這麽想!),我想到他可能有這麽不公平的看法就又生氣起來,不但沒有吻他的腳,反而又跟他鬧了一場!啊,我多麽不幸啊!我的性格就這樣,可怕的不幸的性格!哦,您會看到:我會鬧得使他拋棄我,去找一個容易相處的女人,像米佳,不過,那時......不,那時我受不了,會殺死自己的!那天晚上您進來的那會兒,我喊了您一聲,同時也叫他回來,你們倆一起進來的時候,他忽然用仇恨蔑視的目光看我,使我怒火中燒,您記得吧,我突然對您喊道,是他,是他一個人在叫我相信他哥哥米佳是凶手!我故意誹謗他,使他傷心,他從來沒有叫我相信哥哥是凶手,相反是我叫他相信的!這都怨我氣瘋了!法庭上那可詛咒的一幕也是我造成的!他想向我證明自己高尚,即使我愛他的哥哥,他仍然不肯因為報複和嫉妒而毀掉他。所以他就出庭...... 全都怨我,是我一個人的錯!”

   卡佳還從來沒有向阿廖沙這麽坦白過。阿廖沙覺得她現在已痛苦到這種程度:最高傲的心含痛摧毀了自己的高傲,被悲痛戰勝而倒下了。哦,阿廖沙還知道她眼下痛苦的另一個原因,盡管米佳被判刑以後這幾天她一直努力對他掩飾這個原因。阿廖沙不知為什麽覺得會太心疼了,假如她現在決心放下架子,馬上跟他談起這個原因來的話。她在為自己在法庭上的“出賣行為”痛苦。阿廖沙感到良心在迫使她認錯,迫使她在他阿廖沙麵前流著淚、哭叫著、撞擊著地板認錯。可是他害怕這樣的時刻,他想饒恕這個痛苦的女人。這樣,他帶來的這項囑托就更加難以啟齒了。他又談起了米佳。

   “沒關係,沒關係,別擔心他!”卡佳又固執地斷然說。“他這全是一時衝動,我了解他,我太了解他這顆心了。您相信好啦,他會同意逃跑的。而且主要的這不是現在;他還有時間下決心。伊萬那時也會痊愈,他會自己來辦這件事,所以我什麽也不用做。放心,他會同意逃跑的。他會同意的:難道他能撇得下自己的騷貨嗎?既然當局不會放她去流放地,他怎麽會不跑呢?他主要的是怕您,怕您從道德上不讚成他逃跑。既然您的讚成那麽必要,您就應當寬大為懷讚成他這麽做。”卡佳尖刻地補充了一句,她沉默了一會兒,笑了笑。

   “他在那兒淨講些奇談怪論,”她又接著說,“什麽頌歌啊,什麽他應當背十字架啊,什麽義務啊,我記不住,伊萬當時告訴了我很多這類話,您沒看到他告訴我這些話時的神態!”卡佳情不自禁地喊道。“您不知道他告訴我這些話的時候多麽愛這個不幸的人,也許就在同一時刻又多麽恨他!可我呢,我聽他著講述看著他流淚時臉上卻帶著傲慢的訕笑!哦,畜生!我說我是畜生,我!是我害他得了譫妄症!可那個被判了罪的——難道他準備去受苦嗎,”卡佳氣惱地結束說,“難道這種人會痛苦嗎?他這種人永遠也不會痛苦!”

   這些話裏已含有一種仇恨和蔑視的意味。然而卻是她把他出賣了。阿廖沙心想:“也許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在他麵前那麽歉疚,所以有時就那麽恨他。”他希望這種恨隻是“有時”的。在卡佳最後的一些話裏,他聽出了挑戰的味道,可他沒有理睬。

   “我今天請您來,是希望您答應我親自去勸勸他。也許在您看來,逃跑是不誠實、不高尚或者......是不合乎基督教教義的行為,對嗎?”卡佳用更強烈的挑戰口吻問道。

   “不,沒有關係。我全對他說......”阿廖沙咕噥道。“他叫您今天去他那兒一趟。”他死死盯著她的眼睛忽然冒出了一句。她渾身哆嗦了一下,身子稍稍向後靠了一下。

   “叫我......難道這可以嗎?”她臉色煞白,遲疑地說。

   “這可以而且應該!”阿廖沙頓時精神起來,堅持說。“他很需要您,就是現在。假如沒有必要,我不會張嘴談這件事過早地使您痛苦。他得病了,好像精神失常,他一直要我請您去。他不是請您去和解的,隻是請您在門口露露麵兒。從那天以後,他身上發生了很多變化。他明白在您麵前他有數不清的過錯。他不想請您寬恕,他說:‘我是不該得到寬恕的。’隻請您在門口露露麵兒......”

   “您突然使我......”卡佳遲疑地說。“我這幾天覺得您會帶這種囑托來...... 我知道他會叫我!...... 這辦不到!”

   “即使辦不到,那也去吧。請想想,他第一次認識到他使您蒙受了多大的侮辱,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以前從來沒有這麽充分認識到!他說:假如她拒絕來,我‘將終生不幸福’。您聽到啦:一個被判了二十年苦役的人還在希望幸福呢。難道這不可憐嗎?請想想吧:您是去拜訪一個無辜被毀的人哪,”阿廖沙不由自主地挑戰說,“他的手是幹淨的,沒有血!為了他將來要遭受的無數苦難,現在去看看他吧!去吧,在他走上生死未卜的道路時去送送他......隻是在門口站一站......您應當去嘛,應當這麽做!”阿廖沙說完,異常用力地強調了“應當”兩字。

   “應當,可......可我不能。”卡佳好像呻吟一般說。“他會看我......我不能。”

   “你們倆的目光應當相遇。要是您現在不下決心,那您今後一輩子怎麽過呢?”

   “我寧願一輩子痛苦。”

   “您應當去,您應當去。”阿廖沙無動於衷,再一次強調說。

   “可為什麽今天,為什麽現在?......我不能撇下病人......”

   “一分鍾,您是可以的,這隻是一分種嘛。假如您不去,他晚上就會得譫妄。我不會說假話,可憐可憐他吧!”

   “您也可憐可憐我吧。”卡佳痛苦地責難了一句,哭了。

   “這麽說,您肯去啦!”阿廖沙看到她流淚,肯定地說。“我去告訴他,說您馬上去。”

   “不,無論如何不要告訴他!”卡佳吃驚地喊道。“我去,可是您不要先說出去,因為我去,也許不進屋...... 我還不知道......”

   她聲音哽塞,吃力地喘著。阿廖沙站起來要走。

   “要是我遇到誰呢?”她忽然輕輕地問了一句,臉色又變得煞白。

   “因此才需要現在去呀,為的是使您不遇到任何人哪。誰也不會去,我肯定。我們等您。”阿廖沙叮囑了一句,就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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