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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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伊萬 ·九

(2016-07-23 16:39:34) 下一個

                              九、鬼。伊萬的噩夢

 

   我不是醫生,可是我覺得時間已到,我絕對必須對讀者講講伊萬病的性質了。我提前隻講一點:現在即今晚正處在震顫性譫妄發作的前夜,他的肌體早已破壞,但對病魔卻進行著頑強的抵抗,現在病魔終於取得完全勝利。我對醫學一竅不通,但要冒險說出一個猜想:他靠非凡的毅力可能真是把病的發作推遲了一段時間,他當然是幻想完全戰勝病魔的。他知道身體不好,他深惡痛絕地不願意現在病倒,現在他一生中的關鍵時刻即將來臨,他必須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刻在場,勇敢果斷地說出自己的話,自己“在自己麵前證明自己無罪”。他已去找過卡佳為了實現上文提到過的她的想法而從莫斯科請來的那個醫生那裏就診過。醫生聽完他的自述並做了檢查之後,斷定他有些大腦失調,對於他懷著厭惡心情所作的一些症狀自述絲毫不感到驚訝。醫生說:“您所處的狀態很可能產生幻覺,盡管還必須加以檢驗......一般說來,必需立即開始認真治療,刻不容緩,否則後果堪慮。”可是伊萬離開醫生以後並沒有聽從醫生的明智規勸,不願醫治:“還能走動嘛,還有力氣嘛,倒下時自當別論,那時誰願來治誰來治好啦。”——他揮了一下手就這麽決定了。且說他現在坐在那裏幾乎意識到自己處在夢幻狀態;我已說過,他執拗地盯著對麵靠牆沙發上的什麽東西。那兒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坐在那裏。天知道他是怎麽進來的,因為伊萬從斯梅爾佳科夫那兒回來進屋時屋裏還沒有嘛。這是一位體麵的先生,準確些說,是某一類型的俄國紳士,已不年輕,是法國人所說的“qui frisait la cinquantaine” 1,又長又密的深色頭發和修剪過的山羊胡子裏白發並不很多。上身穿的一件棕色西裝上衣,顯然出自高級裁縫之手,但已穿舊,大概是兩年多以前縫製的,現在已完全不時髦,富裕的上流人士已有兩年沒有人穿這種衣服了。襯衣,圍巾式的長領帶,全都跟衣著考究的紳士一樣,不過襯衣呢,如果在近處細瞧的話,可以看出來有些髒,圍巾式領帶也很舊了。客人的方格褲子很合身,可是顏色太淺,而且跟時下流行的款式相比顯得太瘦,現在也無人穿了,就像他那頂不合時令的白絨軟帽一樣。一句話,這是在囊中羞澀的情況下所維持的體麵外表。看來這位紳士從前是個遊手好閑的地主,在農奴製度下曾經闊氣過,見過世麵,出入過上流社會,曾經交遊廣闊,也許至今不乏門路,可是隨著青年時代家道中落以及不久前廢除農奴製,他漸漸變成了一個高雅的食客在一些老相識的家裏混吃喝,這些老相識接待他,因為他性格隨和,而且考慮到他畢竟是個體麵人,不管請誰吃飯叫他陪客——當然是讓他坐在末座——都不至於丟臉。這種性格隨和的食客善於以言談取悅於人,會陪人玩牌,但十分不願意受主人委托去辦任何事情;他們通常是單身,不是光棍,就是鰥夫;他們也許有子女,但總是由遠方的姨媽或姑媽養育,這種親戚他在上流社會是從來不提的,好像有些羞於啟齒。對於子女,他漸漸淡忘了,隻是在自己的命名日和聖誕節才偶爾收到他們的賀信,自己甚至有時也回他們一封信。這位客人的麵貌雖不能說是憨厚的,但仍然應當說是隨和的,它會隨機應變,呈現出任何殷勤的表情來。他身上沒有帶懷表,但有一個掛在黑帶上的玳瑁框帶柄眼鏡。右手中指上戴著一個大金戒指,戒指上鑲著一塊廉價的蛋白石。伊萬賭氣沉默著,不想先開口。客人等待著,坐在那裏,就像一個食客從樓上指定給他住的房間下來陪主人喝茶,看到主人有事,正在皺著眉頭想什麽,所以就規規矩矩地沉默著,可是他已做好準備,隻要主人一開口,他馬上就可以殷勤地陪著談任何問題。這時他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種出人意料的憂慮神色。他對伊萬說:

   “喂,請原諒,我隻想提醒你:你到斯梅爾佳科夫那兒去是為了了解卡佳小姐去找斯梅爾佳科夫的情況,可是您什麽也沒打聽到就回來了,準是忘了......”

   “啊呀!”伊萬脫口而出地喊了一聲,臉上出現了追悔的神色。“不錯,我忘了...... 不過,現在已無所謂了,一切都要等到明天啦。”他低聲自言自語地說。“多管閑事,”他氣惱地對客人說,“這我自己也會馬上想起來,因為我正在為這件事感到惘然若失呢!你多什麽嘴,難道這樣我就會相信是你提醒的,而不是我自己想起來的嗎?”

   “別相信好啦。”客人親切地笑了笑。“強迫相信怎麽行呢?而且在信仰問題上任何證據都是無濟於事的,尤其是物質的證據。多馬相信基督並不是因為他見到了複活的基督, 2 而是因為他以前就希望相信。例如,那些行招魂術者......我很喜歡他們......你想,他們認為自己對維護信仰有用,因為鬼從那個世界把自己的犄角伸出來給他們看。他們說:‘這就是證據,是所謂物質證據,證明那個世界是存在的。’那個世界還有物質證據,多好!可是歸根結底,證明了鬼的存在,還不知能否證明上帝的存在呢。我想加入唯心主義者協會,去當個反對派,說自己是現實主義者,而不是唯物主義者,嘿嘿!”

   “喂,”伊萬忽然從桌子後麵站起來,“我現在好像在說胡話......當然是在說胡話,想聊什麽就聊什麽吧,我無所謂!你不會使我像上次那樣狂怒起來。我不知為什麽感到羞愧..... 我想在屋裏走走...... 我有時看不到你,甚至也聽不到你的聲音,像上次一樣,可是我總能猜到你要胡扯什麽,因為這是我,我自己在說,而不是你!我隻是不知道上次我是在睡夢中見到的你還是醒著見到的你?現在我把毛巾浸上涼水敷到頭上,你大概就會消失。”

   伊萬走到牆角拿起毛巾,像他說的浸上涼水,敷到頭上,在屋裏來回走起來。

   “我喜歡我們直接以相稱。”客人說。

   “渾蛋,”伊萬笑起來,“我怎能用稱呼你呢。我現在高興,隻是太陽穴痛......還有頭頂也痛,請不要像上次那樣發議論。要是你不能走開,就聊點兒快活的吧。瞎扯吧,你是食客嘛,瞎扯好啦。既然不得不做這種噩夢嘛!可是我不怕你!我能戰勝你。我不會被送進瘋人院的!”

   “C´est charman 3,我是食客。這正是我本來麵目。我在地球上不是食客還能是什麽呢?順便說說:我聽你講話,覺得有些奇怪:天哪,你好像真把我當成什麽人了,而不像上次那樣堅持要把我看成自己的幻覺.....”

   “我一時一刻也沒有把你當成現實存在的實體。”伊萬氣得甚至喊起來。“你是虛妄,你是我的病,你是幻影。我隻是不知道怎樣消滅你,我看我必須讓你折磨一段時間啦。你是我的幻覺。你是我的化身,不過隻體現我一個側麵......隻體現我最醜惡最愚蠢的思想和情感。從這方麵來看,你甚至會使我感到興趣,隻要我有時間搭理你的話......”

   “等等,等等,我要揭露你:你剛才在路燈下對阿廖沙發脾氣時對他喊:‘你是從那兒聽到的!’‘你怎麽知道 到我這兒來?’你這是想起我來了。這就是說,有一個小小的瞬間你曾相信過,相信過我是實際存在的。”客人柔和地笑起來了。

   “不錯,這是天性的弱點......可是我不能相信你。我不知道我上次是在床上睡覺還是在地下走路?也許上次是在睡夢中看到你的,決不是在醒著的時候......”

   “為什麽你剛才對阿廖沙那麽凶?他多可愛,我為了佐西馬長老覺得對不起他呢。”

   “別提阿廖沙!你怎麽敢這麽放肆,奴才!”伊萬又笑起來。

   “你雖然罵人,可卻笑起來——這是個好征兆。你今天對我比上次客氣多啦,我知道是為什麽:這偉大的決定......”

   “不許提決定!......”伊萬狂暴地喊起來。

   “我理解,我理解,c’est noble,c’est charmant 4,你明天要去保護哥哥,犧牲自己......c’est chevaleresque。5”

   “住嘴,看我踢你!”

   “我多少會高興的,因為這樣的話,我的目標就達到了:既然肯踢我,那就是相信我是現實存在的實體了,因為人們是不踢幻影的。不說笑話啦:我無所謂,愛罵就罵好啦,不過最好是稍稍客氣些,即使對我也罷。否則,滿口渾蛋奴才,像什麽話呢!”

   “罵你就是罵我自己!”伊萬又笑了。“你——就是我,不過長著另一副麵孔罷了。你說的正是我已經想的事情......你沒有能力對我說出什麽新東西來。”

   “假如我能跟你思想相同,那我隻有感到榮幸咯。”客人彬彬有禮地說。

   “你隻是竊取我的醜惡思想和——主要的——愚蠢思想。你又愚蠢又庸俗。你愚蠢得可怕。不,跟你在一起,我受不了!我怎麽辦,怎麽辦!”伊萬咬牙切齒地說。

   “我的朋友,我仍然想做一個紳士,希望人們把我當紳士對待。”客人心裏產生了一種純粹食客的自尊,但他事先已做了善意的讓步。“我窮,可是......我不說我很誠實,可是社會上一般都認為我是墮落的天使。真的,我想象不出來我什麽時候曾經是過天使。假如曾經是過的話,那也是好早以前的事啦,也該忘掉咯。現在我隻珍視體麵人的好名聲,湊合著生活,力求討別人歡心。我由衷地熱愛人類。哦,我受到了許多誹謗!我移居到你這裏以後,我的生活真有些像生活了,這是我最喜歡的。我跟你一樣,也是受到虛幻的折磨,因此我喜歡你們地球上的現實生活。在你們這裏一切都是有形狀的,一切都有準確的公式,一切都像幾何學,而在我們那裏一切都是不定方程!我在這裏走動著,幻想著。我喜歡幻想。而且在地球上我變得迷信起來——請別笑:我喜歡的正是我變得迷信了。我接受你們的全部習慣:我喜歡到營業性澡堂去洗澡,這你可以想象出來;喜歡跟商人和神甫一起洗蒸氣浴。我的理想是徹底地永遠地變成一個七普特6 重的胖商人婆,她信什麽我信什麽。我的誌向是能進教堂虔誠地獻上一支蠟燭,真的。那時我的痛苦就結束啦。我也想在你們這兒治治病:春天流行天花時,我到育嬰堂給自己接種了牛痘。你不知道我那天多高興:我捐了十盧布給一些斯拉夫弟兄!......你沒有聽。知道嗎,你今天情緒很不好。”客人停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你昨天去找那個醫生來著......喂,你的身體怎樣?醫生對你說什麽啦?”

   “渾蛋!”伊萬罵了一句,拒絕回答。

   “可是你卻那麽聰明。你又罵人啦?我並不是出於關心,不過隨便問問吧了。好吧,你不必回答。現在風濕病又流行起來了......”

   “渾蛋。”伊萬又重複了一遍。

   “你總是重複一句話。我去年得了一場那麽重的風濕病,至今還記憶猶新哩。”

   “鬼也得風濕?”

   “怎麽會不得呢?我常常幻化成人形嘛。既然幻化,那就要接受幻化的後果。撒但sum et nihil humanum a me alienum puto 7。”

   “怎麽,怎麽?撒但sum et nihil humanum a me alienum ......鬼能說出這種話來,真是難能可貴!”

   “我很高興,終於使你滿意了。”

   “這不是拾我的牙慧。”伊萬忽然停下來,好像有些驚訝。“我腦袋裏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奇怪......”

   “C’est du nouveau n’est ce pas?  8這次我要采取誠實態度,給你解釋清楚。聽著:在夢裏,特別是在噩夢裏,由於胃功能失調或者其他什麽原因,人有時能看到那樣一些藝術性的夢境,那麽複雜的現實,那樣一些事件,甚至那樣一些錯綜複雜的事件——這些事件由複雜情節聯在一起,細節出人意料地清楚,從你們的最高尚的表現到西服砍肩上的紐扣,應有盡有,我對你發誓,連大作家列夫-托爾斯泰也編不出來;而且做這種夢的有時決不是作家,而完全是一些普通人、官吏、小品文作者、神甫......這方麵簡直值得研究:有位大臣甚至對我承認,說他的一些最好的主張都是他在睡夢中得到的。眼前也是這樣。我盡管是你的幻覺,可是像在噩夢裏一樣,我會說出一些獨到見解來,這些見解是你迄今為止沒有想到的,所以我決不是重複你的思想,可是我又隻不過是你的噩夢而已。”

   “胡說。你的目的是要我相信你是獨立存在的,而不是我的夢,可現在你自己證實你是我的夢。”

   “我的朋友,我今天使用的是一種特殊方法,我以後給你解釋清楚。等等,我方才講到哪兒啦?哦,我說我當時感冒了,不過不是在你們這兒,而是在那兒......”

   “那兒是哪兒?告訴我,你要在我這裏呆很久,不能離開嗎?”伊萬喊道,他幾乎絕望了。他不走動了,坐到沙發上,又把臂肘支到桌子上,兩手抱住頭。他從頭上把濕毛巾拿下來,懊惱地扔開了:顯然濕毛巾沒起作用。

   “你的神經紊亂了。”客人的神態極其隨便,但完全是友好的。“你甚至因為我會感冒而生我的氣,而這件事是極其自然地發生的。我當時要趕到彼得堡去參加一位想為丈夫謀得大臣官職的貴夫人舉辦的外交晚會。唉,燕尾服,白領帶,手套,可是天知道我當時在什麽地方,為了到你們地球上來,我必須飛越空間......當然這隻是瞬間的事,可是太陽光線到達地球還需要整整八分鍾呢,可是你想象一下,我穿的是燕尾服,砍肩是敞開的。鬼神是不怕冷的,可是幻化成人之後......一句話,我考慮不周就動身了,可在這空間裏,在這以太裏,在這大地上空的水9 裏那麽冷,不過這算什麽冷呢——已經不能稱為冷了,你想象一下,攝氏零下一百五十度!鄉下姑娘有一種惡作劇大家都知道:她們誘騙不了解情況的小夥子在攝氏零下三十度的嚴寒下用舌頭舔斧頭。舌頭馬上凍到斧頭上,這個傻瓜隻好血淋淋地撕掉舌頭上的一層皮。這還隻是零下三十度啊;零下一百五十度,隻要把一根手指往斧子上一貼,我想,那根手指大概就凍沒有了,假如那兒能找到斧頭的話......”

   “那兒能有斧頭嗎?”伊萬忽然心不在焉地嫌惡地打斷了他的話。伊萬極力反抗,不相信自己的夢幻,免得徹底瘋起來。

   “斧頭?”客人驚訝地反問道。

   “不錯,斧頭在那兒會怎樣呢?”伊萬忽然狂暴固執地喊著問道。

   “斧頭在空間會怎樣?Quelle idée! 10 要是離地球遠些的話,我想,它會圍繞地球轉起來,像衛星似的,盡管它自己並不知道為什麽。天文學家會算出它在水平線上的出沒時間。加楚克11 會把這時間載入曆書的,就是這樣。”

   “你蠢,蠢得要死!”伊萬任性地說。“扯得風趣些,否則我不聽啦。你想用你的真實性說服我,要我相信你是獨立存在的,可是我不相信你是獨立存在的!我不相信!”

   “我不是瞎扯,說的全是老實話。遺憾的是,老實話幾乎永遠也不會有風趣。我看你肯定在等我說一些偉大的可能還有壯麗的豪言壯語。很遺憾,我隻能提供我能提供的東西......”

   “別發議論啦,蠢驢!”

   “我哪兒能顧得上發什麽議論呢,我右邊半邊身子偏癱,呻吟還來不及呢。我去瞧過各種醫生,他們極會診斷,能把病講得清清楚楚,可就是不會治。我在這兒遇到了一個熱情的醫科大學生,他說:‘您要是死了,那就能完全弄清您是因什麽病死的啦!’他們的拿手好戲是打發病人去找專科醫生:他們說:‘我們隻能診斷,去找某專科醫生吧,他會治好您的病。’我對你說,從前那種能治各種病的醫生一個也沒有了,現在隻有專科醫生,而且還在報上大登廣告哩。你鼻子有病嗎,他們就讓你去巴黎,說那兒有個歐洲醫生專治鼻子。你到了巴黎,那個醫生檢查了你的鼻子,說:‘我隻能把你的右鼻孔治好,因為我不治左鼻孔——這不是我的專業。在我這兒治完之後,再請到維也納去,那兒有位專治左鼻孔的醫生。你有什麽辦法呢?我決定采用民間療法。有位德國醫生勸我到澡堂去用鹽拌蜂蜜擦身子,然後在蒸氣裏熏。我想多去一次澡堂也無妨,所以就去了:全身都弄髒了,可是卻毫無效果。絕望之餘,我就給米蘭的馬太伯爵寫了一封信,他寄來一本書和一些藥水,沒起作用。你想不到,是霍夫麥精把我治好了!我無意中買了些,喝了一杯半,就跳舞都可以啦,什麽病也沒有啦。我決定要在報上登一封感謝信,心裏充滿了感激之情嘛。可你想不到,又遇到了麻煩:沒有一家報社願意登。他們說:‘這麽做很反動,沒有人肯相信,le diable n’existe point  12。’他們建議我別署名。感謝信怎麽能不署名呢?我笑著對辦公室的人說:‘在我們這個時代信有上帝是反動,可我是鬼呀,相信有鬼是可以的。’他們說:‘我們理解,誰不信鬼呢,可是不行啊,會破壞報紙的傾向性的。用玩笑的形式如何?’我想,用玩笑的形式就沒有意思咯。就這樣,感謝信沒有能刊登出來。你信嗎,我為這件事甚至還耿耿於懷呢。像感激他人這種最美好的感情僅僅因為我的社會地位而禁止我公開發表。”

   “又發起議論來了!”伊萬生氣地說。

   “我怎麽敢呢,可總不能不偶爾訴訴苦吧。我是個飽受誹謗的人。你就無時無刻不說我蠢。這可以看出來你還年輕。我的朋友,問題不隻是在頭腦上!我生來就心地善良快活,‘也曾寫過各種鬧劇’13 。你好像把我完全當成白了頭發的赫列斯達科夫了。可我的遭遇要嚴峻得多。自古以來,我就被一項我永遠也理解不了的任命規定負責‘否定’,可我生性善良,根本不會否定。不行,非去否定不可,沒有否定,就不會有批評,而沒有《批評欄》,雜誌還算什麽雜誌?沒有批評,那就隻有‘歌頌’了。可是對生活來說,隻有‘歌頌’是不夠的,‘歌頌’必須經過懷疑之爐來熔煉,等等,諸如此類。不過,這些事,我不介入,不是我創造的,我也不負責任。唉,人們把我當成替罪羊,迫使我給批評欄寫稿;這樣,生活才得以存在。我們理解這出喜劇:例如我直截了當地要求消滅自己,可人家卻說:‘不行,你得活下去,因為沒有你,就什麽都沒有了。假如世界上萬事大吉,那就什麽事件也不會發生了。沒有你,就不會有任何事件,而事件是必須有的。’所以我就勉為其難,為的是要有事件發生。於是我就奉命創造不明智的事物。人們把這出喜劇當成嚴肅的事情,甚至連一些無疑聰明的人都這樣。這是他們的悲劇。而且他們當然還痛苦,可是......他們仍然生活著,生活在現實裏,而不是生活在幻想裏;因為痛苦也就是生活。沒有痛苦,生活裏會有什麽樂趣——一切都會變成一場無盡無休的祈禱:祈禱是神聖的,可是有些枯燥。那麽我呢?我痛苦,可是我沒有生活。我是不定方程式裏的X。我是生活的幻影,無始無終,甚至終於連自己叫什麽名字都忘了。你笑......不,你不是笑,你又生氣了。你總是生氣,你需要的隻是智慧,可我呢,我再對你重複一遍,我寧願放棄天上的生活和全部名銜榮譽,但求能化為一個七普特重的商人婆的心靈向上帝奉獻一支蠟燭。”

   “這麽說,你還不信上帝?”伊萬訕笑了一下。

   “怎麽對你說呢?你是認真想知道嗎?”

   “有上帝沒有?”伊萬又狂暴執拗地喊起來。

   “啊,這麽說,你是認真的咯?親愛的,我真不知道。我說的是大實話。”

   “你不知道,可你不是見過上帝嗎?不,你不是獨立存在的,你是,你不過是而已!你是廢物,你是我的幻覺!”

   “假如你願意的話,我跟你是信奉一種哲學的,這麽說比較公正。Je pense donc je suis 14 ,這我確鑿無疑地知道,其餘的,我周圍的一切,今世來世,上帝,甚至撒但自身——它們是獨立存在的,還隻不過是我的衍生物,是自古以來就單獨存在的的邏輯發展,在我看來還沒有得到證明......一句話,我得趕快中止,你好像馬上要跳起來跟我打架啦。”

   “最好講個什麽趣聞吧!”伊萬痛苦地說。

   “趣聞是有的,而且恰好切我們的話題,不過這不是趣聞,而是神話。你方才責難我不信上帝,說:‘看到了,卻不信。’不過,我的朋友,並不是隻我一人這樣,我們那兒全糊塗了,這全是你們的科學造成的。當隻有原子、五種感覺、四種元素的時候,尚可勉強對付過去。原子古代也有。可是當我們聽說你們這裏發現了‘化學分子’,還發現了‘原生質’,以及還發現了鬼知道什麽東西的時候,我們就喪失了自信。簡直亂成一團。主要的是迷信和流言蜚語;流言蜚語,我們那兒跟你們這兒一樣多,甚至比你們這兒還稍多一些,最後還出現了告密現象,我們也有一個廳15接受某種‘情報’。這種中世紀——我們的中世紀,不是你們的中世紀——的野蠻神話,連在我們那裏也無人相信,隻有七普特重的商人婆肯相信——這七普特重的商人婆也不是你們的,而是我們的。你們這裏有的一切,我們那裏全有;因為我們有交情,我才向你吐露這個秘密,盡管這是禁止外傳的。這是天堂的神話。據說你們地球上有個思想家和哲學家‘法律,良心,信仰,什麽都否定’16 ,主要是否定來世生活。他原以為死後隻是一片黑暗,什麽也沒有,可他死後卻發現來世的生活。他大為驚訝,十分生氣,說:‘這跟我的信仰是矛盾的。’於是那兒就為此審判了他......你瞧,請原諒,我這隻是講我聽來的趣聞,這不過是個神話......判他在黑暗中走完一千萬億公裏(我們那兒現在也采用國際公製),等他走完這一千萬億公裏以後,才為他打開天堂的門,寬恕他的一切......”

   “在你們那個世界,除了罰走一千萬億公裏以外,還有什麽處罰方法?”伊萬突然奇怪地活躍起來打斷了客人的話。

   “還有什麽處罰方法?哎呀,別問啦,以前什麽方法都有,現在越來越多地采用精神方麵的方法啦,如‘良心譴責’之類的無用辦法。這也是跟你們學的,‘通過教化敦厚民風’ 17 嘛。什麽人占便宜呢?隻有那些喪盡天良的人占便宜,因為良心譴責對他們無所謂——他們根本沒有良心。吃虧的是有良心和榮譽感的正經人...... 瞧,沒有準備好基礎、硬搬別人做法的改革,隻會帶來害處!古代的火刑更好些。話說那位被罰走一千萬億公裏的思想家站下看了看,橫著躺到路上,說:‘我不想走,我堅持原則不走!’俄國開明無神論者的心靈跟在魚肚子裏悶了三天三夜的先知約拿18  的心靈混到一起,這就是躺在路上的這位思想家的性格。”

   “他躺在什麽上?”

   “唉,大概那兒有東西可躺。你不笑嗎?”

   “好樣的!”伊萬喊了一聲,他仍然處在奇怪的活躍狀態。現在他已帶著出人意料的好奇心聽了。“怎麽,他現在也躺在那裏嗎?”

   “問題就在於他現在不躺了。他躺了一千來年,就站起來走了。”

   “真是蠢驢!”伊萬喊了一句,便神經質地哈哈大笑起來,他仍然好像在努力思考什麽。“永遠躺在那裏或者走一千萬億公裏,不是反正都一樣嗎?這不是要走十億年嗎?”

   “也許要多得多呢,可惜沒有鉛筆和紙,否則可以算出來。他早已走到了,趣聞也就是從這兒開始啦。”

   “他怎麽走到的?他從哪兒得到了十億年時間?”

   “你看什麽問題都是拿你們現在地球的觀點!你們現在的地球也許自身就重複存在十億次了;唉,衰亡,結冰,粉碎,化為基本元素,又是混沌,又是慧星,又是太陽,又是從太陽裏分出地球,——這就是發展嘛,也許要無限次地重複下去,總是一個樣子,絲毫不差。實在無聊透啦!”

   “那麽他走到以後結果怎樣?”

   “一給他打開天堂的門,他就進去了。沒過兩秒鍾——這是用懷表計算的(盡管我認為他的表揣在衣袋裏在路上一定早已化為構成它的元素了),——沒過兩秒鍾,他就喊道,為了這兩秒鍾,不僅可以走完一千萬億公裏,而且可以走完一千萬億公裏乘一千萬憶公裏,而且可以再乘上一千萬億次方!他大唱頌歌,誇大其詞,所以那些思想正派的人起初連手也不願伸給他。他們說他搖身一變就成了保守派,太快了。俄羅斯天性嘛。我再重複一遍:這是神話。當什麽買的,當什麽賣。我們那兒對所有這類問題還流行著這樣一些看法。”

   “我可把你抓住咯!”伊萬幾乎像孩子般高興地喊起來,好像他已徹底想起了什麽。“這個一千萬億年的故事是我自己編的!我當時十七歲,念中學......我把這個故事編出來,講給了一個同學聽,這同學姓科羅夫金,那是在莫斯科...... 這故事非常特別,我不可能是從別的地方摭拾的。我已把它忘了......現在我下意識地想了起來——是我自己想起來的,不是你對我講的!如同成千上萬件事物有時是下意識地想起來的,甚至在被押往刑場的路上......我是在夢裏想起來的。你就是這個夢!你是夢,你並不存在!”

   “根據你否定我的激烈勁兒,”客人笑著說,“我深信你是相信我的存在的。”

   “絲毫不!連百分之一也不信!”

   “可是千分之一是相信的。順勢療法用藥劑量最小,可是作用也許最強咧。老實承認你是相信的,哪怕是隻有萬分之一呢......”

   “一分鍾也沒有相信過!”伊萬狂暴地喊道。“不過我倒是願意相信你的!”他忽然奇怪地補充了一句。

   “哎!你還是承認啦!不過我心腸好,我在這裏也幫你一把。聽著:不是你抓住了我,是我抓住了你!我故意講一個你自己編的你已忘記的故事以使你徹底不相信我的獨立存在。”

   “胡說!你出現的目的是要我相信你是獨立存在的。”

   “正是這樣。可是猶疑不定,可是焦躁不安,可是信與不信的鬥爭——這對你這樣一個認真的人來說是非常痛苦的,真不如去上吊。我正是因為知道你有點兒相信我的獨立存在,我才給你講這個故事,使你徹底不相信我。我讓你在信與不信之間不斷徘徊,我這麽做有自己的目的。這是一種新方法:你完全不相信我的獨立存在之後,你馬上就會當麵說服我,要我相信我不是夢,而是實際存在的,我了解你呀。這樣,我就達到目的啦。我的目的是高尚的。我把一粒小小的信的種子撒到你心裏,這粒種子就會長成一棵橡樹——這麽大的一棵橡樹,你坐在上麵就會希望加入‘苦行修士和貞潔妻子’19  的行列;因為你偷偷地非常非常向往這一點,到荒漠用蝗蟲和野蜂蜜充饑20 ,用苦修拯救自己的靈魂!”

   “這麽說,你這個壞蛋是在為了拯救我的靈魂而努力咯?”

   “總需要有時候做件好事嘛。你在發火,你在發火,我看出來啦!”

   “小醜,你曾經引誘過那些在荒漠裏靠蝗蟲充饑、祈禱十七年、身上長滿苔蘚的苦行修士嗎?”

   “親愛的,我是隻做這種事情的。有這樣一個人,你會把這個世界和別的世界全忘掉,而去迷戀他,因為這塊寶石是很珍貴的,一顆這樣的心靈有時抵得上一整個星座——我們有自己的算術啊。對這樣一個人取得勝利是可貴的。其中有些人,真的,學識不比你差,盡管你不信:他們在同一瞬間能觀照那麽深沉的信仰與無信仰,真的,有時你覺得真是千鈞一發,稍有不慎,就會鬧個‘倒栽蔥’——像演員戈爾布諾夫21 說的。”

   “怎麽,碰了一鼻子灰離開了?”

   “我的朋友,”客人用教訓的口吻說,“碰了一鼻子灰總比把鼻子全丟了強,就像不久前一位得病的侯爵(準是專科醫生給他治的)在對他的神甫——一個耶穌會士——懺悔時說的。我在場——妙極了。他說:‘把我的鼻子還給我!’說罷,捶起胸膛來。神甫搪塞說:‘一切都會根據天命得到補償。可見的禍事有時可帶來極大的好處,盡管這好處是看不見的。既然嚴峻的命運使您失去了鼻子,那麽,您得到的好處呢就在於:今後一生便再沒有人敢說您碰了一鼻子灰啦。’‘尊敬的神甫,這不是安慰呀!’絕望的侯爵喊道,‘相反,每天碰一鼻子灰我都會欣喜若狂,假如我的鼻子會出現在它應在的位置的話!’‘我的孩子,’神甫歎了口氣,‘不能一下子把所有好處都得到啊,這已是埋怨上帝啦,上帝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也沒有忘記您;因為您既然像方才那樣喊願意一輩子碰一鼻子灰,那麽這裏就間接地滿足了您的願望:因為您失去了鼻子之後仍然是碰了一鼻子灰......”

   “呸,多蠢!”伊萬喊了一聲。

   “我的朋友,我隻是想使你開心,可是我發誓,這是真正的耶穌會士式的詭辯,我還發誓,事情跟我講的分毫不差。這件事是不久前發生的,也給我帶來許多麻煩。那個不幸的年輕人回到家裏,當夜開槍自殺了;我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直到最後一刻...... 至於耶穌會士接受懺悔的密室呢,那是我煩悶時刻最愛去開心的地方。我再給你講一件事,就是這幾天剛發生的。一個二十來歲的諾曼族金發女郎來找老神甫懺悔。容貌,身段,性格——簡直令人垂涎三尺。她彎身對著小孔悄悄地述說自己的罪孽。老神甫聽完,喊道:‘我的女兒,難道你又墮落了?O Sancta Maria 22 , 我聽到什麽啦:已經不是跟那個男人啦。你要胡鬧到什麽時候,怎麽不覺得羞恥!’女郎帶著滿臉悔恨的淚水答道:‘Ah mon père, ça lui fait tant de plaisir et à moi si peu de peine!’ 23 哎,你瞧回答得多好!我立即讓步:這是天性的呼喊,這可以說比貞潔還要好!我立即寬恕了她的罪過,剛轉身要走,又被迫回來了:我聽到老神甫對著小孔約她今晚幽會,這個老神甫本來是個信仰堅定的人,卻轉瞬墮落了!天性啊,天性占了上風!怎麽,又不高興,又要生氣?真不知道怎麽做才能得到你的歡心......”

   “離開我吧,你嘮嘮叨叨,像糾纏不休的噩夢叫我頭痛。”伊萬在自己的夢幻麵前無能為力,痛苦地呻吟道。“跟你在一起,我無聊,受不了,痛苦!我願出許多代價,假如能把你趕走的話!”

    “我再重複一遍,要節製自己的要求,別要求我做出‘全部偉大壯麗的事’來。你看到了,我們倆相處得多麽和諧。”客人懇切地說。“你真是生我的氣了,因為我出現在你麵前時身上沒有紅光,沒有雷鳴閃電伴隨,沒有被燒焦的翅膀,完全是一副平凡的樣子。你覺得受到了侮辱,首先是你的美感沒有得到滿足,其次是你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你會說:‘怎麽這麽一個寒磣鬼敢到我這樣一個偉大人物家裏來?’不,你身上有曾被別林斯基厲害嘲笑過的浪漫主義氣息。有什麽辦法呢,年輕人。剛才到你這兒來的時候,我曾想開玩笑變成一個在高加索任職的四級文官,燕尾服佩帶上獅子太陽勳章24 ,可是我實在害怕你會因為我沒有佩戴北極星或天狼星勳章而膽敢佩戴獅子太陽勳章揍我一頓。你總是說我蠢。可是,我的上帝,我的頭腦決不敢跟你相比。墨菲斯托菲裏斯去見浮士德的時候,介紹自己說他隻想幹壞事,可他幹的全是好事。25 這是他的事,隨他便好啦,可我呢完全相反。我也許是天下唯一一個熱愛真理、真誠希望與人為善的人。當在十字架上被釘死的耶穌胸中懷著被釘死在右邊十字架上的強盜的靈魂升天的時候,我恰好在場,基路伯26們的歌頌和六翼天使的雷鳴般歡呼震動著天空和宇宙。於是,我可以用一切聖物發誓,我也想加入這場大合唱,跟大家一起高唱頌歌。歌聲已要脫口而出......你知道,我這個人感情極其豐富,藝術感受力特強。可是健全的理性——我的天性中最不幸的特點——製止了我,使我沒有超出應有的界限,我錯過了那個瞬間!我當時想,假如我唱了頌歌,情況會怎樣呢?那時人世的一切都會熄滅,不會再發生任何事件了。僅僅因為職責和社會地位的關係,我就被迫窒息自己心中的美好願望,隻能與醜惡為伍。有人把行善的榮譽全攫取了,隻把作惡的命運留給了我。我不沽名釣譽,我不愛虛榮。為什麽世界上的生靈隻有我一個人命中注定要受到所有體麵人的詛咒甚至腳踢呢,是因為幻化成人就有時應當接受這樣的後果嗎?我知道這裏麵有秘密,可是沒有誰肯把這個秘密告訴我,大概是因為我知道了是怎麽回事以後會唱頌歌吧,那時必不可少的缺點馬上就會消失,全世界就會萬事大吉,隨之而來的,不言而喻,則是一切都完蛋,連報紙雜誌也不例外,因為那時誰還會訂閱它們呢。我知道,我早晚也得妥協,我要走完我的一千萬億公裏,弄清這個秘密。可是在這之前,我要忍辱負重履行職責:為了拯救一人,毀滅成千上萬人。例如,需要毀滅多少個心靈,需要毀掉多少好名聲,才造就出了一個虔誠的約伯27 來,當時為了他,我受到了多狠的挖苦啊!不,在秘密被揭露以前,對我來說,存在著兩個真理:一個是那裏的他們的我尚一無所知的真理,另一個是我自己的真理。還不知道哪個真理更強呢......你睡啦?”

   “當然啦。”伊萬惡狠狠地呻吟說。“我天性裏曾經有過的一切愚蠢的東西,你又作為一種新東西呈獻給我,其實這些東西我早已反複品味過,早已作為廢物拋棄了。”

   “這也沒能討得到你的歡心!我甚至想用文學的敘述手法取悅於你呢:天上大唱頌歌的場麵,我講得不錯吧?接著又用起來海涅的諷刺語調,對吧?”

   “不,我從來沒有做過像你這樣的奴才!為什麽我的心靈會產生出你這樣的奴才來呢?”

   “我的朋友,我認識一位極美好、極可愛的俄國少爺;他是個年輕的思想家,極愛文學藝術,寫了一部頗有希望獲得成功的長詩,長詩的名字叫《異端裁判所大法官》...... 我指的就是此人!”

   “我禁止你談《異端裁判所大法官》。”伊萬羞得滿臉通紅喊道。

   “那麽《災變》28 呢?記得吧?這也是一部長詩呢!”

   “住嘴,要不我打死你!”

   “你這是要打死我嗎?且慢,請原諒,我有話要說。我來的目的就是要使自己享受這種樂趣呢。哦,我喜歡我的這些熱情、年輕、渴望生活的朋友們的幻想!你去年春天準備來這裏的時候曾斷定:‘那兒是些新人,他們決定要破壞一切,然後從吃人開始新生活。蠢人,沒有問問我!在我看來,什麽也不用破壞,隻要破壞人類心裏對上帝的信念就夠了,——必須先抓這一點!必須從這兒,從這兒開始——哦,這些什麽也不懂的睜眼瞎子們!如果人類每人都放棄信仰上帝(我相信這個時期會同地質時期平行完成的),那就用不著人吃人,原先的世界觀,主要的是原先的道德就會自行崩潰,新的一切就會到來。人們聯合起來,以便從生活裏攫取生活所能提供的一切,不過他們必定隻是追求現世的幸福和歡樂。人在精神上變得跟上帝、跟提坦29 一樣雄偉傲岸,於是人就成上帝。人將靠自己的意誌和科學時時刻刻沒有節製地戰勝自然界,從而將時時刻刻感受到高度的幸福,這種幸福將代替他從前對天國幸福的向往。每個人都將知道他將徹底死亡,不會複活,因而便像上帝一樣高傲安詳地接受死亡。他從高傲的心路出發能夠理解毫無必要抱怨人生短暫,能夠愛自己的弟兄而不要求報償。愛將符合短暫人生的要求,但是一旦意識到愛的短暫,愛的火便將燃燒得更加猛烈,不像從前,因為向往來世無限的愛而使愛的力量渙散。’......等等,諸如此類。妙極啦!”

   伊萬坐在那裏,兩手捂著耳朵,眼睛看著地,可是他全身開始哆嗦起來。客人繼續說:

   “我的年輕的思想家以為現在問題在於:這個時期是否有一天會到來?如果會到來的話,那就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人類將徹底走上正軌。可是由於根深蒂固的愚蠢,人類一千年也未必能走上正軌,所以目前任何已認識到真理的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根據新的原則安排生活。在這個意義上說,他‘可以為所欲為’。另外,即使這個時期永遠不會到來,可是既然上帝和永生不存在,新人便可以成為上帝,哪怕全世界隻有一個人呢,而且需要的時候,他當然會帶著新頭銜心情輕鬆地跨過原先為作為奴隸的人而設置的道德藩籬。對上帝是不存在法律的!他做的事情都是神聖的!我做什麽都是對的.....‘可以為所欲為’,這就夠啦!這一切都好極了;不過既然想騙人,幹嗎還要打著真理的旗號?不過這就是我們當代的俄國人:不打真理的旗號,連騙人都不敢,他們那麽愛真理......”

   客人滔滔不絕地說著,顯然已為自己的雄辯所陶醉,他不斷提高嗓門,時而嘲笑地看看主人。可是他未能講完。伊萬忽然抓起桌子上的茶杯用力向他這個演說家擲去。

   “啊,mais c’est bête enfin! 30 ”客人喊了一聲,從沙發上跳起來,用手指撣掉濺到身上的茶水。“我想起路德扔墨水瓶打鬼的故事31來咯。你自己認為我是夢,卻向夢擲茶杯!這簡直是女人的做法!我本來就懷疑你捂耳朵是裝樣子,而實際是在聽......”

   忽然傳來有人從院裏不斷用力敲窗戶的聲音。伊萬急忙從沙發上站起來。

   “聽到啦,最好去開門。”客人喊道。“這是你弟弟阿廖沙,給你帶來了最意想不到的有趣消息,我向你保證!”

   “住嘴,騙子,你不說,我也知道是阿廖沙,我預感到了,他當然不會無緣無故地來,當然是帶來‘消息’!......”伊萬狂怒地喊道。

   “給他開門去,開門去!外麵刮暴風雪,他是你的弟弟嘛。Monsieur, sait-il le temps qu’il fait? C’est à ne pas mettre un chien dehors... 32”

   敲窗聲在繼續。伊萬想奔到窗戶前麵去。可是他的手腳好像忽然被什麽東西捆住了。他用盡力氣想掙脫,可是徒勞。敲窗聲越來越急,越來越大。束縛終於掙脫,伊萬從沙發上跳起來。他奇怪地環顧著周圍。兩支蠟燭已快燒完,他方才擲向客人的茶杯仍然擺在他麵前的桌子上,對麵沙發上空無一人。敲窗聲盡管仍在繼續,可是並沒有像他剛才在夢中所感到的那麽大,相反倒是很輕的。

   “這不是夢!不,我發誓,這不是夢,剛才一切都真實發生過!”伊萬喊完,奔到窗前,打開氣窗。

   “阿廖沙,我不是說過不叫你來嗎!”他凶狠地對弟弟喊道。“三言兩語:你有什麽事?三言兩語,聽到啦?”

   “一小時前,斯梅爾佳科夫吊死了。”阿廖沙在院裏答道。

   “到門口去,我馬上給你開門去。”伊萬說完就去給阿廖沙開門去了。

 

 

 

附注:

1. “年近半百”(法文)。

2.多馬相信基督事見《聖經-約翰福音》第20章第24—29節。

3. 這好極啦(法文)。

4.這高尚,這極好(法文)。

5. 這是騎士風度(法文)。

6. 俄重量單位,一普特約合16.38公斤。

7. 我是撒但,人類的一切我都不陌生(拉丁文)。這是從古羅馬喜劇作家泰倫提烏斯(約前185—前159)的喜劇《自責者》第1幕第1場的一句台詞演化來的。

8. 這新鮮,不是嗎?(法文)

9. 《聖經?創世記》裏說上帝創造天地時命令:“‘在眾水之間要有穹蒼,把水上下分開,’一切就照著他的命令完成。於是上帝創造了穹蒼,把水上下分開。他稱穹蒼為‘天空’。”

10. 什麽思想啊!(法文)

11.加楚克(1832­—1891) 在莫斯科出版《加楚克報》(1876—1890)和具有每周附刊的來年《教曆》。

12.現在已沒有鬼了(法文)。

13.果戈理喜劇《欽差大臣》第3幕第6場中赫列斯達科夫的一句台詞。

14.我思故我在(法文)。法國哲學家笛卡爾(1596—1650)名句,見其著作《方法談》(1637)。

15.暗指沙皇的特務機構第三廳。

16.這是格裏鮑耶陀夫的喜劇《智慧的痛苦》第四幕第四場列皮季洛夫的台詞。

17.隨著科學、藝術、技藝的發展,民風能否漸趨敦厚,這個問題曾使18世紀法國啟蒙主義者極感興趣,跟盧梭不同,伏爾泰對這個問題作了肯定的回答。

18.事見《舊約-約拿書》。

19.引用普希金1836年寫的短詩《苦行修士和貞潔妻子......》第一句。

20.聖經說施洗者約翰曾在荒漠用蝗蟲和野蜂蜜充饑。

21.戈爾布諾夫(1831—1896) 演員,作家,天才的即興故事講述者,同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交往。

22.哦,聖母馬利亞(拉丁文)。

23.啊,神甫,這使他得到那麽大的快樂,而我卻不費多少力氣!(法文)

24.係波斯(今伊朗)勳章,有時授予在高加索任職的俄國官員。下文的‘北極星’暗示赫爾岑在國外出版的雜誌《北極星》;‘天狼星’暗示伏爾泰的哲理小說《米克洛美加斯》中的主人公,二者均為革命家和叛逆者的象征。

25.見歌德詩劇《浮士德》《書齋》。這句台詞:“我是力的一部分,希望的永遠是壞事,而做的卻是好事.......”

26.九級天使中的第二級,司智慧。

27.約伯喪失了所有子女和財產,而且又患上令人厭惡的疾病,但他對上帝的信仰堅定不移。事見《舊約-約伯記》。

28.災變本為一地質學名詞,指地球上發生的災難性變化,如陸地上升,洪水泛濫,物種毀滅,等等。據說陀氏這裏是受了法國哲學家和曆史學家勒南(1823-1892)《耶穌生平》的啟發。

29.提坦 希臘神話中天神烏拉諾斯和地神該亞的子女,共十二人,多數反對宙斯,失敗後被囚禁於冥界。

30.啊,不過這實在太蠢啦!(法文)

31.16世紀德國宗教改革領袖路德(1483—1546)相信鬼的存在。傳說鬼妨礙他翻譯聖經,他便用墨水瓶打鬼。

32.先生,你知道外麵是什麽天氣嗎?這樣的天氣,連狗都不往屋外趕呢......(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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