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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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伊萬 ·十

(2016-07-23 16:51:17) 下一個

                      十、“這是他說的”

 

   阿廖沙一進屋就告訴伊萬,說一個多小時以前瑪麗亞跑到他的住處說斯梅爾佳科夫自殺了。她對阿廖沙說:“我進他屋去收拾茶炊,看到他吊在牆上的一根釘子上。”阿廖沙問她:“是否向有關方麵報案了?”她說沒有向任何地方報案,“直接奔您這兒來了,一路上是跑來的”。阿廖沙說她像嚇傻了似的,渾身像樹葉似的直哆嗦。阿廖沙跟她一起趕到斯梅爾佳科夫住處的時候,斯梅爾佳科夫還吊在那裏。桌子上有一張紙條,上麵寫著:“我心甘情願結束自己的生命,請勿怪罪任何人。”阿廖沙把紙條仍留在桌子上,徑直去找警察局長報告了全部情況。阿廖沙最後凝視著伊萬的臉,說:“從那兒就直接到你這兒來了。”阿廖沙講述的時候,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伊萬的臉,好像伊萬臉上的表情使他很吃驚。

   “二哥,”他忽然喊道,“你一定病得很厲害!你看我的神氣好像沒聽明白我的話似的。”

   “你來了好。”伊萬若有所思地說,好像根本沒聽到阿廖沙的驚歎。“我早已知道他吊死了。”

   “聽誰說的?”

   “聽誰說的不知道。可是我早已知道他吊死了。我早就知道了嗎?不錯,是他告訴我的。他剛才還跟我說......”

   伊萬站在房間中央,仍然若有所思地眼睛看著地說。

   “是誰?”阿廖沙問完,不由自主地環顧了一下周圍。

   “他溜了。”

   伊萬抬頭微微笑了笑。

   “他怕你這隻小鴿子呀。你是‘純潔的基路伯’,米佳叫你基路伯。基路伯...... 六翼天使雷鳴般的歡呼!六翼天使是什麽?也許是一個星座。也許整個星座隻是一個化學分子...... 有個獅子太陽星座,你不知道嗎?”

   “二哥,你坐下!”阿廖沙吃驚地說。“無論如何坐到沙發上。你在說胡話,靠到枕頭上,就這樣。要一條濕毛巾敷到頭上嗎?也許這樣會好些?”

   “給我毛巾吧,就在椅子上,我方才扔到那兒的。”

   “椅子上沒有。放心,我知道在哪兒;瞧,在那兒。”阿廖沙說,他在房間的另一個牆角伊萬的梳裝台旁邊找到了一條疊得好好的尚未用過的幹淨毛巾。伊萬奇怪地看了看,他好像刹那間恢複了記憶。

   “等等,”他從沙發上欠起身子說,“一小時前我剛從那兒拿來蘸了水,在頭上敷了一陣,扔到了這兒......它怎麽是幹的呢?沒有第二條嘛。”

   “你在頭上敷過這條毛巾?”阿廖沙問。

   “敷過。而且在屋裏走動過,一小時前...... 為什麽蠟點了這麽多?幾點了?”

   “快十二點了。”

   “不,不,不!”伊萬忽然喊起來。“這不是夢!他來過,就坐在這兒,坐在那張沙發上。你敲窗戶時,我向他擲了一個茶杯......就是這個...... 等等,我以前也睡過,可是這個夢不是夢。以前也有過這種情況。阿廖沙,我現在有些夢......可是這些夢不是睡眠時的夢,而是醒著時做的夢:我走動,說話,看得見......可是我卻在睡覺。他坐在這裏,就坐在這張沙發上...... 他蠢得要命,阿廖沙,蠢得要命。”伊萬忽然笑了,他在房間裏走動起來。

   “誰蠢?你這是說誰,二哥?”阿廖沙又憂鬱地問道。

   “說鬼!他總來。他來過兩次,甚至三次了。他挑逗我,說我因為他是個普通鬼,不是翅膀被燒焦的、有雷鳴閃電伴隨的撒但而生他的氣。可是他不是撒但,他這是

 在撒謊。他是冒牌貨。他是個普通鬼,廢物,小鬼。他到澡堂去。給他脫了衣服,準能發現他的尾巴,1  像丹麥狗似的尾巴,又長又光滑,有一俄尺長,褐色...... 阿廖沙,你冷嗎,你冒著雪來,想喝茶嗎?什麽?涼啦?想喝嗎?我吩咐?C’est à ne pas mettre un chien dehors 2 ......”

   阿廖沙快步走到洗臉盆把毛巾蘸濕,勸伊萬坐下,把濕毛巾敷在他的頭上,自己也坐到他的旁邊。

   “你方才對我講麗莎什麽來著?”伊萬又講起來。他變得很愛說話了。“我喜歡麗莎。我對你說了她一些壞話。我說的是假話,我喜歡她...... 明天我擔心卡佳,最擔心她了。為未來擔心。她明天會拋棄我,糟蹋我。她以為我會因為嫉妒她對米佳的感情而毀掉米佳!不錯,她是這麽想的!可是她不會如願以償!明天是十字架,而不是絞刑架。不,我不會上吊。你知道嗎,阿廖沙,我永遠也不會自殺!是由於卑鄙嗎?我不是懦夫。是由於渴望生活!我怎麽會知道斯梅爾佳科夫吊死了呢?這是告訴我的......”

   “你堅信這兒有人坐過?”阿廖沙問。

   “就在牆角那張沙發上。你會趕走他的,而且也真是你把他趕走了:你一來,他就消失了。我喜歡你的臉,阿廖沙。你知道嗎,我喜歡你的臉?呢——就是我,阿廖沙,是我本人。是我的全部齷齪的思想,是我的全部卑鄙可憎的思想。不錯,我是個‘浪漫主義者’,這是他指出來的......盡管這是誹謗。他蠢得可怕,但他以此取勝。他狡猾,非常狡猾,知道怎麽氣我。他總是挑逗我,要我相信他的存在,借以迫使我聽他的。他像騙小孩子一樣騙我。不過關於我,他卻對我說了許多正確的話。我是從來不會對自己說這些話的。你知道,阿廖沙,你知道,”伊萬特別認真而且有些隱秘地補充說,“我很希望他真是他,而不是我!”

   “他把你折磨苦了。”阿廖沙同情地看著哥哥說。

   “他挑逗我!你知道嗎,他挑逗得很巧妙,很巧妙呢。他說:‘良心!良心是什麽?是我自己做的。為什麽我痛苦?因為習慣。因為七千年形成的全世界人類的習慣。把這個習慣改掉,我們就能成為上帝。’這是他說的,這是他說的!”

   “不是你自己說的,不是你自己說的?”阿廖沙清楚地看著哥哥,忍不住喊起來。“那就隨他去吧,撇開他,忘掉他吧!讓他把你現在詛咒的一切全帶走,永遠別再來!”

   “但願如此,可是他很惡毒。他嘲笑過我。他很放肆,阿廖沙。”伊萬委屈得渾身發抖。“他誹謗我,在許多方麵誹謗我。他當著我的麵兒汙蔑我,說:‘哦,你要去建立道德的豐功偉績,你要去宣布自己是弑父凶手,宣布父親是你慫恿仆人殺的......’”

   “二哥,”阿廖沙打斷他的話說,“你要克製自己:人不是你殺的。這麽說是不對的!”

   “這是他說的,是他說的,他了解情況。‘你要去建立道德的豐功偉績,可是你並不相信道德——這就是你發火、痛苦的原因,這就是你報複心那麽重的原因。’這是他說我的話。他知道他在說什麽......”

   “這是你在說,而不是他!”阿廖沙憂傷地喊了一句。“而且是你在病中說胡話時說出來折磨自己的!”

   “不對,他知道他在說什麽。他說:‘你是出於妄自尊大才去說:人是我殺的,你們幹嗎嚇得縮成一團,你們在撒謊!我蔑視你們的見解,蔑視你們的恐懼。’這是他說我的話,他忽然又說:‘你知道,你希望他們誇你:他雖是個罪犯、凶手,可是他的情感多高尚,他想救哥哥,竟前來自首!’他這是胡說,阿廖沙!”伊萬忽然眼睛閃著光芒喊道。“我不要平民誇我!他這是胡說,阿廖沙,他這是胡說,我向你發誓!因此我扔茶杯打他,茶杯在他的狗臉上打碎了。”

   “二哥,冷靜些,別說啦!”阿廖沙央求說。

   “不,他會折磨人,他殘忍。”伊萬不聽阿廖沙的勸告,繼續說。“我總是能預感他為什麽來。他說:‘即使你出於妄自尊大去了,那還是抱有希望:揭露斯梅爾佳科夫,判他去服苦役,使米佳無罪釋放,自己隻是受到道德譴責(你聽到啦,他說到這兒笑了!),人們則會誇獎你。可是斯梅爾佳科夫死了,吊死了——那麽,在法庭上誰會相信你的一麵之詞呢?可是你還要去,還要去,你仍然要去,你決定要去了。在這種情況下你去幹什麽呢?’這太可怕啦,阿廖沙,我承受不了這種問題。誰敢向我提這種問題!”

   “二哥,”阿廖沙嚇呆了,仍然希望能幫助伊萬恢複理智,便打斷了他的話。“在我來之前,他怎麽能對你談到斯梅爾佳科夫的死呢?那時誰也不知道啊,而且也沒有時間探聽嘛。”

   “是他說的。”伊萬不容置疑地肯定說。“他隻談這個問題,假如你想知道的話。他說:‘你要是相信道德,那倒也好。即使人們不相信我的話,我也要去,為的是堅持原則。可是你是個豬崽子,跟費奧多爾先生一樣,道德在你眼裏毫無意義。既然你的犧牲毫無目的,那你去幹什麽?因為你自己也不知道去幹什麽嘛!你願意付出高昂代價使自己知道為什麽去!你似乎決定了,其實你還沒有決定。你將通宵達旦坐在那裏考慮去還是不去。可是你終歸還是要去的,你知道一定要去,你自己知道不管作出什麽決定,這決定已不取決於你。你要去,因為你不敢不去。為什麽不敢——這你自己去猜吧,這是給你猜的謎!’說完,站起來走了。你來,他就走了。他叫我懦夫,阿廖沙!Le mot de l’énigme 3就是懦夫。‘這種鷹是不能在天空翱翔的!’這是他補充的,這是他補充的!斯梅爾佳科夫也說過這話。必須打死他!卡佳蔑視我,我已看出一個月了,麗莎也開始蔑視我了!‘你去是為了讓人們誇你’——這是沒有人性的汙蔑!而且你也蔑視我,阿廖沙。現在我又恨你啦。我也恨那個壞蛋,我也恨那個壞蛋!我不願意拯救那個壞蛋,讓他在苦役中庾死吧!他唱過頌歌!哦,明天我去,站在他們麵前,唾他們的臉!”

   他狂暴地站起來,扔掉頭上的毛巾,又在屋裏走起來。阿廖沙想起他剛才說的:“我好像醒著時做夢...... 走動,說話,看得見,可是我在做夢。”眼前的情景好像就是這樣。阿廖沙沒有離開他;想去請醫生來,可是他怕把哥哥一個人留下——找不到人來照看他。伊萬終於漸漸失去了記憶。他仍然在說,不停地說,可是說的話已不連貫了。甚至連話也說不清楚了,他忽然厲害地晃了一下。阿廖沙把他及時扶住了。伊萬順從地讓阿廖沙扶到床上,阿廖沙好不容易給他脫掉衣服,服侍他躺下,自己在他身邊又坐了兩個來小時。病人睡得很實,呼吸輕柔而均勻。阿廖沙拿了個枕頭,和衣躺在沙發上;睡前,為米佳和伊萬做了祈禱。他覺得伊萬的病根是“作出高傲決定的痛苦以及深刻的良心譴責!”他不相信的上帝和上帝的真理在征服他的心,而他卻仍然不願屈服。躺到沙發上以後,阿廖沙心想:“是的,斯梅爾佳科夫已死,伊萬的供詞已無人肯信,可是他會去供出實情來!”阿廖沙輕輕地笑了笑,想:“上帝會勝利的!要麽在真理的光輝中站起來,要麽......在仇恨中毀滅,為了自己曾為自己不相信的東西服務而報複自己和所有的人。”——阿廖沙痛心地補充了一句,又為伊萬祈禱起來。

 

 

附注:

1. 民間傳說:1)子夜是幽靈鬼神離去的時間;2)鬼可以變成各種形狀,最常見的是變成狗。

2.這樣的天氣,連狗都不往屋外趕呢......(法文)。

3. 謎底(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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