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檢察長使米佳決心吐露隱秘
事情的開始出乎米佳的意料,使他大為驚愕。從前,甚至一分鍾前,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會有人這麽對待他米佳-卡拉馬佐夫!主要的是,他感到受了侮辱,而他們則“傲慢,對他輕蔑”。脫常禮服上衣倒還不算什麽,可是他們卻請他繼續脫。而且也不是請,實際上是命令。他很清楚地明白這一點。由於高傲和蔑視他們,他一句話沒說,完全照辦了。除了偵查員,檢察長也到帷幕後麵來了,還有幾個莊稼人在場,“這當然準備動武,也許還有別的用意。”——米佳心想。
“怎麽,難道還要脫襯衣嗎?”米佳不客氣地問。可是偵查員沒有回答。他正在同檢察長聚精會神地檢查常禮服上衣、褲子、坎肩和大蓋帽。看得出來,他倆對檢查都很感興趣。“毫不客氣,連必要的禮貌也沒有了。”——米佳腦海裏閃了一下。
“我再問你們一次:是否必須脫襯衣?”他更加不客氣更加氣惱地問道。
“別著急,我們會通知您的。”偵查員竟用官長的口吻回答他。起碼米佳有這種感覺。
這時偵查員跟檢察長正在低聲細談什麽。原來是在常禮服左下擺靠後的地方發現了一些大塊血跡,這些血跡已經幹了,結成了硬塊兒,還沒有被洗得很淨。褲子上也有血跡。偵查員當著見證人的麵兒還在用手摸衣領、袖口以及常禮服和褲子上的各個接縫的地方,顯然在搜什麽——當然是搜錢咯。主要的是他們並不對米佳掩飾自己的懷疑:他們懷疑米佳可能把錢縫在衣服裏。“這簡直像對待小偷,不像對待一個軍官。”——米佳在心裏嘀咕道。他們當他麵兒交換想法,坦率得令人奇怪。例如,書記也跟到帷幕後麵效力來了,他請偵查員留意已經摸過的大蓋帽,他摸完大蓋帽,說:“您記得格裏堅卡吧。夏天,他去給全辦公廳領薪俸,回來說喝醉酒錢丟了。後來是在哪兒翻出來的呢?就是在大蓋帽牙線裏嘛。一些麵額一百盧布的鈔票卷起來縫在牙線裏。”偵查員和檢察長對格裏堅科的案子都還記憶猶新。所以把米佳的大蓋帽單放起來,決定以後再認真檢查,全部衣服也準備這麽辦。偵查員發現米佳卷著的襯衣右袖口沾滿了血,喊道:
“請問,這是什麽,血嗎?”
“是。”米佳簡短地答道。
“那麽,是什麽血......為什麽衣袖卷著?”
米佳說他是察看格裏戈裏時沾的,袖口是在佩爾霍京家洗手時卷起來的。
“您的襯衣也得拿走,這很重要......作為物證。”
米佳聽完,臉一紅,發起火來,喊道:
“難道讓我光著身子嗎?”
“放心,我們會想法的,暫時先勞駕把襪子也脫下來。”
“您不是開玩笑吧?真有這個必要嗎?”米佳兩眼閃著怒火問道。
“我們沒有心思開玩笑。”偵查員神情嚴肅地反駁說。
“沒有什麽,既然必須......我......”米佳咕噥著坐到床上開始脫襪子。他尷尬得要命:大家都穿著衣服,他卻光著身子,真怪——脫光衣服,他好像自己也覺得在這些人麵前是有罪的;而主要的是,他幾乎要讚同這樣一種看法:他真是忽然變得比所有人都低下了,如今他們都有充分權利蔑視他。“假如大家都脫了,那倒並不害臊,可是一個人脫了,大家看,真令人無地自容!好像在做夢,我在夢中有時看到自己這麽丟人現眼過。”——米佳心裏不斷這麽想著。脫襪子,他甚至感到痛苦:襪子很不幹淨,而且內衣也這樣,如今大家都看到了。主要的是他不喜歡自己的腳,他不知為什麽一輩子都認為兩隻腳上的大拇指難看,尤其是右腳上那個,指甲又粗糙又扁,有點兒向下彎著。如今全被他們看到了。由於無法忍受的羞辱,他忽然變得更加粗魯,而且是有意這麽做的。他自己把襯衣從身上撕了下來。
“既然你們不害臊,不想再搜別的地方嗎?”
“不,暫時沒有必要。”
“我就這麽光著身子嗎?”米佳惡狠狠地問道。
“不錯。暫時必須這樣...... 勞駕在這兒先坐一會兒,您可以把床上的毯子拿起來披上,我...... 我去想辦法。”
所有東西都給見證人看完,編寫了搜查記錄,偵查員終於出去,衣服也隨後拿走了。檢察長也出去了。隻剩下一些莊稼人跟米佳在一起,他們默默地站在那裏,嚴密地看著米佳。米佳披上毯子,覺得冷。赤著的兩腳翹在外麵,他無論如何不能用毯子把腳蓋住。偵查員不知為什麽好久沒有回來。“久得令人難受,把我當成狗崽子啦。”米佳咬牙切齒地想道。“檢察長這個廢物也走了,大概是因為蔑視我,看裸體的男人是惡心的。”米佳仍然認為他的衣服是拿去檢查的,還會給他拿回來。偵查員回來,他後麵跟著一個莊稼人抱的竟是別人的衣服;米佳見狀,真是氣壞了。
“喂,這就是給您的衣服。”偵查員毫不客氣地說;顯然他對自己的努力結果甚感滿意。“這是卡爾加諾夫先生為這種有趣的場合捐獻的,還有一件幹淨襯衣。幸而這些東西他提包裏全有。內衣和襪子,您可以用自己的。”
米佳氣得要命。
“我不要別人的衣服!”他可怕地喊著。“把我的給我!”
“不可能。”
“把我的給我,讓卡爾加諾夫的見鬼去,讓他的衣服和他本人都見鬼去!”
勸了他很久。總算使他平靜下來。人們開導他,說他的衣服有血跡,應當“收作物證”,他們現在“甚至無權讓他穿這些衣服,因為不知案件的結局如何”。米佳終於明白了。他臉色陰沉地沉默著,開始匆匆忙忙地穿起衣服來。穿衣服的時候,他隻是說這套衣服要比他那套舊的貴,他不願“占便宜”。另外,“瘦得難看。我穿著去扮演插科打諢的小醜......給你們開心嗎?”
人們又開導他,說他這麽說也是言過其實,說卡爾加諾夫盡管比他高一些,可也隻高一點兒,隻是褲子有些長。不過常禮服上衣兩肩確實是瘦。
“他娘的,係扣兒都困難。”米佳又嘟囔起來。“勞駕,請馬上替我轉告卡爾加諾夫先生,說不是我求他給我衣服穿,是人們要把我打扮成小醜。”
“他很理解,而且感到惋惜......不是惋惜自己的衣服,而是對這件事......”偵查員慢吞吞地開始說。
“讓他的惋惜見鬼去!喂,現在上哪兒?就坐在這裏嗎?”
米佳又被請離開這裏,回“那個房間”去。他出來時,氣得臉色鐵青,努力誰也不看。穿著別人的衣服,他覺得無臉見人,即使是在這些莊稼人和特裏豐麵前。特裏豐的臉不知為什麽在門口閃了一下就消失了。“他是來看化裝表演的。”——米佳心想。他坐到原先那把椅子上。他恍惚看到了一個荒謬的噩夢,他覺得精神失常了。
“喂,現在幹什麽,要用鞭子抽我嗎,好像再沒有什麽事可幹了。”米佳咬牙切齒地對檢察長說。對偵查員呢,他連看也不想看,似乎不屑於跟他談話。“他對我的襪子檢查得太細了,而且還吩咐翻過來,這個壞蛋是故意想讓大家看看我的襪子有多髒!”
“現在得詢問證人啦。”偵查員說,似乎在回答米佳的問題。
“不錯。”檢察長說,他像在考慮什麽問題。
“卡拉馬佐夫先生,我們盡力維護了您的利益,”偵查員繼續說,“可是您堅決拒絕說明您手裏這些錢的來路,我們在當前......”
“您這顆戒指是什麽的?”米佳像大夢初醒似的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指著偵查員右手上戴的三顆大戒指中的一顆問道。
“戒指?”偵查員奇怪地反問了一句。
“不錯,就是這顆......中指上的,帶花紋,是什麽寶石?”米佳像固執的小孩子有些氣惱地堅持問道。
“這是煙晶,”偵查員笑了笑,“您想看,我摘下來......”
“不,不,不必摘!”米佳忽然清醒過來,生起自己的氣來,凶狠地喊道,“別摘,不必...... 見鬼...... 先生們,你們太低估我了!難道你們當真認為,如果父親是我殺的,我會對你們隱瞞嗎,會耍花招,說謊,躲躲閃閃嗎?不,米佳-卡拉馬佐夫不是這樣人,他忍受不了這個;要是我有罪的話,我發誓,我不會等你們到這兒來,不會等日出——像我起初打算的那樣,不等天亮就自殺啦!我現在就這麽覺得。我二十年學會的東西也沒有在這可詛咒的一夜學會的多!...... 假如我是弑父凶手的話,我會這樣嗎,這一夜會這樣嗎,此刻會這麽坐在你們麵前嗎,——我會這麽說話,這麽行動,這麽看你們,這麽看世界嗎,甚至當我覺得無意中打死了格裏戈裏的時候都使我徹夜不安,不是害怕,哦,不隻是怕你們懲罰!可恥嘛!你們想要我向你們這些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不相信、鼠目寸光的嘲弄者們再坦率講述自己的新的卑鄙行為、新的恥辱嗎?盡管這能使我免受你們的指控,那也休想,我寧願去服苦役!那個打開我父親房門進去的人,就是殺害我父親的人,就是掠奪他的人。他是誰——我不知道,我痛苦,可是這人不是米佳-卡拉馬佐夫,你們要知道。這就是我要對你們說的話,夠啦,不要再糾纏我...... 流放也好,處死也好,隨你們便,但是別惹我生氣。我不說了。把你們的證人叫來!”
米佳說完這篇突如其來的獨白以後,似乎已決心沉默了。檢察長一直在注視著他,等他剛一沉默,便以非常冷淡非常鎮靜的口吻像講一件最普通的事情似的說:
“關於您方才提到的那道門,我們恰好現在可以順便把被您打傷的格裏戈裏的證詞告訴您,他的證詞極為有趣,對您對我們都非常重要。他蘇醒過來以後,我們問他,他清楚地堅持地說他聽到花園有聲音走到台階上的時候,決定從敞開的花園便門進花園,進花園以後看到您離開窗戶在黑影裏跑以前(您自己也對我們說在窗口看到令尊以後從窗口跑開),往左瞥了一眼,看到這窗戶的確是開著的,同時也看到通屋裏的門(離他更近)是敞開的,而您則說這道門您在花園的時候是關著的。我不對您隱瞞,格裏戈裏斬釘截鐵地認為您一定是從這道門跑出來的,盡管他當然沒有親眼看到您跑出來,他看到您的時候您已在花園中央,離他有一段距離,正在往板牆方向跑......
米佳聽到一半就從椅子上站起來。
“胡說!”他忽然狂吼了一聲。“無恥謊言!他不能看到門是敞開的,因為門當時是關著的...... 他撒謊!......”
“我認為有義務重複一遍,他的證詞是確定的。他毫不猶豫。他堅持自己的看法。我們反複問過他。”
“就是嘛,我反複問過好幾次!”偵查員熱烈地證實說。
“不對,不對!這要麽是對我的誹謗,要麽是瘋子的幻覺。”米佳繼續喊著。“這不過是他蘇醒過來以後看到自己流血,受傷,嚇糊塗了,產生幻覺...... 所以他就胡說。”
“可是他不是蘇醒過來以後看到門開的,而是在從廂房出來走進花園時看到的。”
“不對,不對,這不可能!他這是挾嫌報複......他不可能看到,我沒有從門裏跑出來。”米佳氣喘籲籲地說。
檢察長轉身鄭重其事地對偵查員說:
“出示吧。”
“您見過這件東西嗎?”偵查員忽然把一個用厚紙做的大公文信封放到桌子上,信封上還有三個印。信封被從一側撕開,裏麵是空的。米佳看到,驚得目瞪口呆。
“這......這是父親的信封。”他咕噥道。“是裝三千盧布的那個......假如上麵寫著,讓我看看,‘雛兒’......瞧,三千,”他喊道,“三千,看到啦?”
“怎麽看不到呢,看到啦,可是我們沒有發現錢,裏麵是空的,扔在地板上,床旁邊,屏風後麵。”
米佳愣了有幾秒鍾。
“先生們,這是斯梅爾佳科夫幹的!”他忽然聲嘶力竭地喊起來。“人是他殺的,錢是他搶去的!隻有他一個人知道老頭子的這個信封藏在什麽地方...... 這是他幹的,現在清楚啦!”
“可是您也知道這個信封而且知道它藏在枕頭下麵啊。”
“我從來也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以前隻是聽斯梅爾佳科夫說過......隻有他知道老頭子藏在什麽地方,我不知道......”米佳完全喘不上氣來了。
“可是您剛才對我們說過信封放在已故令尊的枕頭下麵哪。您說過放在枕頭下麵,這就是說您知道放在哪兒。”
“我們也是這麽記錄的嘛!”偵查員證實說。
“胡說,荒唐!我根本不知道是放在枕頭下麵。而且也許不是放在枕頭下麵...... 我說放在枕頭下麵,是我揣測的...... 斯梅爾佳科夫說什麽啦?你們問他放在哪兒啦?斯梅爾佳科夫說什麽啦?這是主要的...... 我故意往自己身上攬罪名...... 我未加思索就順口說放在枕頭下麵,如今你們竟...... 要知道,不加思索是會說錯的。隻有斯梅爾佳科夫知道,隻有斯梅爾佳科夫,再沒有別人知道!.....究竟放在哪兒,他對我也沒說!這是他幹的,這是他幹的;人肯定是他殺的,我現在看得清清楚楚。”米佳語無倫次地重複著,急躁著,暴怒著,越來越厲害地狂喊著。“你們要明白這點哪,快逮捕他,快!他是趁我跑開、格裏戈裏失去知覺的時候殺的,現在都清楚了...... 他敲了暗號,父親給他開了門......因為隻有他一個人知道暗號;不聽到暗號,父親不會給任何人開門......”
“不過您又忘記了一個情況,”檢察長仍然克製著自己,但已有些躊躇滿誌地說,“那就是不用敲暗號,既然門已是敞開的,還在您在花園的時候......”
“門,門。”米佳咕噥著,默默地凝視著檢察長。大家都沉默起來。
“不錯,門!...... 這是鬧鬼啦!這是上帝跟我做對!”他喊完,呆呆地看著前方。
“瞧,”檢察長鄭重地說,“您自己看看,卡拉馬佐夫先生:一方麵有人證明門是開著的,說您是從門裏跑出來的,這個證詞壓抑著您和我們。另一方麵您令人費解地固執地幾乎狂暴地不肯說出您手裏突然出現的那些錢的來路,而這筆錢出現三小時前,您自己供稱,僅僅為了借到十盧布,您把手槍抵押了出去!根據這種情況,您自己決定:叫我們相信什麽,得出什麽結論?不要責難我們,說我們‘冷漠無恥,嘲笑他人’,不能理解您的高尚激情......反過來,您也要設身處地替我們想想......”
米佳激動得令人難以想象,他臉色煞白。
“好吧!”他忽然喊了一聲。“我對你們吐露我的隱秘,告訴你們我的錢是從哪兒來的!...... 我暴露我的恥辱,以便以後不怨你們,也不怨自己......”
“卡拉馬佐夫先生,您要相信,”偵查員用一種欣慰的口吻鼓勵他說,“您現在所做的任何真誠徹底的交代以後都會無限減輕您的遭遇,甚至,除非......”
檢察長在桌子下麵輕輕捅了偵查員一下,偵查員便及時打住了。固然,米佳根本沒有聽他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