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夢幻泡影
狂歡開始了,宴席豐盛豪華,窮奢極欲。格魯申卡首先喊著要酒喝;“我要喝,要喝得大醉,像上次那樣,記得吧,米佳,我們那次在這裏是怎樣互相接近的!”米佳則像在夢裏似的預感到“自己的幸福”。不過格魯申卡卻不斷地支開他:“去,快活去,去告訴他們跳舞,要他們都盡情快活起來,‘跳起來呀,農舍;跳起來呀,壁爐’1 ,像上次那樣!”她不斷地嚷著。她非常興奮。於是米佳就跑去安排。合唱隊集合在隔壁的房間裏。他們迄今所坐的這個房間已經夠擠的了,被一道印花布帷幔分成兩半,帷幔後麵也是一張大床,上麵鋪著鬆軟的羽絨被,擺著一摞印花布枕頭。這家客店的四個“幹淨”間裏都是擺著床。格魯申卡坐在門口,米佳給她把圈椅挪到了這裏:上次,他倆第一次在這兒狂歡的時候,她就是坐在這裏,聽合唱看舞蹈。當時的那些姑娘已來齊了,猶太人也帶著提琴和揚琴來了,受到急切盼望的送酒和食品的馬車也終於到了。米佳忙活起來。莊稼漢和婆娘們不斷進屋來看看——他們本來已經睡了,可是被叫醒,感覺到一個月前那種前所未有的款待又要來了。米佳同熟悉的農民寒暄擁抱,回想著他們的麵貌,打開酒瓶,給所有的人斟酒。香檳,隻有姑娘們愛喝;農夫們更喜歡羅姆和白蘭地,特別是滾熱的潘趣酒。米佳吩咐要供給所有姑娘熱巧克力喝,三個茶炊要徹夜不停地燒,保持經常有開水供人們隨時來都能喝上熱茶和潘趣酒:誰來招待誰。一句話,混亂荒謬的場麵開始出現了,而米佳卻如魚得水,越是混亂荒謬,他越是感到精神振奮。這時候假如有個農民過來跟他要錢,他也會把整遝鈔票掏出來隨手散發的。店東特裏豐大概因此才幾乎寸步不離地跟在身邊保護他。特裏豐已徹底放棄今夜睡覺的打算了,可是他酒卻喝得很少,隻喝了一杯潘趣酒,他用自己的方式密切關注米佳的利益。需要的時候,他就親熱恭謹地製止他,勸阻他不要像上次那樣請農夫們抽雪茄喝萊茵葡萄酒,尤其別隨便給他們錢;姑娘們喝甜露酒吃糖果也使他很生氣,他對米佳說:“米佳先生,她們身上全是虱子,隨便她們哪個,我踢她一腳,還要叫她認為是抬舉她咧。——她們就是這麽一種人!”米佳又想起了安德烈,吩咐給他送潘趣酒去。“我方才冷落了他。”——他用輕微而溫情的聲音念叨著。卡爾加諾夫不想喝,他起初也很不喜歡姑娘們的合唱,可是喝了兩杯香檳以後,心情快活得要命,在各個房間裏走動著,笑著,讚揚著所有的人,誇獎著歌唱和音樂。馬克西莫夫樂滋滋、醉醺醺的,跟在他旁邊。格魯申卡也有些醉了,指著卡爾加諾夫對米佳說:“他多麽可愛呀,多好的一個孩子啊!”於是米佳便欣喜若狂地跑去跟卡爾加諾夫和馬克西莫夫親吻。啊,他已預感到了許多;她還沒有對他說過什麽,甚至可以看出她在故意拖延說這種話,隻是偶爾用親熱的火辣辣的目光看看他。終於她緊緊抓住他的一隻手,用力把他拽到自己身邊。她這時坐在門口的圈椅上。
“你方才進來是什麽樣子,嗯?你方才進來是什麽樣子啊!我嚇壞了。你怎麽想把我讓給他,嗯?真這麽想嗎?”
“我不願毀掉你的幸福嘛!”米佳心花怒放地低聲說。不過格魯申卡也並不需要他的回答。
“好啦,去吧......去尋開心吧。”她又把他趕走了。“可是別哭,我還要叫你來。”
於是米佳就跑開,格魯申卡就又開始聽歌唱看跳舞,並且用眼盯著米佳,不管米佳上哪兒。過了一刻鍾,她又叫他,他又跑過來。
“好吧,現在就坐在旁邊,講講昨天你怎麽聽到我來這裏的;首先從誰哪兒聽到的?”
於是米佳就講起來,他的話顛三倒四,雜亂無章,但充滿熱烈的情感,可是奇怪,他常常講著講著就皺起了眉頭,講不下去了。
“你皺什麽眉頭?”格魯申卡問道。
“沒有什麽......我把一個病人留在那兒了。假如他能痊愈,假如我知道他能痊愈,我願意馬上交出十年壽命去!”
“唉,既是病人,那就不必操心啦。你真是想明天早晨槍殺自己嗎?這麽蠢,為什麽呢?我就是愛你這種莽漢。”她低聲對他說,她的舌頭已有些轉動不靈了。“你真肯為我赴湯蹈火嗎?嗯?小糊塗蟲,你真想明天自殺?不,等等,明天也許我要告訴你一句話......今天不告訴,要等明天。你想讓我今天說嗎?不,今天我不想說...... 好,現在去吧,去開心吧。”
有一次她有些疑惑和擔心地把他叫過來。
“你怎麽悶悶不樂?我看得出來你有心事...... 不,我已經看出來了。”她凝視著他的眼睛補充了一句。“盡管你在那兒跟農夫們又親吻又喊叫,可我看出來你有什麽心事。不要這樣,你要快活,我快活,你也要快活...... 我愛這兒的一個人,你猜,我愛誰?......喂,你瞧,我的孩子睡了,醉了,心愛的。”
她說的是卡爾加諾夫:卡爾加諾夫的確醉了,坐在沙發上馬上睡著了。他不隻是因為喝醉才睡著的,他忽然不知為什麽感到惆悵,或者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覺得無聊”。姑娘們喝酒越多唱的東西就越淫穢越放肆,終於使卡爾加諾夫大倒胃口。而且舞蹈也如此:兩個姑娘扮成狗熊,潑辣的姑娘斯捷潘妮達手裏拿著棍子當馴獸師領著她們表演。她喊著:“瑪麗亞,好好演,要不,小心吃棍子!”兩隻狗熊終於極不雅觀地倒到地板上,逗得在場圍觀的農夫農婦們哄堂大笑。“隨他們便吧,隨他們便吧,”格魯申卡帶著怡然自得的笑容訓導說,“人們總得有一天開開心哪,怎能不快活快活呢?”卡爾加諾夫卻認為俗不可耐。“這是陋習,是民間習俗,這是他們夏夜通宵達旦迎接太陽時的春季節日遊戲2。”他邊說著邊離開了。有一首舞蹈節奏極強的“新”歌,他特別不喜歡。這首歌唱的是老爺問姑娘:
老爺上前問姑娘:
嫁給老爺怎麽樣?
姑娘們覺得老爺不可愛:
老爺打人太厲害,
奴家不敢把他愛。
吉卜賽人來問姑娘:
吉卜賽人問姑娘,
做他的妻子怎麽樣?
吉卜賽人也不可愛:
吉卜賽人偷東西,
奴家跟他沒出息。
許多人前來問姑娘,其中甚至有個兵:
大兵前來問姑娘:
嫁給當兵的怎麽樣?
大兵遭到輕蔑的拒絕:
當兵的扛槍走他鄉,
奴家跟他......
下麵這句唱詞極其不堪入耳,可是卻被毫無掩飾地唱了出來,引起了聽眾的熱烈喝采。最後結尾是商人問姑娘:
商人前來問姑娘:
嫁給商人怎麽樣?
結果姑娘很愛商人,她說
商人經商發大財,
奴在家裏好自在。3
卡爾加諾夫聽到這裏甚至發起火來。他評論說:
“ 這完全是陳詞爛調,這是誰給她們編的呢?就差鐵路員工或者猶太佬來問姑娘啦,這兩種人能把所有人都比下去。”他幾乎像受了侮辱似的,立即宣布他感到無聊,坐到沙發上就忽然睡著了,他的漂亮的臉蛋兒稍稍有些發白,仰在沙發的靠枕上。
“瞧,他多麽好看。”格魯申卡把米佳領到他跟前說。“我剛才給他梳頭來著。他的頭發像亞麻,濃密......”
她溫情地彎腰吻了吻他的前額。卡爾加諾夫一下子睜開眼,瞥了她一下,抬了抬身子,極其關心地問道:
“馬克西莫夫在哪兒?”
“瞧他需要誰。”格魯申卡笑了。“卡爾加諾夫,跟我坐一會兒。米佳,你去給他找馬克西莫夫去。”
原來馬克西莫夫沒有離開姑娘們,隻是偶爾跑開去給自己倒杯甜露酒,巧克力他已喝兩杯了。他滿臉通紅,鼻子發紫,兩眼濕潤而甜蜜。他跑過來說他想在“一支小曲子伴奏下”馬上跳一場法國薩波奇葉舞。
“我從小就學過各種高雅舞蹈......”
“你去吧,跟他去吧,米佳,我在這兒看他跳舞。”
“不,我也去,我也去看看。”卡爾加諾夫喊道,用最天真的方式拒絕了格魯申卡要他跟她坐一會兒的提議。於是大家全看去了。馬克西莫夫的確跳了一場法國舞,可是除了米佳,沒有任何人特別欣賞。全部舞蹈動作隻是跳起來把兩腿分開,鞋底上翻,每次跳起來,馬克西莫夫就用手掌拍鞋底一下。卡爾加諾夫毫不喜歡,而米佳卻喜歡得甚至吻了吻馬克西莫夫。
“喂,謝謝你,大概累了吧,在這兒找什麽,找糖果嗎?也許想抽支雪茄吧?”
“一支普通煙卷也就行啦。”
“不想喝點兒酒嗎?”
“我剛喝完甜露酒...... 您這兒沒有巧克力糖吧?”
“桌子上有一大堆呢,隨便挑,好人!”
“我不要那樣的,我想要香草巧克力,給老人吃的那種。嘻嘻!”
“沒有這種特殊的,老兄。”
“聽我說!”老人突然彎腰對著米佳的耳朵說,“瞧這個姑娘,小瑪麗亞,嘻嘻,我想,如果可以的話,跟她認識一下,看您的善心......”
“你竟有這種想法!不可能,你瞎說。”
“我決不做害人的事。”馬克西莫夫泄氣地咕噥道。
“唉,好吧,好吧。老兄,這兒隻唱歌跳舞,不過隨你便吧!等等......暫時先吃喝玩吧。不要錢嗎?”
“一會兒也許要。”馬克西莫夫笑了笑。
“好吧,好吧......”
米佳覺得頭昏腦脹。他穿過門鬥走到院裏的木遊廊上。清新的空氣使他精神起來。他一個人站在黑暗的角落裏,猛然用兩手抱住了頭。忽然一些零散想法連成一片,各種感受融為一體,發出一種光。一種可怕的光!“假如想要自殺的話,現在不自殺還等什麽時候?”他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去把手槍拿來,就在這個肮髒黑暗的角落裏了斷。”他站在這裏猶疑了約一分鍾。他剛才向這兒飛馳的時候背後是恥辱、吞沒卡佳的錢和這血,血!...... 當時自殺要輕鬆些,啊,要輕鬆些!因為當時一切都完了:他失去了她,他退讓了,她對他來說已不存在了,消失了——噢,他當時執行判決要輕鬆些,起碼他覺得這判決是不可避免的,必須的,因為他留在人世已沒有意義了。可現在!現在難道跟當時一樣嗎?現在起碼一個可怕的幻影已經消失:她的“舊情人”——無可爭議的命中注定的人已經消失,蹤影皆無了。可怕的幻影忽然變得那麽渺小那麽可笑,被用手舉到一個房間裏鎖起來了。它永遠也回不來咯。她已感到羞恥,現在從她的眼睛裏,他已看清她愛誰了。唉,現在真想活下去,可是......可是卻不能活,不能,噢,真糟!“上帝,讓那個在板牆旁邊受傷的人複活吧!把這杯可怕的苦酒從我麵前移開吧。主啊,你曾為一些像我這樣的罪人行過神跡嘛!啊,假如那老頭子還活著,該多好!其他恥辱我會洗刷幹淨,我歸還吞沒的錢,上天入地我也要弄到錢還回去......恥辱除了永遠留在我心裏,不會留下痕跡!可是這不可能,不可能,這是卑怯的幻想!啊,真糟!”
不過仍然好像有一線光明的希望在黑暗中向他閃了一下。他離開這個角落,奔回屋裏,去找她,又去找她——他的永恒的女皇。“難道她的一小時、一分鍾的愛還抵不上全部餘生,即使充滿恥辱折磨的餘生?”這個奇怪的問題抓住了他的心。“找她去,隻找她一個人,看她說話,聽她,什麽也不想,忘記一切,哪怕隻是在這一夜,這一小時,這一瞬間!”在快到門鬥的入口處,在遊廊上,他遇到了店東特裏豐。他覺得特裏豐臉色有些陰冷,好像是來找他的。
“特裏豐,不是找我嗎?”
“不,不是找您。”店東好像忽然慌張起來。“我為什麽要找您哪?可您......上哪兒去啦?”
“你怎麽無精打采的?沒有生氣吧?等等,快睡啦...... 幾點了?”
“快三點了。也許已經過了。”
“結束,結束。”
“不必,沒有關係。玩到幾點都行。”
“他怎麽啦?”米佳想了一下就跑進姑娘們跳舞的房間裏。她不在這裏。淺藍色房間裏也沒有,隻有卡爾加諾夫坐在沙發上打瞌睡。米佳看了看帷幕後麵——她在這裏。她坐在櫃子上,兩手和頭俯在旁邊的床上傷心地哭著,竭力控製自己不哭出聲來,免得被人聽見。看到米佳,就叫他到身邊來;等米佳走到她身邊,她就緊緊地抓住他的一隻手,對他說:
“米佳,米佳,我愛過他呀!那麽愛過他,這五年,這五年我一直愛著他呀。愛的是他還是我的恨?不,是他!啊,是他!我說所愛的隻是我的恨而不是他,這是說謊!米佳,我當時隻有十七歲,他當時對我那麽親熱,他那麽快活,唱歌給我聽...... 也許這都是我這個傻姑娘的錯覺...... 可現在,天哪,卻像換了個人,根本不是他。連長相也變了,完全不像他啦。我根據長相認不出他來了。我坐季莫費的車來這裏的時候,一路上都在想:‘我要怎樣迎接他,跟他說什麽,我們將怎樣互相端詳?......’我陶醉在想象裏,可是他卻像迎頭潑了我一盆髒水。他說話像教師一樣,滿嘴文詞,一本正經,那麽裝腔作勢,使我茫然失措。一句話也插不上。我起初以為他是當著大個子波蘭同伴的麵兒害臊。我坐在那裏看著他們心想:我怎麽現在跟他什麽也不會講了呢?知道嗎,這是他的妻子把他弄壞的——就是為了娶這個女人,他才拋棄了我...... 這是那個女人在那兒把他弄成了這樣。米佳,多可恥啊!我感到羞愧,米佳,哎喲,我羞愧,為我的全部生活感到羞愧!這五年應當受到詛咒,應當受到詛咒!”她又流起淚來,但沒有鬆開米佳的手,仍然緊緊地握著。
“米佳,親愛的,站一會兒,別走,我有一句話想對你說。”她低聲說完,忽然抬起頭來看著米佳。“喂,你告訴我,我愛誰?我愛這兒的一個人。這人是誰?你要回答我。”她哭腫的臉上閃出了笑容,她的眼睛在昏暗中閃閃發亮。“剛才一隻雄鷹進屋,我馬上心慌意亂起來。‘你這個傻瓜,這才是你愛的人哪。’——心馬上對我這麽說。你一進來把一切都照亮了。‘他怕什麽呢?’——我想。你怕了,完全怕了,連話也不會說了。我想,你不是怕他們——難道有誰能使你害怕嗎?他這是怕我,我想,隻怕我。費尼婭對你這個小傻瓜講過嘛,說我在窗口對阿廖沙喊過隻愛過你一個小時,而自己卻去愛......另一個人去了。米佳,米佳,我這個傻瓜怎能在認識你之後還會以為自己在愛別人呢!寬恕我嗎,米佳?寬恕不寬恕?愛我?愛我?”
她猛然站起來用兩手抓住他的肩膀。米佳興奮得說不出話來,盯著她的眼睛、臉、微笑,驀地緊緊抱著她吻起來。
“你寬恕我折磨過你嗎?我是恨得折磨你們所有的人哪。我是恨得故意使老頭子發瘋的......記得嗎,你有一次在我家喝酒把酒盅摔了?我記得這件事,今天我也把酒盅摔了,為‘我的下賤的心’喝了一盅。米佳,雄鷹,你怎麽不吻我?吻了一次,又掙脫了,看著我,聽我說話...... 聽我說話幹嗎!吻我,用力吻,這樣。愛就該像個愛的樣子!如今我要做你的女奴,一輩子做你的女奴!做女奴是甜蜜的!...... 吻我,打我,折磨我,隨便你怎麽...... 啊,我真是需要受到折磨...... 別這樣!等等!以後再這樣,現在我不想這樣......”她猛然推開了他。“走開吧,米佳,現在我想去喝酒,我想喝醉,然後去跳舞,我想,我想!”
她掙脫米佳的擁抱,從帷幕後麵跑出來。米佳跟著走出來,像喝醉了一般。他心裏想:“隨便,現在隨便發生什麽事,為了一分鍾,我願意交出全世界。” 格魯申卡真的又一口幹了一杯香檳,很快就醉了,她坐到原先坐的那把圈椅上,麵帶怡然自得的微笑。她兩頰緋紅,嘴唇灼熱,原先閃閃發亮的兩眼懶洋洋的,春情激蕩的眼神十分撩人。連卡爾加諾夫看了也不覺心中一動,走到她跟前。
“剛才你睡覺的時候我吻你,你感覺出來了嗎?”她對他低聲說。“我現在喝醉了,瞧...... 你沒有醉嗎?米佳為什麽不喝?你怎麽不喝,米佳?我喝了,你不喝。”
“我醉了!不喝就醉了......你讓我醉了,現在我也想用酒來灌醉自己。”他又喝了一杯——他自己覺得奇怪——隻這最後一杯才使他醉了,忽然醉了,而在此之前他一直是清醒的,他記得這一點。從這一刻開始,周圍一切便旋轉起來,像在夢裏一樣。他走著,笑著,跟所有人都搭話,好像已忘記了自己。隻有一種固定的灼熱的情感時刻不斷地出現在他心中,“好像一塊火炭在我的心靈裏”4 ——他後來這麽回憶說。他走到她身邊,靠著她坐下,看著她,聽她...... 她變得非常愛說話,把所有人都叫到身邊,她把合唱隊的姑娘也叫過來,或者吻吻這個姑娘然後放開,或者用手對著被叫過來的姑娘畫個十字。再過一會兒她也許會哭起來。馬克西莫夫——她稱他為“小老頭兒”——也不斷使她很開心。他不斷跑過來吻她的小手和“每一根手指”。最後他又唱著一首古老民歌跳了一場舞蹈。唱到歌詞疊句的時候他跳得特別買力氣。那疊句唱的是:
小豬兒哼哼,
小牛兒哞哞,
小鴨兒嘎嘎,
小鵝兒咯咯,
小雞兒在門鬥裏
搖搖晃晃到處闖啊,
喔喔地開了腔,
啊喲喲,開了腔!
“給他點兒什麽,米佳,”格魯申卡說,“送給他點兒什麽,他窮嘛。唉,貧窮的受侮辱的人們哪!...... 知道嗎,米佳,我要進修道院。不,真的,有一天我會去的。今天阿廖沙對我說了些終生管用的話...... 不錯...... 可今天我們要跳舞。明天進修道院,今天且來跳舞。我想淘氣,好人們哪,唉,有什麽哪,上帝會寬恕的。假如我是上帝的話,我要寬恕所有的人:‘我的可愛的罪人們,從今天起我寬恕你們大家。’我要祈求寬恕:‘好人們哪,寬恕這個蠢婆娘吧,就是這樣。’我是野獸,就是這樣。可是我想祈禱。我施舍過一棵蔥。我這樣一個惡人竟想祈禱!米佳,讓大家跳吧,別妨礙他們。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好的,無一例外。人世多好啊。盡管我們是齷齪的,可是人世是好的。我們是齷齪的,也是好的,又齷齪又好...... 不,你們告訴我,我問你們,都過來,我問你們:請告訴我:為什麽我這麽好?我好嘛,我很好嘛...... 喂,請回答:為什麽我這麽好?”格魯申卡就這麽嘮叨著,越來越醉,終於直截了當地宣布她馬上要去跳舞。她從圈椅上站起來,晃了一下。“米佳,再別給我酒啦,我會要的——可你別給。酒不給人安寧。一切都在轉,爐子也在轉,一切都在轉。我想跳舞。讓大家看我跳舞......看我跳得多好多漂亮......”
她的話是認真的:她從衣袋裏掏出一方細麻紗布白手帕,右手捏住手帕的一角,以便跳舞時揮舞。米佳拍了拍手,姑娘們靜下來,準備按照指揮唱歌伴舞。馬克西莫夫聽說格魯申卡要親自跳舞,興奮得尖叫著,走到她麵前跳起來,嘴裏唱著:
腿兒細,肚兒響,
小尾巴翹向上。
可是格魯申卡揮了一下手帕把他趕走了:
“噓!米佳,人們為什麽不來?讓他們來......看嘛。把鎖在裏屋的那倆也叫出來......你幹嗎要鎖他們?告訴他們我要跳舞,讓他們來看我跳舞......”
米佳醉醺醺地走到鎖著的門前,用拳頭敲起門來,喊道:
“喂,你們......波德維索茨基們!出來吧,她想跳舞,叫你們哪。”
“無賴!”有個波蘭人喊了一聲。
“你是無賴的兒子。你是個卑鄙無恥的小蹩三,你就是這種人。”
“不要汙蔑波蘭吧。”卡爾加諾夫勸米佳說,他也喝醉了。
“住嘴,小孩子!我說他卑鄙無恥,並不等於說全波蘭都卑鄙無恥。一個無賴並不能代表波蘭。住嘴,可愛的孩子,吃糖果去吧。”
“唉,這是些什麽人哪!他們好像不是人。他們幹嗎不願和解?”格魯申卡說完就走出去跳舞了。合唱隊喊了一聲:“啊,我的門鬥,我的門鬥。”格魯申卡頭一仰,朱唇半啟,微微一笑,搖了一下手帕,忽然在原地厲害地晃了一下,疑惑地停在房間中央。
“我虛弱......”她用一種無可奈何的聲音說,“請原諒,虛弱......我不能...... 對不起......”
她對合唱隊鞠了一躬,然後又依次向四周鞠躬,說:
“對不起......請原諒......”
“小姐喝了點兒酒,過量了,多好的小姐。”人們紛紛說。
“小姐喝多啦。”馬克西莫夫嘻嘻地笑著對姑娘們解釋說。
“米佳,帶我離開...... 抱我走,米佳。”格魯申卡覺得四肢無力,說。米佳奔過去,把她抱起來,帶著寶貴的獵物跑到帷幕後麵去了。卡爾加諾夫見狀,心想:“唉,我現在得離開這個房間。”於是便走出淺藍色房間,隨手把兩扇門帶上了。大廳裏的宴會仍然在熱烈地進行著,比方才更熱烈。米佳把格魯申卡放到床上,嘬著她的嘴唇吻起來。
“別碰我......”她用乞求的聲音低聲對他說,“別碰我,別碰,暫時我還不是你的...... 我說過是你的,可你別碰......可憐可憐我......在那些人跟前,在他們身邊不行。他在這裏。在這兒覺得齷齪......”
“聽你的!我不想...... 我崇拜你!......”米佳咕噥道。“不錯,這兒齷齪,哦,可鄙。”米佳仍然把格魯申卡抱在懷裏,腿卻從床上挪下來,跪到床邊的地板上。
“我知道,你盡管是隻野獸,可你是高尚的。”格魯申卡吃力地說。“必須使這件事誠實......今後要誠實......我們也要誠實,我們要做善良的人,不做野獸,要做善良的...... 帶我走吧,走得遠遠的,聽到啦...... 我不想在這裏,要遠遠,遠遠的......”
“哦,是的,一定!”米佳用力抱了抱她。“我帶你走,遠走高飛...... 哦,為了這樣一年我願馬上獻出我的一生,我多想知道這血的情況啊!”
“什麽血?”格魯申卡疑惑地問道。
“沒有什麽!”米佳咬得牙齒咯咯直響。“格魯申卡,你想要誠實,那我告訴你,我是小偷。我吞沒了卡佳的錢......可恥啊,可恥!”
“吞沒卡佳的錢?那個小姐的?不,你沒有吞沒。還給她,拿我的錢...... 你喊什麽?現在我的全是你的。我們要錢幹嗎?有錢我們也會揮霍光的...... 我們這種人不能不揮霍。我們最好去種地。我要用這雙手去扒土。必須勞動,聽到啦?阿廖沙這麽吩咐的。我將不做你的情婦,我要做你的忠貞的妻子,你的女奴,為你勞作。我們去找那位小姐,雙雙向她鞠躬,求她寬恕,然後就遠走他鄉。她不寬恕,我們也走。你把錢還給她,愛我......別愛她。再別愛她。你要是愛她,我就把她掐死...... 我要用針把她的兩眼紮瞎......”
“我愛你,隻愛你一個,在西伯利亞將愛你......”
“幹嗎到西伯利亞去!沒有什麽,去西伯利亞也可以,假如你想去的話,反正......我們要勞動......西伯利亞下雪......我喜歡坐雪橇......而且要有鈴鐺......聽,鈴鐺響......這是哪兒鈴鐺響呢?有什麽人來了......聽,鈴鐺不響了。”
她疲乏地閉上了眼睛,好像立即睡著了。鈴鐺真是在遠處什麽地方響來著,忽然不響了。米佳把頭靠在她的胸上。他沒有察覺鈴鐺不響了,也沒有察覺人們也忽然不唱歌了,歌聲和醉醺醺的吵嚷聲沒有了,全客店裏突然出現了死一般的寂靜。格魯申卡睜開了眼睛。
”怎麽回事,我睡著啦?是的......鈴鐺聲...... 我做了個夢,夢見坐雪橇在雪原......鈴鐺響著,我在打瞌睡。好像跟愛人,跟你在一起。在遙遠遙遠的地方...... 我抱著你,吻你,靠在你身上,我覺得冷,雪閃閃發光...... 知道嗎,如果夜裏白雪閃光,月色皎潔,那我就像入了仙境一般...... 醒來,愛人在身邊,多好......”
“在身邊。”米佳咕噥了一聲,吻著她的衣服,胸膛,手。他忽然覺得奇怪:她在向他這個方向看著,可是沒有看他,沒有看他的臉,而是越過他的頭向他身後看去,凝視著,兩眼奇怪地一動不動。她的臉上突然表現出詫異、差不多是驚慌的神色。
“米佳,這是誰在那兒看我們呢?”她忽然低聲說。米佳轉身看到真是有人拽開帷幕在看他們。而且好像還不是一個人。他站起來迅速朝看的人走去。
“過來,請到我們這兒來。”有一個人聲音不大但很強硬地叫他。
米佳走出帷幕,愣住了。整個房間裏擠滿了人,而且不是剛才那些人,而是一些完全陌生的人。他覺得後背一陣冰冷,他哆嗦了一下。這些人,他刹那間全認出來了。這個高大肥胖、穿著軍大衣、戴著有帽徽的大蓋帽的老頭子是警察局長馬卡羅夫。這個“癆病鬼似的”、衣著考究的、總穿著“刷得幹幹淨淨的大靴子”的花花公子是副檢察長。“他有一塊好懷表值四百盧布,他給大家看過。”這個年輕的小個子,戴眼睛...... 米佳把他姓什麽忘了,可是認識他,見過:是偵查員,剛從法律學校畢業,不久前來到本市。這個人是派出所長什梅爾措夫,他認識,是熟人。可是這些帶銅牌的人來幹什麽?還有兩個鄉下人......門口站著卡爾加諾夫和特裏豐......
“先生們...... 你們這是幹什麽,先生們?”米佳剛要開口講話,就忽然像喪失理智似的不由自主地高聲喊道:
“我——明——白——啦!”
那個戴眼睛的年輕人忽然挺身而出,走到米佳麵前,態度凜然但似乎有些慌亂地說:
“我們找您......一句話,我請您過來,到沙發上來...... 十分有必要同您談談。”
“老頭子!”米佳狂喊道。“老頭子和他的血!...... 我——明——白!”
他頹然倒在旁邊的一把椅子上。
“你明白啦?明白啦!弑父凶手,惡棍,你老爹的血在控告你!”年老的警察局長向米佳跟前走著突然吼道。他氣得忘乎所以,滿臉通紅,渾身直哆嗦。
“不過不可以這樣!”年輕的小個子喊道。“馬卡羅夫先生,馬卡羅夫先生!這樣不行,不行!......請允許我一個人說......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您會來這樣一段插曲......”
“可是這真可氣,先生們,真可氣!”警察局長喊道。“請看看他:半夜三更,醉醺醺的,伴著不三不四的女人,手上沾滿老爹的鮮血...... 真可氣,真可氣!”
“我懇求您,親愛的馬卡羅夫先生,請您控製自己的感情。”副檢察長急促地低聲對老局長說。“否則我將被迫采取......”
可是小個子偵查員沒有讓他說完,他堅定鄭重地大聲對米佳說:
“退伍中尉卡拉馬佐夫先生,我必須向您宣布:您被指控殺害親生父親,殺害行動發生於今夜......”
他又說了些什麽,副檢察長也好像插話說了什麽,米佳盡管聽了,可是什麽也沒有聽懂。他用驚疑的目光環顧著他們......
附注:
1.俄羅斯民歌開頭一句。
2.俄俗:謝肉節(大齋前一周)以後春季有一連串狂歡節日;聖彼得節(俄曆6月29日)黎明前在山上燃起篝火迎接日出。
3. 關於這首民歌,陀思妥耶夫斯基1879年11月16日給柳比莫夫的信裏說:“合唱隊唱的這首歌是我直接從農民那裏記錄下來的,確是農民最新創作的樣板。”
4. 暗引普希金的詩《先知》,詩裏講六翼天使把火炭放進未來先知的胸膛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