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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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錯判 ·一

(2016-07-23 20:29:32) 下一個

                              第十二卷  錯判

 

                      一、凶險的一天

 

   在上文所描寫的事件的第二天上午十點,我們的地區法院開庭審判米佳-卡拉馬佐夫。

   我要先聲明,而且要毫不含混地聲明:我遠不認為自己有能力把法庭上發生的事情全都表述出來,不僅不能保證應有的完整性,連保持應有的順序也做不到。我總覺得,要把所有事情都提到,而且再加以必要說明的話,那就需要寫一本書,而且需要寫一本極厚的書。因此但願讀者不要埋怨我,說我隻寫使我感到震驚、記得特別深的事情。我可能把次要的當成主要的,甚至會把最鮮明最不可缺的特點忽略掉...... 不過,我看還是不道歉為好。盡力去做好了,讀者自己會明白我隻是做到了我會做的事情。

   首先,在我們進入審判庭以前,我想先提一下這天使我感到驚訝的事情。而且感到驚訝的不止我一個人,後來情況表明,所有人都感到驚訝。事情是這樣的:人們都知道對這個案子感興趣的人太多了,全都迫不及待地等著開庭,我市許多人已談論、推測、驚歎、懸想了整整兩個月了。人們也全知道這個案子已轟動了全俄國,可是並沒有想到它會使所有人震動到激動難耐的程度,而且不僅在我市,這天法庭上的情況表明,在全國各地都這樣。為了旁聽這天的審判,不僅省會有人來,其他城市乃至於莫斯科和彼得堡也都有人來。來的人中有法律工作者,甚至還有幾位顯貴,還有一些太太。旁聽證已被搶光。為了接待一些特別顯要的男來賓,甚至在法官席後麵準備了一些特殊席位:在那兒擺了一排圈椅,上麵坐滿了各種要人。這從前在我市是從來沒有允許過的。太太特別多——有我市的,也有外來的,我認為不少於聽眾總數的一半。單是各地來的法律工作者就特別多,多得令人不知道在哪兒安排他們的席位,因為所有旁聽證早就被分發、索取光了。我親眼看到在大廳盡頭的高台後麵臨時匆匆設置了一道柵欄,把所有外地來的法律工作者安排在柵欄裏麵,這些法律工作者因為能夠站在裏麵旁聽已幾乎感到幸運了——為了騰地方,所有的椅子已都搬走了。他們肩膀靠肩膀擠在一起聽完了全案的審理。大廳的上敞廊上,有些太太,尤其是外來的,打扮得異常精心,不過大多數太太卻連打扮也忘了。她們的臉上呈現著焦急的、貪婪的、幾乎病態的好奇。擠在大廳裏的全部聽眾共同的一個必須指出的特點是——後來也被許多觀察所證實——幾乎全體太太,起碼是她們的絕大多數是支持米佳的,主張無罪釋放他。也許主要是因為他被認為是征服女性心靈的能手吧。人們知道將有兩個女情敵出庭。其中一位,即卡佳小姐,特別引起大家興趣。關於她,流傳著非常多的不平凡的故事;關於她對米佳的一往情深,甚至米佳犯罪之後仍然苦戀不舍,也流傳著一些令人驚奇的趣聞軼事。人們特別愛講她的高傲(她在本市幾乎沒有拜訪過任何人),愛講她的“同權貴的交往”。傳說她想請求政府允許她陪同罪犯去流放地,跟罪犯在礦坑裏舉行婚禮。人們期待卡佳小姐的對手格魯申卡出庭的心情也同樣強烈。人們懷著難耐的好奇心等待著兩個情敵——一個是高傲的貴族小姐,一個是“高級暗娼”——在法庭上相遇。不過,我們的太太們對格魯申卡比對卡佳更熟悉。“毀滅費奧多爾和他的不幸兒子”的格魯申卡,我們的太太們以前也常見到,幾乎無一例外都感到奇怪:父子倆怎麽會對這樣一個“最普通的甚至根本不漂亮的俄國小市民”迷戀到這種程度。一句話,議論是很多的。我確切知道,我市有幾個家庭甚至為米佳問題發生過嚴重爭吵。許多太太因為對這個可怕案件的看法不同而跟丈夫激烈爭吵過。因此這些太太的丈夫們來到審判大廳以後,自然不僅不同情被告,甚至還恨他。總之,完全可以肯定說,跟女性相反,男性聽眾全都反對被告。有些男性觀眾的臉色是陰沉的,有些人的臉色甚至是憤恨的,而且這是大多數。的確,米佳來我市以後把其中許多人得罪了。當然也有些男性觀眾幾乎可以說是快活的,對米佳的命運漠不關心,而對當前審理的案件卻是關心的。所有觀眾都關心案件結局,大多數男人都十分希望懲罰罪犯,除了法律工作者——他們看重的不是案件的道德問題,而是當代法律問題。大家都對著名律師費秋科維奇的到來感到興奮。費秋科維奇的才華遐邇聞名,他已不是第一次到外省來為轟動一時的刑事案件辯護了。受到他辯護的案件都是舉國皆知,而且經久不忘。關於我們的檢察長和審判長也有一些傳說。據說我們的檢察長害怕跟費秋科維奇交手,他們是宿敵,在彼得堡一踏入法律界就是對頭,我們自負的檢察長伊波利特還是從彼得堡時代起就經常認為自己受人貶低,懷才不遇,卡拉馬佐夫一案使他精神大振,甚至想借此案使暗淡的前程再放異彩,可是費秋科維奇使他膽戰心驚。不過費秋科維奇使他膽戰心驚的說法並不完全正確。我們的檢察長並不是在危險麵前氣餒的人;相反,危險越大,他的自負心就越強,精神就越振奮。總之,必須指出,我們的檢察長是個過於性急、十分敏感的人。對一些案子,他傾注全部心血,竭盡全力要辦好,好像他的命運和財產都取決於此案辦的好壞似的。在法律界人們對這一點是抱著一些嘲笑態度的,因為我們的檢察長正是靠這種品質贏得了一些聲望,即使不是聞名全國,那也是大大超出了他在我國司法界的卑微地位所應達到的範圍。人們特別嘲笑他對心理學的偏愛。我看,大家全錯了:我們的檢察長的為人和性格我覺得比許多人對他的想象要嚴肅得多。可是這個病態的人一踏入仕途就沒有能博得上司賞識,後來終生也官場失意。

   至於我們的審判長呢,關於他隻能說他是個有教養、仁慈、精通業務、掌握當代最新思想的人。他自尊心相當強,但對自己的前程並不很關心。他的人生主要目的就是做一個先進人士。而且他又有門路,又有財產。對於老卡拉馬佐夫被殺一案,後來情況表明,他是很關切的,可是這隻是一般意義上的關切。他感興趣的是現象、現象分類、作為我國社會基礎產物的現象、作為俄羅斯性格特征的現象,等等。對案件的性質,對它的悲劇性,以及對從被告開始的當事人的個人,他是相當漠視的,不過可能也應當如此。

   在法官出庭前好久,審判大廳裏已擠得水泄不通。我們這座審判大廳是全市最好的大廳,寬敞,舉架高,攏音。法官席設在略高於地麵的平台上,法官席的右邊擺了一張桌子和兩排圈椅供陪審員坐。左邊是被告及其辯護人席。在大廳中央,靠近法官席的地方,放了一張桌子,上麵擺著物證:老卡拉馬佐夫遇害時穿的沾滿血跡的白綢緞睡袍,完成懸揣中的凶殺的致命銅杵,米佳袖口沾有血跡的襯衣、後襟衣袋(米佳當時把粘滿鮮血的手帕曾放在那裏麵)所在的地方血跡斑斑的常禮服、當時被血凝固在一起如今血跡已發黃的那方手帕,米佳在佩爾霍京家裏裝上彈藥準備用來自殺、後來在莫克羅耶被特裏豐偷出來的手槍,老卡拉馬佐夫裝過給格魯申卡三千盧布並寫了題詞的那個大信封,係信封的那根粉紅色緞帶以及許多其他東西,我已想不起來了。再遠一些地方,往大廳深處去,便是觀眾席。不過在柱形欄杆前麵還擺了幾把圈椅,這是給提供完證詞、準備留在大廳的證人坐的。十點,合議庭出庭,合議庭由審判長一人、審判員一人和榮譽治安法官一人組成。不言而喻,檢察長也馬上出現了。審判長是個敦實的矮胖子,低於中等身材,臉色灰黃似有痔瘡,五十來歲,花白頭發剪得短短的,脖子上套著紅綬帶——我不記得戴的是什麽勳章了。檢察長呢,我覺得,而且不止是我,所有人都覺得,他臉色蒼白,幾乎是白中透青,不知為什麽突然一夜之間變瘦了,因為我前天看到他時他還完全正常嘛。審判長從問法警陪審員是否到齊開始工作了。我看出來這麽繼續寫下去不行,因為我有許多東西聽不清,有些東西沒弄明白,還有些東西沒有記住,而主要的是因為我上文說過,如果把人們說過的話和發生過的事全記下來的話,我既沒有時間,又缺少篇幅。我隻知道檢辯雙方對陪審員提出回避要求的不很多。陪審團由十二人組成,我記得:四人是我市官員,兩人是商人,六人是我市農民和小市民。我記得,在開庭很久以前我市就有人尤其是太太們帶著一種驚奇的神情問:“難道這麽細膩複雜的心理問題竟會交給一些小吏乃至於鄉巴佬兒去做最後解決,這種小吏尤其是鄉巴佬懂得什麽呢?”實際上,這四個入選陪審團的官員的確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官吏,全都是滿頭白發,隻有一個年輕些;他們在社會上都沒有聲望,薪俸低微,生活窮困,家裏妻子一定又老又醜,上不得任何場麵,大概還有一堆孩子,這些孩子說不定都光著腳呢;這些小官吏業餘頂多在什麽地方玩牌消遣;不言而喻,他們從來沒有讀過一本書。兩個商人,盡管神態穩重,可是總奇怪地沉默著,一動不動;其中一個人刮光了胡子,穿著德國式衣服;另一個花白胡子,脖子上套著紅綬帶,戴著什麽獎章。小市民和農民,連提也不值得一提。我們畜圈市的小市民幾乎就是農民,有的甚至也種地。他們中間也有兩人是德國打扮,因此看上去比其餘四個人顯得更髒更難看。的確可以產生疑問,例如我一打量完他們,就情不自禁地問過:“這些人在這種問題上能懂得什麽呢?”可是他們的臉色卻是嚴峻陰沉的,奇怪地令人肅然起敬,甚至望而生畏。

   審判長終於宣布開庭審理退休九級文官費奧多爾-卡拉馬佐夫被殺一案——我完全記不清楚他當時話是怎麽說的了。法警受命帶被告出庭。米佳出現了。大廳裏鴉雀無聲,連蒼蠅飛的聲音都可以聽得見。我不知別人如何,反正米佳的外表給我的印象是令人很不愉快的。主要的是他打扮得像個可怕的花花公子,穿了一件剛縫好的嶄新的常禮服。我後來得知,他這是為今天穿特意在莫斯科從前的裁縫那兒定做的——那兒保留著他的衣服尺寸。手上戴著明礬鞣革手套,身上穿著考究的襯衫。他兩眼直視前方,邁著平常那種大步走進來,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臉上毫無懼色。他的辯護人大名鼎鼎的費秋科維奇馬上跟著出現,大廳裏響起了一陣低沉的嗡嗡聲。費秋科維奇身材又高又瘦,兩腿細長,手指蒼白纖細,長得出奇,胡子刮得光光的,頭發剪得極短,梳法樸素,兩片薄嘴唇偶爾撇一撇,又像嘲弄又像微笑。看上去有四十來歲。他的臉龐本來會招人喜歡,隻可惜他眼睛不僅小、無神,而且兩眼距離太近,中間隻隔著一根細細的鼻梁骨——他的鼻子呈細長的橢圓形。一句話,他的長相驚人地像鳥。他穿著燕尾服,打著白領帶。我記得審判長問米佳的第一個問題是姓名頭銜之類的內容。米佳回答得極不客氣,可是聲音卻出人意料地大,甚至使得審判長的頭哆嗦了一下,幾乎帶著驚訝的神情看了看他。接著宣讀了應邀參加法庭調查的人員即證人和鑒定專家的名單。名單很長,有四個證人未到:米烏索夫此時已在巴黎,但他的證詞在預審時已提供;霍赫拉科娃太太和地主馬克西莫夫因病,斯梅爾佳科夫因突然死亡——警察局已出具證明。斯梅爾佳科夫突然死亡的消息在大廳裏引起了一陣強烈的震動和低語。當然聽眾中還有許多人根本不知道這自殺的意外插曲。但最使人吃驚的是米佳的出人意料的反應;一宣布斯梅爾佳科夫死亡的消息,米佳馬上就從座位上站起來,對著大廳喊道:

   “死有餘辜!”

   我記得他的辯護人向他奔去,審判長甚至威脅他說如再有類似舉動,將采取嚴厲措施。米佳好像毫不後悔,隻是點著頭斷斷續續地低聲對審判長重複了幾次:

   “再不了,再不了!一時沒忍住!再不了!”

   這個短暫的插曲當然在陪審員和聽眾的心目中造成了對米佳不利的印象。這顯示了他的個性,自己揭露了自己。在這種印象下,書記官宣讀了起訴書。

   這起訴書很短,但極為詳盡。其中隻列舉了起訴的主要原因,說明被告為什麽應受到法庭審判,等等。可是這份起訴書卻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書記官念得清楚明白,聲音響亮。全部悲劇好像在可怕的無情光輝照耀之下重新鮮明集中地呈現在所有人麵前。我記得起訴書讀完以後,審判長馬上就莊嚴地高聲問米佳:

   “被告,您承認自己有罪嗎?”

   米佳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又用出人意料的幾乎是發狂的聲音喊道:

   “我承認自己酗酒放蕩有罪,遊手好閑惹事生非有罪。正在我想永遠老實做人的時候遭到了這場橫禍!可是在老人——我的敵人和父親——的死亡上,我是無辜的!在搶劫他的錢財上是無辜的,而且我不可能犯這種罪:我米佳-卡拉馬佐夫是卑鄙小人,但不是竊賊!”

   喊完之後,他坐下了,看得出來,他渾身直抖。審判長又簡短地告誡他,說隻可以回答問題,不許狂喊些與回答問題無關的話。接著審判長宣布開始法庭調查。所有證人被帶進來宣誓。這時我見到了全體證人。不過被告的兩個弟弟被允許可以不宣誓作證。在神甫和審判長告誡之後,證人被帶到證人席,使他們盡可能分散開坐好。接著便開始逐個傳喚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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