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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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預審·二

(2016-07-22 15:21:36) 下一個

                                 二、報警

 

   我們的警察局長馬卡羅夫原是退伍中校,改稱七等文官,是個鰥居的好人。三年前才來到我市,可是已贏得普遍的愛戴,主要的是“他善於團結社會”。他家客人不斷,好像沒有客人,他的日子沒法過。每天必定有人在他家吃午飯,起碼兩人,最低限度一個人;一個人沒有,連飯也吃不成。常常在各種借口下舉行宴會,有時借口是出人意料的。食品雖不考究,但卻豐盛;大餡餅做得好極了,酒雖不以質量見長,卻以數量取勝。進門的一個房間裏擺著台球,周圍擺設極為體麵,也就是說,牆上甚至掛著鑲在黑鏡框裏的英國種賽馬的畫像,大家知道,這是任何單身漢的台球房裏必不可少的裝飾。每晚都玩牌,起碼一桌。不過常常是我市上流人士帶著夫人女兒聚到一起跳舞。馬卡羅夫先生盡管是鰥居,也有一大家子人,他的早已守寡的女兒跟他住在一起,他女兒又有兩個女兒——他的外孫女。這兩個外孫女已經成人,受完教育,長相不醜,性格活潑,盡管人們都知道她們不會有什麽嫁妝,可是我們上流社會的青年仍然被吸引到她們外祖父的家裏。馬卡羅夫先生對自己的業務並不十分精通,可是他履行職務的情況卻並不比其他許多人差。要是照直說的話,那麽他這個人沒有足夠的學識,連對自己的權限也漫不經心,不甚了了。對當今的一些改革,他非但沒有完全認識清楚,而且在理解上也是有些錯誤的,某些錯誤有時極為明顯。這也絕非因為他特別愚笨,而僅僅是因為他漫不經心,不求甚解。他對自己評價說:“先生們,就稟賦來說,我更適合當軍人,不適合做文官。”連對農民改革的基本原則1,他也未能徹底弄清,隻是年複一年地所謂通過實踐不知不覺地了解一些,而他本人卻是一個擁有農奴的地主。佩爾霍京知道今晚在馬卡羅夫家一定會遇到有人在這裏作客,隻是不知道具體會遇到誰。這時恰好檢察長和我們地方自治局醫生瓦爾溫斯基坐在這裏打牌。瓦爾溫斯基是個年輕人,剛以優異成績從彼得堡醫學科學院畢業來到我市。而檢察長呢,也就是副檢察長,我們都稱呼他檢察長,叫伊波利特,是我們這兒的特殊人物,年紀並不大,不過才三十五歲,肺病症狀十分明顯,但卻娶了個未曾生育過的極胖的寡婦,為人自尊心很強,極易動怒,然而頭腦極其聰明,心腸也好。好像他的性格的全部不幸隻是在於他自視有些高,超過了他實有的優點。這就是他經常顯得鬱鬱不得誌的原因。另外,他自認為有一些藝術素養,善於窺探人的心理,對人的心靈有獨到見解,對罪犯及其犯罪有特殊的識別才能。因此他認為自己有些懷才不遇,總相信上邊不器重他,他有敵人。心情不好的時候甚至威脅說要跳槽去當刑事律師。卡拉馬佐夫弑父一案使他大為振奮:“此案可能轟動全俄。”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兩個月前才來到本市的我們的年輕偵查員涅柳多夫也在隔壁房間裏跟小姐們坐在一起。後來我們這兒的人們議論說這些人好像特意在“案發”的那天晚上集中到局長家裏似的,甚至感到驚奇。其實事情簡單得多,他們湊到一起極其自然:伊波利特的太太已牙痛兩天了,他需要找個地方躲躲她的呻吟哪;醫生呢,晚上除了打牌無處可去。涅柳多夫呢,甚至三天前就計劃好今天要裝作無心地到馬卡羅夫家裏來,為的是使馬卡羅夫的大外孫女奧莉加意外地大吃一驚:他知道她的秘密,他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知道她故意對我們的社會隱瞞這一點,以免請全市的人來跳舞。他打算要拿她的年齡開許多玩笑,說她怕暴露自己的年齡,說他掌握她的秘密,明天要向大家公布,等等,等等。這個可愛的年輕人在這方麵是很愛淘氣的,我們這兒的女士們就是叫他淘氣包,他對這個綽號好像也很喜歡。其實他出身於名門望族,受過極好的教育,有著良好的情操,盡管他貪圖享樂,可是他純潔無瑕,總是雍容大雅;他身材矮小,體質柔弱,蒼白纖細的手指上總有幾個極大的戒指閃閃發亮。然而當履行職務的時候,他卻變得異常莊重,似乎他把自己的作用和職責看得無比神聖。審問時,他特別善於究詰平民出身的殺人犯和其他壞蛋,即使不令他們尊敬,也叫他們驚訝。

   佩爾霍京進入局長的公館以後,簡直是大吃一驚:他意外地看到這兒已全都知道了。的確,人們已放下了牌,站在那裏議論,連涅柳多夫也離開小姐們,跑了過來,一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神氣。佩爾霍京聽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老費奧多爾的確今晚在自己家裏被殺了,而且遭到搶劫。這個消息,這裏剛剛知道,事情經過如下。

   在板牆附近被打傷的格裏戈裏的妻子馬爾法雖然在床上睡得很熟,可以一直睡到早晨,可是卻忽然醒了。促使她醒的是不省人事、躺在隔壁小房間的斯梅爾佳科夫癲癇病發作時的可怕狂喊——斯梅爾佳科夫的癲癇病發作都是從這種狂喊開始的。這種狂喊,馬爾法終生都覺得十分可怕;每次聽到這種喊叫,她都感到無比痛苦。她一直未能習以為常。她從睡夢中醒來,幾乎拚命地朝斯梅爾佳科夫的小房間奔去。可是那個小房間裏很黑,隻能聽到病人已開始可怕地咻咻喘息、抽搐翻滾的聲音。於是馬爾法便自己也喊叫起來,召喚丈夫過來,可是她忽然想到丈夫本來是睡在床上的,可是她起來的時候,他好像並不在床上。她跑到床前又摸了一下,床上果然沒有。這就是說他走了,可上哪兒去了呢?她跑到門口,膽怯地喊了丈夫一聲。她當然不會聽到回應啦。可是她卻聽到在萬籟俱寂的夜裏從花園的什麽地方遠遠傳來呻吟聲。她細聽了聽;呻吟聲又重複了一下,這次聽清楚了,呻吟聲的確是從花園裏傳來的。“上帝,跟當年臭利紮韋塔的呻吟聲一模一樣!”——她混亂的腦海裏閃過這麽個想法。她膽怯地下了台階,看到通往花園的便門開了。“心愛的丈夫準在那裏。”她這麽想著就走到了便門,猛然清楚地聽到格裏戈裏在叫她:“馬爾法,馬爾法!”聲音是微弱、痛苦、可怕的。“主啊,保佑我們吧!”馬爾法禱告了一聲,便朝召喚她的聲音奔去,結果就找到了格裏戈裏。不過她不是在板牆旁邊他受傷的地方找到他的,而是離板牆二十來步遠的地方。後來得知,他蘇醒過來後爬過,大概爬了很久,有幾次昏迷過去,不省人事。她馬上看清他滿身是血,便拚命大叫起來。格裏戈裏則輕輕地斷斷續續地念叨著:“打死了......父親......喊什麽......傻瓜......快去,叫人......”可是馬爾法並沒有安靜下來,仍然在喊著,忽然她看到老爺屋裏的窗戶開著,窗上有燈亮,便跑去叫費奧多爾。可是她往屋裏一瞧,卻看到了一副可怕的景象:老爺仰麵朝天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淺色睡袍和白色襯衣的胸前濺滿鮮血。桌上的蠟燭清楚地照著費奧多爾先生的血和僵死的臉。馬爾法嚇得心膽俱裂,立即離開窗戶,跑出花園,打開大門,拚命朝鄰居瑪麗亞家的後門跑去。鄰居母女倆已經睡了,可是聽到越來越急的瘋狂敲護窗板的聲音和馬爾法的喊叫聲便醒了,跑到窗前。馬爾法又喊又叫地斷斷續續地總算把主要問題講明白了,叫她們來幫忙。恰好這夜流浪的福馬在她們這兒過夜。轉眼間把他叫了起來,三人便奔往出事地點。路上瑪麗亞回憶說剛才八點多鍾聽到從他們花園裏傳出來一聲可怕的刺耳尖叫——這當然是格裏戈裏兩手抓住騎在板牆上的米佳的一條腿時喊的“弑父凶手”。瑪麗亞邊跑邊說:“誰喊了一聲就不喊了。”跑到地方以後,兩個女人在福馬的協助下把格裏戈裏抬回了廂房。點上蠟燭,她們看到斯梅爾佳科夫在他的小房間裏仍然沒有平靜下來,仍在抽搐,眼斜著,嘴裏流著白沫。人們給格裏戈裏用加醋的水洗淨了腦袋;由於冷水的刺激,他已完全清醒了。一醒過來,他就問:“老爺遇害沒有?”於是兩個女人和福馬便去看老爺,一進花園,便不僅看到窗戶開了,而且這次也看到屋裏通往花園的門也敞開了,以前老爺是關得很嚴的,每夜天一黑就上鎖,甚至連格裏戈裏都不能以任何理由來敲門。這樣已經整整一個星期了。看到這道門已經敞開,兩個女人和福馬便沒有敢進去,“免得以後惹麻煩”。格裏戈裏等他們回來以後便吩咐去找警察局長報案。於是瑪麗亞便跑到局長家裏把大家都驚動起來。她比佩爾霍京隻是早來五分鍾;所以佩爾霍京來已不僅帶來了推測和判斷,而且作為目擊者用自己的講述進一步肯定了大家關於誰是凶手的推斷(不過直到最後一刻佩爾霍京在心靈深處都不肯相信米佳是凶手)。

   大家決定緊急行動起來。警察局副局長受命馬上帶四個見證人恪守各種規則(我在這裏就不贅述了)進入費奧多爾的住宅,在現場進行偵查。地方自治局醫生瓦爾溫斯基是個熱心的新派人物,幾乎是自報奮勇陪警察局長、檢察長和偵查員前去破案。這裏隻簡短地說明一下:費奧多爾已被殺死,頭骨被打碎,可是用什麽打的呢?很可能是用打傷格裏戈裏的同一凶器。格裏戈裏已受到應有治療,他盡管聲音微弱,常常中斷,但相當連貫地講述了被打傷的經過;聽完之後,人們就去找凶器。人們開始拿著風燈在板牆附近找,在花園一條小路上最顯眼的地方找到了一個小銅杵。費奧多爾所在的房間裏沒有發現任何淩亂的地方,隻是在屏風後麵他床旁邊的地板上人們撿起了一個用厚紙做的大信封,上麵寫著“三千盧布薄禮贈給我的天使格魯申卡女士,假如她肯光臨的話”,下麵還加了“贈給我的雛兒”幾個字,顯然是費奧多爾後來自己加的。信封上有三個紅色火漆大印。不過信封已被撕開,空了:錢已被拿走。在地板上撿到一根係信封的粉紅色細絛帶。佩爾霍京的證言裏有一個情況對檢察長和偵查員產生了極其強烈的印象:那就是他斷定米佳天亮前一定開槍自殺,這是米佳自己決定的,自己對佩爾霍京說的,當著佩爾霍京的麵兒裝的手槍彈藥,並寫好字條裝在衣袋裏,等等,等等;當佩爾霍京仍不願相信,恐嚇他說要去告訴誰以便製止這種自殺行為時,米佳還咧嘴笑著說:“你來不及啦。”這樣看來就必須立即趕到莫克羅耶,在他真的自殺之前逮捕他。檢察長非常激動地重複說:“很清楚,很清楚!有些好胡鬧的歹徒的的確確就是這麽做的:明天自殺,今天臨死前先狂飲一番。”關於米佳在商店買酒和食品的敘述,隻是使檢察長更加激動。“先生們,你們記得殺害商人奧爾蘇菲耶夫的那個年輕人吧?他搶了一千五百盧布,馬上就去燙發,然後甚至不好好兒把錢藏好,幾乎也是這麽在手裏拿著去找姑娘們的。”2不過在費奧多爾家裏的偵查、搜查以及辦各種手續使大家不能馬上出發。這一切都要求時間,因此便派昨天早晨回市裏取薪水的派出所長什梅爾措夫提前兩個小時先回莫克羅耶。什梅爾措夫受命回到莫克羅耶以後不要打草驚蛇,在有關當局到來之前嚴密監視“罪犯”,把見證人、鄉警等準備好。什梅爾措夫就是這麽做的,嚴格保密,隻是對自己的老朋友特裏豐透露了一些秘密。這時間就是米佳在黑暗的遊廊上遇到店東找他而他發現店東表情和說話忽然有些變化的時候。這樣,無論是米佳還是別人都不知道有人在監視他們。米佳裝著手槍的匣子早就被特裏豐偷出來藏到隱蔽的地方。直到早晨四點多天已快亮的時候,各有關領導才到。警察局長、檢察長和偵查員是分乘兩輛三匹馬拉的馬車來的。醫生留在費奧多爾家裏,他想早晨解剖被害者的屍體,不過主要的是,他對仆人斯梅爾佳科夫的病情感興趣:“這種連續反複發作兩晝夜的厲害的癲癇是很少見的,有研究價值。”——他激動地對出發的夥伴說。他的夥伴們則笑著祝賀他大有所獲。這時,檢察長和偵查員很清楚地記住了醫生用最確定的口吻補充說斯梅爾佳科夫活不到早晨了。

   做了漫長而似乎必不可少的解釋之後,我們如今回到了前一卷裏停下來的地方。

 

 

 

 

 

 

 

 

 

 

 

 

 

附注:

1.指1861年3月3日俄皇亞曆山大二世簽署的改革法令和廢除農奴製度的特別宣言。

2. 這裏指的是紮伊采夫案件,1879年1月俄國報刊上曾報道過這個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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