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個人資料
正文

第七卷 阿廖沙·四

(2016-07-21 21:33:09) 下一個

                              四、迦拿的婚宴

 

   阿廖沙回到隱修所的時候照修道院的看法已經很晚了。守門人特意打開門放他進去。鍾已敲過九點——人們經過一天慌亂之後都已就寢休息了。阿廖沙小心翼翼地開門進了長老的禪房——如今這裏停放著長老的靈柩。屋裏除了派西神甫在孤零零地對著靈柩誦讀福音書,還有年輕的見習修士波爾菲裏在另一個房間裏躺在地板上睡覺——他經過昨夜的談話和今天的忙碌已十分疲乏,這時睡得正香。派西神甫盡管聽到了阿廖沙進來,卻連看也沒有朝阿廖沙這邊看一眼。阿廖沙拐到門右邊的牆角裏,跪下開始祈禱起來。他的心裏百感交集,但卻似乎模模糊糊的,沒有一種感情是清晰的,相反,所有的感情好像在一個排擠著另一個靜靜地平穩地替換著。可是他的心卻感到甜蜜,而奇怪的是,阿廖沙竟沒有覺得奇怪。他又在自己麵前看到了這個靈柩,看到了這個被裝殮在裏麵的他所珍貴的屍體,可是他並沒有早晨那樣的悲痛欲絕的感覺。他一進屋,就跪到這神聖靈柩前麵,他的理智和心靈都充滿了喜悅。禪房的一個窗戶敞開著,室內空氣清新而略有涼意。阿廖沙心想:“既然決定把窗戶打開,那就是說味兒更濃烈了。”可是即使這種剛才還使他覺得那麽可怕而丟臉的屍臭,如今也不使他像剛才那樣憂慮和憤慨了。他悄悄地開始祈禱起來,可是他不久就感到他幾乎是在機械地祈禱著。各種思緒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在他的心靈裏閃現著,一些思緒閃過,就被另一些思緒所取代,可是在他的心靈裏卻有一種完整的堅定的給人以慰藉的信念在主宰著;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有時他熱烈地祈禱起來,他那麽想感激和愛...... 然而他這麽祈禱起來以後,卻又突然想到了別的什麽,沉思起來,就把禱詞和打斷禱詞的一閃念全忘了。開始聽到派西神甫誦讀的福音書,不過他實在是疲憊不堪,便漸漸打起瞌睡來......

   “過了兩天,在加利利的迦拿城有人舉行婚禮”派西神甫讀道,“耶穌的母親在那裏;耶穌跟他的門徒也接受邀請去參加婚宴” 1

   “婚禮?怎麽回事......婚禮......”像一陣旋風掠過阿廖沙的腦海。“她也有喜事......去參加歡宴...... 不,她沒有帶刀去,沒有帶刀去...... 那不過是氣話...... 唉,氣話必須原諒,一定要原諒。氣話可以慰藉心靈......不說氣話,人們會感到悲痛太難以承受。拉基京走進了胡同。拉基京要是考慮自己的委屈,將永遠走進胡同...... 可是大道......康莊大道,筆直,明亮,像水晶一般,它的盡頭是太陽...... 嗯?人們在念什麽?”阿廖沙聽到:

   “酒喝光了,耶穌的母親告訴他:‘他們沒有酒了......

   “哎呀,我沒有聽,可我是想聽的,我喜歡這個地方:這是迦拿的婚宴,第一個神跡...... 啊,這是神跡,啊,這是可親的神跡!基督拜訪的不是人們的悲痛,而是人們的歡樂,第一次創造神跡幫助人們歡樂......‘誰愛人,誰就愛人們的歡樂......’已故長老經常重複這句話,這是他的主要思想之一...... 沒有歡樂,沒法活,米佳這麽說...... 是的,米佳...... 一切真和美的東西,總是充滿寬恕——這又是他說的......”

   耶穌說:‘媽媽,請你別勉強我做什麽,我的時刻還沒有到呢。’

   “耶穌的母親卻吩咐仆人:‘他要你們做什麽,就照他的話去做。”

   “照他的話去做...... 歡樂,一些窮人,很窮的人的歡樂...... 當然是窮人啦,假如連婚宴上的酒都不夠的話...... 曆史學家說,革尼撒勒湖2 周圍及其附近地區當時居住著一些窮得不能再窮的最窮的人...... 當時在場的另一個偉大人物——耶穌的母親——的偉大的心知道耶穌降臨不單是為了建立其可怕的豐功偉績,她知道耶穌的心能夠理解那些親切請他參加寒酸婚宴的、愚昧的、愚昧而不狡猾的人們的淳樸歡樂。‘我的時刻還沒有到呢。’——他帶著溫和的微笑說(他一定向她溫和地笑了笑)...... 事實上,他真是為了增加寒酸的婚宴上的酒才降臨人間的嗎?可是他根據媽媽的請求做了...... 啊,他又在讀。”

   耶穌對仆人說:‘把水缸都裝滿水。’他們就倒水入缸,直到缸口。耶穌又說:‘現在可以舀些出來,送給管筵席的。’他們就送了去。管筵席的嚐了那已經變成了酒的水,不知道這酒是從哪裏來的(舀水的仆人卻知道),因此叫新郎來,對他說:‘別人都是先上好酒,等客人喝夠了才上普通的酒,你倒把最好的酒留到現在!’

   “可是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回事?為什麽房間在向四外擴大...... 啊,是啦,這是舉行婚禮,婚宴......對,當然啦。瞧,客人;瞧,新郎新娘也坐在那裏;還有歡樂的人群......那個非常聰明的管筵席的在哪兒?可這是誰?誰?房間又擴大了一下...... 誰從大桌子旁邊站了起來?怎麽...... 他也在這兒?可他不是裝殮進棺材了嗎...... 可他也在這兒......站起來啦,看到我啦,過來啦...... 主啊!......

   “是的,他——這個滿臉細密的皺紋、幹瘦的小老頭兒——高興地微微笑著向他走來。靈柩已經不見了,身上穿的仍是昨天會見客人時穿的那件衣裳。臉全露著,兩眼閃著光芒。怎麽回事,這就是說,他也應邀參加迦拿的婚宴......

   “‘可愛的孩子,我也受到邀請,應邀來了。’他耳邊響起了一個輕柔的聲音。‘幹嗎躲在這裏,叫人看不見......你也到我們這兒來吧。’

   “這是他的聲音,佐西馬長老的聲音......而且怎麽會不是他呢,既然在召喚阿廖沙。長老用一隻手攙起阿廖沙,阿廖沙不再跪著,站了起來。

   “‘讓我們快活吧。’幹瘦的老人繼續說。‘讓我們喝新的酒,新的偉大歡樂的酒;瞧,有多少客人!還有新郎新娘,還有那個非常聰明的管筵席的,將要拿來新的酒。你怎麽看著我驚訝?我施舍了一棵蔥,所以我也在這裏。這裏許多人都是因為施舍了一棵蔥,隻是施舍了一棵小小的蔥......我們的事業怎樣啦?文靜的孩子,溫順的孩子,你今天也施舍了一棵蔥給一個饑腸轆轆的人。開始吧,親愛的,開始自己的事業吧,孩子!......你看到我們的太陽了嗎,你看到他了嗎?’

   “‘我害怕......不敢看......’阿廖沙低聲說。

   “‘別怕。他的宏偉使我們震悚,他的崇高令我們敬畏,可他是無限仁慈的;為了愛我們,幻化成我們的模樣,跟我們同樂,把水變成酒,以免使客人不能盡歡,他還在邀請新的客人,不斷地邀請,千秋萬代永不停止。瞧拿新酒來啦......’”

   一種什麽情感在阿廖沙心裏燃燒著,一種什麽情感猛然充滿他的全身,使他感到疼痛,歡欣的淚水從他的心靈深處湧出...... 他伸出兩手,喊了一聲,醒了......

   眼前又是靈柩,敞開的窗戶和派西神甫低沉、莊重、清楚的誦讀福音書的聲音。不過阿廖沙已不再聽派西神甫讀什麽了。奇怪的是,他是跪著入睡的,如今卻站在那裏。他猛然堅定快速地邁了三步,走到靈柩旁邊。他的肩膀碰了派西神甫一下,竟沒有察覺。派西神甫抬頭看了他一眼,又馬上低下了頭,明白這個年輕人身上發生了奇怪的情況。阿廖沙看著棺材,看著罩著鬥篷式法衣、胸上放著聖像、頭戴鑲著有八角十字的修士帽、一動不動仰臥在棺材裏的長老屍體,看了約有半分鍾。他剛剛聽到過他的聲音,這聲音還在他耳邊回蕩。他還在側耳諦聽,他還在等著聽到聲音......可是他猛然轉身離開了禪房。

   他也沒有在台階上停留,快步走下了台階。充滿歡欣的心靈渴望自由、空曠、遼闊。他的頭上是繁星閃爍、一望無際的寥廓蒼穹。銀河尚不清晰,幻成兩道光影從中天垂到地平線。清爽而寧靜的夜幕籠罩著大地。白塔和教堂金頂在藍寶石似的夜空閃閃發光。屋旁花壇裏的秋季繁花已沉入夢鄉,要到早晨才能醒。大地的寂靜和天上的寂靜似乎已融為一體,大地的奧秘已與繁星的奧秘互通款曲...... 阿廖沙站在那裏看著看著,忽然撲倒了地上。

   他不知道為什麽要擁抱大地,他沒有思考為什麽那麽不可遏製地想親吻大地,親吻它的全身;他親吻著,哭著,號啕著,灑著淚水,發瘋般起誓愛它,千秋萬代永遠愛它。他心靈裏響著:“用你的歡樂的淚水澆灌大地,要愛你這些淚水......”他哭什麽呢?啊,他是歡欣得哭,在歡欣中,他甚至哭那些從杳渺的天空照著他的星星,“它們沒有為他這種狂喜感到害羞”。好像來自這無數的上帝星辰世界的聯係線路都一下子集中在他的心靈裏,他的心靈“接觸到另一些世界”,不禁興奮得震顫起來。他想請求寬恕一切人,寬恕一切事,也想請求寬恕!喔,他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所有的人請求寬恕;“別人會為我請求寬恕的,”——他心靈裏響起了這句話。他越來越清楚地感到——好像可以觸摸到——一種像這蒼穹一般堅不可摧的什麽東西降臨他的心靈。似乎有一種信念占據了他的理智——永生永世不會改變。他撲到地上的時候是個柔弱的年輕人,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已是一個終生堅定不移的戰士了,他在這歡欣的時刻猛然意識到這一點,感覺到這一點。阿廖沙今後終生永遠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刻。“在這一刻有誰訪問了我的心靈。”——他後來這麽說,他堅信自己講的話......

   三天後,他離開了修道院,因為已故長老曾吩咐他“到紅塵中去曆練”。

  

 

  附注:

 1.此段以及本章以下用黑粗體標出的幾段引文都見《新約-約翰福音》第2章。

2. 又名加利利湖。迦拿城就在這裏。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