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個人資料
正文

第九卷 預審·四

(2016-07-22 15:44:06) 下一個

                         四、心靈的磨難之二

 

   “您不會相信,卡拉馬佐夫先生,您的這種合作態度給了我們多大鼓舞......”偵查員精神振奮地說,他那很近視的淺灰色大金魚眼(剛才摘掉眼鏡)裏流露出明顯得意的神色。“您方才說的需要互相信任的話是非常正確的;在這麽重要的事情上,也就是說,如果嫌疑人真是想、希望而且能夠洗刷自己的話,沒有互相信任,有時簡直是無法辦得到的。從我們這方麵來說,我們會盡力而為,甚至現在您也可以看到我們就是這麽做的...... 您讚成嗎,伊波利特先生?”他突然問檢察長說。

   “噢,毫無疑問。”檢察長讚成說,盡管同偵查員的激情相比顯得有些冷漠。

   我想一勞永逸地指出,新到我市來的偵查員從一開始工作就對檢察長伊波利特先生產生了一種非常尊重的感情,幾乎可以說跟他是心心相通。他幾乎是唯一無條件相信“懷才不遇”的伊波利特先生具有非凡的心理分析天才和雄辯天才的人,完全相信他受到了冷遇。他在彼得堡時就聽說過他。反之,年輕的偵查員也是全世界唯一受到我們“懷才不遇”的伊波利特先生真正喜歡的人。在來這裏的路上,他們已對當前的案件達成了一些共識和約定,如今坐在桌子前麵,偵查員敏銳的頭腦對老同事的任何指示,通過表情、隻言片語、眼神、擠眼就可以心領神會。

   “先生們,請讓我自己講,不要用一些枝節問題打斷我的話,我轉眼就會把全部情況講清楚。”米佳著急起來。

   “好極啦。謝謝您。不過在轉入傾聽您的敘述以前,請允許我再確認一個小小的事實——這個事實我們很感興趣;具體說就是昨天五點鍾左右您用自己的手槍作抵押從您的熟人佩爾霍京先生那裏借了十盧布。”

   “抵押過,先生們,抵押了十盧布,這有什麽呢?一回到市內,我就抵押了,就是這麽回事。”

   “回到市內?您離開過市區?”

   “離開過,先生們,來回走了四十俄裏呢,你們不知道?”

   檢察長和偵查員互相遞了一下眼色。

   “總之,您能把您昨天一天從早晨開始的活動係統地講講嗎?比方說講講您為什麽離開市區,何時離開、何時回來的......諸如此類的事實......”

   “你們要一開始就這麽問就好啦。”米佳大聲笑起來。“要是你們願意,事情應該從前天上午講起,而不是從昨天。這樣你們就能明白我是到什麽地方去、怎麽去和為什麽去啦。前天上午我到本市一個姓薩姆索諾夫的商人那裏憑最可靠的保證借三千盧布。我忽然急需,忽然急需......”

   “請原諒我打斷您的話,”檢察長禮貌地打斷了米佳的話,“為什麽忽然那麽急需錢,而且恰好是這個數目即三千盧布呢?”

   “唉,先生們,最好別糾纏枝節問題:怎樣啦,何時啦,為什麽啦,為什麽需要這個數目而不是另一個數目啦,不要糾纏這類枝節問題;否則你寫三大本書也寫不完,還需要再加上一個尾聲咧!”

   米佳充滿良好的願望,急於把實情全講出來,所以他講這番話的時候神態是天真、急躁而且隨便的。

   “先生們,”他好像忽然醒悟了似的,“你們不要怪我說話粗魯,我再請求一遍,請再一次相信,我十分尊重你們,我明白自己當前的處境。不要以為我醉了。我現在已經醒了。而且醉了也沒有關係,根本不影響什麽。我這個人是:

        醒時聰明卻愚蠢。

        醉時愚蠢卻聰明。

哈哈!不過,先生們,我看,在弄清情況以前,還不宜在你們麵前說俏皮話。請允許我也保持個人尊嚴。我明白我們當前的差別:我在你們麵前畢竟是個罪犯,因而跟你們有天地之差,你們是受命監管我的,你們是不會為格裏戈裏而摩挲我的頭加以讚許的,事實上打破老人的頭是不能不受到懲罰的,你們要把我送上法庭,判我去感化院呆個半年一年的;我不知道你們會怎麽判,不過不會剝奪一切權利;不會剝奪一切權利吧,檢察長?瞧,先生們,我明白這種差別...... 不過,你們也會同意我的看法:如果你們淨問些‘你在哪兒邁步了,怎樣邁步了,何時邁步了,踩到什麽上了’諸如此類的問題,連上帝也會被問糊塗的。這麽問的話,我會被問糊塗的,你們就把什麽話都當成寶貴材料記下來,那會有什麽結果呢?什麽結果也不會有!最後,我既然已開始講自己的想法,我就把話講完,先生們,你們都受過高等教育,是無比高尚的人,你們會原諒我的。我最後要提一個請求:忘掉公式化的審問模式,別開始先問一些無關的小問題,如怎樣起床啦,吃什麽啦,怎樣吐痰啦,等罪犯麻痹大意之後卻猝然問他:‘殺誰啦?搶誰啦?’使他驚慌失措。哈哈!這就是你們的公式嘛,這就是你們的規矩嘛,你們的全部計謀就是建立在這上麵哪!你們用這種計謀去騙鄉巴佬兒還可以,騙我可不行。我明白,自己也做過事,哈哈哈!別生氣,先生們,能原諒我的放肆嗎?”他用天真得令人驚奇的目光看著他們喊道。“因為是米佳-卡拉馬佐夫說的,所以可以原諒;因為對聰明人是不能原諒的,而對米佳是可以原諒的!哈哈!”

   偵查員聽著也笑了。檢察長盡管沒有笑,可是卻聚精會神、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米佳,似乎不願放過他的一句微不足道的話、一個微不足道的動作、一種微不足道的表情。

   “不過我們就是跟您這麽開始的呀。”偵查員繼續笑著反應說。“我們並沒有問您早晨怎樣起床、吃什麽之類問題想把您問糊塗啊,我們甚至可以說是從過分重要的問題開始的嘛。”

   “我明白,我懂並且重視,而且更加重視您當前對我的好意,這種好意是絕無僅有的,無愧於無比高尚的心靈。在這裏,我們三個高尚的人遇到一起啦。但願我們這裏的一切都建立在受過教育、都具有貴族身份而且重視榮譽的上流人士的互相信任上。總之,請允許我把你們視為我在此刻榮譽受到貶損的時候的最好的朋友!這不會使你們見怪吧,先生們,不會吧?”

   “相反,您把一切表達得好極了,卡拉馬佐夫先生。”偵查員鄭重地讚同說。

   “先生們,撇開枝節問題,撇開吹毛求疵的枝節問題。”米佳興奮地喊道。“否則鬼知道會弄出什麽結果來,對嗎?”

   “完全接受您的明智建議,”檢察長忽然插話對米佳說,“可是我不想放棄我的問題。我們非常需要知道您為什麽恰好需要三千盧布?”

   “為什麽需要?唉,為了這......為了那......唉,為了還債唄。”

   “欠誰的債?”

   “我絕對拒絕回答這個問題,先生們!瞧,不是因為我不能說,不會說,怕說,不是因為這全是屁事,雞毛蒜皮,我拒絕回答是因為這裏牽涉到一個原則問題:這是我的隱私,而且我也不允許別人幹預我的隱私。這是我的原則。您的問題與案件無關,而與案件無關的一切都是我的隱私!我想還債——講信用嘛!可還給誰,我不說。”

   “請允許我們把這點記錄下來。”檢察長說。

   “請吧。就這麽記吧:不說,就是不說。記吧,先生們,我甚至認為說出來是可恥的。唉,你們有許多時間記錄嘛!”

   “尊敬的先生,請允許我警告您,再一次提醒您,假如您不知道的話,”檢察長以特別鄭重、極其嚴厲的口吻說,“您完全有權不回答現在向您提出的問題,而我們則毫無權利強迫您回答,假如您因為某種原因避免回答的話。這是您個人應考慮的事情。我們的任務在於提醒您並向您解釋清楚在當前場合拒絕提供這種或那種證詞給自己所造成的危害。請繼續說吧。”

   “先生們,我並沒有生氣......我......”米佳被檢察長的一番訓誡弄得有些尷尬,咕噥說,“我當時去找的這個薩姆索諾夫......”

   我們當然不再詳細援引他的敘述,因為事情經過讀者已經清楚了。米佳急不可耐地想把一切都毫無遺漏地快些講完。他講的時候常常需要把他的一些話記錄下來,因此便需要不斷叫他停下來。米佳對這一點不滿,但還是服從了,生氣但暫時還是溫厚的。固然,他有時喊道“先生們,這也會把上帝氣瘋的”或者“先生們,知道嗎,你們真是不該惹我生氣”,不過喊歸喊,他的熱烈友好的情緒暫時還沒有改變。這樣,他講了薩姆索諾夫前天“耍弄了”他。(他已完全猜到薩姆索諾夫當時是耍弄他。)為了籌措路費,他把懷表賣了六盧布,這件事偵查員和檢察長還一無所知,因此便引起他們極大的注意,他們認為此事須詳細記錄,因為這再次證實了這樣一個事實:他前一天就幾乎一文不名。米佳對他們的做法非常氣憤。米佳漸漸變得憂鬱起來。然後,講完找獵犬的旅行以及在農舍裏煤氣中毒的那一夜等等之後,講到了回到市內,沒有人特別請他講,他自己就詳細講起自己因格魯申卡而受到的嫉妒心的折磨。偵查員和檢察長默默地認真聽著。他們特別留意到他在瑪麗亞家的後院建立觀察點以觀察格魯申卡到費奧多爾家的情況以及斯梅爾佳科夫給他通風報信的情況。這都很詳細地記錄了下來。關於自己的嫉妒,他講得熱烈詳盡,盡管心裏對於把自己的最隱秘的感情講出來“當眾出醜”感到害羞,可是看得出來他為了顯得真實克服了害羞的心理。在他講述的時候,偵查員特別是檢察長冷漠嚴厲地盯著他,這種目光終於使他感到相當氣憤:“偵查員這個小孩子,我幾天前還跟他談過關於女人的蠢話呢;還有這個病病歪歪的檢察長,他們不配聽我講這種事情。丟臉!”——他憂鬱地想道。“忍耐,馴順,沉默吧”? ——他用一句詩結束了自己的沉思,又強打精神繼續講下去。講到霍赫拉科娃的時候,他甚至又快活起來,甚至想講講這位太太的不久前鬧的一個特別有趣的笑話,因與本案無關,被偵查員製止了;偵查員禮貌地建議他講“更重要的事情”。他描寫完自己的絕望心情以後,說他離開霍赫拉科娃的家以後他甚至想“寧肯殺人也要弄到三千盧布”,他又被叫住,把他說的“想殺人”的話記錄了下來。米佳沒吱聲,讓他們記錄下來。終於講到了他忽然得知格魯申卡騙了他,他把她送到了薩姆索諾夫家,她說在那兒坐到半夜,可是卻馬上離開了。“先生們,假如當時我沒有打死費尼婭,那隻是因為我沒有時間。”——他講到這裏的時候突然冒出了這麽一句。這句話也被仔細地記了下來。米佳陰沉地繼續講著,剛要開始講他如何跑進花園的時候,偵查員忽然叫他停下,打開放在身邊沙發上的一個大公文包,從裏麵拿出一個銅杵來。

   “這東西您見過嗎?”他把銅杵拿起來給米佳看。

   “啊!”米佳苦笑了一下。“怎能沒見過呢!給我看看...... 見鬼,不必啦!”

   “您忘記提它了。”偵查員指出說。

   “見鬼!沒打算對你們隱瞞,大概這東西非提到不可,你們看呢?不過是無意漏了。”

   “請仔細講講您是怎麽拿到的。”

   “好吧,我說,先生們。”

   於是米佳便講起他是如何順手抓起銅杵跑出屋的。

   “您拿起這麽一件武器,目的是什麽?”

   “目的是什麽?沒有任何目的!抓起來就跑出屋了。”

   “既然沒有目的,拿它幹什麽?”

   米佳心裏火冒三丈。他瞪著“小孩子”陰沉凶狠地笑了一下。他方才竟那麽坦誠地對“這種人”傾吐了嫉妒心理,他越來越感到羞臊。

   “銅杵能有屁用!”他突然冒出了一句。

   “未必吧。”

   “唉,我抓走它是為了打狗。唉,黑夜...... 唉,以防萬一嘛。”

   “您既然那麽怕黑,以前黑天出門也拿什麽作武器嗎?”

   “唉,見鬼,呸!先生們,跟你們簡直沒法談!”米佳氣惱已極,喊了一句;氣得滿臉通紅,轉身對著書記發瘋般地急促地說:

   “馬上記下來......馬上......‘我抓起銅杵,為的是跑去打死我父親......費奧多爾......打他的腦袋!’喂,現在滿意了吧,先生們?稱心啦?”他說完,挑釁似的瞪著偵查員和檢察長。

   “我們十分明白您剛才這樣供認是因為生我們的氣,不滿意我們向您提出的問題,您認為是枝節問題,而我們則認為極其重要。”檢察長冷冷地回答他說。

   “請不要介意,先生們!我拿了銅杵...... 唉,在這種場合拿件什麽東西在手裏是為什麽目的呢?唉,我不知道是為什麽目的,抓起來就跑出去了。就是這麽回事。叫人難為情啊,先生們,passons? ,否則,我發誓,我不講啦!”

   他把臂肘支在桌子上,一隻手托著頭。他坐在那裏,身子側對著他們,眼睛看著牆,努力克服自己的惡劣心緒。他這時候真想站起來宣布再一句話也不說了,“哪怕拉去處死呢”。

   “瞧,先生們,”他竭力控製著自己,忽然說,“瞧,我聽著你們講話,眼前好像看到......我有時做的一個夢......這樣一個夢,我常做這個夢,常常夢到有個人在追我,這人我怕得要命,他在黑夜裏追我,找我,我藏在門後或衣櫃後麵,我屈辱地藏起來,主要的是他非常清楚我藏在哪兒,可是卻好像故意裝出不知道的樣子,以便多折磨我一會兒,拿我的恐怖開心...... 你們現在就是這麽做的!像那個夢!”

   “您做這樣的夢?”檢察長問。

   “不錯,做這樣的夢...... 你們不想記錄下來嗎?”他撇著嘴慘笑了一下。

   “不,用不著記錄,不過您的夢很有意思。”

   “現在已經不是夢啦!是現實,先生們,是活生生的現實!我是狼,你們是獵人;喂,追捕這隻狼吧。”

   “您多餘拿這種比喻......”偵查員極其柔和地剛要張嘴說。

   “不多餘,先生們,不多餘!”米佳又發起火來,盡管發泄完火氣心裏顯然已覺得舒暢些了,說話也越來越和氣。“你們可以不相信一個飽受你們問題折磨的罪犯或者受審者;可是對一個無比高尚的人,對他的高尚激情(我大膽地這麽喊!)——先生們,你們不能不信......你們甚至無權......不過

              沉默吧,心,

          忍耐,馴順,沉默吧!

喂,怎樣,繼續嗎?”他陰沉地停下了。

   “當然啦,請繼續。”偵查員說。

 

 

 

 

 

 

 

 

附注:

1.第歐根尼(錫諾帕的)(約前404—約前323) 古希臘犬儒學派哲學家。傳說他白天打著燈籠到處走,人家問他做什麽,他回答說“找人”。

2. 這裏以及本章末尾所引的都是丘特切夫的詩《Silentium!》,引時有改動。

3. 夠啦,真的(法文)。

 

 

 

? 這裏以及本章末尾所引的都是丘特切夫的詩《Silentium!》,引時有改動。

? 夠啦,真的(法文)。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