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孩子們·四

                              四、茹奇卡

 

   科利亞麵帶莊重的神色靠在板牆上等阿廖沙出來。誠然，他早就想跟阿廖沙結識。他多次聽同學們談論他，可是直到現在別人跟他談到阿廖沙時，他一直裝出一副不屑一顧的冷漠神氣，聽到別人介紹阿廖沙時，他甚至“批評”阿廖沙。可是他心裏卻非常非常想結識他：在他所聽到的關於阿廖沙的談論裏有一種令人產生好感和興趣的東西。這樣，當前這個時刻是很重要的：第一，不能低三下四，必須顯示獨立人格，“要不他會以為我十三歲，把我也當成一個像這些同學一樣的小孩子。他跟這幫孩子們在一起幹嗎？接近後我得問問他。糟糕的是我的個子這麽矮。圖濟科夫比我年紀小，可是卻比我高半頭。不過我的長相是聰明的；長得不漂亮，這我知道，長得醜，但長相聰明。不能太熱情，要不一見麵就擁抱，他會以為...... 呸，多糟，要是他以為！......”

   科利亞心裏這麽激動地盤算著，表麵上竭力裝出一副非常獨立的樣子。使他痛苦的主要是他身材矮小，臉“醜”還在其次。他家牆角的牆上，去年就用鉛筆劃了一道線用來量自己的身高，以後每隔兩月他就心情激動地走過去量一次，看長了多高。可是，唉，長得太慢，慢得可怕，有時簡直使他感到絕望。至於臉呢，這張臉根本不“醜”，相反，倒相當好看，白白的，有些雀斑。灰色的眼睛不大，但靈活，看人勇敢，常閃出情感的光芒。顴骨有些寬，嘴唇小，不厚，但很紅；鼻子小，但翹得厲害：“絕對是翹鼻子，絕對是翹鼻子！”科利亞照鏡子的時候常常這麽咕噥，離開鏡子時常常生氣。“長相怕也未必聰明吧？”他有時這麽想，甚至對這一點產生了懷疑。不過不能認為對臉和身材的憂慮占據了他的全部心思。相反，站在鏡子前麵的那幾分鍾不管多麽痛心，可是他很快就會忘掉，甚至會忘掉好久，“全心全意投入思想和現實生活”——“思想和現實生活”是他對自己全部活動的概括。

   阿廖沙不久就出現，匆匆朝科利亞走來。離幾步遠的時候，科利亞看到阿廖沙一臉高興的神色。“他真這麽高興見到我？”——科利亞得意地想。這裏順便提一下，阿廖沙自從我們上次把他撇下以後身上發生了很大變化：他扔掉了修士服，如今身穿做工極好的常禮服，頭戴軟胎圓帽，頭發剪得短短的。這一切使他顯得很漂亮，看上去完全是個美男子。好看的臉龐總帶著快活的神態，不過他的快活是平靜安詳的。使科利亞吃驚的是阿廖沙穿著在室內穿的衣服——沒穿大衣——就出來見他，顯然他是急忙出來的。他立即把手伸給了科利亞。

   “您終於來啦，我們大家都盼您來哪。”

   “沒來有些原因，您馬上就會知道。總之，很高興認識您。早就等機會，多次聽人談到您。”科利亞咕噥著，呼吸稍稍有些急促。

   “我們本來早就該認識了，我也多次聽人談到過您；可是您到這兒來晚了些。”

   “請問，這兒情況怎樣？”

   “伊柳沙很不好，他必死無疑了。”

   “怎麽會這樣！您會同意我的看法的，卡拉馬佐夫，醫學是卑鄙的。”科利亞熱烈地喊道。

   “伊柳沙常常提到您，您知道嗎，甚至在夢裏說夢話的時候。看得出來，他以前是非常非常看重您的......在那件事......用小刀兒捅您之前。這裏還有一個原因。請問，這是您的狗嗎？”

   “我的。叫響鈴兒。”

   “不是茹奇卡？”阿廖沙惋惜地看著科利亞的眼睛說。“那條狗就這麽失蹤啦？”

   “我知道你們大家都想茹奇卡，我全聽說了。”科利亞神秘地笑了笑。“請聽我說，卡拉馬佐夫。我把問題全都給您解釋清楚，主要的，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也是為這件事把您叫出來的，以便在進屋之前先對您把全部安排講清楚。”科利亞熱烈地開始講起來。“卡拉馬佐夫，您瞧，伊柳沙春天進了預備班。誰都知道，預備班全是些男孩子。孩子們馬上就開始欺負伊柳沙。我高兩年級，自然是從遠處看咯，旁觀咯。我看到，這個孩子又小又弱，可是並不屈服，甚至跟他們對打，高傲，小眼睛冒著怒火。我喜歡這種人。可他們欺負他更厲害了。主要的是，他當時的小外套寒磣，小褲子短得褲腿吊了起來，靴子張開了大嘴。他們就為這個嘲弄他，貶他。不，我不喜歡人們這麽做，我立即出來保護他，給了他們點兒厲害。我揍他們，可他們卻崇拜我，您知道這一點吧，卡拉馬佐夫？”科利亞露骨地吹牛說。“而且一般說來我喜歡小孩子。現在家裏還有兩個小家夥粘著我呢，今天就是他們纏著不放我走的。就這樣，伊柳沙不再挨揍了，我做了他的保護人。我看這個孩子是高傲的，這我對您說，他是高傲的，可是結果卻像奴隸似的忠於我，唯命是從，像服從上帝一樣服從我，處處模仿我。一下課就來找我，我跟他一起散步。星期日我們也是在一起。高年級學生這麽對待低年級學生，在我們中學是受到嘲笑的，但這是偏見。我就是願意這麽做，別人管不著，對吧？我教導他，培養他——請問，既然我喜歡他，為什麽我不能培養他呢？卡拉馬佐夫，您不是也跟這些小家夥好嗎？這就是說，您想影響青年一代，培養他們，使他們成為有用人才，對嗎？我承認，您的這個特點——我是聽說的——最使我感興趣。不過談正事吧：我看出這孩子情感越來越重，您知道，我是最反對婆婆媽媽的一套的，生來如此。而且他的表現是矛盾的：一方麵高傲，一方麵又像奴隸似的忠於我；一方麵忠於我，一方麵又瞪眼睛，甚至不讚同我的意見，跟我爭論，發怒。我有時提出一些思想來：他不是反對我的思想，我看出來他是反對我這個人，因為他對我動感情，我對他冰冷。為了鍛煉他，他越是對我溫情，我就越對他冰冷；我故意這麽做，這是我的信念。我想培養性格，造就人才......後來......您，自然，我說半句話，您就能理解。我忽然發現他一連三天悶悶不樂，但是這不是因為溫情問題，而是因為另一種最強烈最高尚的問題。我捉摸，他為什麽這麽悲傷呢？我追問的結果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不知怎麽結識了您父親（他當時還在世）的仆人斯梅爾佳科夫；斯梅爾佳科夫教給他這個小傻瓜一種愚蠢的獸性的卑劣的遊戲——拿一塊麵包瓤兒，裏麵插進一根大頭針，扔給一條餓急了的看家狗，讓那狗嚼也不嚼囫圇吞下去，然後等著看熱鬧。他倆就這麽弄了一塊麵包瓤兒，扔給了長毛狗茹奇卡，結果就出了現在這件事。茹奇卡本來是一條看家狗，主人幹脆不喂它，餓得它整天哀嚎。（您喜歡這種哀嚎嗎，卡拉馬佐夫？我受不了。）這茹奇卡見到麵包瓤兒就撲過去一口吞下了，接著就尖叫，轉磨，然後撒腿就跑，邊跑邊叫，跑得無影無蹤了——這是伊柳沙自己對我說的。他對我承認錯誤，不停地哭，抱著我，全身哆嗦著說：‘邊跑邊叫，邊跑邊叫。’直重複這一句話，那個景象把他驚呆了。唉，我看出來，這是良心在折磨他。我認真地看待這件事。主要的是對他以前的表現我也想鍛煉他；所以我承認我耍了個花招：我假裝暴跳如雷，實際上也許根本沒有生氣，我說：‘你做了一件壞事，你卑鄙，我當然不會聲張出去，可是我暫時要跟你斷絕來往。我要考慮一下，通過斯穆羅夫（就是剛跟我來的那個小孩子，他總是忠於我）轉告你今後是繼續保持聯係還是永遠拋棄你這個卑鄙的東西。’這使他大為震驚。老實說，我當時就已經覺得對他也許過分嚴厲了，可是有什麽辦法呢，我當時的想法就是這樣嘛。隔了一天，我就派斯穆羅夫去告訴他，說我跟他再‘不說話’了——我們把兩個夥伴斷絕關係稱為‘不說話’。我暗中的打算是隻跟他疏遠幾天，看到他悔改以後再伸手給他。這是我的堅定不移的打算。可是您以為怎樣，他聽完斯穆羅夫傳達的話以後，兩眼閃出怒火，喊道：‘轉告克拉索特金，我要對所有的狗扔帶大頭針的麵包瓤兒，對所有的狗！’我心想：‘任性起來啦，這種脾氣必須改掉！。’於是我就對他表示充分蔑視，遇到他時不是扭頭就是冷笑。接著就忽然發生了他父親那件事，記得吧，大家把他父親叫做洗澡擦子？要理解他，在這之前他已經憋了一肚子火氣了。同學們看到我不理他了，便圍住他喊：‘洗澡擦子，洗澡擦子。’於是他們便開始打架，我感到非常遺憾，因為那次好像把他打得很厲害。有一次下課從教室出來，他在院子裏一個人跟所有的人打架，我當時站在十步以外看著他。我發誓，我不記得當時笑過，相反，我當時很可憐他，再過一會兒我也許會撲上去保護他。可他猛然遇到了我的目光；不知他怎麽想的，他掏出裁紙刀，撲過來就捅了我大腿一刀，就是這兒，右腿。我沒有動，老實說，卡拉馬佐夫，我有時是勇敢的，我隻是用輕蔑的目光看了看他，那目光好像是說：‘為了我對你的全部友誼，不願再捅一下嗎，我恭候著哪。’他沒有再捅，他挺不住，害怕了，扔下小刀，放聲哭著跑了。我當然沒有告訴老師，也吩咐大家不要讓學校領導知道；連媽媽也是等傷口長好以後我才告訴的；而且傷不重，隻是劃破皮。後來聽說那天他還扔石頭打架來著，而且咬了您的手指。不過您會理解他當時的心情！唉，有什麽辦法呢，我做了件蠢事：他生病後我沒來寬恕他，跟他和解，現在感到後悔。不過我在這裏也有特殊目的。這就是全部情況......不過我好像做了蠢事......”

   “咳，真遺憾，”阿廖沙激動地喊道，“我不知道您以前跟他有過這種關係，否則我早就去請您跟我一起來看他啦。您信嗎，他病中發燒說胡話時還喊您的名字呢。我不知道他多麽看重您！難道您真是找到了這個茹奇卡？他父親和全體孩子們在全市到處找它。您信嗎，他在病中曾當著我的麵三次流著淚對父親重複：‘我得病是因為我害死了茹奇卡，這是上帝懲罰我。”誰也無法使他放棄這個想法。現在假如能夠找到這個茹奇卡給他看看這條狗沒有死還活著，好像能使他高興得起死回生。我們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

   “請問，你們根據什麽認為我會找到茹奇卡呢？為什麽恰好是我找到呢？”科利亞極其奇地問道。“為什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而不是寄托在別人身上？”

   “有人傳說您在找它，說找到以後您會帶來。斯穆羅夫就說過類似的話。主要的是我們大家都一直在努力使伊柳沙相信茹奇卡還活著，說有人在什麽地方看到過它。孩子們從什麽地方弄來一隻活兔子，他看了看，微微笑了笑，請求把它放回野外去。我們就照辦了。他父親又立即給他弄回來一隻米蘭獵犬小崽兒想使他高興，結果似乎更糟......”

   “請問，卡拉馬佐夫，他父親是個什麽人？我了解他，可是您看他是個什麽人，是個小醜嗎？”

   “哎，他決不是小醜。有一種感情深沉而受到壓抑的人。他們表現得像小醜是因為他們在一些人麵前長期卑躬屈膝，不敢在這些人麵前說真話，所以便裝出小醜的樣子來冷嘲熱諷。請相信，克拉索特金，這種小醜行為有時具有極其深刻的悲劇性。他現在把一切——世界上的一切——都集中在伊柳沙身上。伊柳沙要是死了的話，他就得瘋或者自殺。我現在看著他，差不多就要相信自己的這個想法啦。”

   “我理解您，卡拉馬佐夫，看得出您是善於知人的。”科利亞由衷地補充了一句。

   “我看到您帶來一條狗，心裏就想您是把茹奇卡帶來啦。”

   “等等，卡拉馬佐夫，也許我們能把茹奇卡找到，這條狗呢——它叫響鈴兒。我放它進屋，也許能比米蘭種狗崽更使伊柳沙快活。等等，卡拉馬佐夫，您馬上就會了解到一些情況。啊呀，我的上帝，我怎麽把您纏在這裏！”科利亞忽然急得喊起來。“您隻穿一件常禮服站在這麽冷的地方，我纏住您隻顧自己講話了。瞧，瞧，我是個多麽厲害的利己主義者！哦，我們全是利己主義者，1 卡拉馬佐夫！”

   “別擔心，冷固然冷，但我不會感冒。不過，讓我們進屋吧。順便問問，您的名字昵稱叫科利亞，這我知道，可父稱呢，全稱怎麽叫？”

   “大名叫尼古拉，全稱是尼古拉-伊萬諾維奇-克拉索特金。”科利亞不知為什麽笑了起來，不過忽然補充了一句：

   “我，不言而喻，嫌惡尼古拉這個名字。”

   “為什麽呢？”

   “俗氣，平庸......”

   “您十三？”阿廖沙問。

   “可以說是十四啦，再過兩個星期就十四，很快。我預先向您承認一個弱點，卡拉馬佐夫，隻是對您承認，而且為了初次見麵，使您馬上看清我的性格：我很煩人家問我年齡，不僅煩......而且終於......比如，對我誹謗，說我上星期跟預備班的小孩子一起玩兒當強盜遊戲。玩兒的確玩兒過，可是說我為自己玩兒，為自己得到樂趣玩兒，這純粹是誹謗。我有根據認為這已經傳進您的耳朵裏了，可是我不是為自己玩兒，而是為孩子們玩兒，因為沒有我他們什麽玩法也想不出來。我們這兒總有人散布流言蜚語。請相信，這個城市是喜歡製造流言蜚語的。”

   “即使為自己得到樂趣玩兒，又有什麽不對呢？”

   “為自己...... 您不會玩兒裝馬遊戲吧？”

   “您不妨這麽想想，”阿廖沙笑了笑，“比方說，成年人也去劇院看劇，劇院裏也上演各種英雄奇遇，有時劇裏也有強盜、有戰爭，這難道不是遊戲嗎，當然性質不同。年輕人課餘時間玩兒戰爭或者玩兒強盜——這也是萌芽狀態的藝術，是年輕心靈裏萌芽狀態的藝術需求；這種遊戲編得有時比劇院裏的演出還好呢，差別隻是在於劇院是演員演給別人看的，而這裏青年則是自演自看。而這是自然的。”

   “您這麽看？這是您的信念？”科利亞凝視著阿廖沙。“知道嗎，您談的想法相當有意思：我回家要動動腦筋思考一下這個問題。老實說，我本來就認為可以跟您學到一些東西。我是來向您學習的，卡拉馬佐夫。”科利亞用深情激動的聲音結束說。

   “我向您學習。”阿廖沙笑了笑，握了他的手一下。

   科利亞非常滿意阿廖沙。使他驚訝的是，阿廖沙對他極其平等，跟他談話像跟“最大的孩子”一樣。

   “我馬上要給你們表演一個戲法，卡拉馬佐夫，跟劇院演出一樣。”他緊張地笑了。“我就是為這個來的。”

   “我們先到左邊屋去看看房東，我們的大衣全放在那裏，因為伊柳沙家裏又擠又熱。”

   “我馬上就走，我穿著大衣進去坐一會兒。響鈴兒留在門鬥裝死：‘噓，響鈴兒，躺下，裝死！’瞧，它死了。我先進去看看環境，需要的時候出來吹聲哨子，喊聲‘噓，響鈴兒！’——您將看到，它會立即拚命衝進去。隻是需要斯穆羅夫別忘了在那一刹那開門。我來安排，您等著看戲法吧......”

 

 

 

附注：

1. 暗示車爾尼雪夫斯基在其長篇小說《怎麽辦？》裏闡發的合理利己主義理論。

 

 

 

 

 

 

 

 

 

 

 

 

 

 

 

 

 

 

 

 

 

 

 

 

 

 

 

                              四、茹奇卡

 

   科利亞麵帶莊重的神色靠在板牆上等阿廖沙出來。誠然，他早就想跟阿廖沙結識。他多次聽同學們談論他，可是直到現在別人跟他談到阿廖沙時，他一直裝出一副不屑一顧的冷漠神氣，聽到別人介紹阿廖沙時，他甚至“批評”阿廖沙。可是他心裏卻非常非常想結識他：在他所聽到的關於阿廖沙的談論裏有一種令人產生好感和興趣的東西。這樣，當前這個時刻是很重要的：第一，不能低三下四，必須顯示獨立人格，“要不他會以為我十三歲，把我也當成一個像這些同學一樣的小孩子。他跟這幫孩子們在一起幹嗎？接近後我得問問他。糟糕的是我的個子這麽矮。圖濟科夫比我年紀小，可是卻比我高半頭。不過我的長相是聰明的；長得不漂亮，這我知道，長得醜，但長相聰明。不能太熱情，要不一見麵就擁抱，他會以為...... 呸，多糟，要是他以為！......”

   科利亞心裏這麽激動地盤算著，表麵上竭力裝出一副非常獨立的樣子。使他痛苦的主要是他身材矮小，臉“醜”還在其次。他家牆角的牆上，去年就用鉛筆劃了一道線用來量自己的身高，以後每隔兩月他就心情激動地走過去量一次，看長了多高。可是，唉，長得太慢，慢得可怕，有時簡直使他感到絕望。至於臉呢，這張臉根本不“醜”，相反，倒相當好看，白白的，有些雀斑。灰色的眼睛不大，但靈活，看人勇敢，常閃出情感的光芒。顴骨有些寬，嘴唇小，不厚，但很紅；鼻子小，但翹得厲害：“絕對是翹鼻子，絕對是翹鼻子！”科利亞照鏡子的時候常常這麽咕噥，離開鏡子時常常生氣。“長相怕也未必聰明吧？”他有時這麽想，甚至對這一點產生了懷疑。不過不能認為對臉和身材的憂慮占據了他的全部心思。相反，站在鏡子前麵的那幾分鍾不管多麽痛心，可是他很快就會忘掉，甚至會忘掉好久，“全心全意投入思想和現實生活”——“思想和現實生活”是他對自己全部活動的概括。

   阿廖沙不久就出現，匆匆朝科利亞走來。離幾步遠的時候，科利亞看到阿廖沙一臉高興的神色。“他真這麽高興見到我？”——科利亞得意地想。這裏順便提一下，阿廖沙自從我們上次把他撇下以後身上發生了很大變化：他扔掉了修士服，如今身穿做工極好的常禮服，頭戴軟胎圓帽，頭發剪得短短的。這一切使他顯得很漂亮，看上去完全是個美男子。好看的臉龐總帶著快活的神態，不過他的快活是平靜安詳的。使科利亞吃驚的是阿廖沙穿著在室內穿的衣服——沒穿大衣——就出來見他，顯然他是急忙出來的。他立即把手伸給了科利亞。

   “您終於來啦，我們大家都盼您來哪。”

   “沒來有些原因，您馬上就會知道。總之，很高興認識您。早就等機會，多次聽人談到您。”科利亞咕噥著，呼吸稍稍有些急促。

   “我們本來早就該認識了，我也多次聽人談到過您；可是您到這兒來晚了些。”

   “請問，這兒情況怎樣？”

   “伊柳沙很不好，他必死無疑了。”

   “怎麽會這樣！您會同意我的看法的，卡拉馬佐夫，醫學是卑鄙的。”科利亞熱烈地喊道。

   “伊柳沙常常提到您，您知道嗎，甚至在夢裏說夢話的時候。看得出來，他以前是非常非常看重您的......在那件事......用小刀兒捅您之前。這裏還有一個原因。請問，這是您的狗嗎？”

   “我的。叫響鈴兒。”

   “不是茹奇卡？”阿廖沙惋惜地看著科利亞的眼睛說。“那條狗就這麽失蹤啦？”

   “我知道你們大家都想茹奇卡，我全聽說了。”科利亞神秘地笑了笑。“請聽我說，卡拉馬佐夫。我把問題全都給您解釋清楚，主要的，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也是為這件事把您叫出來的，以便在進屋之前先對您把全部安排講清楚。”科利亞熱烈地開始講起來。“卡拉馬佐夫，您瞧，伊柳沙春天進了預備班。誰都知道，預備班全是些男孩子。孩子們馬上就開始欺負伊柳沙。我高兩年級，自然是從遠處看咯，旁觀咯。我看到，這個孩子又小又弱，可是並不屈服，甚至跟他們對打，高傲，小眼睛冒著怒火。我喜歡這種人。可他們欺負他更厲害了。主要的是，他當時的小外套寒磣，小褲子短得褲腿吊了起來，靴子張開了大嘴。他們就為這個嘲弄他，貶他。不，我不喜歡人們這麽做，我立即出來保護他，給了他們點兒厲害。我揍他們，可他們卻崇拜我，您知道這一點吧，卡拉馬佐夫？”科利亞露骨地吹牛說。“而且一般說來我喜歡小孩子。現在家裏還有兩個小家夥粘著我呢，今天就是他們纏著不放我走的。就這樣，伊柳沙不再挨揍了，我做了他的保護人。我看這個孩子是高傲的，這我對您說，他是高傲的，可是結果卻像奴隸似的忠於我，唯命是從，像服從上帝一樣服從我，處處模仿我。一下課就來找我，我跟他一起散步。星期日我們也是在一起。高年級學生這麽對待低年級學生，在我們中學是受到嘲笑的，但這是偏見。我就是願意這麽做，別人管不著，對吧？我教導他，培養他——請問，既然我喜歡他，為什麽我不能培養他呢？卡拉馬佐夫，您不是也跟這些小家夥好嗎？這就是說，您想影響青年一代，培養他們，使他們成為有用人才，對嗎？我承認，您的這個特點——我是聽說的——最使我感興趣。不過談正事吧：我看出這孩子情感越來越重，您知道，我是最反對婆婆媽媽的一套的，生來如此。而且他的表現是矛盾的：一方麵高傲，一方麵又像奴隸似的忠於我；一方麵忠於我，一方麵又瞪眼睛，甚至不讚同我的意見，跟我爭論，發怒。我有時提出一些思想來：他不是反對我的思想，我看出來他是反對我這個人，因為他對我動感情，我對他冰冷。為了鍛煉他，他越是對我溫情，我就越對他冰冷；我故意這麽做，這是我的信念。我想培養性格，造就人才......後來......您，自然，我說半句話，您就能理解。我忽然發現他一連三天悶悶不樂，但是這不是因為溫情問題，而是因為另一種最強烈最高尚的問題。我捉摸，他為什麽這麽悲傷呢？我追問的結果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不知怎麽結識了您父親（他當時還在世）的仆人斯梅爾佳科夫；斯梅爾佳科夫教給他這個小傻瓜一種愚蠢的獸性的卑劣的遊戲——拿一塊麵包瓤兒，裏麵插進一根大頭針，扔給一條餓急了的看家狗，讓那狗嚼也不嚼囫圇吞下去，然後等著看熱鬧。他倆就這麽弄了一塊麵包瓤兒，扔給了長毛狗茹奇卡，結果就出了現在這件事。茹奇卡本來是一條看家狗，主人幹脆不喂它，餓得它整天哀嚎。（您喜歡這種哀嚎嗎，卡拉馬佐夫？我受不了。）這茹奇卡見到麵包瓤兒就撲過去一口吞下了，接著就尖叫，轉磨，然後撒腿就跑，邊跑邊叫，跑得無影無蹤了——這是伊柳沙自己對我說的。他對我承認錯誤，不停地哭，抱著我，全身哆嗦著說：‘邊跑邊叫，邊跑邊叫。’直重複這一句話，那個景象把他驚呆了。唉，我看出來，這是良心在折磨他。我認真地看待這件事。主要的是對他以前的表現我也想鍛煉他；所以我承認我耍了個花招：我假裝暴跳如雷，實際上也許根本沒有生氣，我說：‘你做了一件壞事，你卑鄙，我當然不會聲張出去，可是我暫時要跟你斷絕來往。我要考慮一下，通過斯穆羅夫（就是剛跟我來的那個小孩子，他總是忠於我）轉告你今後是繼續保持聯係還是永遠拋棄你這個卑鄙的東西。’這使他大為震驚。老實說，我當時就已經覺得對他也許過分嚴厲了，可是有什麽辦法呢，我當時的想法就是這樣嘛。隔了一天，我就派斯穆羅夫去告訴他，說我跟他再‘不說話’了——我們把兩個夥伴斷絕關係稱為‘不說話’。我暗中的打算是隻跟他疏遠幾天，看到他悔改以後再伸手給他。這是我的堅定不移的打算。可是您以為怎樣，他聽完斯穆羅夫傳達的話以後，兩眼閃出怒火，喊道：‘轉告克拉索特金，我要對所有的狗扔帶大頭針的麵包瓤兒，對所有的狗！’我心想：‘任性起來啦，這種脾氣必須改掉！。’於是我就對他表示充分蔑視，遇到他時不是扭頭就是冷笑。接著就忽然發生了他父親那件事，記得吧，大家把他父親叫做洗澡擦子？要理解他，在這之前他已經憋了一肚子火氣了。同學們看到我不理他了，便圍住他喊：‘洗澡擦子，洗澡擦子。’於是他們便開始打架，我感到非常遺憾，因為那次好像把他打得很厲害。有一次下課從教室出來，他在院子裏一個人跟所有的人打架，我當時站在十步以外看著他。我發誓，我不記得當時笑過，相反，我當時很可憐他，再過一會兒我也許會撲上去保護他。可他猛然遇到了我的目光；不知他怎麽想的，他掏出裁紙刀，撲過來就捅了我大腿一刀，就是這兒，右腿。我沒有動，老實說，卡拉馬佐夫，我有時是勇敢的，我隻是用輕蔑的目光看了看他，那目光好像是說：‘為了我對你的全部友誼，不願再捅一下嗎，我恭候著哪。’他沒有再捅，他挺不住，害怕了，扔下小刀，放聲哭著跑了。我當然沒有告訴老師，也吩咐大家不要讓學校領導知道；連媽媽也是等傷口長好以後我才告訴的；而且傷不重，隻是劃破皮。後來聽說那天他還扔石頭打架來著，而且咬了您的手指。不過您會理解他當時的心情！唉，有什麽辦法呢，我做了件蠢事：他生病後我沒來寬恕他，跟他和解，現在感到後悔。不過我在這裏也有特殊目的。這就是全部情況......不過我好像做了蠢事......”

   “咳，真遺憾，”阿廖沙激動地喊道，“我不知道您以前跟他有過這種關係，否則我早就去請您跟我一起來看他啦。您信嗎，他病中發燒說胡話時還喊您的名字呢。我不知道他多麽看重您！難道您真是找到了這個茹奇卡？他父親和全體孩子們在全市到處找它。您信嗎，他在病中曾當著我的麵三次流著淚對父親重複：‘我得病是因為我害死了茹奇卡，這是上帝懲罰我。”誰也無法使他放棄這個想法。現在假如能夠找到這個茹奇卡給他看看這條狗沒有死還活著，好像能使他高興得起死回生。我們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

   “請問，你們根據什麽認為我會找到茹奇卡呢？為什麽恰好是我找到呢？”科利亞極其奇地問道。“為什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而不是寄托在別人身上？”

   “有人傳說您在找它，說找到以後您會帶來。斯穆羅夫就說過類似的話。主要的是我們大家都一直在努力使伊柳沙相信茹奇卡還活著，說有人在什麽地方看到過它。孩子們從什麽地方弄來一隻活兔子，他看了看，微微笑了笑，請求把它放回野外去。我們就照辦了。他父親又立即給他弄回來一隻米蘭獵犬小崽兒想使他高興，結果似乎更糟......”

   “請問，卡拉馬佐夫，他父親是個什麽人？我了解他，可是您看他是個什麽人，是個小醜嗎？”

   “哎，他決不是小醜。有一種感情深沉而受到壓抑的人。他們表現得像小醜是因為他們在一些人麵前長期卑躬屈膝，不敢在這些人麵前說真話，所以便裝出小醜的樣子來冷嘲熱諷。請相信，克拉索特金，這種小醜行為有時具有極其深刻的悲劇性。他現在把一切——世界上的一切——都集中在伊柳沙身上。伊柳沙要是死了的話，他就得瘋或者自殺。我現在看著他，差不多就要相信自己的這個想法啦。”

   “我理解您，卡拉馬佐夫，看得出您是善於知人的。”科利亞由衷地補充了一句。

   “我看到您帶來一條狗，心裏就想您是把茹奇卡帶來啦。”

   “等等，卡拉馬佐夫，也許我們能把茹奇卡找到，這條狗呢——它叫響鈴兒。我放它進屋，也許能比米蘭種狗崽更使伊柳沙快活。等等，卡拉馬佐夫，您馬上就會了解到一些情況。啊呀，我的上帝，我怎麽把您纏在這裏！”科利亞忽然急得喊起來。“您隻穿一件常禮服站在這麽冷的地方，我纏住您隻顧自己講話了。瞧，瞧，我是個多麽厲害的利己主義者！哦，我們全是利己主義者，1 卡拉馬佐夫！”

   “別擔心，冷固然冷，但我不會感冒。不過，讓我們進屋吧。順便問問，您的名字昵稱叫科利亞，這我知道，可父稱呢，全稱怎麽叫？”

   “大名叫尼古拉，全稱是尼古拉-伊萬諾維奇-克拉索特金。”科利亞不知為什麽笑了起來，不過忽然補充了一句：

   “我，不言而喻，嫌惡尼古拉這個名字。”

   “為什麽呢？”

   “俗氣，平庸......”

   “您十三？”阿廖沙問。

   “可以說是十四啦，再過兩個星期就十四，很快。我預先向您承認一個弱點，卡拉馬佐夫，隻是對您承認，而且為了初次見麵，使您馬上看清我的性格：我很煩人家問我年齡，不僅煩......而且終於......比如，對我誹謗，說我上星期跟預備班的小孩子一起玩兒當強盜遊戲。玩兒的確玩兒過，可是說我為自己玩兒，為自己得到樂趣玩兒，這純粹是誹謗。我有根據認為這已經傳進您的耳朵裏了，可是我不是為自己玩兒，而是為孩子們玩兒，因為沒有我他們什麽玩法也想不出來。我們這兒總有人散布流言蜚語。請相信，這個城市是喜歡製造流言蜚語的。”

   “即使為自己得到樂趣玩兒，又有什麽不對呢？”

   “為自己...... 您不會玩兒裝馬遊戲吧？”

   “您不妨這麽想想，”阿廖沙笑了笑，“比方說，成年人也去劇院看劇，劇院裏也上演各種英雄奇遇，有時劇裏也有強盜、有戰爭，這難道不是遊戲嗎，當然性質不同。年輕人課餘時間玩兒戰爭或者玩兒強盜——這也是萌芽狀態的藝術，是年輕心靈裏萌芽狀態的藝術需求；這種遊戲編得有時比劇院裏的演出還好呢，差別隻是在於劇院是演員演給別人看的，而這裏青年則是自演自看。而這是自然的。”

   “您這麽看？這是您的信念？”科利亞凝視著阿廖沙。“知道嗎，您談的想法相當有意思：我回家要動動腦筋思考一下這個問題。老實說，我本來就認為可以跟您學到一些東西。我是來向您學習的，卡拉馬佐夫。”科利亞用深情激動的聲音結束說。

   “我向您學習。”阿廖沙笑了笑，握了他的手一下。

   科利亞非常滿意阿廖沙。使他驚訝的是，阿廖沙對他極其平等，跟他談話像跟“最大的孩子”一樣。

   “我馬上要給你們表演一個戲法，卡拉馬佐夫，跟劇院演出一樣。”他緊張地笑了。“我就是為這個來的。”

   “我們先到左邊屋去看看房東，我們的大衣全放在那裏，因為伊柳沙家裏又擠又熱。”

   “我馬上就走，我穿著大衣進去坐一會兒。響鈴兒留在門鬥裝死：‘噓，響鈴兒，躺下，裝死！’瞧，它死了。我先進去看看環境，需要的時候出來吹聲哨子，喊聲‘噓，響鈴兒！’——您將看到，它會立即拚命衝進去。隻是需要斯穆羅夫別忘了在那一刹那開門。我來安排，您等著看戲法吧......”

 

 

 

 

 

 

 

 

 

 

 

 

 

 

 

 

 

 

 

附注：

1. 暗示車爾尼雪夫斯基在其長篇小說《怎麽辦？》裏闡發的合理利己主義理論。

 

 

 

 

 

 

 

 

 

 

 

 

                              四、茹奇卡

 

   科利亞麵帶莊重的神色靠在板牆上等阿廖沙出來。誠然，他早就想跟阿廖沙結識。他多次聽同學們談論他，可是直到現在別人跟他談到阿廖沙時，他一直裝出一副不屑一顧的冷漠神氣，聽到別人介紹阿廖沙時，他甚至“批評”阿廖沙。可是他心裏卻非常非常想結識他：在他所聽到的關於阿廖沙的談論裏有一種令人產生好感和興趣的東西。這樣，當前這個時刻是很重要的：第一，不能低三下四，必須顯示獨立人格，“要不他會以為我十三歲，把我也當成一個像這些同學一樣的小孩子。他跟這幫孩子們在一起幹嗎？接近後我得問問他。糟糕的是我的個子這麽矮。圖濟科夫比我年紀小，可是卻比我高半頭。不過我的長相是聰明的；長得不漂亮，這我知道，長得醜，但長相聰明。不能太熱情，要不一見麵就擁抱，他會以為...... 呸，多糟，要是他以為！......”

   科利亞心裏這麽激動地盤算著，表麵上竭力裝出一副非常獨立的樣子。使他痛苦的主要是他身材矮小，臉“醜”還在其次。他家牆角的牆上，去年就用鉛筆劃了一道線用來量自己的身高，以後每隔兩月他就心情激動地走過去量一次，看長了多高。可是，唉，長得太慢，慢得可怕，有時簡直使他感到絕望。至於臉呢，這張臉根本不“醜”，相反，倒相當好看，白白的，有些雀斑。灰色的眼睛不大，但靈活，看人勇敢，常閃出情感的光芒。顴骨有些寬，嘴唇小，不厚，但很紅；鼻子小，但翹得厲害：“絕對是翹鼻子，絕對是翹鼻子！”科利亞照鏡子的時候常常這麽咕噥，離開鏡子時常常生氣。“長相怕也未必聰明吧？”他有時這麽想，甚至對這一點產生了懷疑。不過不能認為對臉和身材的憂慮占據了他的全部心思。相反，站在鏡子前麵的那幾分鍾不管多麽痛心，可是他很快就會忘掉，甚至會忘掉好久，“全心全意投入思想和現實生活”——“思想和現實生活”是他對自己全部活動的概括。

   阿廖沙不久就出現，匆匆朝科利亞走來。離幾步遠的時候，科利亞看到阿廖沙一臉高興的神色。“他真這麽高興見到我？”——科利亞得意地想。這裏順便提一下，阿廖沙自從我們上次把他撇下以後身上發生了很大變化：他扔掉了修士服，如今身穿做工極好的常禮服，頭戴軟胎圓帽，頭發剪得短短的。這一切使他顯得很漂亮，看上去完全是個美男子。好看的臉龐總帶著快活的神態，不過他的快活是平靜安詳的。使科利亞吃驚的是阿廖沙穿著在室內穿的衣服——沒穿大衣——就出來見他，顯然他是急忙出來的。他立即把手伸給了科利亞。

   “您終於來啦，我們大家都盼您來哪。”

   “沒來有些原因，您馬上就會知道。總之，很高興認識您。早就等機會，多次聽人談到您。”科利亞咕噥著，呼吸稍稍有些急促。

   “我們本來早就該認識了，我也多次聽人談到過您；可是您到這兒來晚了些。”

   “請問，這兒情況怎樣？”

   “伊柳沙很不好，他必死無疑了。”

   “怎麽會這樣！您會同意我的看法的，卡拉馬佐夫，醫學是卑鄙的。”科利亞熱烈地喊道。

   “伊柳沙常常提到您，您知道嗎，甚至在夢裏說夢話的時候。看得出來，他以前是非常非常看重您的......在那件事......用小刀兒捅您之前。這裏還有一個原因。請問，這是您的狗嗎？”

   “我的。叫響鈴兒。”

   “不是茹奇卡？”阿廖沙惋惜地看著科利亞的眼睛說。“那條狗就這麽失蹤啦？”

   “我知道你們大家都想茹奇卡，我全聽說了。”科利亞神秘地笑了笑。“請聽我說，卡拉馬佐夫。我把問題全都給您解釋清楚，主要的，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也是為這件事把您叫出來的，以便在進屋之前先對您把全部安排講清楚。”科利亞熱烈地開始講起來。“卡拉馬佐夫，您瞧，伊柳沙春天進了預備班。誰都知道，預備班全是些男孩子。孩子們馬上就開始欺負伊柳沙。我高兩年級，自然是從遠處看咯，旁觀咯。我看到，這個孩子又小又弱，可是並不屈服，甚至跟他們對打，高傲，小眼睛冒著怒火。我喜歡這種人。可他們欺負他更厲害了。主要的是，他當時的小外套寒磣，小褲子短得褲腿吊了起來，靴子張開了大嘴。他們就為這個嘲弄他，貶他。不，我不喜歡人們這麽做，我立即出來保護他，給了他們點兒厲害。我揍他們，可他們卻崇拜我，您知道這一點吧，卡拉馬佐夫？”科利亞露骨地吹牛說。“而且一般說來我喜歡小孩子。現在家裏還有兩個小家夥粘著我呢，今天就是他們纏著不放我走的。就這樣，伊柳沙不再挨揍了，我做了他的保護人。我看這個孩子是高傲的，這我對您說，他是高傲的，可是結果卻像奴隸似的忠於我，唯命是從，像服從上帝一樣服從我，處處模仿我。一下課就來找我，我跟他一起散步。星期日我們也是在一起。高年級學生這麽對待低年級學生，在我們中學是受到嘲笑的，但這是偏見。我就是願意這麽做，別人管不著，對吧？我教導他，培養他——請問，既然我喜歡他，為什麽我不能培養他呢？卡拉馬佐夫，您不是也跟這些小家夥好嗎？這就是說，您想影響青年一代，培養他們，使他們成為有用人才，對嗎？我承認，您的這個特點——我是聽說的——最使我感興趣。不過談正事吧：我看出這孩子情感越來越重，您知道，我是最反對婆婆媽媽的一套的，生來如此。而且他的表現是矛盾的：一方麵高傲，一方麵又像奴隸似的忠於我；一方麵忠於我，一方麵又瞪眼睛，甚至不讚同我的意見，跟我爭論，發怒。我有時提出一些思想來：他不是反對我的思想，我看出來他是反對我這個人，因為他對我動感情，我對他冰冷。為了鍛煉他，他越是對我溫情，我就越對他冰冷；我故意這麽做，這是我的信念。我想培養性格，造就人才......後來......您，自然，我說半句話，您就能理解。我忽然發現他一連三天悶悶不樂，但是這不是因為溫情問題，而是因為另一種最強烈最高尚的問題。我捉摸，他為什麽這麽悲傷呢？我追問的結果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不知怎麽結識了您父親（他當時還在世）的仆人斯梅爾佳科夫；斯梅爾佳科夫教給他這個小傻瓜一種愚蠢的獸性的卑劣的遊戲——拿一塊麵包瓤兒，裏麵插進一根大頭針，扔給一條餓急了的看家狗，讓那狗嚼也不嚼囫圇吞下去，然後等著看熱鬧。他倆就這麽弄了一塊麵包瓤兒，扔給了長毛狗茹奇卡，結果就出了現在這件事。茹奇卡本來是一條看家狗，主人幹脆不喂它，餓得它整天哀嚎。（您喜歡這種哀嚎嗎，卡拉馬佐夫？我受不了。）這茹奇卡見到麵包瓤兒就撲過去一口吞下了，接著就尖叫，轉磨，然後撒腿就跑，邊跑邊叫，跑得無影無蹤了——這是伊柳沙自己對我說的。他對我承認錯誤，不停地哭，抱著我，全身哆嗦著說：‘邊跑邊叫，邊跑邊叫。’直重複這一句話，那個景象把他驚呆了。唉，我看出來，這是良心在折磨他。我認真地看待這件事。主要的是對他以前的表現我也想鍛煉他；所以我承認我耍了個花招：我假裝暴跳如雷，實際上也許根本沒有生氣，我說：‘你做了一件壞事，你卑鄙，我當然不會聲張出去，可是我暫時要跟你斷絕來往。我要考慮一下，通過斯穆羅夫（就是剛跟我來的那個小孩子，他總是忠於我）轉告你今後是繼續保持聯係還是永遠拋棄你這個卑鄙的東西。’這使他大為震驚。老實說，我當時就已經覺得對他也許過分嚴厲了，可是有什麽辦法呢，我當時的想法就是這樣嘛。隔了一天，我就派斯穆羅夫去告訴他，說我跟他再‘不說話’了——我們把兩個夥伴斷絕關係稱為‘不說話’。我暗中的打算是隻跟他疏遠幾天，看到他悔改以後再伸手給他。這是我的堅定不移的打算。可是您以為怎樣，他聽完斯穆羅夫傳達的話以後，兩眼閃出怒火，喊道：‘轉告克拉索特金，我要對所有的狗扔帶大頭針的麵包瓤兒，對所有的狗！’我心想：‘任性起來啦，這種脾氣必須改掉！。’於是我就對他表示充分蔑視，遇到他時不是扭頭就是冷笑。接著就忽然發生了他父親那件事，記得吧，大家把他父親叫做洗澡擦子？要理解他，在這之前他已經憋了一肚子火氣了。同學們看到我不理他了，便圍住他喊：‘洗澡擦子，洗澡擦子。’於是他們便開始打架，我感到非常遺憾，因為那次好像把他打得很厲害。有一次下課從教室出來，他在院子裏一個人跟所有的人打架，我當時站在十步以外看著他。我發誓，我不記得當時笑過，相反，我當時很可憐他，再過一會兒我也許會撲上去保護他。可他猛然遇到了我的目光；不知他怎麽想的，他掏出裁紙刀，撲過來就捅了我大腿一刀，就是這兒，右腿。我沒有動，老實說，卡拉馬佐夫，我有時是勇敢的，我隻是用輕蔑的目光看了看他，那目光好像是說：‘為了我對你的全部友誼，不願再捅一下嗎，我恭候著哪。’他沒有再捅，他挺不住，害怕了，扔下小刀，放聲哭著跑了。我當然沒有告訴老師，也吩咐大家不要讓學校領導知道；連媽媽也是等傷口長好以後我才告訴的；而且傷不重，隻是劃破皮。後來聽說那天他還扔石頭打架來著，而且咬了您的手指。不過您會理解他當時的心情！唉，有什麽辦法呢，我做了件蠢事：他生病後我沒來寬恕他，跟他和解，現在感到後悔。不過我在這裏也有特殊目的。這就是全部情況......不過我好像做了蠢事......”

   “咳，真遺憾，”阿廖沙激動地喊道，“我不知道您以前跟他有過這種關係，否則我早就去請您跟我一起來看他啦。您信嗎，他病中發燒說胡話時還喊您的名字呢。我不知道他多麽看重您！難道您真是找到了這個茹奇卡？他父親和全體孩子們在全市到處找它。您信嗎，他在病中曾當著我的麵三次流著淚對父親重複：‘我得病是因為我害死了茹奇卡，這是上帝懲罰我。”誰也無法使他放棄這個想法。現在假如能夠找到這個茹奇卡給他看看這條狗沒有死還活著，好像能使他高興得起死回生。我們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

   “請問，你們根據什麽認為我會找到茹奇卡呢？為什麽恰好是我找到呢？”科利亞極其奇地問道。“為什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而不是寄托在別人身上？”

   “有人傳說您在找它，說找到以後您會帶來。斯穆羅夫就說過類似的話。主要的是我們大家都一直在努力使伊柳沙相信茹奇卡還活著，說有人在什麽地方看到過它。孩子們從什麽地方弄來一隻活兔子，他看了看，微微笑了笑，請求把它放回野外去。我們就照辦了。他父親又立即給他弄回來一隻米蘭獵犬小崽兒想使他高興，結果似乎更糟......”

   “請問，卡拉馬佐夫，他父親是個什麽人？我了解他，可是您看他是個什麽人，是個小醜嗎？”

   “哎，他決不是小醜。有一種感情深沉而受到壓抑的人。他們表現得像小醜是因為他們在一些人麵前長期卑躬屈膝，不敢在這些人麵前說真話，所以便裝出小醜的樣子來冷嘲熱諷。請相信，克拉索特金，這種小醜行為有時具有極其深刻的悲劇性。他現在把一切——世界上的一切——都集中在伊柳沙身上。伊柳沙要是死了的話，他就得瘋或者自殺。我現在看著他，差不多就要相信自己的這個想法啦。”

   “我理解您，卡拉馬佐夫，看得出您是善於知人的。”科利亞由衷地補充了一句。

   “我看到您帶來一條狗，心裏就想您是把茹奇卡帶來啦。”

   “等等，卡拉馬佐夫，也許我們能把茹奇卡找到，這條狗呢——它叫響鈴兒。我放它進屋，也許能比米蘭種狗崽更使伊柳沙快活。等等，卡拉馬佐夫，您馬上就會了解到一些情況。啊呀，我的上帝，我怎麽把您纏在這裏！”科利亞忽然急得喊起來。“您隻穿一件常禮服站在這麽冷的地方，我纏住您隻顧自己講話了。瞧，瞧，我是個多麽厲害的利己主義者！哦，我們全是利己主義者，1 卡拉馬佐夫！”

   “別擔心，冷固然冷，但我不會感冒。不過，讓我們進屋吧。順便問問，您的名字昵稱叫科利亞，這我知道，可父稱呢，全稱怎麽叫？”

   “大名叫尼古拉，全稱是尼古拉-伊萬諾維奇-克拉索特金。”科利亞不知為什麽笑了起來，不過忽然補充了一句：

   “我，不言而喻，嫌惡尼古拉這個名字。”

   “為什麽呢？”

   “俗氣，平庸......”

   “您十三？”阿廖沙問。

   “可以說是十四啦，再過兩個星期就十四，很快。我預先向您承認一個弱點，卡拉馬佐夫，隻是對您承認，而且為了初次見麵，使您馬上看清我的性格：我很煩人家問我年齡，不僅煩......而且終於......比如，對我誹謗，說我上星期跟預備班的小孩子一起玩兒當強盜遊戲。玩兒的確玩兒過，可是說我為自己玩兒，為自己得到樂趣玩兒，這純粹是誹謗。我有根據認為這已經傳進您的耳朵裏了，可是我不是為自己玩兒，而是為孩子們玩兒，因為沒有我他們什麽玩法也想不出來。我們這兒總有人散布流言蜚語。請相信，這個城市是喜歡製造流言蜚語的。”

   “即使為自己得到樂趣玩兒，又有什麽不對呢？”

   “為自己...... 您不會玩兒裝馬遊戲吧？”

   “您不妨這麽想想，”阿廖沙笑了笑，“比方說，成年人也去劇院看劇，劇院裏也上演各種英雄奇遇，有時劇裏也有強盜、有戰爭，這難道不是遊戲嗎，當然性質不同。年輕人課餘時間玩兒戰爭或者玩兒強盜——這也是萌芽狀態的藝術，是年輕心靈裏萌芽狀態的藝術需求；這種遊戲編得有時比劇院裏的演出還好呢，差別隻是在於劇院是演員演給別人看的，而這裏青年則是自演自看。而這是自然的。”

   “您這麽看？這是您的信念？”科利亞凝視著阿廖沙。“知道嗎，您談的想法相當有意思：我回家要動動腦筋思考一下這個問題。老實說，我本來就認為可以跟您學到一些東西。我是來向您學習的，卡拉馬佐夫。”科利亞用深情激動的聲音結束說。

   “我向您學習。”阿廖沙笑了笑，握了他的手一下。

   科利亞非常滿意阿廖沙。使他驚訝的是，阿廖沙對他極其平等，跟他談話像跟“最大的孩子”一樣。

   “我馬上要給你們表演一個戲法，卡拉馬佐夫，跟劇院演出一樣。”他緊張地笑了。“我就是為這個來的。”

   “我們先到左邊屋去看看房東，我們的大衣全放在那裏，因為伊柳沙家裏又擠又熱。”

   “我馬上就走，我穿著大衣進去坐一會兒。響鈴兒留在門鬥裝死：‘噓，響鈴兒，躺下，裝死！’瞧，它死了。我先進去看看環境，需要的時候出來吹聲哨子，喊聲‘噓，響鈴兒！’——您將看到，它會立即拚命衝進去。隻是需要斯穆羅夫別忘了在那一刹那開門。我來安排，您等著看戲法吧......”

 

 

 

 

附注：

1. 暗示車爾尼雪夫斯基在其長篇小說《怎麽辦？》裏闡發的合理利己主義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