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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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孩子們·六

(2016-07-22 21:45:06) 下一個

                                六、早熟

 

   “您認為醫生會跟他說什麽呢?”科利亞急促地問道。“他那副嘴臉多麽討厭哪,您說對嗎?我最討厭醫生啦!”

   “伊柳沙要死啦。我覺得這是確定無疑的。”阿廖沙傷感地說。

   “騙子!醫生都是騙子!我認識了您,很高興。我早就想認識您啦。遺憾的是我們在憂傷的情況下見麵......”

   科利亞很想說些更加熱情的話,可是好像有什麽原因使他難於出口。阿廖沙看出來了,笑了笑,握了握他的手。

   “我早就景仰您這個罕見的人。”科利亞又著三不著兩地咕噥說。“我聽說您是個神秘主義者,在修道院呆過。我知道您是神秘主義者,可是......我不在乎這個。接觸現實會把您治好......像您這樣品德的人不會有另外的結局。”

   “您說的神秘主義者是什麽意思?治好什麽?”阿廖沙有些奇怪地問。

   “唉,上帝什麽的。”

   “難道您不信上帝?”

   “相反,我絲毫不反對上帝。當然,上帝不過是一種假說......可是......我承認上帝是需要的,為了維護秩序......世界秩序,諸如此類......如果沒有的話,那就需要虛構一個。”科利亞補充了一句,他的臉開始紅了。他忽然想,阿廖沙會認為他想炫耀知識,表明自己是個多“大”的人。“可我根本不想在他麵前炫耀知識。”——科利亞氣憤地想。他忽然感到非常懊惱。

   “老實說,我極不願意參與這種爭論,”他尖曆地說,“因為不信仰上帝也可以熱愛人類嘛。您認為對嗎?伏爾泰不信仰上帝,可他熱愛人類吧?”他心裏想:“又是炫耀,又是炫耀!”

   “伏爾泰信仰上帝,不過似乎信仰不深,而且對人類也不那麽熱愛。”阿廖沙克製地輕聲說,而且語氣是十分自然的,像跟同齡人甚至年長者交談似的。科利亞感到驚訝的是,阿廖沙對伏爾泰的看法好像缺乏自信,似乎要他這個小科利亞來對這個問題進行決斷。

   “您讀過伏爾泰的著作?”阿廖沙最後問道。

   “不,不能說讀過...... 不過我讀過他的《老實人或樂觀主義》 1 ,讀的是俄譯本...... 舊譯本,拙劣可笑......”(又是炫耀,又是炫耀!)

   “讀懂了?”

   “嗯,不錯,全部...... 也就是說...... 您為什麽認為我不能讀懂?裏麵當然有許多淫猥的話。我當然能夠理解這是一部哲理小說,寫它是為了宣傳思想......”科利亞講糊塗了。“我是社會主義者,我是不可救藥的社會主義者。”2他忽然無緣無故地停下了。

   “社會主義者?”阿廖沙笑了。“您怎麽來得及呢?您好像不過才十三歲吧?”

   科利亞縮起了身子。

   “第一,我不是十三,而是十四,再過兩個星期就十四。”他發起火來。“第二,我絲毫不明白,這跟我的年齡有什麽關係?關鍵是我信仰什麽而不是我多大歲數,對吧?”

   “等您再大一些,您自己就會看到年齡對信仰有什麽意義。我還覺得您說的不是自己的話。”阿廖沙謙虛平靜地說著。可是科利亞激烈地把他的話打斷了。

   “別說啦,您喜歡修行和神秘主義。您同意嗎,基督教信仰隻是為富人和顯貴服務,使下層階級遭受奴役,不是嗎?”

   “啊,我知道您這是從什麽地方讀來的啦,一定有誰教您!”阿廖沙喊道。

   “得啦,幹嗎一定是讀來的?而且誰也沒有教我。我自己也能...... 要是您想知道,我是不反對基督的。基督是個十分仁慈的人,他如果生活在現代,他一定會加入革命者的行列,而且還會扮演顯要角色...... 這甚至是肯定無疑的。”

   “您這是從哪兒聽來的!您跟什麽渾蛋接觸過?”阿廖沙喊道。

   “得啦,真理是掩蓋不住的。我當然由於某種原因常跟拉基京先生談談,可是......據說別林斯基老人也說過。3 ”

   “別林斯基說過?我不記得。他在哪兒也沒有寫。”

   “既然沒有寫,那麽,據說他說過。我聽一位...... 不過,去他的......”

   “您讀過別林斯基著作?”

   “您瞧......沒有......不是完全沒有......關於塔吉雅娜為什麽沒有嫁給奧涅金的那些地方4 ,我讀過。”

   “她怎麽沒有嫁奧涅金?難道您已經......明白這種事啦?”

   “得啦,您似乎把我當成小孩子斯穆羅夫啦。”科利亞氣惱地冷笑說。“不過也不要以為我是什麽革命家。我常常不讚同拉基京先生的觀點。假如我談塔吉雅娜的話,那我決不是讚成婦女解放。我認為婦女是應當服從男人的,應當聽話。拿破侖有一次說過Les femmes tricottent 5。”科利亞不知為什麽笑了笑。“我起碼在這個問題上讚同這個偽偉人的見解。比如說,我也認為離開祖國跑到美國去是惡劣的,而且比惡劣還壞,是愚蠢的。既然在我們祖國也可以為人類作出許多有益的事情,幹嗎要跑到美國去?尤其是現在。有益工作堆積如山。我就是這麽回答的。”

   “您回答?回答誰?難道有人請您去美國?”

   “老實說,有人鼓動我,被我拒絕了。這,不言而喻,隻能在咱們之間說說,卡拉馬佐夫,聽到啦,對任何人也別提。我隻對您說。我絕對不想落入第三廳的魔爪,到鏈橋附近去接受教訓,

        你要記住

        鏈橋附近的樓房!

記得嗎?好極了!您笑什麽?您不認為我是跟您瞎扯吧?”(“假如他得知我父親的書櫥裏總共隻有這一期《鍾聲》,我此外沒有讀過別的,他會怎麽想呢?”科利亞盡管腦海裏閃了一下,感到不寒而栗。)  

   “哎呀,不,豈敢,我絲毫不認為您跟我瞎扯。我恰恰沒有這麽想過,因為這全是無比正確的嘛!請問,既然您剛才談到塔吉雅娜,那麽,您讀過普希金嗎?他的《奧涅金》?”

   “沒有,還沒有讀,但想讀。我是沒有偏見的,卡拉馬佐夫。我想聽聽兩邊的見解。您為什麽提出這個問題?”

   “隨便問問。”

   “請問,卡拉馬佐夫,您非常蔑視我嗎?”科利亞忽然單刀直入地問道,並在阿廖沙麵前挺直身子,好像準備打架似的。“請直說,別繞彎子。”

   “蔑視您?”阿廖沙驚訝地看著他。“為什麽呢?我不過是感到悵惋,像您這樣好的天性還沒有開始生活就受到這麽一些謬論的毒害。”

   “對我的天性,請不必操心。”科利亞不無自鳴得意地打斷了阿廖沙的話。至於說我多疑呢,這是對的。我多疑得愚蠢,多疑得粗魯。您方才笑了笑,我就覺得您似乎......”

   “哎呀,我完全是笑別的事。您瞧我笑什麽:我不久前讀到過一個曾僑居我國的德國人對我國青年學生的評價。他寫道:‘您給俄國學生一張他迄今為止從未看過的星空圖,他第二天就會把圖修訂好還給您。’沒有任何知識,卻十分自以為是——這就是德國人想給俄國學生的評語。”

   “哎,這完全對嘛!”科利亞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非常準確,一針見血!真行,德國人!可是這個老外卻沒有看到好的一麵,您怎麽看呢?自以為是——這沒什麽,這是年輕所致,如果必須改,是能夠改的,可是這種獨立精神,幾乎從童年就有的獨立精神,這種勇於思考和信仰的品質,而不是他們那種亦步亦趨地崇拜權威的庸俗習氣...... 不過這個德國人說得好!真行,德國人!盡管德國人畢竟應該掐死。即使他們科學上能幹,那也必須掐死......”

   “幹嗎要掐死呢?”阿廖沙笑了笑。

   “好吧,我也許說話過火了,我同意。我有時很像個小孩子,喜歡起什麽來,就情不自禁地要胡說八道。哎,我們倆在這兒閑聊,可醫生卻在裏麵呆了好久了。不過他也許在裏麵也給‘媽媽’看看,也給腿不能走路的尼娜看看。您知道嗎,我喜歡這個尼娜。我出來的時候,她忽然低聲問我:‘您為什麽早沒有來?’那種聲音,那種責難!我覺得她十分善良可憐。”

   “對,對!您常到這裏來,您會看到她是個多好的人。了解這些人,對您很有益,會使您學會珍惜其他許多東西——跟這些人交往中得到的東西。”阿廖沙熱烈地指出。“這能最好地改造您.”

   “哦,我早沒有來,我多麽惋惜呀,我多麽想罵自己呀!”科利亞痛苦地喊道。

   “是的,很可惜。您親眼看到了您給可憐的孩子留下了多麽歡快的印象。而他盼您的時候又多麽痛苦啊!”

   “別說啦!您在刺痛我。不過我是罪有應得:我沒有來,是因為自尊心,因為自私自利的自尊心,和卑劣的專權思想——我一生也不能擺脫這種思想,盡管我折騰自己一生。我如今看清了,我在許多方麵是卑鄙的,卡拉馬佐夫!”

   “您天性極好,盡管受到了毒害,我太明白您為什麽能對這個高尚的過分敏感的孩子具有這般影響!”阿廖沙熱烈地答道。

   “您這麽說我!”科利亞喊起來。“可我,您瞧,我想——我已這麽想過幾次,方才在這兒我還想——您蔑視我!您不知道我多麽重視您的看法!”

   “難道您真是這麽多疑!這麽小小年紀就這麽多疑!您瞧,方才您在屋裏講話的時候,我看著您,心裏就想過您一定很多疑。”

   “您已經這麽想過?您的眼力多好,您能看出來,能看出來!我打賭,一定是在我講鵝的時候。我正是在這個地方想到您一定很蔑視我,因為我急於炫耀自己,因此我忽然恨您,便開始胡說八道起來。後來我又想(已是在這兒,現在)我講到‘假如沒有上帝,那就需要虛構一個’的時候您也蔑視我,因為我太急於炫耀自己的知識,而且這句話我是從書上看來的。可是,我向您發誓,我急於炫耀並不是出於虛榮心,不知道是出於什麽動機,是出於高興,真的,似乎是出於高興......盡管一個人高興起來去摟所有人的脖子也是十分可恥的毛病。這我知道。可是現在我已深信,您並不蔑視我,全是我自己胡思亂想。啊,卡拉馬佐夫,我是很不幸的。我有時腦袋裏胡思亂想,認為全世界所有人都笑我,那時我簡直想把世界上的一切都毀掉。”

   “也折磨身邊的人。”阿廖沙笑了笑。

   “是的,也折磨身邊的人,特別是媽媽。卡拉馬佐夫,您說,我現在很可笑嗎?”

   “別這麽想,千萬別這麽想!”阿廖沙喊起來。“可笑是什麽意思?一個人難免不有幾次可笑或者看上去可笑。而且如今幾乎所有有才能的人都害怕覺得可笑,因此感到不幸。我奇怪的是您這麽早就有這種感覺,盡管我早就覺察到這一點,而且不隻是在您身上。如今甚至幾乎還是孩子的時候就為此感到痛苦。這幾乎達到了喪失理智的程度。這種自尊心已幻化成鬼,鑽到整整一代人的心裏。”阿廖沙補充了一句。他根本沒有笑,可是盯著他的科利亞卻覺得他笑了。“您像所有人一樣,”阿廖沙結束說,“也就是說,像很多人,但不要做像所有人一樣的人,這就是我的看法。”

   “甚至不管所有的人都那樣?”

   “不錯,不管所有的人都那樣。您就一個人不那樣。您事實上也跟所有人不一樣:您不恥於承認自己壞的甚至可笑的思想。現在誰能承認這一點?誰也不能,而且甚至不認為有必要進行自我批評。做一個跟所有人不同的人,即使隻有您自己是這樣的人,您也要做這樣的人。”

   “好極了!我沒有看錯您。您善於安慰人。啊,卡拉馬佐夫,我多麽想接近您哪,我早就想跟您認識啦!您真的也考慮過我?您剛才說,您也考慮過我?”

   “不錯,我聽人談過您,也考慮過您...... 即使部分原因是自尊心使您提出這個問題,那也沒有關係。”

   “知道嗎,卡拉馬佐夫,我們的表白有些像愛情表白。”科利亞用一種羞澀的聲音輕輕說。“這不可笑,不可笑吧?”

   “毫不可笑,即使可笑也沒什麽,因為是好事。”阿廖沙快活地笑了。

   “要知道,卡拉馬佐夫,您得承認,您跟我在一起就有些害臊......我從眼神裏看出來。”科利亞心裏有一種近於幸福的感覺,他有些狡猾地笑了笑。

   “這有什麽可害臊的?”

   “那你為什麽臉紅?”

   “這是您的做法使我臉紅!”阿廖沙笑了,他真的滿臉通紅。“嗯,不錯,有些害臊,上帝知道為什麽,我不知道......”他咕噥著,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啊,這一刻我多麽愛您,看重您哪,就是為了您不知為什麽跟我在一起害臊!因為您跟我一樣!”科利亞十分興奮地喊道。他兩腮緋紅,兩眼閃閃發光。

   “聽我說,科利亞,您在生活裏將是一個很不幸的人哪。”阿廖沙不知為什麽忽然說。

   “我知道,知道。您怎麽什麽都預先就知道!”科利亞立即讚同說。

   “不過總的說來,您還是應該感謝生活。”

   “對!嗬!您是先知!啊,我們會接近的,卡拉馬佐夫。您知道,最使我高興的是您完全用平等的態度對待我。可我們是不平等的,對,是不平等的,您比我高!可是我們會接近的。您知道嗎,一個月以來,我一直對自己說:‘要麽我們一見如故成為終生不渝的朋友,要麽我們見解不同成為至死仇視的敵人!’”

   “您既然這麽說,當然是喜歡我咯!”阿廖沙快活地笑了。

   “喜歡,喜歡得要命,喜歡而且景仰!您怎麽全能猜到?瞧,醫生出來啦。天哪,他要說什麽,瞧他的臉!”

 

 

 

附注:

1.伏爾泰(1694—1778) 法國哲學家、史學家、文學家。《老實人或樂觀主義》(1759)是他最出色的哲理小說。

2.科利亞這裏是重複赫爾岑發表在《1855年<北極星>》上的《致亞曆山大二世皇帝的信》中的話。

3. 陀思托耶夫斯基在其1873年出版的《作家日記-往昔人物》中這樣記載了他同別林斯基關於基督的談話。別林斯基說:

   “請相信,你們的基督如果生在我們這個時代,可能是個最不引人注目的普通人......”

   “嗯,不!”別林斯基的朋友接過話茬說......“假如他出現在今天的話,他會參加運動,成為它的領袖......”

   “對,對。”別林斯基忽然極其匆忙地讚同說。“他正是會加入社會主義者的行列,跟著他們走。”

4 指別林斯基係列論文《亞曆山大-普希金作品集》第九章。

5 女人的事情是編織(法文)。

6沙皇尼古拉二世1826年創立的特務機關第三廳位於鏈橋(今佩斯捷利橋)附近。這句詩引自匿名作者在1861年《北極星》上發表的《由彼得堡去莫斯科》。此詩當時流傳頗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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