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孩子們·二

                            二、兩個娃娃

 

   且說一個寒冷的刮北風的早晨，科利亞坐在家裏。這是星期日，學校不上課。不過鍾打過了上午十一點，他必須離家出去“辦一件很重要的事”。可是整座房子隻剩下了他一個人，全要靠他來保護，因為這座房子裏的大人都因為一種緊急的特殊情況出門了。克拉索特金太太的這座房子，除她自家住以外，隔著門廳還有一套由兩個小房間組成的住宅，她租給了一位帶著兩個小孩子的醫生太太。這位醫生太太跟克拉索特金太太同歲，是她的極要好的女友，醫生本人一年前出走了，先是去了奧倫堡，後來又去了塔什幹，已經半年音信皆無，若不是跟克拉索特金太太的友誼多少減輕了被遺棄的痛苦，那麽，醫生太太一定會把眼淚哭幹的。這本來已夠糟心的了，這時偏又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星期六深夜，醫生太太的唯一使女卡捷琳娜突然完全出乎意料地對太太宣布，說她淩晨要生孩子。不知怎麽搞的，事先誰也沒有覺察，對大家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醫生太太大吃一驚，便決定，趁還來得及，把卡捷琳娜送到我市為處理這種情況而設在一個產婆那裏的機構。因為她很看重這個使女，所以便立即實行自己的方案，把她送去，而且自己也留在她身邊。後來早晨又需要克拉索特金太太的友好協助——克拉索特金太太在這種場合能夠托人求情給以關照。這樣，兩位太太就都出門了；克拉索特金太太的女傭阿加菲婭則上市場去了，於是科利亞暫時就成了醫生太太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的保衛者和看護者了。看房子，科利亞不怕，何況他還有響鈴兒在身邊，他命令它趴在門廳條凳下麵“不動”，因此這條狗每當科利亞巡視各個房間走到門廳的時候都要搖搖頭用尾巴在地板上使勁敲兩下以巴結科利亞，可是科利亞並沒有吹哨叫它。科利亞威嚴地看看它，這條不幸的狗便馬上又趴在那裏一動不動了。假如說有什麽使科利亞不安的話，那就是兩個“娃娃”。對卡捷琳娜的突發事件，他當然是極為蔑視的，可是對無人照看的孩子，他卻很愛護，他已給他們拿去了一本兒童讀物。小姑娘娜斯佳是老大，已經八歲，會讀書了。男孩科斯佳是老二，七歲，很喜歡娜斯佳讀書給他聽。自然，科利亞能夠使他們更開心，使他倆並排站好玩當兵遊戲，或者在屋子裏玩捉迷藏。他從前已經這麽做過不止一次了，而且並不厭煩，因此甚至班上同學之間已經有一次傳說過科利亞在家裏跟小房客裝馬玩，自己裝拉邊套的馬，低頭拉；科利亞高傲地反駁這種指控，聲稱跟同歲的夥伴、跟十三歲的孩子裝馬玩，“在我們這個時代”的確可恥，然而他這是跟“娃娃”一塊玩，因為他喜歡他們，因此誰也無權指責他。這兩個“娃娃”也崇拜他。不過這次卻顧不上玩了。他必須去辦一件很重要的私事，這件事看上去甚至還有些神秘咧；時間在流逝，阿加菲婭本來可以照看孩子，但她上市場還沒有回來。他有幾次穿過門廳去拉開醫生太太家的門焦慮地地看看“娃娃”，“娃娃”們根據他的吩咐坐在那裏讀兒童讀物，他每次開門，他們都默默地咧嘴對他笑笑，期待著他進屋跟他們做些有趣的好遊戲。可是科利亞心裏有事，沒有進去。鍾終於打了十一點，他毅然決然地決定，“可惡的”阿加菲婭再過十分鍾不回來，他就不等她回來了，當然臨走以前要讓“娃娃”保證：他不在家時不膽小，不淘氣，不嚇得哭起來。他這麽想著，穿上了自己的海狗皮領棉大衣，斜挎上書包，盡管媽媽一再懇求他這麽冷的天出門一定要穿套鞋，可他走過門廳的時候隻是輕蔑地瞧了瞧套鞋並沒有穿，隻穿著靴子就出門了。響鈴兒看到他穿戴整齊，便開始用尾巴使勁敲地板，急躁地抽搐身子，甚至發出可憐的哀鳴，但是科利亞看到狗這麽著急，便斷定這種表現是破壞紀律的行為，一分鍾也不行，便讓它繼續呆在條凳下麵，直到打開通門廳的門以後才忽然吹哨叫它。那狗像瘋了似的跳起來，興奮地跑在他前麵。穿過門廳，科利亞打開了“娃娃”家的門。兩個孩子仍然坐在小桌旁邊，但已不在讀書，而是在激烈地爭論什麽。這兩個孩子總愛爭論日常見到的各種引起他們興趣的問題。娜斯佳年齡大，總占上風；科斯佳如果不同意姐姐的看法就幾乎總是找科利亞評理，而科利亞的裁決對雙方來說都是絕對正確的。這次“娃娃”們的爭論引起了科利亞的興趣，他站在門口聽起來。孩子們見他在聽，就爭論得更加激烈起來。

   “我從來都不信小孩兒是產婆在菜園白菜壟溝中間撿的。”娜斯佳熱烈地咕噥道。“眼下是冬天，一根白菜壟也沒有，產婆無法給卡捷琳娜撿個女兒來。”

   “謔！”科利亞暗自驚歎了一聲。

   “也許是這麽回事：也許是從別的地方撿來的，可是隻給已經出嫁的女人。”

   科斯佳凝視著娜斯佳，聚精會神地聽著，思考著。

   “娜斯佳，你多傻。”科斯佳終於平靜而自以為是地說。“卡捷琳娜還沒有出嫁，怎麽會有孩子呢？”

   娜斯佳可怕地急躁起來。

   “你什麽也不懂。”她氣惱地說。“也許她有丈夫呢，丈夫在監獄裏，所以她就生了孩子。”

   “難道她的丈夫在監獄裏？”認真的科斯佳鄭重地問道。

   “要不就是這麽回事，”娜斯佳急忙打斷他的話，完全扔開自己的第一個推測說，“他沒有丈夫，你說的對，可是她想出嫁，想啊，想啊，一直想到現在，結果想來的不是丈夫，而是個孩子。”

   “也許是這麽回事。”科斯佳完全被說服了，讚同地說。“你以前沒說，我怎能知道。”

   “喂，娃娃們，”科利亞朝屋裏邁了一步說。“我看你們是些危險人物！”

   “您還帶著響鈴兒？”科斯佳咧嘴笑起來，開始打榧子，召喚響鈴兒。

   “娃娃們，我遇到困難了。”科利亞鄭重地說。“你們必須幫我：阿加菲婭當然是把腳扭了，因為她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嘛，這是不容置疑的，可我必須出門。你們放不放我走？”

   兩個孩子憂慮地麵麵相覷，帶笑的臉上呈現出不安的神色。不過他們還不完全明白對他們的要求是什麽。

   “我不在的時候，你們不會淘氣吧？不會去爬櫃子摔傷腳吧？不會嚇得放聲大哭吧？”

   兩個孩子的臉上馬上流露出非常為難的表情。

   “為了表揚你們，我可以給你們看一件東西，一門小銅炮，可以打真正的火藥呢。”

   孩子們的臉立即豁然開朗了。

   “把小炮拿出來看看。”科斯佳滿臉高興，要求說。

   科利亞把手伸進書包裏，掏出一門小小的銅炮來，放到桌子上。

   “看吧！瞧，還有輪子呢。”他讓玩具在桌子上滾動了一下。“還可以射擊呢。可以打霰彈咧。”

   “能打死人嗎？”

   “什麽人都能打死，隻要瞄準就行。”科利亞告訴他們往哪兒放火藥，往哪兒裝霰彈，指著一個小洞，說是火門，並且告訴他們炮有後坐力。兩個孩子非常感興趣地聽著。小炮竟有後坐力，使他們感到驚訝。

   “您有火藥嗎？”娜斯佳問。

   “有。”

   “把火藥也拿出來看看。”她麵帶笑容請求說。

   科利亞又把手伸進書包裏，掏出來一個小瓶，裏麵的確裝著一些真火藥，小紙包裏還包著幾粒霰彈。他甚至打開瓶塞，往手心倒了一點火藥。

   “可千萬不能有火，否則一爆炸，我們全得被炸死。”科利亞為了加強效果，警告說。

   孩子們懷著恐懼的心情觀察著火藥，這就更加增強了樂趣。不過科斯佳更喜歡霰彈。

   “霰彈不會燃燒吧？”

   “霰彈不燃燒。”

   “送我幾粒霰彈吧。”科斯佳請求說。

   “霰彈可以送你幾粒，喏，拿去，不過在我回來之前，不能給媽媽看，否則媽媽當成火藥，會嚇死的，還會用樹條抽你們。”

   “媽媽從來不用樹條抽我們。”娜斯佳立即指出。

   “我知道，我這是為了修辭才這麽說的，而且你們永遠也別欺騙媽媽，可這次要等我回來再說。好啦，娃娃們，我可不可以走啦？我不在家，你們不會嚇得放聲大哭吧？”

   “會——放聲——大哭。”科斯佳拖著長腔說，已經準備要哭了。

   “會哭，一定會哭！”娜斯佳也嚇得急忙說。

   “哎呀，孩子們哪，孩子們，你們這個年齡多可怕。1沒有辦法，小家夥，隻好陪你們坐著啦，也不知要坐到什麽時候。可時間哪，時間哪，唉！”

   “您叫響鈴兒裝死吧。”科斯佳請求說。

   “沒有辦法，隻好求助響鈴兒啦。來，響鈴兒！”於是科斯佳便開始下命令，響鈴兒便表演，把會的把戲全表演了出來。響鈴兒是一條長毛狗，有普通看家狗那麽大，雪青色。右眼瞎了，左耳朵不知為什麽被拉了一個豁口。它尖叫著，跳著，替人做事情，用後腿走路，四腳朝天地躺著，一動不動，像死了一般。在玩最後一個把戲時，門開了。克拉索特金太太的女傭阿加菲婭上市場買東西回來了，手裏提著一包食品。她是一個胖婆娘，臉上有麻子，四十來歲，左手提著買來的東西站在門口看狗表演。科利亞盡管在急等著阿加菲婭回來，可是並沒有馬上中斷表演，仍然讓響鈴兒繼續裝死，裝了一段時間以後才對狗吹哨，狗立即停下表演，因為完成了任務，高興得跳起來。

   “又玩狗！”阿加菲婭教訓說。

   “女性，你為什麽回來晚了？”科利亞威嚴地問道。

   “女性，瞧，小娃娃！”

   “小娃娃？”

   “就是小娃娃。我回來晚跟你有什麽關係，回來晚就是需要回來晚。”阿加菲婭嘟囔著在爐子旁邊忙活起來，可是她的聲音卻不但完全不是不滿意、不是生氣的，相反，倒是很高興的，似乎因為有機會跟快活的少爺鬥鬥嘴而感到高興。

   “喂，輕浮的老太婆，”科利亞從沙發上站起來說，“你能用這個世界上最神聖的東西以及別的什麽東西對我發誓，在我不在期間仔細看管這倆孩子嗎？我要出去一躺。”

   “我幹嗎要對你發誓？”阿加菲婭笑起來說。“不發誓我照樣照管。”

   “不行，非用你的靈魂永遠得救發誓不可。否則我不走。”

   “愛走不走。跟我有什麽關係，外麵挺冷，在家坐著好啦。”

   “娃娃們，”科利亞對兩個孩子說，“這個女人留下陪你們直到我或者你們的媽媽回來，因為你們的媽媽也早就該回來啦。另外，她還要給你們早飯吃。你會給他們什麽吃吧，阿加菲婭？”

   “可以給。”

   “再見，小家夥們，我放心地走了。你呢，老奶奶，”他經過阿加菲婭身邊的時候嚴肅地低聲說，“你別跟他們胡講你們婆娘們常講的那些關於卡捷琳娜的蠢話，他們年齡太小。走，響鈴兒！”

   “走你的吧。”阿加菲婭生氣地嘟囔道。“可笑！說這種話，你自己就該挨打！”

 

 

 

 

 

 

 

附注：

1. 暗引伊-伊-德米特裏耶夫寓言《公雞、貓與小老鼠》，略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