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米佳被帶走了
記錄簽字以後,偵查員鄭重地對被指控者宣讀了《決定》,內稱某年某月某日於某地某地區法院偵查員審問完某人(即米佳)被指控犯有某種罪行(各種罪行均被詳盡羅列)之後,鑒於被指控者不承認所指控之罪行,而又提不出任何根據為自己辯解,且人證(列舉)和物證(列舉)確鑿無疑,足以證明被指控者之罪行,根據《刑罰條例》某條某條,等等,等等,決定如下:為防止某某(米佳)逃避偵查和審判,將其拘留於某監獄。本決定已向被指控者宣布,副本報副檢察長,等等,等等。一句話,向米佳宣布,從即刻起他已被逮捕,馬上將被押解回城,關進一個很令人不愉快的地方。米佳仔細聽完,隻是聳了聳肩膀。
“好啦,先生們,我不怨你們,我準備...... 我明白,你們別無選擇。”
偵查員客氣地對他解釋,說派出所長什梅爾措夫恰巧在這裏,他將立即帶他走......
“等等,”米佳忽然情不自禁地對房間裏在場的所有人說。“先生們,我們都是殘忍的,我們都是惡棍,我們迫使人們、母親和吃奶的孩子悲泣;可是在所有的惡棍中——現在就這麽斷定吧——在所有的惡棍中我是最卑劣的惡棍!就這麽斷定好啦!我這一輩子每天都捶著自己的胸膛立誌改過自新,可是每天都照舊幹一些同樣齷齪的壞事。我現在懂得了,像我這樣的人,需要打擊,需要命運的打擊才能使他就範,像一匹野馬,必須用套馬索才能套住,必須靠外力才能製服他。單靠自己的努力,我永遠永遠也站不起來!但如今雷已經響了。1我接受被指控犯罪並當眾受辱的痛苦,我願意受苦,通過受苦來淨化自己!也許我會得到淨化的,對嗎,先生們?不過請最後聽我一句話:父親被殺,與我無關!我接受刑罰不是因為我殺了他,而是因為我想殺他,也許真的會殺他...... 但是我打算同你們抗爭——這一點,我要預先告訴你們。我將抗爭到底,然後聽天由命!再見吧,先生們,不要因為審問時我對你們喊過而生我的氣,哦,我當時那麽蠢...... 再過一分鍾我就被捕了,現在米佳-卡拉馬佐夫作為一個還有自由的人最後一次向你們伸出自己的手。向你們告別的同時,我也在向人們告別!......”
他的聲音顫抖著,他真的伸出手去,可是離他最近的偵查員涅柳多夫忽然幾乎有些慌張地把手藏到了背後。米佳馬上發現,哆嗦了一下,伸出去的手立即放下了。
“偵查還沒有結束,”涅柳多夫有些不好意思地咕噥道,“回到市內還要繼續,至於我呢,我當然願意預祝您萬事如意......問題得到澄清..... 對您個人呢,卡拉馬佐夫先生,我始終傾向於寧願把您看作一個不幸的人,而不願把您看作一個有罪的人......在場的所有人——假如我可以代表他們說話的話——都願承認您是個本質高尚的青年,可是,咳,有些過分受到情欲的誘惑......”
涅柳多夫瘦小的身軀在講話的末了表現得官氣十足。米佳腦海裏突然閃現出一個想法:覺得這個“小孩子”會馬上過來拽著他的胳膊把他領到另一個牆角繼續談不久前剛談過的“姑娘們”。不過甚至被拉往刑場的犯人腦海裏有時也會出現一些跟當前處境毫不相幹的想法呢。
“先生們,你們心腸好,講人道——我是否可以最後看她一次,跟她告別呢?”米佳問。
“毫無疑問,可是鑒於......一句話,如今已不能無人在場......”
“那就請你們在場吧!”
格魯申卡被帶來了,但告別的時間很短,沒說多少話,涅柳多夫覺得意猶未足。格魯申卡對米佳深深鞠了一躬。
“我對你說過是你的,就一定是你的,我永遠跟著你,不管你被發配到哪裏。再見,無辜受害的人!”
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淚水潸潸地流下來。
“寬恕我,格魯申卡,寬恕我的愛情,寬恕我的愛情把你也毀了!”
米佳還想說些什麽,可是忽然停下,轉身出去了。他周圍馬上出現了一些嚴密監視他的人。他昨天坐著安德烈的馬車驚天動地地馳近的台階下麵停著兩輛準備好上路的馬車。派出所長什梅爾措夫,臉上皮肉鬆弛的矮胖子,不知為了一件意外出現的什麽差錯在生氣叫嚷。讓米佳上車時態度十分生硬。米佳上車時心想:“從前在酒館請他喝酒時他的麵孔完全是另一樣。”店東特裏豐也從台階上走下來。大門旁邊聚了許多人,有莊稼人、農婦、車夫,大家都看著米佳。
“原諒我吧,好人們!”米佳突然從馬車上喊了一聲。
“也請你原諒我們。”有兩三個人說。
“也請你原諒,特裏豐!”
但是特裏豐甚至連頭也沒回,也許他太忙。他也在喊著忙活什麽。原來兩個陪同派出所長的鄉警要乘坐的第二輛馬車還沒有準備好。被派出車的那個莊稼人一邊往身上穿粗呢無領上衣,一邊極力爭辯,說不該他去,該阿基姆去。可是阿基姆沒有來,已派人找他去了。這個莊稼人懇求等一會兒。
“什梅爾措夫先生,我們這裏的老百姓簡直不知羞恥!”特裏豐喊道。“阿基姆前天給了你二十戈比硬幣,被你喝光了,現在你竟喊該他去。您對我們這兒的下賤老百姓這麽仁慈,真叫我驚訝,什梅爾措夫先生,我隻想對您說這麽一句話!”
“我們幹嗎還要一輛馬車?”米佳插嘴說。“坐一輛車走吧,什梅爾措夫先生,我不會造反,不會從你身邊跑開,幹嗎要押送呢?”
“先生,請先學會跟我說話,假如您還不會的話;我不是您的你,別跟我你呀你呀的,而且把您的建議也留著下次用吧......”什梅爾措夫突然惡狠狠地搶白了米佳一頓,好像高興找到了出氣的機會。
米佳不吱聲了。他滿臉通紅。過了一會兒,他猛然覺得身上冷。雨停了,但天空仍然陰雲密布,凜冽的寒風吹到臉上。“我怎麽啦,打寒顫了。”米佳想完,聳了一下肩膀。派出所長什梅爾措夫終於上了車,旁若無人地坐下,占了很大的地方,似乎沒有覺察到他在緊緊地擠著米佳。固然,他心情不好,他很不喜歡交給他的這個差事。
“再見,特裏豐!”米佳又喊了一聲;他自己也感到,他這麽喊不是出於友情,而是出於恚恨,違心地喊的。可是特裏豐傲慢地倒背著手站在那裏,眼睛直瞪著米佳,神色嚴峻而憤怒,對米佳未加理睬。
“再見,卡拉馬佐夫先生,再見!”猛然傳來了卡爾加諾夫的聲音。他不知從哪兒跳了出來。他跑到車前,把手伸給米佳。他沒有戴帽子。米佳剛剛來得及抓住他的手握住。
“再見吧,可愛的人,永遠不忘您的寬宏大量!”米佳熱烈地喊了一句。馬車動了,握著的兩隻手鬆開。馬鈴鐺響起來——米佳被帶走了。
卡爾加諾夫跑進門廳,坐到牆角,兩手捂著臉哭了起來,他久久地坐在那兒哭著,哭得像個小孩子,不像一個二十歲的年輕小夥子。噢,他幾乎完全相信米佳是有罪的!“人是怎麽回事啊,哪兒還能有好人呢!”他斷斷續續地喊著,感到十分傷感,幾乎要絕望了。這時他甚至不想再活在世上了。“值得活嗎,值得活嗎!”——傷感的年輕人喊道。
附注:
1.俄諺說:俄國老百姓不聽到雷響不劃十字。有些像我們的“不碰南牆不回頭”。這裏表示米佳受到冤枉以後決心痛改前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