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金礦
這就是格魯申卡帶著那麽恐怖的神色對拉基京講的那次訪問。當時格魯申卡正在等待來人接她,米佳昨天今天都沒有來,她感到很高興,希望在她動身前別來,可他卻突然來了。以後的事情,我們就清楚了:為了支開他,她毫不費力地就說服了他送她到薩姆索諾夫那兒去,說她極需去“算錢”;米佳立即把她送到了薩姆索諾夫那裏,在薩姆索諾夫家的大門口分手的時候,她要他半夜十一點多來接她回家。米佳對這個吩咐也很高興:“在薩姆索諾夫那兒坐下,就不會到父親那兒去啦......假如不是說謊的話。”他立即在心裏補充了一句。不過在他看來,她不像撒謊。他是這樣一種嫉妒者:跟心愛的女人分手後馬上就會想象出種種可怕的情景來,諸如她怎麽啦,她在那兒怎樣“背叛”啦;可是等他驚慌失措,垂頭喪氣,相信她已背叛了他,事情已無可挽回,又跑到她跟前時,一看到這個女人的臉龐,一看到她那快活、親熱的笑容時,他立即精神振奮起來,一切懷疑立即冰釋,立即高興羞愧地罵自己嫉妒。把格魯申卡送去以後,他就往家奔。啊,他今天還要趕著做多少事啊。不過起碼放心啦。“不過要快些問問斯梅爾佳科夫:昨天晚上沒出什麽事吧,她沒到父親那裏去吧,哎呀!”——他腦袋裏閃過這些念頭。就這樣,還沒等跑到家,嫉妒又在他那不安的心裏湧動起來。
嫉妒!“奧賽羅並不是嫉妒,他是輕信”1 ,——普希金指出過。隻這一條評論就足以證明我們偉大詩人的見解異常深刻。奧賽羅不過是心靈被撕碎了,神智模糊了,因為他的理想毀滅了。可是奧賽羅並沒有偷偷摸摸地去盯梢,去刺探,去窺視:他信任別人。相反,需要花極大的力氣去引導他,推動他,煽動他,他才能想到背叛。真正的嫉妒者並不是這樣的。甚至難以想象一個嫉妒者會不受良心譴責地作出多麽無恥和墮落的事情來。而且並非所有嫉妒者都是心靈卑劣齷齪的呀。相反,有些嫉妒者懷著高尚心靈、純潔愛情、充滿自我犧牲精神,卻能夠藏在桌子下麵窺視,收買卑鄙小人去跟蹤,采用肮髒的手段去刺探竊聽。奧賽羅無論如何不會容忍背叛,他不會不寬恕,可是卻不能容忍——盡管他心地善良,天真無邪,像個嬰兒。而真正的嫉妒者卻不是這樣:他們能夠容忍什麽、寬恕什麽是難以想象出來的!嫉妒者能比所有的人更快地寬恕,這是所有女人都知道的。嫉妒者能夠非常快地(當然開始要大鬧一場)寬恕幾乎已得到證實的背叛以及他已親眼看到的擁抱和親吻,假如他當時能夠找到理由相信“這是最後一次”,他的情敵從此刻起將消失、遠走天涯,或者他自己能夠帶著她到一個他可怕的情敵去不了的地方的話。不言而喻,這種容忍隻是一時的,因為即使這個情敵真的消失了,他第二天仍然會發現另一個新的情敵,又開始嫉妒新的情敵。看起來,這種必須監視的愛情有什麽意思呢?需要這麽嚴密警戒的愛情有什麽價值呢?可是真正的嫉妒者是永遠也不會理解這一點的。而在這些嫉妒者中確實不乏心地高尚的人。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心地高尚的人藏在陰暗角落裏竊聽窺視的時候,盡管他們的“高尚心地”清楚地明白他們自覺自願地墮入的境地極其可恥,可是起碼在他們置身於這個陰暗角落的那一刻,他們並沒有感受到良心的譴責。米佳一見到格魯申卡嫉妒心情馬上就消失了,馬上又恢複了對格魯申卡的信任,境界也高尚起來,甚至蔑視自己出現過醜惡的情感。不過這隻是說明,在他對這個女人的愛裏蘊藏著一種比他自己所想象的更高尚的情感,而不隻是情欲,不隻是他對阿廖沙講的“曲線美”。可是格魯申卡一不在眼前,他馬上就又開始懷疑她卑下陰險地背叛他。這時他並不感到良心的任何譴責。
這樣,嫉妒的情感又在他心裏沸騰起來。無論如何必須趕緊行動。首先必須弄點錢急用。昨天那九盧布已幾乎在路上花光了,大家知道,沒有錢是寸步難行的。不過剛才在馬車上考慮新計劃的時候,他就考慮過怎樣搞到急用零錢的問題。他有兩把極好的決鬥手槍,還帶子彈;假如說到現在還沒有抵押出去的話,那隻是因為所有的東西裏,他最喜歡這兩把手槍。他好久前在京華酒館裏就認識了一個年輕官吏,當時就聽說這個官吏獨身,極有錢,非常喜歡武器,常買各種手槍短劍之類東西掛到自家牆上向熟人顯示,誇耀,他精通各種手槍的類型結構、裝彈方法和射擊要領,等等。沒有多加考慮,米佳立即找他去,提議十盧布抵押給他。那位官吏很高興,勸米佳幹脆賣給他;米佳不同意,他就給了他十盧布,並聲明決不收取利息。他們友好地分手後,米佳急忙奔向父親房後的花園自己那個亭子裏,以便盡快把斯梅爾佳科夫叫出來。這樣一來就又形成了一個事實,即在我下文要敘述的那件血案發生前三四個小時,米佳一文不名,他用自己的愛物抵押了十盧布,而經過三個小時之後他手裏卻突然出現了幾千盧布...... 不過這是後話。
在父親的鄰居瑪麗亞那裏,他卻聽到了一個使他極為震驚、深感不安的消息:斯梅爾佳科夫病了。他聽人講斯梅爾佳科夫跌到地窖裏,接著癲癇發作,醫生來看病,父親操勞;他還好奇地得知二弟伊萬今天早晨剛到莫斯科去了。“一定在我之前在經過犍牛鎮上了火車。”——米佳心想;可是斯梅爾佳科夫的消息卻使他非常著急。“如今誰替我放哨,誰給我通風報信呢?”他貪婪地打聽這兩個女人,問她們昨天看到什麽沒有。那兩個女人很清楚他想知道什麽,便使他完全放心,告訴他說:沒有人來,夜裏伊萬曾在家裏住過,“一切正常”。米佳思考起來。無疑,今天也需要監視:可是在哪兒,在這裏,還是在薩姆索諾夫家的大門口?他斷定這兒那兒都需要,要完全看情況決定,暫時,暫時...... 問題在於他麵臨這個“計劃”,剛才在馬車上考慮好的那個新的已萬無一失的計劃,已不能再拖延下去了。米佳決定為此犧牲一個小時。“一小時之內把一切問題都解決,打聽清楚,然後,然後首先到薩姆索諾夫家問問格魯申卡是否在那裏,馬上回到這裏來,十一點前呆在這裏,然後再回薩姆索諾夫那裏去接她回家。”他就這麽決定了。
他飛奔回家,洗了臉,梳了頭,刷幹淨衣服,穿戴停當,便動身去找霍赫拉科娃太太。唉,他的“計劃”就在這裏。他決定向這位太太借三千盧布。主要的是,他忽然意外地非常相信她不會拒絕他。也許讀者會奇怪:他既然有這樣的信心,那他為什麽不先找她(她跟他是一個階層的人嘛),而去找氣質迥然不同的薩姆索諾夫——他甚至不知如何跟人家攀談。可是問題在於最近這一個月他跟霍赫拉科娃太太幾乎完全斷絕了來往,而且以前來往也很少;另外,他還知道她很不喜歡他。這位太太一開始就恨他,僅僅因為他是卡佳的未婚夫,當時她不知為什麽想使卡佳撇開他嫁給“可愛、英俊、風度翩翩的伊萬”。她看不上米佳的作風。米佳甚至嘲笑過她,說她“輕浮放肆,沒有教養”。上午在馬車上他忽然靈機一動,想道:“她既然那麽不喜歡我娶卡佳,不喜歡得那麽厲害,”他知道幾乎要達到歇斯底裏的程度,“那她幹嗎眼下要拒絕借給我三千呢?我借這些錢恰恰是為了離開卡佳永遠不再回來嘛。這些被慣壞了的貴夫人們,假如有什麽願望達到任性程度的話,那麽,為了實現她們的願望,是不惜一切的。況且她還那麽有錢。”——這就是米佳打的算盤。至於計劃本身呢,還是原先那個,即出賣切爾馬什尼亞的所有權——不過已不像昨天那樣從生意角度提問題,不像誘惑薩姆索諾夫那樣說不是能得到三千,而是能翻一番,得到六七千;這次隻是作為債務的高尚保證。發揮著自己的新思路,米佳達到了狂喜的程度。不過他開始做任何事情之前,他采取任何突如其來的決定之前總是這樣。對每一個新念頭,他都會達到狂熱的程度。可是他登上霍赫拉科娃太太家的門口台階時,後背卻感到不寒而栗:隻是在這一秒鍾,他才完全意識到,並且像數一樣明確,這是他最後的希望了,如果在這裏泡了湯,他在這個世界上就一籌莫展,“隻有為了這三千去殺人越貨了......”他拽門鈴的時候,時間是晚上七點半。
起初事情好像頗有希望:一通報進去,馬上就接見他,速度非常快。“好像在等我似的。”——米佳的腦海裏閃了一下。接著,把他一領進客廳,女主人立即進來,幾乎是跑進來的,開門見山地宣布她在等他......
“我等來著,等來著!我連想也不能想您會來我這裏,您自己也會讚同我的看法,可是我卻等您來著,對我的本能感到驚訝吧,米佳先生。我一上午都相信您今天會來。”
“這的確很怪,太太。”米佳一邊笨重地向下坐著一邊說。“可是......我來有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最最重要的事,對我來說,太太,對我個人來說,我急於......”
“我知道,您有最最重要的事,米佳先生。這兒不是什麽預感,不是愚昧落後地相信奇跡——聽說過佐西馬長老的事了吧?這兒是數學:同卡佳女士發生了這些問題以後,您不能不來,您不能,不能,這是數學。”
“現實生活的現實主義,太太,就是這麽回事!不過請容許我講......”
“不錯,正是現實主義,米佳先生!我如今完全讚成現實主義,關於奇跡,我得到的教訓太深刻了。您聽說佐西馬長老死了嗎?”
“沒有,太太,這是第一次聽說。”米佳有些驚訝,他腦海裏閃過阿廖沙的形象。
“昨天夜裏,您想想......”
“太太,”米佳打斷她的話說。“我能想得出來的隻是我已身陷絕境,假如您不幫我的話,一切都會完蛋,我首先完蛋。請原諒我言語粗俗,我心急火燎......”
“我知道,知道您心急火燎,您心裏不可能不這樣;不管您說什麽,您不說我也知道。我早就思考您的命運,米佳先生,我注視著您的命運並且加以研究......啊,請相信,我是個有經驗的心理醫生呢,米佳先生。”
“太太,假如您是有經驗的醫生的話,那我就是一個有經驗的患者咯。”米佳勉強迎合她說。“我預感到,既然您這麽關注我的命運,那您一定會幫助它免於毀滅。為此,請允許我向您陳述我冒昧來向您提議的計劃......以及對您的期望...... 我來,太太......”
“別說,這是次要的。談到幫助,您不是我幫助的第一個人。您聽說過我的表妹別利梅索娃吧,她的丈夫,像您說的,要完蛋了,我指引他去辦育馬場,他如今日子過得可紅火啦。您懂育馬嗎,米佳先生?”
“一竅不通,太太,哎,一竅不通!”米佳忍耐不住,急躁地喊道,甚至從座位上站起來一下。“我求您,太太,聽我把話說完,隻給我兩分鍾,讓我先把帶來的方案講完。而且我沒有時間,我忙得要命!......”米佳覺得她又馬上要開口,便聲嘶力竭地喊起來,指望能把她的聲音壓下去。“我身陷絕境......情況極其嚴重,我來向你借三千,借錢,有可靠的,極其可靠的抵押品,極可靠的抵押品!請允許我陳述......”
“您先等等!”霍赫拉科娃太太對著他揮動著一隻手說。“而且不管您要說什麽,我都先知道,我已對您講過這點。您要借錢,您需要三千,可我要給您更多,多得不可比擬,我救您,米佳先生,可是您必須聽我的話!”
米佳又從座位上跳起來一下。
“太太,您真這麽慈善!”他異常激動地喊道。“天哪,您可救了我啦。太太,您救了一個人,使他免於自殺,死於槍口之下...... 我永遠感激您......”
“我要給你的遠遠遠遠多於三千。”霍赫拉科娃太太笑容可掬地看著米佳興奮的樣子。
“遠遠多於?可是不要那麽多。我隻需要這決定命運的三千;我懷著無限感激的心情對這筆錢提供保證,我向您提議一個計劃......”
“得啦,米佳先生,說到做到。”霍赫拉科娃太太用一個聖潔慈善家的歡快口吻打斷了米佳的話。“我答應救您就救您。我像救我妹夫別利梅索夫那麽救您。米佳先生,您認為金礦怎樣?”
“關於金礦,太太,我從來沒有想過。”
“可是我替您想啦!想過,反複想過!我為了這個目的,注意您整整一個月啦。您從身旁過的時候,我看過您一百次啦,每次我都對自己說:這是個精力充沛的人,應當打發他找金礦去。我甚至研究過您的步態,斷定您一定能找到許多金礦。”
“根據步態斷定,太太?”米佳笑了笑。
“怎麽,根據步態也可以斷定嘛。怎麽,您難道否認根據步態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格來,米佳先生?自然科學也證實這一點。哦,我現在是現實主義者啦,米佳先生。從今天起,在修道院發生的使我大失所望的事件之後,我已完全是個現實主義者了,我想投身於實踐活動。我被治愈了。夠啦!像屠格涅夫所說的那樣。2”
“可是,太太,您那麽慷慨地答應借給我的那三千......”
“不會讓您失望,米佳先生。”霍赫拉科娃太太立即打斷他的話。“這三千已經跟在您的兜兒裏沒有差別啦,而且不是三千,而是三百萬,米佳先生,隻要很短的時間!我現在把您的理想告訴您:您去找到金礦,掙幾百萬,回來成為活動家,將推動我們去做好事。難道能把一切事情都留給猶太佬幹嗎?您將蓋高樓大廈,創辦各種企業。您將救濟窮人,窮人將感激您。如今是鐵路時代,米佳先生。財政部現在很窮,您將受到財政部的器重和仰賴。我們的鈔票貶值使我睡不著覺,米佳先生,人們還很少從這方麵了解我......”
“太太,太太!”米佳有些不安的預感,又打斷了霍赫拉科娃太太的話。“我可能非常非常地願意遵循您的高見,遵循您的極其聰明的高見,太太,去那兒......去尋找金礦......那時再來談這......甚至來許多次......可是現在您那麽慷慨答應的三千...... 啊,這些錢將解開我的手腳,如果能今天......也就是說,您瞧,我眼下連一個小時,連一個小時的時間......”
“夠啦,米佳先生,夠啦!”霍赫拉科娃太太執拗地打斷了他的話。“問題是:您去不去找金礦,您是否完全下定了決心,請像數學一般準確地回答。”
“去,太太,以後...... 您要我上哪兒我上哪兒,太太......可是現在......”
“等等!”霍赫拉科娃太太喊了一聲,起來奔到有許多抽屜的華麗的大寫字台前麵,把抽屜一個又一個地拽開,在找什麽,十分匆忙。
米佳屏著呼吸在想:“三千!馬上就給,不用寫任何字據,不簽文件......噢,全是君子協定!了不起的女人,要是話不這麽多......”
“瞧!”霍赫拉科娃太太回到米佳身邊,高興地喊道。“瞧我找什麽來著。”
這是一個小小的銀製聖像,拴著絛帶,人們有時同貼身的十字架一起帶在身上。
“這是從基輔來的,米佳先生。”她虔敬地繼續說。“這是從苦難聖徒瓦爾瓦拉3 的聖屍上取下來的,請允許我親手給你帶到脖子上,祝福您去開始新生活,去建立新功。”
她真的把小聖像套到了米佳的脖子上,並開始擺正它的位置。米佳非常不好意思地彎下身子,幫助她,終於把小聖像放進領帶和襯衣領子裏麵,貼到胸口上。
“如今您可以走啦!”霍赫拉科娃太太說完,又莊嚴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太太,我非常感動......我甚至不知道如何感謝您好......對這種情感,可是......假如您知道如今時間對我多麽寶貴!......這筆錢,我一直等待您的慷慨...... 啊,太太,既然您這麽好心,這麽令人感動地慷慨,”米佳忽然激動地喊道,“那就請允許我跟您開誠相見......不過,您早已知道......我愛上此地的一位女士......我背叛了卡佳......就是卡捷琳娜-伊萬諾夫娜,我想說。噢,我在她麵前是沒有人性,沒有道德的,我在這裏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太太,也許您瞧不起她,因為您已經什麽都知道,可是我無論如何也離不開她,無論如何,因此如今這三千......”
“別談啦,米佳先生!”霍赫拉科娃太太用極其嚴厲的語氣打斷了他的話。“別談啦,特別是女人的事。您的目標是金礦,沒有必要把女人牽扯進來。等您發了財衣錦還鄉,您會在最高尚的社會裏給自己找到稱心如意的人生伴侶。那將是一個有知識無偏見的現代女郎,那時現在開始的婦女問題將成熟起來,會出現新女性......”
“太太,不是這麽回事,不是......”米佳雙手合攏開始祈求說。
“就是這麽回事,米佳先生,這就是您所需要的,這就是您所期待的,您自己也不知道。我絲毫沒有離開當前的婦女問題,米佳先生。婦女的發展,乃至婦女在最近將來的政治作用——這就是我的理想。我自己有女兒,米佳先生,人們很少從這方麵了解我。我就這個問題給作家謝德林寫過信。這位作家就婦女使命給了我那麽多指導,給了我那麽多指導,使得我去年給他寫了封匿名信,隻寫了兩行:‘擁抱您,吻您,我的作家,為了現代婦女,繼續下去!’署名:‘母親’,本來想寫‘現代母親’,猶疑了一下,就隻寫了‘母親’兩字;這樣,精神美會多一些,米佳先生,而且‘現代’兩字能使他想起《現代人》來——由於目前的書報檢查製度對他來說是痛苦的回憶4 ...... 哎呀,我的上帝,您這是怎麽啦?”
“太太,”米佳終於站起來,無可奈何地合掌祈求說,“您會使我哭起來的,假如您拖延您那麽慷慨地......”
“哭吧,米佳先生,哭吧!哭是一種極好的情感......您的前途正是這樣!眼淚會使您輕鬆些,將來您回來時會高興的。您會專程從西伯利亞趕回來同我一起高興的......”
“不過請允許我最後一次祈求您。”米佳忽然喊起來。“請告訴我:我今天能否得到您答應的這筆錢?假如不行的話,我何時來取?”
“什麽錢,米佳先生?”
“您答應的三千......您那麽慷慨地......”
“三千?指的是盧布?哎呀,沒有,我沒有三千。”霍赫拉科娃太太麵帶驚訝神色平靜地說。米佳驚得目瞪口呆......
“您怎麽.....剛才......您說......您甚至說這些錢跟在我的兜兒裏一樣......”
“噢,米佳先生,您理解錯了我的意思。您如果這麽理解的話,那就是沒有聽懂我的話。我指的是金礦...... 的確我答應過您比三千更多,多得不可比擬,我現在想起來啦,可我指的隻是金礦啊。”
“那麽錢呢?三千呢?”米佳愚蠢地喊起來。
“啊,如果您指的是錢,那我沒有。我眼下一分錢沒有,米佳先生,我現在正在同我的管家作戰呢。前幾天我還跟米烏索夫借了五百盧布咧。沒有,沒有,我沒有錢。您知道嗎,米佳先生,即使有,我也不會借給您。第一,我從來不借給別人錢。借給誰錢——就是跟誰翻臉。而對您,對您尤其不借,為了愛護您,不能借;為了救您,不能借:因為您隻需要一樣東西:那就是金礦,金礦,金礦!......”
“啊,見鬼!......”米佳猛然吼了一聲,使勁用拳頭敲了一下桌子。
“哎呀!”霍赫拉科娃太太嚇得喊了一聲,跑到了客廳的另一端。
米佳唾了一口,快步走出客廳,離開霍赫拉科娃太太的住宅,到了街上,走進夜幕裏!他像瘋了似的走著,拍打著胸口——兩天前夜晚在路上最後一次遇到阿廖沙時在阿廖沙麵前曾拍打過這個地方。拍打自己胸口這個地方是什麽意思,他想指明什麽,暫時這還是秘密,世界上無人知道,他當時連對阿廖沙都沒有講;可是在這個秘密裏對他來說卻包含著比恥辱還嚴重的東西,包含著毀滅和自殺:他已經決定自殺,如果弄不到三千盧布來償還卡佳,從而從自己胸口的“那個地方”摘掉他帶在那裏的恥辱——這恥辱壓抑著他的良心。這一切,讀者在下文會得到完全清楚的解釋;眼前,最後的希望破滅後,這個身體那麽強壯的人,離開霍赫拉科娃住宅隻幾步,便忽然流起淚來,像個小孩子。他迷迷糊糊地邊走邊用拳頭擦著淚水。這樣,他走到了廣場,突然覺得全身撞到了什麽東西上。一個險些被他撞倒的老太婆尖叫了一聲。
“天哪,差一點兒沒有把人撞死!幹嗎走路不看著點兒,淘氣包!”
“原來是您?”米佳在黑影裏看清了老太婆的模樣以後喊道。這是服侍薩姆索諾夫的那個老女仆,米佳昨天對她印象很深。
“您是什麽人,先生?”老太婆用迥然不同的聲調問道。“在黑影裏我認不出您來。”
“您住在薩姆索諾夫先生那裏,服侍他,對吧?”
“對,先生,方才到普羅霍雷奇那兒去了一趟...... 可我怎麽也認不出來:您是哪位?”
“請問,老媽媽,格魯申卡女士如今在您家嗎?”米佳不由得順嘴問道。“我剛才把她送去了。”
“來過,先生,來過,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怎麽?走啦?”米佳喊起來。“什麽時候走的?”
“馬上就走了。在我們那兒隻呆了一會兒。她給薩姆索諾夫先生講了一個笑話,把他逗笑了就走了。”
“你撒謊,可惡的老東西!”米佳喝道。
“哎呀!”老太婆喊了一聲;不過米佳這時連影兒也沒有了。他拚命朝格魯申卡的住處跑去。這時格魯申卡剛動身到莫克羅耶,頂多不超過十五分鍾。費尼婭正跟奶奶——老廚娘馬特廖娜——坐在廚房裏,“大尉”忽然跑進來。一看到他,費尼婭便拚命喊叫起來。
“你喊?”米佳吼道。“她在哪兒?”沒等嚇呆了的費尼婭回答出來,他便忽然跪到她麵前:
“費尼婭,看在我們的主基督的份上,告訴我,她上哪兒去啦?”
“先生,我什麽也不知道,親愛的,我什麽也不知道,打死我也什麽都不知道。”費尼婭賭咒發誓地說。“您方才自己跟她一起出去的......”
“她回來啦!......”
“親愛的,她沒有回來過,我對著上帝發誓,她沒有回來過!”
“撒謊。”米佳又喊起來。“根據你嚇的那個樣子,我就知道她上哪兒去啦!......”
他跑出門外。費尼婭隻是嚇了一跳,心裏慶幸這麽不費力就把他擺脫掉了,不過她很清楚,他隻不過是沒有時間罷了,否則她也許要吃點兒苦頭。米佳往外跑的時候有一個突如其來的舉動使費尼婭和老太婆馬特廖娜感到奇怪:桌子上有個銅臼,裏麵有個約十八厘米長的小銅杵。米佳向外跑著,一隻手已把門打開,另一隻手順便抓起小銅杵揣進衣袋裏,就無影無蹤了。
“天哪,他這是要去殺誰!”費尼婭拍了一下手。
附注:
1. 普希金在《Table-talk》裏說過:“奧賽羅天性不是嫉妒,相反,他是輕信”。見俄文《普希金全集》1949年版第7卷第515頁。
2.屠格涅夫寫過一部中篇小說〈夠了。某已故美術家劄記片斷〉,“夠了”是這部小說的基調。
3. 據傳說,苦難聖徒瓦爾瓦拉生活於3—4世紀,其屍骨於17世紀初移至基輔。他被奉為遭受火災和海難時的保護神。
4. 《現代人》—— 1836—1866年間俄國彼得堡出版的文學和社會政治雜誌,創辦人為普希金。1865年受過兩次警告,次年亞曆山大二世遇刺後,被當局查封。謝德林曾參加過該刊的編輯工作,這裏的“痛苦回憶”指的是使謝德林回憶起他主持的民主刊物《祖國紀事》的類似遭遇:該刊物當時(1870年代)常遭到書報檢查機關的刪節、扣壓和警告。對這種攻擊,謝德林曾在《祖國紀事》1879年第11期和12期上撰文駁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