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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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米佳·二

(2016-07-22 06:57:17) 下一個

                                 二、獵犬

 

   這樣,就必須“飛馳”,可是他卻沒有錢雇馬車,一文不名,不,他還有兩個二十戈比的硬幣。這就是他那麽多年富裕生活剩下的全部錢財!不過他家裏有塊早就不走的舊銀殼懷表,他抓起來就給猶太鍾表匠送去——那鍾表匠住在市場的鋪子裏。鍾表匠給了他六個盧布。“真沒有想到!”興奮的米佳(他一直處在興奮狀態)喊了一句,抓起自己的六盧布就往家跑。在家裏他又向房東借了三盧布加進去。房東很願意借給他,他們很喜歡他,不惜把最後的錢借給他。他興高采烈地立即告訴他們他的命運就要決定了,他把他向薩姆索諾夫提議的“計劃”的幾乎全部內容和薩姆索諾夫的決定以及未來的希望,等等,等等,都對他們講了,不言而喻,講得非常匆忙。房東在此之前就聽他說過自己的許多秘密,因此就把他看成自己人,認為他是個毫不高傲的老爺。湊了九盧布之後,米佳就打發人到驛站訂馬車去犍牛鎮驛站。這樣,人們就記住並記錄了這樣一個事實:“案發的前一天中午,米佳一文不名,他為了弄到錢,把懷表賣了,並向房東借了三盧布,上述事實俱有人證。”

   我先指出這一事實,至於我為什麽這麽做,下文會講清楚。

   在往犍牛鎮驛站飛馳的時候,米佳盡管快樂地預感到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不由得心花怒放,可是也十分擔心:他不在的時候,格魯申卡會怎樣?唉,萬一她恰恰今天決定去費奧多爾那兒呢?因此他走的時候就沒有告訴格魯申卡,並叮囑房東:不管誰來打聽,都決不要把他的去向說出去。他在車上顛簸著念叨說:“今天傍晚一定趕回來,一定!大概可以把獵犬拽來辦手續......”米佳屏氣凝神地幻想著,但是可惜他的幻想卻是注定不能按他的“計劃”實現的。

   第一,他從犍牛鎮驛站出發走鄉間土路遲到了。這條土路原來不是十二俄裏,而是十八俄裏。第二,在家裏沒有找到伊林斯基神甫,伊林斯基神甫到鄰村去了。靠著那些已疲憊不堪的馬拉著車在鄰村找到神甫的時候幾乎已近深夜。神甫看上去是個膽小怕事、老實可親的人,立即對他解釋,說這個獵犬最初的確住在他家,可是眼下在蘇霍耶村,今晚在護林人小屋裏過夜,因為那兒也有木材生意。米佳極力懇求神甫領他去找獵犬“以救他一命”,神甫起初盡管猶豫了一陣,但最後還是同意把他領到蘇霍耶村,看來神甫也感到好奇;可是不幸的是他提議步行去,因為他說一共才一俄裏“多一點兒”。米佳自然是同意了,邁起了大步,可憐的神甫幾乎跑起來才能跟上他。神甫人還不老,但很謹慎。米佳立即跟他談起了自己的計劃,熱烈急切地要他談如何跟獵犬打交道,談了一路。神甫認真地聽著,建議卻很少。米佳問他什麽,他都找借口加以搪塞,如說:“不知道,哎呀,不知道,我哪兒能知道呢?”,等等。當米佳談到跟父親在遺產問題上的爭執時,神甫甚至吃了一驚,因為他跟費奧多爾先生有某種依附關係。不過他驚訝地問明白米佳為什麽把這個做木材生意的農民戈爾斯特金叫做獵犬以後卻殷勤地告訴米佳說他的外號的確是叫獵犬,可是不能叫他獵犬,因為他聽了這個外號會氣得要命,一定要叫他戈爾斯特金,“否則跟他什麽事也辦不成,他連聽也不會聽你的。”——神甫最後說。米佳立即覺得有些奇怪,解釋說是薩姆索諾夫這麽叫的。神甫聽到這種情況以後,立即把這個話題壓了下去。他在想:薩姆索諾夫打發他來找獵犬這樣一個莊稼人是否有意耍笑他,這裏麵是否有什麽問題?盡管他如能講出自己的猜測,對米佳來說是大有補益的;可他並沒有講。不過米佳已無暇顧及“這類小事”了。他隻顧趕路,直等走到蘇霍耶村,才明白過來他們走過的不是一俄裏,也不是一俄裏半,而是三俄裏;他有些氣惱,但忍住了。進了護林人小屋。神甫認識的護林人住一間,隔著門廳的另一個幹淨的房間由戈爾斯特金住。他們進了這個幹淨的房間,點上了一根脂油蠟燭。這個房間燒得十分暖和。鬆木桌子上還放著已熄滅的茶炊,旁邊托盤上還放著幾個茶杯,一瓶已被喝光了的羅姆酒,一小瓶還沒完全喝完的伏特加和吃剩的麵包。外來的客人則直挺挺地躺在長凳上,把一件上衣揉到一起枕在頭下當枕頭,發著濃重的鼾聲。米佳站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當然必須叫醒他:我的事情太重要了,我那麽急地趕來,今天還必須趕回去。”——米佳猶豫不決,神甫和護林人則默默地站在那裏不發表意見。米佳自己走過去叫他,他盡管用力叫了,仍然叫不醒。米佳心裏說:“他醉了,可叫我怎麽辦呢,主啊,可叫我怎麽辦呢!”他猛然忍耐不住,開始拽睡者的手和腳,晃他的腦袋,把他扶起來,讓他坐到長凳上,長久努力的結果也隻能使睡者開始發著荒謬的哞哞聲,含混不清地大罵起來。

   “您最好等等,”神甫終於說話了。“因為顯然他這種狀態什麽事也不能辦。”

   “喝了一整天。”護林人附和說。

   “上帝!”米佳喊道。“你們不知道我多麽需要他,我多麽著急!”

   “不,您最好等到早晨。”神甫重複了一遍。

   “等到早晨?得啦,這是不可能的!”他絕望得差一點兒又要去叫醒醉漢,可是馬上就停下了,因為意識到這樣努力徒勞無益。神甫沉默著,睡眼惺忪的護林人臉色陰沉。

   “現實有時給人們安排一些多麽可怕的悲劇啊!”米佳已完全絕望了。他臉上淌著汗。神甫抓緊時機,極有說服力地說,即使把他叫醒,他醉醺醺的,仍然不能談任何問題,“可您要談的卻是重要問題啊,所以最好等到早晨......”米佳無可奈何,同意了。

   “神甫,我留在這裏,點著蠟等機會。他一醒,我馬上就開始...... 蠟燭,我給你錢,”他對護林人說。“住宿也給錢。記住,我叫米佳-卡拉馬佐夫。不過,神甫,我不知道您現在怎麽辦:躺在哪兒呢?”

   “別費心,我回去。我騎他的小母馬回去。”神甫指了護林人一下。“那就告別啦,祝您得到完全滿意的結果。”

   他們就這麽決定了。神甫騎著母馬走了,他慶幸終於得到了擺脫,可是仍然不斷擔心地晃著頭考慮:明天是否需要把這個重要情況及時報告恩人費奧多爾先生,“否則說不定他知道了會發火終止施舍的”。護林人則撓了撓後腦勺,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米佳就坐到長凳上,像他自己說的,等起機會來。深沉的鬱悶像濃霧籠罩在他的心頭。深沉可怕的鬱悶!他坐在那裏思考,可是什麽也思考不成。蠟燭結上了燭花,蟋蟀不停地叫著,爐子燒得太熱,屋裏悶得叫人受不了。他突然看到了花園,花園後麵的通道,父親家的門神秘地開了,格魯申卡跑進門裏...... 他從凳子上跳起來。

   “悲劇!”他咬著牙說完,機械地走到睡者跟前,開始端詳起他的臉來。這是一個枯瘦但還不老的莊稼人,長方臉,淡褐色的鬈發,淡褐色的稀疏的長胡子,花布襯衫,黑坎肩,衣袋裏露著銀殼懷表的表鏈兒。米佳看著他這副模樣,心裏恨得要命,他不知為什麽特別恨他長著鬈發。他感到憤懣的主要是,他米佳犧牲了那麽多,撇下那麽多,被折磨得疲憊不堪,帶著刻不容緩的事情站在這裏,而這個寄生蟲,“我的全部命運目前都取決於他,他卻在打呼嚕,若無其事,似乎是從其他星球來的。”“啊,作弄人的命運!”米佳喊了一聲,便失去理智,猛然又撲過去叫醒那個喝醉的莊稼人。他帶著一股狂暴的狠勁兒叫他,拽他,推他,甚至打他,可是折騰了五六分鍾,仍然毫無結果,他無可奈何地回到自己的長凳上坐下了。

   “荒唐,荒唐!”米佳喊道。“而且......這一切多麽丟臉!”他不知為什麽忽然補充了一句。他的頭可怕地開始痛起來。“難道不等啦?回去。”他的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不,要等到早晨。我特意留下的嘛,特意的嘛!否則我幹嗎要來這裏呢?而且也沒有馬車可坐了,如今怎麽離開這裏呢,唉,真荒唐!”

   這時他的腦袋越來越痛。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已經不記得怎麽打起瞌睡來,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看樣子,他睡了兩個小時或者更多些。他頭痛得受不了,醒了,痛得喊了起來。太陽穴嘣嘣直跳,顱頂痛。醒了以後,他許久未能完全清醒過來,不明白他這是怎麽啦。他終於猜到房間裏煤氣已多到可怕的程度,他可能被毒死。醉莊稼人仍躺在那裏打呼嚕。快燒盡的蠟燭已開始熔化,馬上要滅了。米佳喊著,搖搖晃晃地穿過門廳衝進護林人的房間。護林人馬上醒了,可是聽說是另一個房間有煤氣,盡管去設法處置,但態度卻出奇地冷漠。米佳感到不滿,狂暴地對他喊道:

   “可是他要死了,要死了,那時......那時怎麽辦?”

   門窗都敞開,插在煙囪裏的隔板也拉開了,米佳從門廳裏提來一桶水,先浸濕自己的頭,然後又找來一塊抹布,蘸了冷水敷到獵犬的頭上。護林人對這件事仍然抱著滿不在乎甚至厭煩的態度。打開窗戶以後,陰沉地說了聲“就這樣吧”,把點著的風燈留給米佳,自己就又睡覺去了。米佳不斷給煤氣中毒的醉漢的頭部冷敷,忙活了約有半個小時,已完全不打算再睡了,可是他已累得筋疲力盡,坐到凳子上想休息一會兒,一閉上眼睛便下意識地躺到長凳上死死地睡著了。

   他醒得太晚啦。已是上午九點多了。太陽明晃晃地照著小屋的兩個小窗戶。昨夜那個鬈發莊稼人已穿著緊腰細褶長外衣坐在凳子上。桌上已擺著新茶炊和一瓶新酒。昨天那瓶舊酒已喝完,新打開的一瓶已喝了一大半了。米佳跳起來,馬上斷定,這個可惡的莊稼人又醉了,又要醉得不省人事。他瞪著眼看了他一會兒。莊稼人默默地狡猾地看了看他,態度平靜得令人生氣,米佳甚至覺得他沒有把他看在眼裏。米佳奔到他跟前,說:

   “請,瞧...... 我......您大概聽這裏的護林人——他就住在那個房間——說過,我是米佳-卡拉馬佐夫中尉,老卡拉馬佐夫的兒子,您正在跟他談木材生意......”

   “你撒謊!”莊稼人忽然沉穩地斬釘截鐵地說。

   “怎麽撒謊?你認識費奧多爾-卡拉馬佐夫先生吧?”

   “我什麽費奧多爾-卡拉馬佐夫也不認識。”莊稼人笨重地轉動著舌頭說。

   “樹林,您要買他的樹林嘛。您醒醒啊,清醒過來嘛。伊林斯基神甫把我送來...... 您還給薩姆索諾夫寫過信,薩姆索諾夫打發我來......”米佳氣喘籲籲地說。

   “撒——謊!”獵犬又斬釘截鐵地說。

   米佳感到兩腿發冷。

   “決非撒謊,這不是開玩笑!您也許醉了。您也許終於能說話、理解......否則......否則我就什麽也不懂啦!”

   “你是染匠!”

   “不是,我是卡拉馬佐夫,米佳-卡拉馬佐夫,我有一筆生意......有利可圖的生意......非常......有利......就是談這片樹林。”

   莊稼人莊重地捋了捋胡子。

   “不,你承包了活計,卻坑害別人。你是壞蛋!”

   “我向你保證,您弄錯了!”米佳絕望地搓著手說。莊稼人仍然在捋著胡子,忽然狡猾地眯縫起眼睛來。

   “你指出來,告訴我哪兒有一條法律允許坑害別人,你聽清楚!你是壞蛋,你懂嗎?”

   米佳憂鬱地向後退去,他後來說:他當時忽然覺得“像當頭挨了一悶棍。”刹那間他的頭腦裏出現了一道亮光,“明燈一亮,我恍然大悟”。他呆呆地站在那裏,不明白:他畢竟是個聰明人,可為什麽會輕易上當,幹出這麽離奇的蠢事來,幾乎忙碌了一天一夜,給這個獵犬頭上冷敷...... “唉,這家夥醉了,醉得一塌糊塗,他還要喝一星期——我幹嗎要在這裏等?假如薩姆索諾夫是有意耍弄我?假如她...... 啊,上帝,我幹了些什麽傻事!......”

   莊稼人坐在那裏看著他,笑了笑。換一種場合,米佳也許會氣得把這個混蛋打死,可是眼下他渾身無力,像個嬰兒。他靜靜地回到長凳旁邊,拿起大衣,默默地穿到身上,走出房間。在另一個房間裏,他沒有找到護林人,那兒一個人也沒有。他從兜兒裏掏出五十戈比零錢放到桌上作為住宿、點蠟燭和打擾的代價。出了小屋,他看到周圍全是森林,別的什麽也沒有。他蒙頭轉向地瞎走起來,他甚至不記得出門是往哪兒拐——往左還是往右;昨夜他跟神甫來,隻顧趕路,並未注意記路。他心裏對任何人也沒有報複的想法,連對薩姆索諾夫也不想報複。他沿著狹窄的林間小路無目的地“懷著失望”茫然走著,根本不關心是往哪兒走。隨便一個小孩都能把他打倒,他已心力交瘁到如此程度。不過他總算走出了森林。他麵前忽然出現了一片一望無際的收割完了的裸露的莊稼地。“周圍是多麽絕望、多麽死氣沉沉的景象啊!”——他一邊念叨一邊向前走著。

   是過路人把他救了。一輛出租馬車拉著一個老商人在鄉間土路上走。到跟前以後,米佳向他們打聽路,原來他們也是去犍牛鎮驛站的。商談結果,他們同意捎著米佳。走了三個來小時,就到了。在犍牛鎮驛站,米佳立即訂好了去市裏的驛車,然後忽然意識到已餓得不行了。趁車夫套馬的工夫,有人給他煎了一個雞蛋。他轉眼間就全吃完了,還吃了一大塊麵包、一塊找到的香腸,喝了三盅伏特加。酒足飯飽之後,他精神煥發,頭腦又清醒起來。他飛馳著,催促著車夫,猛然又製訂了一個今日傍晚前弄到“這可惡的三千”的計劃,這新計劃已是“必能完成”的啦。他輕蔑地喊道:“想想看,隻是想想看,為了這微不足道的三千,一個人的命運竟要毀掉!今天我一定會弄到!”假如不是不斷想格魯申卡、想她會出什麽事,他也許又會完全快活起來。可是對格魯申卡的思念卻像鋒利的尖刀一樣時時刻刻刺著他的心靈。馬車終於到達了目的地,米佳立即跑去找格魯申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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