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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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預審·五

(2016-07-22 15:51:19) 下一個

                          五、心靈的磨難之三

 

   米佳重新開始講述時神色是冷峻的,但顯然已在更加努力不忘掉或漏掉任何一個細節。他講如何跳過板牆進入父親的花園,如何潛到窗前,以及在窗前的一切。清楚準確、分毫不爽地講述了自己在花園裏非常想知道格魯申卡是否在父親那裏時的惶惑不安的心情。可是奇怪,檢察長和偵查員這次聽話的態度卻十分克製,眼神是冷漠的,問題提得少得多。米佳從他們的臉上什麽也看不出來。他想:“他們生氣了,見怪了,隨他們的便吧!”他講他終於下決心敲開門暗號——“格魯申卡來了”,檢察長和偵查員對“暗號”一詞絲毫未予注意,似乎根本沒有明白這個詞在這裏有什麽意義,——這一點連米佳也看出來了。終於講到他看到父親從窗戶裏探出身子,他心裏嫉恨沸騰起來,從衣袋裏掏出銅杵。像有意似的,他突然停了下來。他坐在那裏看牆壁,知道他倆在盯著他。

   “喂,”偵查員說,“您掏出了武器,然後......然後怎樣了?”

   “然後?然後就打死了......朝天靈蓋打了一下,把顱骨打碎了...... 照你們的看法就應是這樣!”他忽然眼睛閃出了亮光。已熄滅的怒火在他心裏又以極大的力量升騰起來。

   “照我們的看法是這樣,”涅柳多夫接過話茬說,“那麽照您的看法呢?”

   米佳垂下了眼睛,沉默了許久。

   “照我的看法,先生們,照我的看法是這樣的,”米佳低聲說,“也許是誰的淚水感動了上帝,也許是我媽媽祈禱了上帝,也許是哪個慈悲的神靈在那一瞬間親吻了我——我不知道,但魔鬼被戰勝了。我離開窗戶,奔往板牆...... 我父親聽到聲音大吃一驚,突然看清是我,喊了一聲,離開窗戶——這我記得很清楚。我穿過花園跑向板牆......我騎到板牆上的時候,格裏戈裏抓住了我......”

   講到這裏,他才終於又抬起眼睛來看聽他敘述的檢察長和偵查員。檢察長和偵查員似乎無動於衷地在注意端詳他。米佳心裏猛然感到一陣憤怒。

   “先生們,你們此刻一定在心裏笑我哪!”他忽然不講了。

   “您根據什麽得出這樣的結論?”涅柳多夫問。

   “你們一句話也不信,這就是根據!我明白已講到要害了:老頭子如今躺在那裏,頭骨被打碎了,我悲慘地描述了如何想打死他以及如何掏出了銅杵卻突然從窗前跑開......簡直是鬼話連篇,隨意瞎編!怎能憑空相信這位好漢的胡說!哈哈!你們在笑我,先生們!”

   他整個身子在椅子上轉了一下,椅子發出哢嚓的響聲。

   “您從窗前跑開的時候,”檢察長好像沒有理會米佳的激動神態,忽然問道,“沒有看到廂房另一端通花園的門敞開沒有嗎?”

   “那道門沒有敞開。”

   “沒有敞開?”

   “相反,倒是關著的;能是誰打開的呢?啊,門,等等!”他好像猛然醒悟,險些沒有哆嗦起來。“難道你們發現門是敞開的?”

   “不錯,是敞開的。”

   “既然不是你們打開的,那能是誰呢?”米佳忽然感到十分吃驚。

   “門是敞開的,殺您父親的凶手無疑是從這個門進去的,作案以後又從這個門出來的。”檢察長慢慢地一字一字地斬釘截鐵地說。“這我們是完全清楚的。凶殺顯然是在屋裏完成的,而不是隔著窗戶。這從現場偵查、屍體位置等各種情況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在這個問題上沒有任何懷疑。”

   米佳感到十分驚訝。

   “這是不可能的,先生們!”他茫然失措地喊道。“我......我沒有進......我絕對,我準確對你們說,我在花園以及離開花園時,那道門都是鎖著的。我隻是在窗外站了一會兒,透過窗戶看到了他,僅僅如此,僅僅如此...... 我全記得。即使不記得,我也清楚,敲門的暗號隻有我、斯梅爾佳科夫和他知道,而他沒有聽到暗號是不會給世界上任何人開門的!”

   “暗號?什麽暗號?”檢察長懷著貪婪的、幾乎歇斯底裏般的好奇心問道,他那故作鎮靜的克製態度轉眼不見了。他問的神態是小心翼翼的。他嗅到這是他還不知道的一個重要情況,生怕米佳不肯全說出來。

   “你們竟不知道!”米佳對他們擠了一下眼,嘲弄地凶狠地冷笑了一下。“要是我不說,你們怎麽辦?從哪兒能問出來呢?這暗號隻有死者、我和斯梅爾佳科夫知道,再就是天知道,可天是不會告訴你們的。這個情況很有趣,鬼知道你們從這兒能搞出什麽名堂來。哈哈!高興吧,先生們,我對你們公開,你們看問題糊塗。你們不知道在跟什麽人打交道!你們麵前這個受審者是這樣一個人,他自己揭發自己,不怕傷害自己!是的,我是老實人,你們卻不是!”

   檢察長默默地忍受著米佳的譏誚,他隻是急不可耐地想知道這新情況。米佳準確詳盡地對他們講述了費奧多爾給斯梅爾佳科夫規定的暗號,講了每種敲法的含義,甚至在桌子上把暗號敲了一遍;偵查員問他當時敲的是不是“格魯申卡來了”,他準確地回答說正是敲的“格魯申卡來了”。

   “現在你們可以加以利用咯!”米佳說完,又輕蔑地背過身去。

   “隻有您已故的父親、您和仆人斯梅爾佳科夫知道這些暗號?再沒有人知道了?”偵查員又叮問了一下。

   “不錯。除了斯梅爾佳科夫,就隻有天知道了。把天知道也記錄下來吧。記錄下來並不多餘。你們也需要審問上帝嘛。”

   當然也開始記錄了;不過記錄的時候,檢察長好像忽然心血來潮,說:

   “既然斯梅爾佳科夫也知道這種暗號,而您又堅決拒絕在您父親被害一事上對您的任何指控,那麽,莫非是他敲完規定的暗號,誘使您父親開了門,然後就......下手作案?”

   米佳用充滿嘲弄和仇恨的目光看著他。他默默看了很久,使得檢察長開始眨起眼睛來。

   “你們又抓住了一隻狐狸!”米佳終於說。“抓住了壞蛋的尾巴,嘿嘿!我看透您啦,檢察長!您以為我會馬上跳起來,抓住您提供給我的稻草,大聲疾呼:‘哎呀,這是斯梅爾佳科夫幹的,他就是凶手!’您要承認是這麽想的,承認完了,我接著講。”

   可是檢察長沒有承認,他默默地等著。

   “您錯了,我不會喊斯梅爾佳科夫是凶手!”米佳說。

   “您甚至也根本不懷疑他?”

   “你們懷疑嗎?”

   “也懷疑過。”

   米佳垂下眼睛看著地板。

   “別開玩笑啦,”他陰沉地說,“請聽我說:從一開始,幾乎是在我從帷幕後麵迎著你們跑出來的時候,我的腦海裏就閃過這樣一個念頭:‘是斯梅爾佳科夫!’我坐在桌子前麵喊人不是我殺的時候,自己心裏仍在想:‘是斯梅爾佳科夫!’斯梅爾佳科夫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腦海。現在終於忽然又出現了同樣的想法:‘是斯梅爾佳科夫。’可是這隻有一秒鍾,我馬上就產生了另一個想法:‘不,不是斯梅爾佳科夫!’不是他幹的,先生們!”

   “那麽您不懷疑別的什麽人嗎?”偵查員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不知道誰幹的,是上帝還是魔鬼,可是......不是斯梅爾佳科夫!”米佳毫不遲疑地答道。

   “可是您為什麽堅持認定不是他幹的呢?”

   “根據信念。根據印象。因為斯梅爾佳科夫是個極其下賤的懦夫。他不是普通懦夫,是全世界最最膽小怕事的懦夫。他簡直是母雞生的。跟我說話每次都戰戰兢兢的,生怕我打死他,盡管我連手都沒有抬。他跪在我麵前哭著,吻著我的靴子——就是我腳上的這雙靴子——央求我‘別嚇唬’他。聽清楚啦:‘別嚇唬’。他竟然能說出這種話來。我甚至還賞他錢呢。他是一隻病態母雞,患癲癇,智力低下,一個八歲的孩子都可以打得過他。難道他算得上一個男子漢嗎?不是斯梅爾佳科夫,先生們,而且他不貪財,根本不收我的賞賜...... 而且他幹嗎要殺害老頭子呢?他也許還是他的私生子呢,你們知道這點嗎?”

   “我們聽到過這種傳說。不過您也是老頭子的兒子啊,可是您卻當眾聲稱要打死他呀。”

   “好厲害的反證!這種反證是卑鄙的!我不怕!先生們,你們當麵對我這麽說也許太卑鄙了!我所以說你們卑鄙,是因為這是我告訴你們的。我不僅想打死他,而且能夠打死他,而且我承認差一點兒沒有打死他!可是我沒有打死他,我的保護天使救了我——這一點你們卻不願加以考慮...... 因此你們卑鄙,卑鄙!因為我沒有殺他,沒有殺,沒有殺!聽清啦,檢察長,我沒有殺!”

   他幾乎要喘不上氣來了。在審問的過程中,他從來沒有這麽激動過。

   “先生們,斯梅爾佳科夫對你們講什麽啦?”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道。“我可以問你們這個問題嗎?”

   “什麽問題您都可以問。”檢察長冷峻地回答說。“有關本案事實方麵的問題,您都可以問。我再重複一遍,我們甚至有責任對您的每個問題都給以使您滿意的回答。我們發現您問的仆人斯梅爾佳科夫不省人事躺在床上,癲癇發作異常厲害,也許已連續發作十次了。跟我們一起的一個醫生檢查完他的病情之後,甚至對我們說他可能活不到早晨了。”

   “這麽說,父親是鬼殺的啦!”米佳猛然冒出了一句,似乎在此刻之前還在問自己:“是不是斯梅爾佳科夫?”

   “我們還要談這個問題的,”偵查員決定說,“現在您不想繼續講下去嗎?”

   米佳請求休息一會兒。檢察長和偵查員禮貌地同意了。米佳休息了一會兒又繼續講起來。不過看得出來,他心情很沉重。他飽受折磨、侮辱和震撼。而且檢察長現在也像故意難為他,不斷糾纏一些“枝節問題”。他剛講完騎在板牆上,格裏戈裏拽住他的左腳,他用銅杵打了格裏戈裏的頭一下,然後立即跳下來去看受傷者,檢察長馬上叫住他,請他更詳細些描述一下他是怎麽騎在板牆上的。米佳感到驚訝。

   “唉,就是這麽騎嘛,一條腿這邊,另一條腿那邊......”

   “銅杵呢?”

   “銅杵在手裏。”

   “沒有在衣袋裏?您記得那麽仔細?那麽,您是用力打的咯?”

   “大概是用力打的,您問這個幹嘛?”

   “假如把您坐的椅子當成板牆,為了說明問題,您肯演示一下給我們看看您當時是怎樣打、往哪兒打、朝什麽方向打的嗎?”

   “你們不是耍笑我吧?”米佳問完,高傲地看了檢察長一下,可是檢察長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米佳急劇轉身騎到椅子上揮了一下手。

   “就是這麽打的!就是這麽把人打死的!你們還要怎樣?”

   “謝謝。現在您是否肯費心給我們說明您為什麽跳下來、抱著什麽目的、想幹什麽?”

   “唉,見鬼......跳到受傷者身邊...... 不知道為什麽!”

   “當時心情激動嗎?是在逃跑嗎?”

   “不錯,當時是心情激動,是在逃跑。”

   “您想去救護他?”

   “什麽救護...... 不錯,也許想去救護他,不記得了。”

   “不記得自己的行為?也就是說甚至有些喪失記憶了?”

   “不,完全沒有喪失記憶,我什麽都記得,什麽都記得清清楚楚,我跳下去,看了看,用手帕給他擦血來著。”

   “我們看到過您的手帕。您想救活被您打傷的人?”

   “不知道是否有這種願望。不過是想看清他是死了還是活著而已。”

   “那麽想看?那麽結果呢?”

   “我不是醫生,未能斷定。我跑的時候以為是打死了,可他卻蘇醒過來了。”

   “好極了。”檢察長末了說。“謝謝。我就是需要弄清這個情況。勞駕往下講吧。”

   唉,米佳想也沒想到講——盡管他記得——他跳下來是出於憐憫,他當時還對死者說了幾句憐憫的話:“老人攤上了,沒有辦法,那就躺著吧。”而檢察長卻隻得出了一個結論,一個人“在那種時刻、在那麽激動的情況下”跳下來隻是為了確認他的罪行的唯一見證人是否活著還是死了。以及由此可見罪犯在那種時刻尚能保持這樣的毅力、決心、冷靜和心計...... 等等,等等。檢察長很得意:“這個病態的人,用‘枝節問題’一刺激就講走嘴了。”

   米佳痛苦地繼續往下講著。可是偵查員又叫住他問道:

   “您滿手是血,後來發現臉上還有血,怎麽能跑去找侍女費尼婭呢?”

   “我當時根本沒察覺身上有血!”米佳答道。

   “此話可信,常有這種情況。”檢察長說完,遞給偵查員一個眼色。

   “我真是沒有察覺,您的話很對,檢察長。”米佳忽然讚同地說。下麵講到米佳突然決定“躲開”、“給幸福的情侶讓路”。米佳已無論如何不能跟剛才那樣敞開心扉談“自己心靈的女皇”了。在這些冷漠的、“像跳蚤一樣叮在他身上”的人麵前,他不願講。對他們反複提出的問題,他隻是給以簡短的回答:

   “我決定自殺。幹嗎要活下去呢,我自然要問自己。她無可爭議的舊情人來了,他拋棄過她,可是五年之後他是懷著愛情來娶她以贖前愆的。唉,我明白,一切對我來說都完了...... 而身後則是恥辱和這血,格裏戈裏的血...... 幹嗎還要活下去呢?於是便去把抵押的手槍贖回來,以便裝好彈藥黎明時給自己腦袋送進一顆子彈......”

   “夜裏就大擺宴席?”

   “不錯,夜裏大擺宴席。唉,見鬼,先生們,快結束吧。自殺,我是下定了決心的,地點就選在附近不遠的地方,清晨五點了斷自己,衣袋裏準備了一張字條,是在佩爾霍京家裏往手槍裏裝彈藥時寫的。這就是那張字條,讀吧。我不是講給你們聽的!”他突然輕蔑地補充了一句。他從西服坎肩兜兒裏把那張字條掏出來,扔到桌子上。檢察長和偵查員好奇地讀完,照例把它歸入案卷。

   “直到進屋找佩爾霍京先生,竟沒有想到洗洗手?不怕引起懷疑?”

   “怕什麽懷疑?懷疑不懷疑,反正一樣,我趕到這兒來,早五點自殺,人們什麽也來不及做。要不是父親出事,你們什麽都不會知道,也不可能來這裏。哦,這是鬼幹的,是鬼殺的父親,是鬼使你們這麽快就知道的!你們怎麽這麽快就趕來了。奇怪,不可思議!”

   “佩爾霍京先生告訴我們,說您進他家的時候手裏拿著錢......滿手是血......錢很多......一遝麵額一百盧布的鈔票;說他的小廝也看到了!”

   “是這樣,先生們,我記得。”

   “現在遇到了一個小問題。您可否告訴我們,”偵查員非常客氣地問道,“您從哪裏忽然拿到這麽多錢,根據案情,照時間推算,您並沒有回家嘛。”

   檢察長覺得偵查員問題提得太直稍稍皺起了眉頭,但沒有打斷偵查員的話。

   “不錯,我沒有回家。”米佳答道,他的心情看來很平靜,可是眼睛卻看著地。

   “那麽,就請允許我把問題再重複一下。”偵查員好像在偷偷接近目標,繼續問道。“您從哪兒能一下子弄到這麽多錢,您自己承認,當天下午五點的時候......”

   “需要十盧布,把手槍抵押給了佩爾霍京,後來又去找霍赫拉科娃太太借三千盧布,她沒有借給,等等,以及其他種種情況,”米佳不客氣地打斷了偵查員的話,“就是這樣,我需要錢,就忽然出現了幾千盧布,嗯?知道嗎,先生們,你們倆現在擔心:要是我不說從哪兒弄來的錢怎麽辦?事情就是這樣:我不說,先生們,你們猜對了,你們不會知道。”米佳忽然異常堅定地斬釘截鐵地說。檢察長和偵查員沉默了一會兒。

   “卡拉馬佐夫先生,您要理解,我們非常需要知道。”偵查員平靜溫和地說。

   “我理解,可是我不說。”

   檢察長插話,又提醒米佳,說被審者如果認為不回答問題對自己最為有利,當然可以不回答,等等;可是鑒於犯罪嫌疑人拒絕回答問題會給自己造成什麽危害,尤其是因為問題具有這樣的重要性......

   “諸如此類,先生們,諸如此類!夠啦,這種說教我已經領教過啦!”米佳又打斷了檢察長的話。“我自己明白事情多麽嚴重,而且這是最關鍵的問題,可是我不回答。”

   “對我們有什麽關係呢,這不是我們的問題,是您的問題,您自己害自己。”偵查員急躁地說。

   “好啦,先生們,不開玩笑了。”米佳抬起眼來神色堅定地看了看他倆。“我從一開始就預感到我們在這個問題上會撞車。起初,我開始供述時,這一切都還像在遠方的霧裏似的,飄忽不定,我那麽天真,竟提出‘我們之間互相信任’的建議,如今我看清,這種信任是不可能有的,因為我們終於來到了這道可詛咒的障礙前麵。唉,我們遇到了不可逾越的障礙!不可逾越,就算啦!不過我並不怨你們,你們不能憑空相信我的話,我明白這個嘛!”

   他陰沉地停了下來。

    “您可否在絲毫不破壞您不再繼續往下講最重要的問題這樣一個決心的情況下,給我們一點點暗示:有些什麽堅強的理由使您在當前這麽岌岌可危的關頭拒不回答問題?”

   米佳憂鬱地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我比你們想象的要好說話得多,先生們,我告訴你們為什麽,給你們這種暗示,盡管你們並不配。從哪兒弄來這麽多錢,在對這個問題的答案裏蘊藏著我的極大恥辱,連殺死父親並搶奪他的錢財(假如是我殺的人、搶的錢的話)也無法跟這種恥辱相比。這就是我不能談的原因。羞得不能談。先生們,你們要幹什麽,想記錄下來嗎?”

   “不錯,我們要記錄下來。”偵查員咕噥道。

   “你們最好別記這個,別記‘恥辱’的事。這我是好心對你們供認的,本來也可以不供認,這可以說是送給你們的,你們卻馬上如獲至寶。唉,寫吧,想寫就寫吧。”他輕蔑厭惡地說。“我不怕你們,而且......在你們麵前感到自豪。”

   “您不能說說這是一種什麽性質的恥辱嗎?”偵查員低聲問道。

   檢察長厲害地皺起了眉頭。

   “不必啦,不必啦,C'est fini 1,不必勞神了。而且也不值得浪費時間。在您身上已經浪費那麽多時間了。您不配,不管您還是別人...... 夠啦,先生們,我不講了。”

   米佳的這番話說得極其決斷。偵查員不再堅持,可是他從檢察長的眼神裏立即看出檢察長還沒有喪失希望。

   “您能不能起碼告訴我們您到佩爾霍京先生家的時候手裏拿了多少錢,一共是多少盧布。”

   “這我也不能說。”

   “您好像對佩爾霍京先生說過是三千,並說是從霍赫拉科娃太太那兒得到的,對嗎?”

   “也許說過。夠啦,先生們,我不說多少。”

   “那就請勞駕說說您怎麽到此地來的,以及來了以後做了些什麽吧。”

   “唉,這些事請可以問問這裏所有的人嘛。不過我也可以說說。”

   他講完了,但我們將不引錄他的敘述。他講得枯燥而且簡略。關於自己愛的衝動,他絲毫未講。不過他卻講了自殺的決心“由於新的情況”而消失了。他隻講了事實,沒有講理由,也沒有詳細講。檢察長和偵查員這次也沒有很麻煩他:顯然,如今對他們來說,關鍵也不在這裏。

   “這一切,我們將加以核實。所有問題,詢問證人時還要提到,那時您當然會在場。”偵查員結束審問說。“現在請把您身上所有東西放到桌子上,特別是身上的錢。”

   “錢,先生們?好吧,我懂,必須這麽做。我奇怪,怎麽方才你們沒有這麽做。固然,我哪兒也去不了,一直坐在你們麵前。喏,這是我的錢,點一點,拿去吧,好像全在這裏啦。”

   他把兜兒裏的錢全掏出了來,連坎肩側兜裏的兩枚二十戈比的硬幣。點了點,一共是八百三十六盧布四十戈比。

   “這是全部?”

   “全部。”

   “您方才供述,說給普洛特尼科夫商店留下了三百盧布,還給佩爾霍京先生十盧布,付給馬車夫二十盧布,在這兒輸了二百,以及......”

   偵查員一筆一筆地算著。米佳高興地協助他。每一戈比花銷都想起來,算了進去。偵查員迅速算出了總數。

   “加上這八百,您起初一共約有一千五咯?”

   “不錯。”米佳肯定說。

   “怎麽人們都說多得多呢?”

   “讓他們說好啦。”

   “而且您自己也這麽說。”

   “不錯,我也這麽說。”

   “我們還要根據別人的證詞來全部核實。對於您的錢,您可以放心,這些錢將保存在有關方麵,等案件結束以後,如果這些錢是您的或者證明您對這些錢具有無可爭辯的權利的話,會還給您的。那麽,現在......”

   偵查員忽然站起來,對米佳斷然宣布他“被迫而且應當對您的衣服以及全身”進行詳盡準確的搜查......

   “請吧,先生們,我把衣袋全翻過來,假如你們需要的話。”

   他真的翻起衣袋來。

   “必須把衣服也脫了。”

   “怎麽?脫衣服?呸,見鬼!就這麽搜搜嘛!不行嗎?”

   “無論如何不行,卡拉馬佐夫先生。必須脫衣服。”

   “隨你們便吧。”米佳臉色陰沉地同意了。“不過,請不要在這裏,到帷幕後麵去吧。誰來檢查呢?”

   “當然要在帷幕後麵。”偵查員點了一下頭表示同意。他的臉上甚至還表現出一種特別鄭重的神色。

 

 

 

 

附注:

1.結束了(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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