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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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伊萬 ·三

(2016-07-23 11:34:09) 下一個

                            三、小惡魔

 

   進入麗莎房間以後,他看到麗莎半躺在她不能走路時乘坐的那張輪椅上。她沒有動身起來迎接他,可是卻用銳利的目光盯著他。她的目光熾烈,臉色白中透黃。阿廖沙感到驚訝的是,三天不見,她容貌變了,甚至瘦了。她沒有伸手給他。他自己上前觸了觸她那一動不動地放在連衣裙上的細長的手指,然後默默地坐在她的對麵。

   “我知道您要趕著上監獄去,”她不客氣地說,“可媽媽拽住您坐了兩個小時,把我和尤利婭的事馬上都告訴了您。”

   “您怎麽知道的?”阿廖沙問。

   “我偷聽啦。您看我幹嗎?我想偷聽就偷聽,這沒有什麽不好的。我不請求寬恕。”

   “您好像有什麽事不高興?”

   “相反,我很高興。不過我剛才又想——已經想了三十次了:我拒絕了您,不做您的妻子,太好了。您不適合做丈夫:我要是嫁給您,又愛上了別人,萬一叫您給我所愛的這個人送一封信去,您不僅會馬上送去,還會把回信也捎回來。您即使到了四十歲,仍然會給我送這種信的。”

   她忽然笑了起來。

   “您有些凶狠又有些天真。”阿廖沙對她笑了笑說。

   “天真的是我在您麵前不害羞。不僅不害羞,而且也不想害羞,就是在您麵前,就是不怕您見笑。阿廖沙,為什麽我不尊敬您?我很愛您,可是不尊敬您。要是尊敬您的話,說話就不會沒羞沒臊的啦,對嗎?”

   “對。”

   “您相信我在您麵前不怕羞嗎?”

   “不,不相信。”

   麗莎又神經質地笑起來。她的話說得極快。

   “我派人往監獄給您大哥米佳送去了糖果。阿廖沙,您知道您多好!由於您那麽快就允許我不愛您,我將拚命地愛您。”

   “您今天叫我來有什麽事,麗莎?”

   “我要告訴您我的一個願望。我想要一個人來折磨我,娶我,然後再折磨我,欺騙我,遺棄我,走開。我不想做個幸福的人!”

   “喜歡變故?”

   “是啊,我喜歡變故。我想把房子燒掉。我幻想偷偷地走到近前點起火來,一定要偷偷地。人們在滅火,可火在燒著。我知道卻不說。哎呀,多愚蠢!而且多無聊啊!”

   她嫌惡地甩了一下手。

   “因為您生活太富裕啦。”

   “怎麽,難道必須過窮日子嗎?”

   “最好這樣。”

   “這是您的已故長老灌輸給您的。這是不對的。但願我富,別人都窮。我要吃糖果,喝凝乳,不給那些窮人吃。哎,別說,什麽也別說。”她搖著手說,盡管阿廖沙連嘴也沒有張。“這些話您以前都跟我說過,我全背下來了。無聊。要是我變成窮人的話,我要打死誰——即使成為富人,也許也要打死誰。坐著幹嗎!您知道嗎,我想收割,收割黑麥。我嫁給您,您去當農民,當真正的農民,我們養一匹小馬駒,您願意嗎?您認識卡爾加諾夫嗎?”

   “認識。”

   “他總來,經常幻想。他常說:幹嗎實實在在地生活,最好幻想。在幻想裏可以有最快活的事情,可生活是無聊的。他卻快結婚了,他也向我表白了愛情。您會玩陀螺嗎?”

   “會。”

   “他呢,就像個陀螺:轉一下,放到地上,用小鞭子抽,不停地抽,抽:嫁給他,我一輩子都要叫他像陀螺一樣轉。您坐在我這裏不覺得害羞嗎?”

   “不。”

   “您很生氣,因為我不談聖潔的事情。我不願做個聖潔的人。在那個世界裏對最大的罪孽會怎麽懲罰呢?您一定了解得十分準確。”

   “上帝審判。”阿廖沙凝視著她說。

   “我就希望這樣。我去,他們審判我,我就忽然對著他們大家笑。我非常想燒房子,阿廖沙,燒我們自己的房子,您不相信我的話?”

   “為什麽呢?連有些十二歲的孩子還很想燒什麽呢,而且他們真去燒。1 這好像是一種病。”

   “不對,不對,就算有孩子這麽做吧,可我說的不是這個。”

   “您把惡當成了善,這是轉瞬即逝的危機,這也許是您從前的病影響的。”

   “您這麽瞧不起我!我就是不想做好事,我想做壞事,我什麽病也沒有。”

   “幹嗎要做壞事?”

   “為了使任何地方都一無所有。啊,假如什麽也不剩下,那該多好啊!知道嗎,阿廖沙,我有時非常想做很多很多壞事,長久地偷偷地做,然後大家忽然發現。都來圍攻我,用手指點我,我將看著他們。這大概很愉快。為什麽這會那麽愉快,阿廖沙?”

   “原來是這樣。破壞什麽好東西,或者像您說的縱火燒毀什麽,這種需要有時也會產生。”

   “我不僅說說,我還要去做呢。”

   “我相信。”

   “哎呀,為了您說‘相信’,我多麽愛您哪。您不說謊嘛,從來不說謊嘛。也許您認為我對您說這些話是故意氣您的吧?”

   “不,我不認為......盡管也可能有一些這種需要。”

   “有一些,不假。我從來不在您麵前撒謊。”她眼裏閃出了一些亮光,說。

   她的嚴肅神色使阿廖沙吃驚:她臉上沒有一點兒開玩笑的意思,盡管從前歡快表情在她最“嚴肅的”時刻也並未從她臉上消失過。

   “人們有些刹那是喜歡犯罪的。”阿廖沙沉思地說。

   “不錯,不錯!您把我的想法說出來了;人們喜歡,全都喜歡,永遠喜歡,而不是‘有些刹那’。您知道嗎,在這個問題上,人們好像什麽時候達成了協議說謊似的,從那時起就全說謊。人們都說憎恨醜惡,而在心裏卻都喜歡醜惡。”

   “您還在讀壞書嗎?”

   “讀。媽媽讀,她藏在枕頭下麵,我就去偷來讀。”

   “您毀壞自己不感到羞愧嗎?”

   “我願意毀壞自己。這兒有個小孩,趴在兩條鐵軌之間,讓火車在上麵跑了過去。幸運兒!請聽著,現在要審判您大哥,因為他殺了父親。大家都喜愛他,因為他殺了父親。”

   “大家都喜愛他,因為他殺了父親?”

   “喜愛他,都喜愛他!都說這可怕,可心裏卻喜愛得要命。我第一個喜愛他。”

   “您說大家都喜愛他,這話裏有些正確成分。”阿廖沙輕輕地說。

   “哎呀,您竟有這種思想!”麗莎興奮得尖叫起來。“修士竟有這種思想!您不相信我多麽尊敬您,阿廖沙,因為您從來不說謊。啊,我把我的一個可笑的夢講給您聽:我有時夢見許多鬼,好像是夜裏,我在我的房間裏點著一支小蠟燭,忽然到處是鬼,各個牆角,桌子下麵,鬼們把門打開,門外鬼成群,它們想進來抓我。它們靠近啦,要抓住我啦。我忽然劃了個十字,它們便後退了,害怕了,但並沒有離開,而是站在門旁牆角等機會。我忽然非常想出聲罵上帝,我一罵,它們就成群地逼近我,那麽興高采烈,已經又要抓住我了,我又劃個十字,它們就退了。快活的要命,都要喘不上氣來了。”

   “我也做過跟這一樣的夢。”阿廖沙忽然說。

   “真的?”麗莎吃驚地喊道。“請聽著,阿廖沙,別笑,這很重要:難道兩個人能做相同的夢嗎?”

   “能。”

   “阿廖沙,我跟您說,這非常重要,”麗莎的神色已顯得異常驚訝,“重要的不是夢,而是您能夠跟我做相同的夢。您從來不對我說謊,現在也不說,對嗎?您不是取笑我吧?”

   “對,不是取笑。”

   麗莎不知為什麽非常驚訝,沉默了半分鍾。

   “阿廖沙,來看我,常來看我。”她忽然用祈求的語氣說。

   “我永遠,一輩子都要來看您。”阿廖沙斬釘截鐵地說。

   “因為我有話隻對您說。”麗沙又開始說。“我有話對自己說,再就是對您說。全世界隻對您一個人說。而且對您說比對我自己說還高興。而且我對您說絲毫不感到害羞。阿廖沙,為什麽我在您麵前絲毫不感到害羞?阿廖沙,據說猶太人過逾越節時要偷孩子去宰掉,真的嗎?”

   “不知道。”

   “我有一本書,我在裏麵讀到了一個案例,說有個猶太人把一個四歲的男孩先剁去了兩手的手指,然後又把這個孩子手腳釘到牆上;後來在法庭上,這個猶太人說孩子很快死了,隻挺了四個小時。這就是很快!他說這孩子隻是呻吟,不斷呻吟,那個猶太人站在旁邊欣賞。這很好!”

   “很好?”

   “很好。我有時想,釘這孩子的是我。這孩子被釘在牆上呻吟,我坐在對麵吃糖漬菠蘿。我很愛吃糖漬菠蘿。您愛吃嗎?”

   阿廖沙默默地看著她。她那白中透黃的臉忽然扭曲起來,眼睛射出亮光。

   “您知道嗎,我讀了這個猶太人的暴行後,哭了一宿。我想象這個孩子在喊叫呻吟(四歲的孩子已經懂事了嘛),關於吃菠蘿的想法總在腦海裏不肯消失。早晨我寫信打發人去請一個人務必來一趟。那人來了,我忽然把孩子和菠蘿的事告訴了他,講了,講了,並且說‘這很好’。他忽然笑起來說的確很好。然後站起來走了。一共隻坐了五分鍾。他是瞧不起我,對吧?您說,您說啊,阿廖沙,他是不是瞧不起我?”她坐直了身子,眼睛閃著亮光。

   “請問,”阿廖沙激動地問道,“這個人是您請來的嗎?”

   “是我請來的。”

   “是寫信請的嗎?”

   “是寫信請的。”

   “是請來專門談孩子問題嗎?”

   “完全不是談這個問題,完全不是。可是他一進來,我馬上就問他這個問題。他答完笑了,站起來就走了。”

   “這個人對您的做法是誠實的。”阿廖沙輕輕說。

   “他瞧不起我了?笑話我了?”

   “不,因為他自己也許就相信糖漬菠蘿。他現在也是病得很厲害,麗莎。”

   “不錯,他相信!”麗莎的眼睛閃閃發亮起來。

   “他對誰都沒有瞧不起。”阿廖沙繼續說。“他不過對誰都不相信。既然不相信,那當然就是瞧不起咯。”

   “這就是說,也瞧不起我咯?也瞧不起我?”

   “也瞧不起您。”

   “這很好嘛。”麗莎咬牙切齒地說。“當他出去笑起來的時候,我感到被人瞧不起很好。那個孩子被剁斷手指也很好,被人瞧不起也很好......”

   她有些凶狠激動地對著阿廖沙笑起來。

   “您知道嗎,阿廖沙,您知道嗎,我想...... 阿廖沙,救救我吧!”她忽然從輪椅上跳下來,撲到阿廖沙身上,用兩臂緊緊抱住他。“救救我吧。”她幾乎呻吟起來。“對您說的話,難道我能對世界上任何人說嗎?我說的是實話啊,是實話,是實話啊!我要殺死自己,因為我覺得一切都是醜惡的。我不想活,因為我覺得一切都是醜惡的!我覺得一切都是醜惡的,一切都是醜惡的!阿廖沙,您為什麽絲毫絲毫不愛我!”她狂暴地說完。

   “不,我是愛您的!”阿廖沙熱烈地回答說。

   “您會為我哭嗎,會嗎?”

   “會。”

   “不是因為我不想做您的妻子哭,而是純粹出於感情地哭,為了純真的感情?”

   “會的。”

   “謝謝!我現在隻需要您的眼淚。其餘的人,就讓他們處死我吧,踩死我吧,所有人,所有人,誰也不例外!因為我誰也不愛。聽清啦,我誰也不愛!相反,我還恨他們!現在走吧,阿廖沙,您該去看哥哥啦!”她忽然鬆開了他。

   “把您留下怎麽辦?”阿廖沙差不多有些吃驚地問。

   “去看哥哥吧,監獄要關門啦,去吧,這是您的帽子!吻吻米佳,走吧,走吧!”

   她幾乎用力把阿廖沙推出了門。阿廖沙傷感地疑惑地看了看,忽然覺得右手裏有一封信,一封小小的、封好的、疊得硬硬的信。他看了一眼,馬上看清,信封上麵寫著‘伊萬-卡拉馬佐夫先生收’。他瞥了麗莎一眼。麗莎的臉色幾乎是可怕的。

   “交給他,一定要交給他!”她全身哆嗦著狂暴地命令說。“今天交,馬上交!否則我就服毒自殺!我就是為這事把您叫來的!”

   她迅速關上了門。門閂響了一聲。阿廖沙把信放進衣袋,直奔樓梯走去,沒有到霍赫拉科娃太太那兒去,甚至把她忘了。麗莎呢,阿廖沙剛一離開,便把門閂拉開,開了一個門縫,把一根手指伸進門縫裏,用力把門一關,擠了一下手指。十秒以後把手指抽出來,輕輕地慢慢地回到輪椅上,全身坐直,凝神注視著發青的手指和指甲下麵擠出的血。她嘴唇哆嗦著,嘴裏很快很快地念叨著:

   “我卑鄙,卑鄙,卑鄙,卑鄙!”

 

 

 

 

 

 

 

 

 

 

附注:

1.這是奧莉加-烏梅茨卡婭案件的餘響,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寫《白癡》初期曾密切關注過這個案件。十五歲的小姑娘奧莉加-烏梅茨卡婭為了報複父母的虐待曾四次企圖縱火燒毀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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