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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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伊萬 ·五

(2016-07-23 14:52:43) 下一個

                         五、不是你,不是你!

 

   在去找伊萬的路上,他必須經過卡佳的住宅。窗上有燈光。他忽然停下來,決定進去。他已有一星期沒有看到卡佳了。不過他現在猛然想起來,伊萬可能在她這裏,特別是在明天這樣一天的前夜。叫開門,上了樓梯,在昏暗的中國燈籠光裏他看到從樓上下來了一個人,走到近前才看出正是二哥伊萬。他當然是剛離開卡佳。

   “哎呀,是你。”伊萬冷淡地說。“好吧,再見。你是找她嗎?”

   “不錯。”

   “我看不去為好,她現在正‘激動’呢。你會使她的情緒更壞。”

   “不會,不會!”樓上門一下子開了,忽然傳來一個聲音。“阿廖沙先生,您從他那兒來嗎?”

   “不錯,我到他那兒去過。”

   “沒有讓你捎什麽話給我嗎?請進來,阿廖沙;伊萬先生,您也一定一定回來。聽到啦!”

   卡佳的語氣裏含有一種命令的意味,伊萬稍稍猶豫了一下,就決定跟阿廖沙一起回到樓上去。

   “她偷聽了!”他氣惱地咕噥了一句。可是阿廖沙沒有聽清他說什麽。

   “請允許我穿著大衣吧。”伊萬進大廳時說。“我也不坐了。我最多呆一分鍾。”

   “請坐,阿廖沙先生。”卡佳說,她自己仍然站在那裏。她的容貌這段時間變化很小,可是暗色的眼睛卻閃著凶狠的光。阿廖沙後來回憶說他覺得那一刻她異常美麗。

   “他讓你轉告我什麽?”

   “隻有一件事,”阿廖沙看著她的臉說,“就是請您饒恕自己,不要在法庭上講......”他有些猶豫,“你們倆之間......第一次見麵...... 在那個城市......”

   “啊,這是為那些錢磕頭的事!”她苦笑了一下,接過話茬說。“怎麽,他是為自己擔心,還是為我擔心?他要我饒恕——饒恕誰?饒恕他還是饒恕我自己?阿廖沙先生,請說。”

   阿廖沙凝神看了看她,努力理解她的意思。

   “也饒恕你自己,也饒恕他。”阿廖沙輕輕地說。

   “瞧瞧。”她有些凶狠地說完,臉忽然紅了。“您還不了解我呀,阿廖沙先生,”她威嚴地說,“也許我也還不了解自己。也許明天審完我以後,您會想用腳踩我呢。”

   “您會誠實作證的。”阿廖沙說。“需要的就是這個呀。”

   “女人常常是不誠實的。”她咬牙切齒地說。“一小時前我還想我怕觸到這個惡棍......像怕觸到一條毒蛇......可是,不是這樣,他對我來說還是一個人!人是他殺的嗎?是他嗎?”她忽然對著伊萬歇斯底裏地喊道。阿廖沙馬上明白:這個問題,也許他進來之前一分鍾她已對伊萬提過,而且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一百次了,結果以爭吵結束。

   “我到斯梅爾佳科夫那兒去過......是你要我相信他是凶手。我隻相信你的話!”她仍然對著伊萬繼續說。伊萬勉強笑了笑。阿廖沙聽到她稱伊萬“你”哆嗦了一下,他沒有想到他們的關係會發展到這種程度。

   “不過夠啦。”伊萬激烈地說。“我走啦。明天來。”說完就出了房間,直奔樓梯走去。卡佳用命令的手勢抓住阿廖沙的兩手。

   “跟他去!追上他!一分鍾也別離開他。”她快速地低聲說。“他精神失常了。您不知道他精神失常了?他是熱病,神經性熱病!這是醫生告訴我的。去吧,去追他......”

   阿廖沙立即起來去追伊萬。伊萬還沒有走出五十步去。

   “你幹什麽?”伊萬猛然轉身看到阿廖沙在追他,便問道。“是她吩咐你來追我,因為我是瘋子。我都背會啦。”他氣惱地補充了一句。

   “她當然錯啦,可是她說你有病是對的。”阿廖沙說。“我方才在她那兒看過你的臉:你一臉病容,很嚴重,伊萬!”

   伊萬沒有停下來,繼續走著。阿廖沙跟著他。

   “阿廖沙,你知道人怎麽瘋嗎?”伊萬忽然用非常輕柔的毫不氣惱的語氣問道,從他的語氣裏可以聽出一種最天真的好奇心來。

   “不,不知道。我以為瘋有許多類型。”

   “自己能夠觀察自己在變瘋嗎?”

   “我想在這種情況下不能清楚地觀察自己。”阿廖沙感到奇怪地答道。伊萬沉默了半分鍾。

   “假如你想跟我談話,那就請你換個話題。”他忽然說。

   “啊,免得忘了,這是給你的一封信。”阿廖沙小心翼翼地說完,從衣袋裏把麗莎的信掏出來遞給他。他們這時恰好走到路燈下麵。伊萬立即認出了筆體。

   “啊,這是那個小惡魔來的!”他凶狠地笑起來,沒拆就把信撕成幾塊朝風裏扔去。碎片被風刮走了。

   “好像還不到十六歲吧,就自薦!”他輕蔑地說完又沿著大街走起來。

   “怎麽自薦?”阿廖沙問。

   “自然是像淫蕩女人那樣自薦咯。”

   “你怎麽啦,伊萬,怎麽能這麽說?”阿廖沙傷心地熱烈地為麗莎打起抱不平來。“她還是個孩子嘛,你欺侮一個孩子!她有病,病得很厲害,可能她也要瘋了......我不能不轉交她的信......相反,我想聽到你的看法......以便救她。”

   “你從我這裏什麽也聽不到。如果她是孩子的話,可我並不是她的保姆。住嘴,阿廖沙。別談這個啦。這一點,我連想也不想。”

   他倆又沉默了約一分鍾。

   “她現在要徹夜祈禱聖母指點她明天在法庭上如何做啦。”伊萬忽然氣呼呼地又說起來。

   “你......你是說卡佳小姐嗎?”

   “不錯。她會成為米佳的拯救者呢,還是會成為他的毀滅者?她祈禱是希望得到啟示。你瞧,她現在還不知道怎麽做呢,還沒準備好呢。她也是把我當成保姆啦,想要我侍弄她!”

   “卡佳小姐是愛你的,二哥。”阿廖沙悶悶不樂地說。

   “可能。不過我對她沒有興趣。”

   “她痛苦呢。你為什麽對她說......有時......那麽一些話,使她抱有希望?”阿廖沙小心翼翼地繼續責備著。“我知道你常給她希望嘛,請原諒我這麽說。”他補充了一句。

   “我不能老實采取行動,跟她一刀兩斷,直截了當告訴她呀。”伊萬氣惱地說。“必須等對凶手判決以後。要是我現在跟她一刀兩斷的話,她為了報複我,明天在法庭上就會把這個壞蛋毀掉,因為她恨他,而且她知道自己恨他。她一直在欺騙、欺騙,不斷地欺騙!現在我還沒有跟她一刀兩斷,她還抱著希望,不會毀掉這個惡棍,因為她知道我在救他。等這可詛咒的判決宣布以後再說!”

   “凶手”“惡棍”之類字眼,阿廖沙聽了,心裏作痛。

   “她有什麽辦法能毀掉大哥呢?”他琢磨著伊萬的話問道。“她提出什麽證據來能一下子毀掉米佳?”

   “你還不知道哩。她手裏有一份文件,米佳親筆寫的,能夠像數學一般準確地證明父親是米佳殺的。”

   “這不可能!”阿廖沙喊起來。

   “怎麽不可能!我親眼見過。”

   “不可能有這樣的文件!”阿廖沙激動地重複了一遍。“不可能有,因為凶手不是他。父親不是他殺的,不是他!”

   伊萬忽然站下來。

   “您認為凶手是誰?”他有些顯得冰冷地問道,在他的疑問語氣裏甚至可以聽出一種傲慢的意味來。

   “你自己知道是誰。”阿廖沙輕輕地但語氣肯定地說。他喘起來。

   “誰?又瞎猜是瘋子、白癡、癲癇患者,是斯梅爾佳科夫?”

   阿廖沙忽然覺得渾身哆嗦起來。

   “你自己知道是誰。”他無力地冒出了一句。

   “是誰,是誰?”伊萬幾乎狂喊起來。克製的態度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隻知道一點,”阿廖沙仍然用幾乎耳語般的聲音說,“殺死父親的不是你。”

   “‘不是你’是什麽意思?”伊萬驚得目瞪口呆。

   “父親不是你殺的,不是你!”阿廖沙斬釘截鐵地重複說。

   沉默延續了半分鍾。

   “我自己知道不是我,你是說胡話吧?”伊萬臉色煞白,勉強笑了一下說。他的目光似乎要把阿廖沙刺透。他倆又在路燈下站住了。

   “不是,伊萬,你有好幾次說凶手是你。”

   “我什麽時候說過?......我在莫斯科...... 我什麽時候說過?”伊萬完全不知所措地說。

   “你在這可怕的兩個月裏獨處的時候說過許多次。”阿廖沙一字一字地清楚地說,他的聲音仍然那麽輕。可是他說話的神態卻好像是不由自主,不是自覺自願的,似乎服從著某種不可違抗的命令。“你指責自己,對自己承認凶手不是別人,而是你。可是殺人的不是你,你錯了,凶手不是你,聽清啦,不是你!是上帝打發我來對你說這話的。”

   他倆都沉默起來。這次沉默延續了漫長的整整一秒鍾。兩人站在那裏,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兩人的臉色都煞白。伊萬忽然渾身哆嗦起來,緊緊抓住阿廖沙的肩膀。

   “你到我的住處去過!”他惡狠狠地低聲說。“夜裏他來的時候你在場......老實說......你看到他啦,看到啦?”

   “你說的是誰......是米佳嗎?”阿廖沙疑惑地問。

   “不是他,讓這個惡棍見鬼去!”伊萬狂喊起來。“你真不知道他到我這裏來?你是怎麽知道的,說!”

   “是誰?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阿廖沙低聲說,他已感到吃驚了。

   “不,你知道......否則你怎麽會......你不可能不知道......”

   他好像忽然控製住了自己。他站在那裏似乎在思考什麽。一絲奇怪的微笑扭曲了他的嘴唇。

   “二哥,”阿廖沙用顫抖的聲音又開始說起來。“我對你講這話,是因為你相信我的話,我知道這一點。我這話是對你一生說的:不是你!聽清啦,是對你一生說的。這是上帝啟示我說的,盡管從此刻起你將永遠恨我......”

   不過伊萬看來已完全控製住了自己。

   “阿廖沙先生,”他帶著冰冷的笑容說,“我忍受不了先知和癲癇患者,尤其是忍受不了上帝的使者。這一點,您是太清楚了。從此刻起,我跟您斷絕來往,而且好像是永遠這樣了。請就在這個十字路口馬上離開我。而且您回家正是走這條胡同。請特別當心,今天千萬不要到我這兒來!聽清啦?”

   他轉身邁起堅定的步伐照直走去,沒有回頭。

   “二哥,”阿廖沙隨後喊道,“要是今天發生什麽事的話,要先想想我!......”

   伊萬沒有回應。阿廖沙站在十字路口路燈下麵,等伊萬完全消失在黑影裏才轉身沿著胡同慢慢朝自己的住處走去。他和伊萬各自租了一套住宅,誰也不願住在父親留下的空房子裏。阿廖沙在一家小市民家裏租了一個房間;伊萬住處離他相當遠,伊萬租的是一個富裕官吏遺孀公館裏的廂房。整座廂房裏隻有一個老女傭,這個女傭又老又聾,全身患關節炎,晚六點睡覺,早六點起床。伊萬這兩個月對女傭要求極其馬虎,馬虎到令人奇怪的程度,很喜歡一人獨處,連自己起居占用的房間都是他自己收拾。住處的其他房間,他連進去都很少進去。走到大門口,抓起門鈴繩,但卻沒有拽。他感到渾身還氣得直哆嗦。他忽然扔下門鈴繩,唾了一口,轉回身去,朝相反方向的城市另一端快步走去。在離他的住處兩俄裏遠的城市的另一端有一座歪歪斜斜的小木房,費奧多爾以前的鄰居瑪麗亞現在就住在這裏——她以前常到費奧多爾的廚房裏要菜湯,斯梅佳科夫當時常給她唱歌彈吉他。她把原先的房子賣了,現在跟媽媽住在這幾乎像農舍一樣的小木房裏。身染重病、奄奄一息的斯梅爾佳科夫自從費奧多爾死後便同她們母女住在一起。現在伊萬在一種突如其來的不可遏製的想法驅使下正是要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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