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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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預審·七

(2016-07-22 15:58:53) 下一個

                       七、米佳吐露隱秘,無人肯信

 

   “先生們,”米佳開始說,他的心情仍然那麽激動,“這些錢......我願意徹底承認......這些錢是我的。”

   檢察長和偵查員甚至臉都拉長了,他們期待的完全不是這種供認。

   “怎麽是您的,”偵查員低聲說。“下午五點時,據您自己供認......”

   “唉,讓那天五點和我的親口供認見鬼去吧,現在問題不在這裏!這些錢是我的,我的,也就是說,是我偷來的......也就是說,不是我的,是偷來的,是我偷來的,總共是一千五,這些錢總跟我在一起,我總是隨身帶著......”

   “那麽,您是從哪兒拿到的?”

   “從脖子上,先生們,從脖子上,就從我這個脖子上......縫在一塊破布裏,掛在我的脖子這兒,已經很久了,有一個月了,跟羞愧和恥辱一起掛在我的脖子上!”

   “您是在誰哪兒......撈的?”

   “您想說‘偷的’?有話直說嘛。不錯,我認為跟偷的一樣,要是您願意那麽說也行,的確是‘撈的’。不過我認為是偷的。昨天晚上徹底完成了偷的過程。”

   “昨天晚上?您方才說您......撈到已一個月了!”

   “不錯,然而不是在父親那兒,不是在父親那兒,你們放心,不是偷父親的,而是偷她的。讓我講下去,別打斷。這是令人很難堪的。瞧,一個月前,我原先的未婚妻卡佳女士把我叫去...... 你們認識她吧?”

   “怎麽不認識,當然認識啦。”

   “我知道你們認識。這是個無比高尚的人,最最高尚的,但她早就恨我,噢,早就恨我......她應該恨我,應該!”

   “卡佳女士恨您?”偵查員驚訝地反問道。檢察長也瞪大了眼睛。

   “啊,請不要隨便提她的名字!我卑鄙,把她提出來了。是的,我看到她恨我......由來已久......從初次見麵,還是在那兒的時候在我的住處....... 不過夠啦,夠啦,這件事你們簡直不配知道,這完全沒有必要講...... 需要講的隻是一個月前她把我叫去,交給我三千盧布,讓我給莫斯科她的姐姐和一個親戚匯去(好像她自己不會匯似的!),而我......這正是我一生中的關鍵時期,那時我......唉,一句話,那時我剛剛愛上了另一個,她就是現在這位,她就坐在這兒樓下,叫格魯申卡...... 我帶著她來到莫克羅耶這兒縱酒狂歡,兩天花掉了這可詛咒的三千的一半,也就是一千五,另一半我就留在身邊。我把留下的一千五,縫在破布裏掛在脖子上,像香囊似的,昨天拆開揮霍了一些。剩下的八百盧布現在在你們手裏,涅柳多夫先生,這就是昨天那一千五剩下的。”

   “請原諒,怎麽回事,您一個月前那次在這兒花了三千,不是一千五,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嗎?”

   “誰能知道呢?誰算過?我讓誰算過?”

   “得啦,您自己就對所有人說過當時花了整整三千。”

   “的確說過,對全市說過,全市都這麽說,人們都這麽認為,莫克羅耶這兒也這麽認為,都說花了三千。但是我花的卻不是三千,而是一千五。剩下的一千五,我縫成了香囊。事情就是這樣,先生們,這就是昨天那些錢的來路......”

   “這簡直像神話......”偵查員咕噥道。

   “請問,”檢察長終於插嘴問道,“當時即一個月前把一千五留下——這樣一個情況您以前沒有對誰提過嗎?”

   “對誰也沒有提。”

   “奇怪。怎麽會沒有對任何人提呢?”

   “沒對任何人提。沒有,沒有。”

   “可是為什麽不提呢?是什麽原因使您對此事諱莫如深呢?我把自己的看法表達得更準確些:您終於對我們吐露了自己的隱秘,您說這隱秘是十分‘可恥的’,盡管就其實質來說,當然隻是相對來說,這個行為,即侵吞他人三千盧布的行為,無疑,這種侵吞隻是暫時性的,這種行為起碼在我看來不過是一種極其輕浮的行為而已,並不那麽可恥,此外,考慮到您的性格...... 唉,退一步說,即使是一種極不體麵的行為,這我同意,但不體麵畢竟不是可恥...... 我想說的意思是,這一個月以來,您不說,許多人也猜到您揮霍的是卡佳女士的那三千盧布,我親耳聽到過這種猜測......例如警察局長馬卡羅夫先生也聽說過。所以這已幾乎不是猜測,而是全市的傳聞了。況且還有跡象表明,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您自己也對誰承認過,說這些錢是卡佳女士的...... 因此我十分奇怪,您迄今為止,即直到當前這一分鍾,把您所說的這一千五視為異常秘密,甚至把這種秘密同某種恐懼聯係起來...... 難以置信,這種秘密竟會使您這麽難於吐露......因為您方才甚至喊寧願去服苦役也不說......”

   檢察長停下了。他激動起來。他沒有掩飾自己不滿乃至近乎憤慨的心情,把心裏積攢的話全說了出來,甚至顧不上修辭,話說得顛三倒四的,幾乎要語無倫次了。

   “恥辱不在於一千五,而在於我把這一千五從那三千分出來。”米佳堅持地說。

   “好吧,”檢察長生氣地冷笑了一下,“從不體麵地——或者用您願意使用的說法,可恥地——拿到的三千裏按自己的想法分出一半來,這有什麽可恥的呢?更重要的是侵吞三千,而不是如何支配這三千。順便問問,為什麽您要這麽支配——分出一半來呢?為什麽,為了什麽目的,您這麽做的?您能給我們解釋一下嗎?”

   “哦,先生們,全部症結就在目的裏!”米佳喊道。“我分成兩半是為了一個卑鄙念頭,也就是說,為了一個小算盤兒,這種場合小算盤兒就是卑鄙......這個卑鄙念頭繼續一個月了!”

   “不明白。”

   “你們真叫我奇怪。不過我再解釋一下——的確會叫人不明白。那就請注意聽吧:我把別人相信我的誠實委托我去匯的三千盧布拿去縱酒狂歡,揮霍完了,第二天我去找人家說:‘卡佳,對不起,我把您的三千盧布喝光了。’這樣好不好呢?不,不好,不守信用,沒誌氣,是禽獸,是不能控製自己遠離獸行的人,對吧,對吧?可是這畢竟不是竊賊吧?沒有直接去偷嘛,沒有嘛,你們會讚同的!揮霍了,但沒有偷!其次,這是最有力的例證,請注意聽,否則我還會弄糊塗的,——我有些頭暈——那麽,我就講第二種場合:三千盧布中我隻揮霍了一千五,即一半。第二天我去找她,還給她一半,說:‘卡佳,我是卑鄙小人,是沒有信用的卑鄙小人,收下這一千五吧,因為我已揮霍了一半,也會把這一半揮霍掉的,因此讓我離誘惑遠些吧!’這樣,情況會怎樣呢?是禽獸,是卑鄙小人,不管如何壞,但不是竊賊,決不是竊賊,因為如果是竊賊的話,就決不肯把剩下的一半送回去,會把這一半也據為己有。她馬上會看到,既然能把這一半很快送來,那也會把剩下的即揮霍掉的一半送回來,即會終生想辦法,勞作,但是會找到錢送回來。這樣,是卑鄙小人,但不是竊賊,不是竊賊,無論如何,不是竊賊!”

   “就算有些差別吧。”檢察長冷冰冰地笑了笑。“不過您認為有那麽可怕的差別,畢竟是奇怪的。”

   “不錯,我認為有那麽可怕的差別!每個人都可能成為卑鄙小人,而且事實上也許就是卑鄙小人,然而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竊賊,成為竊賊的隻是最卑鄙的小人。唉,這些細微差別,我說不好...... 不過竊賊比卑鄙小人更壞,這是我的信念。請聽我說:我把這些錢在脖子上帶了一個月,每天都想,明天我就下決心送回去,那就不是卑鄙小人了,可是我總也下不了決心,盡管我每天都下決心,每天都敦促自己:‘下決心吧,下決心吧,卑鄙小人。’就這樣,一個月沒能下定決心,就是這麽回事!這樣好嗎,你們認為這樣好嗎?”

   “就算不那麽好吧,我能夠清楚地理解;關於這個問題,我不爭論。”檢察長克製地答道。“總之,讓我們把關於細枝末節和差別的任何爭論都先放一放吧,假如您還願意談正事的話。您還沒有給我們解釋清楚,盡管我們問過您:您為什麽一開始就把這三千盧布分成兩半,一半揮霍掉,另一半藏起來?您藏起來究竟是為了什麽,究竟想用這留下的一千五作什麽用?我堅持請您回答這個問題,卡拉馬佐夫先生。”

   “啊,啊,實在該回答!”米佳拍了自己的前額一下,喊道。“請原諒,我使你們悶了好久,沒把主要問題解釋清楚,否則你們馬上就會明白,因為恥辱就在目的裏呀,就在這個目的裏呀!已故的老頭子當時在不斷在誘惑格魯申卡女士,我嫉妒,心想:格魯申卡在他和我之間搖擺;我每天都想,要是哪天她突然不願再折磨我了,突然對我說:‘我愛你,不愛他,帶我遠走高飛吧。’我一共隻有兩個二十戈比的硬幣,拿什麽帶她走呢,那時怎麽辦——那就一切都完了。我當時不了解她、不理解她嘛,我以為她需要錢,不會諒解我的貧窮。於是我就處心積慮地從三千裏拿出一半來冷靜地縫起來,以備急用,那是在喝酒以前縫的,縫好以後才帶著另一半去縱酒狂歡的!這就是卑鄙呀!現在明白啦?”

   檢察長哈哈大笑,偵查員也跟著大笑起來。

   “我認為,您留起來一部分,沒有全揮霍掉,這甚至是一種明智的道德之舉咧。”偵查員嘻嘻地笑著說。“這有什麽不好?”

   “我偷了,這就不好!啊,上帝,你們的不理解實在叫我害怕!當我把這一千五縫好帶在胸前的時候,我每天每時每刻都在對自己說:‘你是竊賊,你是竊賊!’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這一個月脾氣暴躁;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在酒館打架;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把親爹打了:我總覺得自己是個賊!我連對我的弟弟阿廖沙都難以啟齒坦誠地暴露這一千五:卑鄙小人和騙子的感覺就這麽壓著我!不過,你們也要知道,我帶著這些錢的時候,我每天每時每刻也對自己說:‘米佳,你也許還不是竊賊呢。’為什麽?就是因為我明天能夠把這一千五還給卡佳。昨天離開費尼婭到佩爾霍京家的路上,我才下決心把我的香囊從脖子上拽下來,在那一分鍾之前,我下不了決心,一拽下來,我就終生成了徹底的無可爭辯的竊賊了,成了竊賊和騙子!為什麽?因為拽香囊的同時把到卡佳那兒去說‘我是卑鄙小人,但不是竊賊”的幻想也拽掉了!現在明白啦,明白啦!”

   “可是您為什麽正是昨天晚上下決心呢?”偵查員打斷他的話問道。

   “為什麽?問的可笑:因為我判了自己死刑,決定早五點天亮時在這兒自殺;我想:‘反正是死,卑鄙或高尚都是一樣死!’可是原來並不一樣,先生們,你們信嗎,這一夜最使我痛苦的並不是把老仆人打死有被發配到西伯利亞的危險,而且這是在我的愛情獲得成功、我又重見天日的時候!噢,這使我痛苦,但並不那麽厲害;這比不上我可詛咒地意識到:我終於把這些可詛咒的錢從脖子上拽下來揮霍一空了,因此如今我已徹底變成竊賊了!啊,先生們,我椎心泣血地對你們重說一遍:這一夜我懂得了許多!我懂得了:不僅做一個卑鄙小人活著不可能,而且做一個卑鄙小人死去也不可能...... 不,先生們,死也需要清白!......”

   米佳臉色煞白,一副疲憊不堪、飽受折磨的神色,盡管他極度激動。

   “我開始理解您啦,卡拉馬佐夫先生。”檢察長輕柔地甚至還有些同情地慢吞吞地說。“可是所有這一切,不管您怎麽說,在我看來,不過是神經......您的病態神經造成的,就是這麽回事。比方說,為了擺脫幾乎延續了整整一個月的那麽長久的痛苦,您幹嗎不去找那位委托您匯錢的女士,還給她這一千五,對她解釋清楚以後,既然您當時的處境像您描寫的那麽可怕,您為什麽不試一試人們很自然想到的辦法,就是說,您向她光明磊落地承認錯誤,請求她借給您所需要的那筆錢,她寬宏大度,看到您走投無路,當然不會拒絕您的請求,尤其是您可以立借據嘛,或者提供您曾向商人薩姆索諾夫和霍赫拉科娃太太提供過的那種保證,您為什麽不這麽做?您不是一直認為這種保證很有價值嗎?”

   米佳忽然臉一紅。

   “您真是認為我會這麽卑鄙嗎?您這話決不是認真的!......”他憤怒地說完,他看著檢察長的眼睛,好像不相信這話是聽他說出來的。

   “請您相信,我說話是認真的...... 為什麽您認為我不是認真的?”檢察長也感到驚訝。

   “啊,這麽做會多麽卑鄙呀。先生們,知道嗎,你們在折磨我啊!那麽,我全都告訴你們,好吧,我向你們暴露我的全部肮髒思想,不過這是為了使你們感到害臊,你們聽了也會奇怪,人竟會墮落到這種程度。檢察長,您要知道,您方才講的那個辦法,我自己也想到過!不錯,先生們,在這可詛咒的一個月中間,我有過這個念頭,所以差不多已下決心去找卡佳女士,我就是曾經卑鄙到這種程度!可是去找到她,向她宣布我對她的背叛,而且為了這種背叛,為了實行這種背叛,為了支付實行這種背叛所需要的開銷,去請(‘請’,聽清,是‘請’)她借給錢,然後立即離開她同另一個女人——她的情敵、仇人和侮辱者——跑開,得了吧,您是不是神智失常了,檢察長!”

   “失常倒沒有失常,不過當然我一時激動,沒有考慮到......女人的這種嫉妒......假如這裏的確像您說的那樣存在嫉妒的話......不錯,這裏大概存在諸如此類的情感。”檢察長笑了笑。

   “可是這麽做太下流啦,”米佳狂怒地用拳頭敲了一下桌子,“簡直會臭不可聞,無法形容!而且你們知道嗎,她會給我這筆錢的,會給的,一定會給,為了報複我,會給的,為了享受複仇的快感,為了蔑視我,會給的,因為她也是個性情狂暴、容易動怒的女人!我也會把錢收下,噢,會收下的,收下以後便終生......啊,上帝!先生們,請原諒我這麽喊,我所以這麽喊,是因為不久前我還有過這個念頭,前天還有過,就是找獵犬想辦法的時候,以及昨天,是的,昨天,昨天一整天,我記得,直到此事發生之前......”

   “什麽事發生之前?”偵查員好奇,插嘴問道。可是米佳沒有聽到。

   “我向你們供出了可怕的隱秘,”米佳陰沉地結束說,“你們要重視,先生們。光重視還不夠,不夠,不是一般重視,而是極度重視,假如不極度重視,假如這也被你們當成耳旁風,那你們簡直是不尊重我,先生們,這是我要對你們說的話,向你們這種人吐露隱秘,會把我羞死!啊,我要自殺!而且我已經看出來了,看出來了,你們不信我的話!怎麽,你們把這也要記錄下來?”他吃驚地喊道。

   “不錯,要把您方才說的記錄下來,”偵查員驚奇地看著他說,“您說直到最後一刻仍然打算去找卡佳女士請她給您這筆錢...... 請您相信,這段供詞對我們很重要,卡拉馬佐夫先生,關於這種情況的供詞......尤其對您,尤其對您是重要的。”

   “行行好吧,先生們,”米佳拍了一下手,“這些話就別記啦,要知道羞臊嘛!我是把心撕成兩半給你們看的,你們卻趁機用手指在兩半撕破的地方翻騰...... 啊,上帝呀!”

   他絕望地用兩手捂住了臉。

   “不要這麽激動嘛,卡拉馬佐夫先生,”檢察長說,“現在記錄的一切,以後還要讀給您聽,有不同意的地方,我們將按照您的意見修改,現在我要第三次向您提出一個小問題:您縫成香囊的錢,您真是對任何人都沒有提過?我對您說,這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沒有,這我已說過了,不然,你們什麽也不會知道。你們別折騰我啦。”

   “好吧。這個問題應當解釋清楚,以後還有許多時間來弄清這個問題。暫時您先考慮一下:我們大約有幾十份證詞說明您自己到處散布甚至叫嚷您揮霍了三千,您說的是三千而不是一千五,而且昨天您帶錢來的時候也對人說過您又帶來三千......”

   “您手裏的證詞何止幾十份,而是幾百份,是二百份,有二百人聽到過,有一千人聽到過!”米佳喊道。

   “您瞧,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可作證。‘所有的人’總歸說明些問題吧?”

   “什麽問題也說明不了,我說謊,所有的人都重複我的謊言唄。”

   “您為什麽這麽需要‘說謊’,您做何解釋?”

   “鬼知道。也許是為了誇耀......這麽......瞧我揮霍了多少錢;也許是為了忘記縫起來的這些錢...... 不錯,就是為了這個......見鬼......這個問題你們提多少遍啦?唉,我說謊了,當然,一旦說了謊,就不想改正了。為什麽人有時會說謊呢?”

   “很難斷定人為什麽會說謊啊,卡拉馬佐夫先生。”檢察長鄭重地說。“請問,您所說的掛在脖子上的這個香囊大嗎?”

   “不大。”

   “比方說,有多大呢?”

   “麵額一百盧布的鈔票對折起來,就是這麽大。”

   “您最好把那塊破布給我們看看。這塊破布就在您身邊嘛。”

   “唉,見鬼......多無聊......我不知道扔哪兒啦。”

   “那麽,請問您是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從脖子上摘下來的?您自己說您並沒有回家嘛。”

   “從費尼婭那兒出來,在去佩爾霍京家的路上從脖子上摘下來,把錢掏出來的。”

   “摸黑兒嗎?”

   “要亮兒幹嗎?我用一根手指轉眼就可以做完。”

   “沒用剪子,在大街上?”

   “好像是在廣場,要剪子幹嗎?稀糟的破布,一下就撕開了。”

   “您把這塊破布放到哪兒啦?”

   “就扔在那兒啦。”

   “具體在哪兒?”

   “在廣場上,就是在廣場上嘛!鬼知道在廣場的什麽地方?”

   “你們問這個幹嗎?”

   “這非常重要,卡拉馬佐夫先生:這是對您有利的物證。您怎麽不願意明白呢?一個月前是誰幫您縫的?”

   “誰也沒有幫我,我自己縫的。”

   “您會縫?”

   “當兵的應當會縫,而且這也不需要什麽技巧。”

   “材料,也就是您縫製用的破布是從哪兒拿的?”

   “你們真不會見笑?”

   “決不會,而且我們也根本沒有心思笑啊,卡拉馬佐夫先生。”

   “不記得是在哪兒拿的啦,反正是在什麽地方拿的。”

   “怎麽會不記得呢?”

   “真不記得了,也許是從內衣上撕下來的。”

   “這很有意思:明天也許在您的住處會找到這件被您撕了一塊的襯衣。這塊破布是什麽質料的:是粗麻布,是平紋布?”

   “鬼知道是什麽質料的。等等...... 我好像不是從什麽上撕的。它是細棉布的......好像是用女房東的包發帽縫的。”

   “女房東的包發帽?”

   “是,我從她那兒拿的。”

   “怎麽拿的?”

   “瞧,我記得,真是從她那兒拿了一個包發帽當抹布,也許是用來擦鋼筆尖。我沒吱聲拿的,因為是沒用的破帽子,當作破布扔在我的房間裏,當需要把這一千五縫起來時,我就拿起來用了...... 似乎就是縫在這頂破包發帽裏麵了。是舊細棉布做的,洗過一千次了。”

   “您這次記準了嗎?”

   “不知道準不準。好像縫在包發帽裏啦。唉,管它呢!”

   “這麽說,您的女房東起碼能想起來她丟了一頂包發帽咯?”

   “根本不會,她沒發覺。一頂舊帽子,我對你們說,是一頂舊帽子,一文不值。”

   “針,還有線,是從哪兒拿的?”

   “我停止回答,不想再回答了。夠啦!”米佳終於發起火來。

   “事情還真怪,您竟然會全忘了把這個......香囊扔在廣場的什麽地方了。”

   “你們吩咐明天把廣場清掃幹淨,也許會找到的。”米佳苦笑了一下。“夠啦,先生們,夠啦。”他用疲憊不堪的聲音決定說,“我看清楚啦:你們並沒有信我的話!什麽也沒信,一點兒也沒信。這怨我,不怨你們,不必瞎折騰啦。我幹嗎要向你們吐露隱秘使自己丟人現眼,幹嗎!你們隻是覺得可笑,我從你們的眼神裏看出來了。這是您把我弄到這步田地的,檢察長!給自己唱頌歌吧,假如能夠...... 你們將受到詛咒,你們這些折磨人的人!”

   他低下頭,用手捂住臉。檢察長和偵查員沉默著。一分鍾後,他抬起頭來,呆呆地看了看他倆。他的表情說明他已完全絕望了,他靜靜地沉默著,坐在那裏好像把自己也忘了。必須把審問他的事情告一段落了:該詢問證人了。這時已是上午八點。蠟燭早就熄滅了。警察局長和卡爾加諾夫在審問期間在這個房間裏不斷進出,這次兩人又全出去了。檢察長和偵查員看上去也都非常疲憊。這是一個陰霾的早晨,天空烏雲密布,大雨滂沱,像瓢潑似的。米佳木然注視著窗戶。

   “我可以看看窗外嗎?”他突然問偵查員。

   “啊,隨便看。”偵查員答道。

   米佳站起來走到窗口。雨點敲打著有些發綠的窗玻璃。窗下可以看出一條泥濘的路,遠些的地方在雨幕裏是一排排黑糊糊的貧困難看的農舍,在雨裏顯得更黑更窮困。米佳想起了“金發福玻斯”,以及他想在第一道陽光升起的時候自殺。“也許在這樣的早晨更好些。”——他忽然苦笑了一下,揮了一下手,轉身對著兩個“折磨者”喊道:

   “先生們,我看我是完了。可她呢?請你們把她的情況告訴我,求你們啦,難道她要跟我一起完嗎?她是無辜的呀,她昨天喊全都怨她,是一時衝動,她沒有什麽過錯,沒有!我跟你們坐在這裏,一夜都感到痛心...... 你們不能告訴我你們打算怎麽處理她嗎?”

   “在這個問題上請完全放心,卡拉馬佐夫先生。”檢察長帶著明顯急切的神色立即回答說。“我們暫時沒有任何重要理由在什麽問題上驚擾您所這麽關心的那位女士。在案情進一步發展中但願也這樣...... 相反,在這方麵我們將盡力而為。您完全可以放心。”

   “先生們,謝謝你們。我本來就知道,無論如何你們畢竟是誠實公正的人。你們卸下了我心上的重擔...... 那麽,我們現在做什麽呢?我聽候吩咐。”

   “必須抓緊啦。需要馬上詢問證人。這一切都需要您在場,因為......”

   “不先喝杯茶嗎?”偵查員打斷檢察長的話。“我們好像有資格喝杯茶啦!”

   於是決定:如果樓下有現成茶水的話(因為警察局長好像喝茶去了),那就喝一杯,然後就“連軸轉”。真正的茶和“小吃”要推遲到有空的時候。樓下果然有茶,馬上就端到樓上來了。偵查員殷勤地請米佳喝一杯,米佳起初拒絕,可是後來自己卻要了一杯,貪婪地喝了。他的疲憊不堪的樣子簡直令人驚訝。他這麽魁梧強壯,似乎縱酒一夜即使極度狂歡也不至於把他累得怎麽樣。可是他卻感到勉強能坐住,不時覺得眼前的東西開始晃動旋轉起來。“再繼續一會兒,我會說胡話的。”——他心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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