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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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錯判 ·十四

(2016-07-24 08:08:21) 下一個

                          十四、鄉巴佬兒固執己見

 

   費秋科維奇講完了,這次聽眾爆發的歡呼聲像暴風雨一樣,不可遏製。要遏製它是不可思議的:女人們哭了,許多男人也哭了,甚至有兩位高官也流了淚。審判長也屈服了,甚至推遲了一些時間才搖鈴:‘冒犯這種熱情就等於冒犯聖物。’——我市的太太們後來喊道。演說家自己也由衷地感動了。這時我們的檢察長伊波利特又站起來‘互致駁難’。人們用憎恨的眼光看著他:‘怎麽?這是幹什麽?他竟敢反駁?’——太太們議論紛紛。不過即使全世界的太太們都來議論,而且由檢察長太太來帶頭議論,那此刻也休想阻止得住他。他臉色煞白,激動得渾身直哆嗦;他開頭講的幾句話甚至叫人聽不懂。他氣喘籲籲,口齒不清,常常詞不達意。不過他很快就恢複了常態。對他第二次發言,我隻引錄幾句。

   “......有人責難我們,說我們在編小說。那麽辯護人呢,他不是在編小說,是在幹什麽?隻差寫詩啦。費奧多爾-卡拉馬佐夫在等待情婦的時候把信封拆開,扔到地板上。甚至把他在這種奇怪場合說什麽都告訴了我們。難道這不是編故事詩嗎?說他把錢抽出來,證據在哪兒;他說話,誰聽到了?癡呆的低能兒斯梅爾佳科夫被描繪成了為自己的私生子地位而向社會進行報複的拜倫式英雄。——難道這不是拜倫風格的故事詩嗎?兒子闖進父親房間打死了父親,又沒有打死他,這甚至已不是小說,不是故事詩,而是斯芬克斯1 了——出謎語讓人猜,自己當然也猜不出來。打死就是打死,怎麽會既然打死了,又沒有打死,——這話誰能明白?接著告訴我們說我們的講壇是培養真理和健全觀念的學校,於是就從這個‘健全觀念’的講壇上賭咒發誓地傳出了一個公理——把弑父叫做弑父不過是偏見!可是假如弑父是偏見,假如每個孩子都問自己父親:‘父親,我為什麽應當孝順你?’——那麽,我們會怎麽樣呢,社會基礎會怎麽樣呢,家庭還能存在嗎?各位瞧,弑父隻不過是莫斯科商人婆害怕的‘地獄之火’。俄國法庭的宗旨及其未來所包含的最珍貴最神聖的東西受到輕率的歪曲,這都是為了達到目的,為了開脫不能開脫的罪責。哦,請用恩德去感化他吧,辯護人這麽喊道;而罪犯需要的也正是這個,明天大家就會看到這個罪犯被感化成什麽樣子!辯護人隻要求宣判被告無罪未免太過謙了吧?他為什麽不要求創立以弑父者名字命名的獎學金以使他的功勳在後代和青年中萬世流芳呢?福音書和宗教也被修改了:據說那全是迷信,隻有經過理智和健全觀念分析檢驗過的才是真正的基督教。於是便把一個假基督樹立在我們麵前!也要用你們衡量別人的尺度來衡量你們,辯護人喊道,並立即得出結論,說基督訓諭也用這個尺度衡量你們,——這是從真理和健全觀念的講壇上發出來的聲音!我們隻是在發言的前夜才翻了翻福音書,為的是炫耀一下我們也熟悉這部相當獨特的著作,也許用得著,可以製造某種效果,根據需要,完全根據需要!而基督恰恰教導我們不要那麽做,避免那麽做,邪惡的人那麽做,我們則應當寬恕,把臉頰也伸過去讓他們打,而不是用欺侮我們的人所用的尺度去衡量。這才是我們的上帝對我們的教導,他決沒有教導我們說禁止孩子殺父親是偏見。我們決不在真理和健全觀念的講壇上修改我們的上帝的福音書,辯護人竟肯賞光把我們的上帝隻是稱為‘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愛人者’,而不肯像俄國的全體正教徒那樣稱他為‘我們的上帝......”

   這時審判長進行了幹預,製止他離題,請他不要誇大其詞,不要超出應有的界限,等等,等等,像審判長在這種場合通常所說的那些話一樣。而且大廳裏也不安靜了,聽眾騷動,甚至憤怒地喊起來。費秋科維奇甚至沒有進行反駁,他走上台去,隻是把一隻手貼到心口上用受到委屈的口吻說了幾句充滿自尊的話。他隻是又稍稍嘲弄了一下‘小說’和‘心理學’,順便在一個地方插了一句:“朱庇特,你生氣了,可見你錯了。” 2這句話引起了許多聽眾的讚許笑聲,因為檢察長伊波裏特這時已根本不像朱庇特了。接著談到檢察長指控他允許青年一代殺害父親的問題,費秋科維奇極其自尊地指出他連反駁也不反駁。關於“假基督”問題以及他沒有把基督稱為上帝而隻稱為“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愛人者”是“違反正教的行為,是不應在真理和健全觀念的講壇上說出”的問題,費秋科維奇隻是暗示這是“譖言中傷”,並說他準備來此地的時候起碼指望這裏的講壇是有保障的,不會受到指控,“危及我作為公民和臣子的人身......”。說這些話的時候,審判長製止了他,於是費秋科維奇鞠了一躬,結束了自己的答辯,在普遍的讚揚聲中走下了講壇。檢察長伊波利特,我們的太太們認為,是“一敗塗地了”。

   接著是法庭讓被告本人發言。米佳站起來,說的不多。他無論肉體還是精神都已疲憊不堪。他上午出現在大廳時的那種桀驁不馴、精力充沛的樣子幾乎消失了。他在這一天好像體驗了一種對他終生有用的東西,教會了他、使他明白了他以前不明白的很重要的道理。他的聲音減弱了,他已經不像方才那麽喊了。在他的話裏可以聽出一種新的馴順的被戰勝的服貼的意味。

   “我說什麽呢,陪審員先生們!審判我的時刻到了,我要受到上帝的懲罰了!我這個放蕩的人末日到了!可是我要像對上帝懺悔那樣對你們說:‘在父親被殺的問題上——我是無辜的!’我最後一次重複:‘人不是我殺的!’我是放蕩,可是我喜歡善行。我每時每刻都希望改過自新,可是我卻過著野獸一樣的生活。我感謝檢察長,他說了許多關於我的見解——這些見解,我以前是不知道的;可是說我殺了父親,是不對的,他錯了!我也感謝辯護人,我聽他發言的時候哭了,可是說我殺了父親,是不對的,連假定也不該假定!不要相信醫生們的話,我的神智完全正常,隻是心情感到沉重。假如寬恕我,假如放了我,我要為你們祈禱。我要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我保證,在上帝麵前保證。要是判我罪,我將自己在頭上折斷我的佩劍3,並在折斷之後親吻那斷劍!可是寬恕我吧,不要剝奪我心中的上帝,我了解自己:我會抱怨的!我感到心情沉重,先生們......寬恕我吧!”

   他幾乎倒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的聲音哽塞,最後一句話是好不容易才說出來的。接著是法官開始提問題,要雙方提出結論。不過我不詳細描寫了。終於陪審員站起來,要退席去開會了。審判長很疲倦,所以隻有氣無力地叮囑了一句“要秉公而斷,不要受辯方花言巧語的影響,要多多斟酌,要記住你們責任重大”,等等,等等。陪審員退席,合議庭暫時休庭。可以站起來走動走動,交換一下心裏積攢的印象,到小吃部吃點兒東西了。時間已很晚,快半夜一點了,可是沒有人離開。人們的心情都緊張興奮,顧不上回家休息。人們提心吊膽地期待著,盡管不是全體都這樣。太太們隻是等得不耐煩,她們的心是平靜的:“宣判無罪是不可避免的。”她們都在準備迎接普遍歡騰的動人時刻。說老實話,男聽眾裏也有許多人相信不可避免地會宣判無罪。一些人喜形於色,另一些人皺著眉頭,有些人簡直是垂頭喪氣:他們不願意看到宣判無罪!費秋科維奇本人則堅信會成功。他被圍在人群當中,接受人們的祝賀,人們在奉承他。

   “有一些無形的線,”後來人們轉述他的話說,“連結著辯護人和陪審員。我們心心相通,我發言時就感覺到了。我感覺到了這些線,這些線是存在的。此案我們肯定贏,放心吧。”

   “我們的鄉巴佬兒現在會說什麽呢?”一位有麻子的胖先生皺著眉頭走到一幫閑談的先生們旁邊說——這是郊區的一個地主。

   “不全是鄉巴佬兒嘛。還有四個官吏呢。”

   “不錯,還有幾個官吏。”一位地方自治局委員走過來說。

   “納紮列夫——就是那個戴獎章的商人陪審員——您認識吧?”

   “怎麽?”

   “可聰明啦。”

   “可他總不說話。”

   “不說話倒是不說話,可這樣更好。用不著彼得堡來人教他,他可以教整個彼得堡呢。十二個孩子,您瞧瞧!”

   “各位,難道真會不宣判無罪嗎?”另一幫人裏有個本地的年輕官員喊道。

   “一定會宣判無罪的。”傳來一個堅定的聲音。

   “不宣判無罪就太可恥太丟臉咯!”一個官員喊道。“即使是他殺的,可那是什麽父親哪。而且他當時那麽狂怒...... 他可能當時真的揮了一下銅杵,他父親就倒下了。隻是不該把仆人斯梅爾佳科夫牽扯進來。這簡直是個可笑的插曲。我若是辯護人,我就直說:殺人了,可是沒有罪,去你們的吧!”

   “他也是這麽做的,不過沒有說‘去你們的吧!’”

   “不,米哈伊爾-謝苗內奇,他幾乎說了。”第三個聲音湊過來說。

   “請注意,先生們,我們這裏大齋期間不是宣判過一個女演員無罪嗎,她是把情夫的合法妻子的喉嚨割了。4”

   “可沒有割斷哪。”

   “一碼事,一碼事,反正開始割啦!”

   “關於子女們,他講的怎樣?好極啦!”

   “好極啦。”

   “那麽關於迷信,關於迷信,他說的怎樣?”

   “你們別談什麽迷信啦。”有人喊道。“你們設身處地替檢察長伊波利特、替他今後的命運想想吧。明天他的太太就會為米佳這樁案子把他的眼睛摳出來。”

   “她在這兒?”

   “怎麽會在這兒?在這兒,現在就摳了。在家裏呢。牙疼。嘿嘿嘿!”

   “嘿嘿嘿!”

   在第三堆人中間。

   “大概會宣判米佳無罪。”

   “那說不定明天就會把京華酒館鬧個天翻地覆,他會大醉十天的。”

   “唉,真是個魔鬼!”

   “魔鬼倒是魔鬼,可沒有魔鬼也不行。不在這兒,他能上哪兒呢?”

   “先生們,就算講得不錯吧。可總不能用銅杵去打父親的腦袋呀。否則會鬧到什麽地步呢?”

   “俄羅斯之輦哪俄羅斯之輦,記得吧?”

   “不錯,他把馬車換成了輦。”

   “明天再把輦換成馬車。‘根據需要,完全根據需要’。”

   “現在人都是滑頭。先生們,我們俄羅斯還有正義嗎,是不是根本沒有啦?”

   不過這時鈴響了。陪審員整整開了一個小時會,不多不少。一片沉寂,聽眾剛剛坐好。我記得陪審員走進大廳的情形。終於繼續開庭了!我不逐條引錄所有問題,而且我也忘了。我隻記得審判長提出了第一個問題而且也是主要問題:“被告是否是以搶劫為目的的蓄意殺人?”(原話記不住了。)大廳裏鴉雀無聲。陪審團團長即那個最年輕的官吏在死一般的寂靜中高聲清楚地答道:

   “是的,被告有罪!”

   以下對所有問題的回答也都是“是的,被告有罪”,沒有絲毫寬大的表示!誰也沒有料到會這樣,幾乎所有人都相信起碼會寬大。大廳裏的寂靜沒有被打破——不管是渴望判罪的還是渴望宣判無罪的,都驚呆了。不過這隻是最初幾分鍾的事。接著便出現了可怕的混亂。男聽眾裏許多人很滿意。有些人甚至手舞足蹈起來,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悅。不滿意的人好像感到壓抑,聳著肩膀,嘟囔著,似乎還沒有明白是怎麽回事。可是,我的天哪,我們的太太們怎麽啦!我想她們會造反。起初她們好像沒有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忽然全大廳裏爆發了喊聲:“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啦?”她們紛紛從座位上站起來。她們大概覺得這一切現在還可以改變、重來。這時米佳忽然站起來,向前伸出兩手,用撕心裂肺的聲音喊道:

   “我用上帝和他的末日審判的名義發誓,父親被殺——我是無辜的!卡佳,我寬恕你!兄弟們,朋友們,你們憐憫另一個女人吧!”

   他沒有說完,便號啕大哭起來,哭聲傳遍整個大廳;這聲音十分可怕,不是他的聲音,不知從哪兒突然出現的新的聲音。上敞廊最後一排的角落裏傳來了刺耳的女人尖叫聲。這是格魯申卡。她剛才不知求誰在法庭辯論開始之前又放她進了大廳。米佳被帶走了。判決書推遲到明天宣讀。全場聽眾在混亂中紛紛站了起來。我不再等也不再聽了。我隻記得在大門口聽到的幾句感歎:

   “怕要在礦坑裏呆二十年 5咯。”

   “不會再少了。”

   “我們的鄉巴佬兒固執己見。”

   “把我們的米佳毀了!”

  

 

 

 

附注:

1.常見於埃及和希臘的藝術品和神話的獅身人麵怪物。據說,它用繆斯傳授的謎語難人,誰猜不中就會被它吃掉。

2. 這句話,屠格涅夫《羅亭》裏也出現過,可能是來自古希臘散文作家琉善(約125—約192)作品中普羅米修斯對朱庇特(宙斯)說的:“你抓起閃電代替回答,可見你是錯了。”外文中常用來諷喻惱羞成怒。

3. 沙皇時代有這樣一種辱刑:在被執行死刑的貴族頭上折斷其佩劍。

4. 確有其事,這個女演員姓凱羅娃。見陀氏1876年5月《作家日記》。

5. 按當時的法律,弑父要被判無期徒刑。可是米佳的原型伊林斯基中尉不是被判無期徒刑,而隻判了二十年苦役,因為犯罪證據不足,是被沙皇以“弑父嫌疑罪”這麽批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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