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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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伊萬 ·四

(2016-07-23 11:54:04) 下一個

                            四、頌歌和秘密

 

   阿廖沙拽監獄門鈴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十一月的白晝本來就不長)。天色甚至已黑了。不過阿廖沙知道會毫無障礙地放他進去看米佳的。所有這一切在我們這座小城裏跟其他各地一樣。預審全部結束以後,起初親屬以及某些人會見米佳當然要受到一些必不可少的限製,可是後來呢,不能說這些限製放鬆了,但是對來看米佳的某些人起碼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些例外。有時跟米佳在指定房間見麵甚至幾乎無人監視。不過受到這種例外待遇的人為數不多:總共隻有格魯申卡、阿廖沙和拉基京三人。不過格魯申卡是警察局長馬卡羅夫親自關照過的。老頭子總覺得在莫克羅耶對她喊過對不起她。後來了解了全部情況,他完全改變了對她的看法。說來也怪:他盡管對米佳的罪行深信不疑,可是米佳被監禁以後,他對米佳的看法也越來越和善了:“他的心也許是好的,可是酗酒胡鬧把自己毀了!”原先的深惡痛絕在他心裏被某種憐憫代替了。至於阿廖沙呢,局長很喜歡他,早就跟他認識。後來非常頻繁地來看米佳的拉基京,則是局長家的兩位小姐最親近的熟人之一,每天在她們那裏廝混。典獄長呢,盡管忠於職守,但卻是個和善的老人,況且拉基京還在他家教家館呢。阿廖沙也是典獄長特別喜歡的老相識,典獄長喜歡跟他談談“深奧問題”。對伊萬呢,典獄長不能說是尊敬他,倒有些怕他,主要的是怕他的議論,盡管他自己就是一個大哲學家,自然他是“無師自通的”。可是對阿廖沙呢,典獄長卻有一種無法遏製的好感。近一年來,老人恰好在研究外典1  ,經常對其這位年輕的朋友談自己的印象。以前他甚至常到修道院去跟他和修士司祭們討論,一討論就是幾個小時。一句話,阿廖沙即使遲到了,隻要找到典獄長,問題就會迎刃而解。況且所有看守都對阿廖沙前來探監已習以為常。崗哨當然不肯為難,隻要有上司的許可便可以。米佳呢,隻要通知他,他就離開牢房到指定會麵的地點。阿廖沙進入會麵的房間,遇到了拉基京正要離開米佳出來。他倆說話的聲音都很大。米佳送他的時候不知笑什麽,拉基京好像在嘟囔。拉基京近來尤其不喜歡跟阿廖沙見麵,幾乎不跟他說話,連點個頭都很勉強。眼前他一看見阿廖沙進來便特別皺起了眉頭,把視線移向別處,好像在全神貫注地係皮領大衣的扣子。係好扣子以後就立即去找自己的傘。

   “別把自己的什麽東西忘了拿。”他咕噥了一句,說這話的唯一原因是必須說句話。

   “也別忘了拿別人的什麽東西!”米佳說了句俏皮話,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拉基京立即發起火來。

   “把這條經驗留著向你們卡拉馬佐夫家的人推薦吧——你們這些農奴製度的餘孽,而不是向我拉基京推薦!”他忽然喊了一句,渾身氣得哆嗦起來。

   “你怎麽啦?我開玩笑嘛!”米佳喊道。“呸,見鬼!他們全都這樣。”他對阿廖沙說,同時向迅速離去的拉基京擺了擺頭。“方才坐在這裏還有說有笑的,現在卻忽然發起火來!他連個頭也沒跟你點,怎麽,你們徹底吵翻了?你怎麽來的這麽晚?我不是等你,是渴盼你,渴盼了一上午。喂,沒有關係!我們可以彌補。”

   “他為什麽到你這兒來得這麽頻繁?你跟他交上朋友了,是嗎?”阿廖沙用頭指著拉基京離去的門問道。

   “跟拉基京交朋友?不,不能這麽說。他是什麽東西,一頭豬!他認為我是......壞蛋。還不懂得開玩笑——這就是他這種人的主要特點。他們永遠也不會懂得開玩笑。他們的心靈是枯燥的,平庸而且枯燥,就像我當初剛進監獄看著監獄的牆那樣。不過卻是個聰明人,聰明!唉,阿廖沙,我的腦袋現在完了!”

   他坐到長凳上,要阿廖沙並排坐下。

   “明天開庭。怎麽,你真絲毫不抱什麽希望啦,大哥?”阿廖沙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說什麽?”米佳有些精神恍惚地看了他一眼。“啊,你說要開庭了。唉,去它的!到目前為止,我淨跟你談些雞毛蒜皮的事,淨談法庭啦,對最主要的問題卻沒有談。不錯,明天開庭,不過我說我的腦袋完了可跟開庭沒有關係。腦袋沒有完,是腦袋裏裝的東西完了。你幹嗎用批評的神色看我?”

   “你這是指什麽說的?”

   “思想,思想,就是指的這個!倫理學是什麽意思?”

   “倫理學?”阿廖沙驚奇地問道。

   “不錯,大概是一門什麽科學吧?”

   “是的,有這麽一門科學......不過......老實說,我講不清楚是什麽科學。”

   “拉基京知道。拉基京知道很多,真見鬼!可他不想當修士。他準備到彼得堡去。他說要去進雜誌社當評論家,而且要帶上崇高的傾向性。這沒有什麽,也許會帶來益處,爬上去。咳,他們都是向上爬的能手!讓倫理學見鬼去吧!我算完了,阿廖沙,你是篤信上帝的人!我最喜歡你啦。看見你,我就心情激動。卡爾-貝爾納是什麽人?”

   “卡爾-貝爾納?”阿廖沙又驚奇起來。

   “不是卡爾-貝爾納,說錯了,是克勞德-貝爾納2 。他是什麽人?搞化學的嗎?”

   “大概是個科學家,”阿廖沙答道,“不過,我老實承認,關於他,我也說不出來許多,隻聽說過他是科學家,可是研究什麽的,卻不知道。”

   “真見鬼,我也不知道。”米佳罵了一句。“大概是個壞蛋,全是壞蛋。可拉基京卻鑽空子。拉基京鑽空子,貝爾納也鑽空子。唉,這些貝爾納們!他們真是繁殖得太多啦!”

   “你怎麽啦?”阿廖沙追問道。

   “他想寫一篇關於我、關於我的案件的論文,以便在著作界嶄露頭角。因此他常來對我解釋。他想帶某種傾向性。他說:‘他不能不殺人,因為受到了環境的腐蝕。’諸如此類。他對我解釋。他說將帶上社會主義色彩。咳,去他的,帶色彩就帶色彩,我反正無所謂。他不喜歡伊萬,恨他,對你也不好。不過我並沒有趕他,因為他是個聰明人,不過很自負。我方才對他說:‘卡拉馬佐夫家的人不是壞蛋,是哲學家,因為所有真正的俄國人都是哲學家,而你盡管學習過,可不是哲學家,你臭氣熏天。’他冷笑。我對他說:關於思想non est dispudandum 3 。這俏皮話好嗎?起碼我賣弄了一下拉丁文知識。”米佳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你為什麽說自己完了?你方才為什麽這麽說?”阿廖沙打斷他的話問道。

   “為什麽說自己完了?嗯!就實質說......假如從整體上說的話——我舍不得上帝呀,就是這麽回事!”

   “舍不得上帝是什麽意思?”

   “你想象一下:在神經裏,在腦袋裏,也就是說,在大腦裏有些神經(去它們的!)......有那麽些小尾巴,這些神經有些小尾巴,唉,它們在那裏一顫動......也就是說,你瞧,我用眼一看什麽,就這樣,它們這些小尾巴就顫動......它們一顫動,就出現形象,不是馬上出現,而是經過一個瞬間,約莫一秒鍾,就似乎出現一個因素,不,不是因素——去它媽的因素,是形象,也就是物件或者事件,真見鬼,所以我就能觀察,然後接著思考......因為有這些小尾巴,而不是因為我有心靈,不是因為我是上帝按自己的形象創造出來的。這都是胡說八道。弟弟,這是昨天拉基京給我講的。我當時覺得就像被火燙了一下。阿廖沙,這科學是了不起的!新的人要出現啦,我理解這點...... 可我仍然舍不得上帝!”

   “這也好嘛。”阿廖沙說。

   “能舍得上帝嗎?化學呀,老弟,化學。沒有辦法,神甫大人,請躲開點兒,化學來啦!拉基京是不愛上帝的,哎喲,他不愛上帝!這是他們所有人的最大的通病!可是他們掩蓋著。撒謊。裝假。我問他:‘您將在評論部貫徹這種思想嗎?’他笑著說:‘顯然是不會允許的。’我問:‘那麽人怎麽辦呢?沒有上帝,沒有來世,人怎麽辦?這就是說,現在可以為所欲為,什麽事都可以做咯?’他笑著說:‘難道您不知道?’他說:‘聰明人可以為所欲為,聰明人善於撈好處,可你殺了人,解脫不了,就得在監獄受罪啦!’這是他對我說的。真是一頭蠢豬!要是從前,我早把他抓起來扔出去啦,可現在我聽他講。他有許多話也有道理。文章也寫得有才氣。約莫一星期前,他開始給我讀一篇論文,我把其中的三行特意抄了下來,等等,在這兒。”

   米佳急忙從坎肩兜兒裏掏出來一張紙片讀道:

   “‘要解決這個問題,首先必須把自己的全部個性同自己所處的現實結合起來考察。’你明白是什麽意思嗎?”

   “不,不明白。”阿廖沙說。

   他好奇地打量著米佳,聽他說。

   “我也不明白。晦澀,模糊,可是有才氣。他說:‘現在都這麽寫,因為環境就是這樣。’他們害怕環境。這個壞蛋還寫詩呢,寫詩歌頌霍赫拉科娃的小腳,哈哈哈!”

   “我聽說過。”阿廖沙說。

   “聽說啦?你聽到過這首歪詩嗎?”

   “沒有。”

   “我這兒有,我給你讀讀。你不知道,我沒有對你講過,這兒有一段故事呢。這個壞蛋!三個星期前他想氣我,他說:‘你這個糊塗蟲,為了三千盧布惹了麻煩,可我要撈他十五萬盧布,娶個寡婦,在彼得堡買一座大樓。’他說他在勾引霍赫拉科娃。霍赫拉科娃從年輕時就不聰明,到了四十歲的時候簡直糊塗起來了。他說:‘她很多情,我就從這兒下手。跟她結婚,把她帶到彼得堡去,在那兒創辦一家報紙。’真是垂涎三尺,不過不是對霍赫拉科娃,而是對那十五萬。他叫我相信他會成功,一直想叫我相信。他每天都來告訴我說:上鉤啦。喜氣洋洋的。可恰在此時他卻被趕出來了:佩爾霍京占了上風,好樣的!真想吻吻這個糊塗婆娘,以表彰她把拉基京趕走!這首歪詩是他得意的時候寫的。他說:‘我第一次玷汙自己的手來寫詩,為了引誘她嘛,為了有益的事業嘛。從這個糊塗婆娘手裏拿到錢好去造福公民們哪。’他們幹什麽卑鄙勾當都打著造福公民的幌子!他說:‘畢竟比你的普希金寫得好,因為在逗笑的打油詩裏我也塞進了公民的悲哀嘛。’他說的關於普希金的話,我能理解。假如一個真有才能的人,竟隻寫女人的小腳,當然該批評!他為自己的歪詩自豪得不得了!自負,他們都自負!《祝伊人小腳早日康複》——這是他給歪詩加的標題——他是個很鑽營的人!

        這隻小腳真漂亮,

        偶染微恙令人憐,

        醫生紛紛來診治,

        治成殘疾才心甘。

 

        女人的小腳我不想,

        它們有普希金來歌唱。

        我隻是愁這小腦瓜,

        它不理解公民思想。

 

        剛剛理解了一點點,

        可小腳有病妨礙想,

        但願小腳快康複,

        好讓小腦瓜懂思想

一頭豬,純粹的豬,可這家夥寫得很俏皮!而且的確把‘公民思想’塞了進去。被趕出來以後可氣壞了。氣得咬牙切齒!”

   “他已經報仇了。”阿廖沙說。“他寫了一篇關於霍赫拉科娃的報道。”

   阿廖沙便匆匆把《傳聞報》上的報道講給了米佳。

   “這是他寫的,是他!”米佳皺起眉頭肯定說。“是他!這些報道......我知道......編造了多少下流謊言哪,比如說,關於格魯申卡的!......還有,關於卡佳的...... 哼!”

   他憂慮地在屋裏踱了幾步。

   “哥,我不能在這兒久留。”阿廖沙沉默了一會兒說。“明天對你來說是個可怕的重要日子:要開庭啦;我奇怪,你不談正事,天知道你在談些什麽...... ”

   “不,別奇怪。”米佳熱烈地打斷了他的話。“要我談那隻臭狗嗎,對嗎?談凶手嗎?我們倆已經談夠啦。我不想再談斯梅爾佳科夫!上帝會殺死他的,你會看到的,別說啦!”

   他激動地走到阿廖沙跟前,忽然吻了吻他。他的兩眼閃出亮光。

   “拉基京不能理解這一點。”他興奮地開始說。“可你呢,你能理解。因此我渴望你來。你瞧,我早就有許多話想在這破舊的牢房裏對你講,可是最主要的話卻一直沒講:好像時間還沒到。如今最後的期限到了,我要把心裏話都告訴你。弟弟,最近兩個月以來,我覺得我身上出現了一個新人,一個新人在我身上複活了!這個新人以前一直禁錮在我身上,要是沒有這次災難,他是出現不了的。可怕!在礦坑裏掄二十年鐵錘采礦沒有什麽,我決不怕,我現在怕的是這個複活的人離開我!在那兒,在礦坑裏,在地下麵,在自己身旁,在苦役犯和殺人犯的身上也可以找到人的心,並跟他們結交,因為在那兒也可以生活,可以愛,可以痛苦!可以在這樣的苦役犯身上複活僵死的心,可以嗬護他若幹年,終究會使他崇高的心靈、飽經憂患的意識離開罪惡淵藪重見光明,複活一個天使,複活一個英雄!這種人很多,成千上萬,我們在他們麵前都有過錯!為什麽那時,在那種時刻會夢見‘囡囡’?‘為什麽囡囡受窮?’這是上帝在那時給我的啟示!我要為‘囡囡’去受罪。因為所有人在所有人麵前都有過錯。我要為所有的‘囡囡’去受罪,因為有小囡囡,也有大囡囡。全都是囡囡。我要為所有的人去受罪,因為總需要有人為所有人去受罪嘛。父親不是我殺的,可是我必須去。我接受懲罰!這都是我在這裏,在這破舊的牢房裏悟到的。那些人很多,那兒成千上萬,他們在地下拿著鐵錘采礦。不錯,我們將帶著鐐銬,沒有自由,可是我們將在極度憂傷中重新獲得歡樂——沒有歡樂,人是無法活的;我們將要獲得上帝,因為是上帝賜給人歡樂,這是他的特權,偉大的特權...... 主啊,讓人們在祈禱中升華吧。我在那兒的礦坑裏沒有上帝怎麽行?拉基京胡說:假如上帝在地上被趕走的話,我們就會在地下迎接他!苦役犯沒有上帝是不能生存的,甚至比不是苦役犯的人更需要上帝!那時我們在地下的人就要唱出悲壯的頌歌,歌頌賜給人歡樂的上帝!上帝和他所賜的歡樂萬歲!我愛上帝!”

   米佳發表自己奇怪演說的時候幾乎喘不過氣來。他臉色煞白,嘴唇顫動,眼裏含著淚水。

   “不,生活是無所不在的,地下也有生活!”他又講起來。“你不會相信我現在多麽想生活,多麽渴望生存和思考,這種渴望就是在這破舊的牢房裏產生的!拉基京不理解這一點,他隻需要蓋大樓出租給房客,所以我等你來。而且苦難算什麽?我不怕,即使它多得無窮無盡。如今我不怕,以前怕過。你知道嗎,我也許在法庭上不作答辯...... 而且現在我覺得自己力量無窮,什麽都能戰勝,能戰勝一切苦難,隻要時時刻刻對自己說一句:我存在!在重重苦難之中——我存在,在被痛苦折磨得抽搐的時候——我存在!關在單人牢房裏——可是我存在,我看得到太陽,而假如看不到太陽的時候,我知道太陽存在。而知道太陽存在——這已經就是全部生活了。阿廖沙,我的天使,有各種哲學使我苦惱,讓它們見鬼去吧!二弟伊萬......”

   “伊萬怎麽啦?”阿廖沙要打斷他的話,可是米佳沒有聽清。

   “你瞧,以前我沒有任何懷疑,可是這一切都隱藏在我心裏。也許正是因為這些陌生的思想在我心裏激蕩,所以我才酗酒、打架、發瘋。為了排遣這些思想,為了壓抑這些思想,我就打架。伊萬跟拉基京不同,他隱瞞自己的思想。他是個難猜的謎,他總是沉默,一直沉默。上帝問題折磨著我。隻有這個問題折磨我。要是沒有上帝可怎麽辦?假如拉基京說的對,上帝是人虛構的,那可怎麽辦?假如沒有上帝,那人就是世界、宇宙的主人。好極了!不過沒有上帝,人怎麽能講求道德?這是個問題!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那時人將愛誰呢?他們將感激誰,對誰唱頌歌?拉基京笑。他說,沒有上帝也可以愛人類。唉,這個乳臭未幹的黃口小兒隻能這麽武斷,我理解不了。拉基京生活得很輕鬆,他今天對我說:‘你最好去為擴大人的公民權利操勞吧,哪怕去設法不讓牛肉漲價呢;這樣的愛比哲學議論更簡單,更貼近人類。’我這麽駁斥了他:‘你不信上帝,自己就會提高牛肉價格,如果得手,你也會去謀取暴利。’他生氣了。可什麽是道德呢?你給我回答這個問題,阿廖沙。我是一種道德,中國人是另一種道德,也就是說,道德是相對的咯。也許不是這樣?不是相對的?真是個傷腦筋的問題!你別笑,我因為考慮這個問題弄得兩宿沒有睡呢。我現在隻是感到奇怪,人們生活著,竟絲毫不考慮這個問題。瞎忙!伊萬心裏沒有上帝。他心裏裝的是思想。不是我能理解的。可是他沉默著。我認為他是共濟會員4。我問他,他不回答。我想向他請教,可他不吱聲。隻有一次,他說了一句話。”

   “說什麽啦?”阿廖沙急忙問道。

   “我對他說:假如這樣的話,那就可以為所欲為咯?他皺起眉頭,說:‘咱們的爸爸是頭豬,可他的思路是對的。’這就是他冒出來的話。隻說了這麽一句。這比拉基京幹脆多了。”

   “不錯。”阿廖沙痛苦地肯定說。“他什麽時候到你這兒來過?”

   “這等一會兒說,現在先談別的。到現在為止,關於伊萬我幾乎什麽也沒有跟你談。我想拖到最後談。等這兒的事情結束、宣判以後,我要跟你談談,什麽都告訴你。這裏麵有件可怕的事情...... 那時你來給我裁判。現在別談這個,現在保持沉默。你方才談到明天開庭的問題,可你信嗎,我什麽也不知道。”

   “你跟這個律師談過嗎?”

   “跟他談有什麽用!我全對他說了。他是個圓滑的騙子,京油子。是個貝爾納!他絲毫不信我的話。他相信人是我殺的,我看出來了。我問他:‘既然這樣,您幹嗎來替我辯護呢?’別理他們。還請來了醫生,想證明我是瘋子。我不會答應!卡佳小姐想自始至終履行‘自己的義務’。她在勉為其難!”米佳苦笑了一下。“她是一隻母老虎!心腸狠!她知道我在莫克羅耶時說過她是個‘性情暴躁的’女人!已經有人傳給她了。不錯,證詞也越來越多,多得不可勝數!格裏戈裏堅持自己的看法。格裏戈裏是誠實的,但他是個糊塗蟲。許多誠實人都是因為糊塗才誠實的。這是拉基京的看法。格裏戈裏是我的敵人,有的敵人比朋友還好。我指的是卡佳小姐這樣的朋友。哎呀,我怕,我怕她在法庭上要講那次她拿到四千五百盧布後給我磕頭的事!她會竭盡全力來回報我。我不願接受她的犧牲!他們在法庭上會使我難堪!我會承受得住的!阿廖沙,你去跟她談談,請她別談這件事吧。不可以?不過,去他的,無所謂,我受得了!我不可憐她。她是自願的。自作自受。阿廖沙,我要在法庭上陳述自己的看法。”他又苦笑了一下。“不過......不過格魯申卡啊,格魯申卡,主啊!她為什麽要承受這種苦難!”他忽然含著眼淚喊了一聲。“格魯申卡使我痛苦死啦;想到她,我就痛苦,痛苦得要死!她剛來過......”

   “她對我講過。今天她被你弄得很傷心。”

   “我知道。我這個脾氣真要不得。我吃醋了!她走的時候,我後悔了,吻了她。沒有請求寬恕。”

   “為什麽不請求呢?”阿廖沙喊了一聲。

   米佳幾乎快活地笑了起來。

   “願上帝保佑,可愛的孩子,任何時候也別向心愛的女人為自己的過錯請求寬恕!尤其是心愛的女人,不管你在她麵前有什麽過錯!因為女人哪,弟弟,鬼知道是怎麽回事,我起碼是了解她們的!你在她麵前承認錯誤試試,你說完‘我的錯,對不起,請原諒’,責難就會像冰雹一樣劈頭蓋臉地落到你身上!她無論如何不會直截了當地寬恕你;她要把你貶得一文不值,數落你,連沒有的事也會按到你頭上,什麽事都抖摟出來,什麽也不會忘,還要加進一些想象,數落夠了,才會寬恕你。這還是最好的,她們中間最好的呢!把陳芝麻爛穀子全翻騰出來,扣到你的頭上。她們是我們離開便無法生活的天使,可她們一無例外全都這麽殘忍。瞧,親愛的,我開門見山告訴你:所有正派人一定怕某個女人。這是我的信念,不是信念,是感覺。男人應當寬宏大量,這不會使男人丟臉。甚至不會使英雄丟臉,不會使凱撒大帝丟臉!不過還是不請求寬恕為好,永遠,無論如何都別請求。記住這條規則:這是毀在女人手裏的哥哥米佳教給你的。不,對格魯申卡我最好還是不請求寬恕,用別的辦法彌補吧。我崇敬她,阿廖沙,我崇敬她。可是她看不到。她總覺得我愛得不夠。她在折磨我,用愛情折磨我。跟從前不同!從前隻是她的要命的曲線美折磨我,現在我把她的全部心靈納入自己的心靈;通過她,我變成了一個人!會讓我們舉行婚禮嗎?否則我會嫉妒死。我每天都夢見什麽...... 她對你說我什麽啦?”

   阿廖沙把格魯申卡剛才說的話重複了一遍。米佳仔細聽著,反複叮問多次,最後頗感滿意。

   “這麽說,我吃醋,她沒有生氣。”他喊了一聲。“真是個女人家!‘我自己的心也是狠的’。嗬,我愛這樣的,厲害的,盡管她如果吃我的醋,我可受不了,受不了!我們會打架的。可是愛是愛的,我將無限地愛她。能給我們舉行婚禮嗎?難道允許苦役犯舉行婚禮嗎?這是個問題。沒有她,我沒法活......”

   米佳悶悶不樂地在屋裏踱了幾步。屋裏已經幾乎黑了。他忽然可怕地思慮起來。

   “她說我有秘密,有秘密瞞她?她說我們仨在搞反對她的密謀,說卡佳也在裏麵?不,格魯申卡老弟,不是這麽回事。你犯了一個錯誤,女人愛犯的愚蠢的錯誤!阿廖沙,親愛的,我管不了許多啦!我把我們的秘密告訴你!”

   他環顧了一下周圍,迅速走到站在他麵前的阿廖沙的身邊,神秘地對他耳語起來,盡管實際上這裏沒有人能聽到他們的談話:老看守坐在牆角的板凳上打瞌睡,站崗的士兵一句話也聽不到。

   “我把我們的全部秘密都告訴你!”米佳匆匆地低聲說。“本想以後告訴你,因為不聽聽你的意見,我什麽也定不下來。你是我的一切。我雖然說,伊萬比我們高明,可是你是我的天使。隻有你的決定才能解決問題。也許最高明的是你,而不是伊萬。你瞧,這是良心的問題,是最高良心的問題。這個秘密非常重要,我一個人決定不了,一直要等你來決定。現在決定仍然為時尚早,因為必須等待判決。判決一完,你就來決定命運吧。現在不必決定;我現在告訴你,你聽著,但不必決定。要等等,先別說什麽。我不全告訴你。我隻把思想告訴你,不講細節,你別說什麽。不要提問題,不要用動作表示,同意嗎?不過,我拿你的眼睛怎麽辦?我怕你的眼睛說出你的決定來,盡管你嘴不說。哎呀,我怕!阿廖沙,你聽著,伊萬建議我逃走。細節,我不說:一切都考慮過,都可以安排。別說什麽,別決定。帶著格魯申卡上美國。我離開格魯申卡活不了嘛!咳,不讓她去西伯利亞怎麽辦?難道苦役犯允許結婚嗎?伊萬說不允許。要是沒有格魯申卡,我在那兒的礦坑裏揮鐵錘有什麽意思?我會用鐵錘把腦袋砸碎的!另一方麵,還有良心問題。我這是逃避苦難嘛!曾經有過上帝的指示,我把這個指示推開了;有過淨化心靈的道路,可我拐到別處去了。伊萬說,‘如果有良好的願望’,在美國比在礦坑可以作出更大的貢獻。可我們的地下的頌歌在哪兒實現呢?美國會怎樣,美國還不仍然是瞎忙!而且我想,美國一定也有許多騙人的勾當。這是逃避十字架!阿廖沙,我所以要告訴你,因為隻有你能理解這一點,再沒有人能理解了,在別人看來,我跟你講的頌歌都是蠢話,夢囈。他們會說我是瘋子或者糊塗蟲。可我不是瘋子,也不是糊塗蟲。伊萬也理解我說的關於頌歌的話,唉,理解,但不回答這些問題,默不作聲。他不相信頌歌。你別說,別說:我已經看出你怎麽看了:你已經決定了!別決定,可憐可憐我吧,沒有格魯申卡,我活不下去,等判決以後再說吧!”

   米佳說完,像發狂似的。他兩手抓住阿廖沙的肩膀,如饑似渴的熾烈目光盯著阿廖沙的眼睛。

   “難道苦役犯允許結婚嗎?”他第三次用祈求的聲音問道。

   阿廖沙極其驚訝地聽著,受到深刻的震動。

   “請告訴我一件事。”他問。“伊萬很堅持這個意見嗎,是誰首先想出來的?”

   “是他想出來的,他堅持!他一直不到我這兒來,一星期前突然來,單刀直入地就談這個問題。他堅持得可怕。不是請求,而是命令。他不懷疑我會服從,盡管我把自己的心也像對你一樣掏給了他看,而且也講了頌歌的事。他把他怎麽安排告訴了我,搜集了各種情況,不過這以後再說。他發瘋般地想把這件事辦成。主要的是錢。他說:‘一萬盧布給你組織逃跑,兩萬盧布作為去美國的路費,用一萬盧布我們可以漂亮地把逃跑組織成功。”

   “他是吩咐過決不許告訴我嗎?”阿廖沙又叮問了一遍。

   “吩咐過決不許告訴任何人,尤其是你:無論如何不能告訴你!他準是害怕你在我麵前成為良心。別對他說我告訴你了。喂,別說喲!”

   “你說的對,”阿廖沙決斷地說,“在法庭判決前不能決定。審判後,你自己就會決定:那時你在自己身上會找到新人,這個新人會決定。”

   “會找到一個新人或者貝爾納,假如是貝爾納,那就用貝爾納的方式解決!因為我覺得我就是可鄙的貝爾納!”米佳苦笑了一下。

   “可是,大哥,你真完全不希望為自己辯解清楚嗎?”

   米佳痙攣地聳了一下肩膀,肯定地點了點頭。

   “阿廖沙,親愛的,你該走啦!”他忽然著忙起來。“典獄長在院裏喊呢,馬上就該到這兒來啦。我們太晚,會破壞製度。快抱抱我,吻吻我,給我劃個十字,親愛的,為明天的十字架......”

   他倆擁抱著親吻了一陣。米佳忽然說:

   “伊萬建議我逃跑,他相信人是我殺的嘛!”

   他的嘴唇上擠出了一絲憂鬱的慘笑。

   “你問過他相信不相信嗎?”阿廖沙問。

   “沒有,沒問過。想問,但沒能問,勇氣不夠。而且問不問都一樣,我從眼睛裏可以看出來。再見吧!”

   他倆又匆匆吻了一次。阿廖沙剛要出門,米佳又忽然把他叫住:

   “站在我麵前,就這樣站。”

   他又用兩手抓住了阿廖沙的肩膀。他的臉忽然變得煞白,白得在黑暗中都顯得可怕。嘴唇歪扭著,目光死盯著阿廖沙。

   “阿廖殺,你說實話,像麵對上帝一樣:你相信不相信人是我殺的?你,你自己相信不相信?說實話,別說謊話!”他發狂般地對阿廖沙喊道。

   阿廖沙好像全身晃了一下,他覺得心裏好像被什麽銳利的東西劃了一下。

   “夠啦,你怎麽......”他好像茫然失措地咕噥了一句。

   “說實話,別說謊話!”米佳又重複了一句。

   “我一分鍾也沒有相信過你是凶手。”阿廖沙的胸膛裏顫抖著冒出了這麽一句話,他舉起了右手,似乎要上帝來為他的話作證。米佳的臉上刹那間閃出了幸福的光芒。

   “謝謝你!”他拖著長腔說,好像昏厥醒來之後噓一口氣似的。“如今你使我複活了......你信嗎,我一直怕問你,怕問你呀!好啦,走吧,走吧!你使我對明天增強了信心,上帝保佑你!好啦,走吧!要愛伊萬!”米佳喊出了最後一句話。

   阿廖沙滿臉淚水走了出來。米佳已經多疑到這種程度,對人已不信任到這種程度,連他阿廖沙都不相信了,——這一切使他忽然看到了不幸哥哥心裏幽憂和絕望的無底深淵,他以前並未想到他會這麽幽憂和絕望。一陣無限的深刻同情忽然湧上心頭,使他感到悲痛。被劃過的心可怕地痛起來。“要愛伊萬!”——他忽然想起了米佳剛說過的話。他現在正是要到伊萬那裏去。上午他就非常想見到伊萬。伊萬使他擔心的程度不次於米佳,現在跟米佳見麵之後,比任何時候更加擔心伊萬。

 

 

 

附注:

1.不列入正典《聖經》的經籍。

2. 貝爾納(1813 .7.12—1878.2.10) 法國生理學家,實驗醫學的奠基人之一。

3. 不爭論(拉丁文)。這是由拉丁文成語De gustibus non est disputandum(關於口味是不爭論的)演化來的。

4. 共濟會是18世紀初興起於英國後來發展到歐美許多國家的宗教政治運動,其宗旨是建立世界性的秘密團體,以將人類聯合於一個統一的兄弟聯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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