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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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阿廖沙·三

(2016-07-21 21:17:47) 下一個

                                         三、一棵蔥

 

   格魯申卡住在市裏最熱鬧的地方,靠近教堂廣場。租的一個商人的遺孀莫羅佐娃的房子,住在她院裏一座不大的木造廂房裏。莫羅佐娃的正房是石砌的一座大房子,兩層,古舊,外觀很不好看。主人是個老太婆,同兩個侄女孤零零地住在裏麵,她的侄女都是老處女,年紀也挺老了。她本來並不需要出租院裏的廂房,但是大家都知道,她讓格魯申卡作為房客住進來(那還是四年多以前的事呢)隻是為了照顧自己的親戚、格魯申卡的公開的庇護者、商人薩姆索諾夫。據說,嫉妒心重的老頭子把自己的“外寵”安置在莫羅佐娃身邊起初是為了借助老太婆銳利的眼睛監視其新房客的行為。可是銳利的眼睛很快就顯得沒有用了,結果莫羅佐娃甚至極少跟格魯申卡見麵,最後完全放棄監視,不再使格魯申卡感到討厭了。老頭子從省城把這個膽小、靦腆、纖弱、瘦小、沉思、憂鬱的十八歲的姑娘領到這座房子裏已經四年了。雖然過了這麽長的時間,但是我市對這位姑娘的身世卻若明若暗,了解甚少。在這四年中間,格魯申卡已出挑成了“絕代佳人”,許多人對她垂涎三尺,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人們了解的情況也沒有增多。隻是傳說她還是一個十七歲的姑娘的時候曾被一個什麽軍官騙過,後來立即被遺棄了。軍官離開她,後來在什麽地方結了婚,格魯申卡聲名狼藉,一貧如洗。據說格魯申卡盡管是被老薩姆索諾夫從窮困潦倒中救出來的,卻是個正派人家的女兒,父親是編外助祭,或者諸如此類的神職人員。在這四年中間,她從一個重感情的受到欺淩的可憐孤女變成了一個勇敢果斷、高傲驕橫、麵色紅潤、身材豐滿的俄羅斯美人兒,精通生財之道,吝嗇,精細,人們說她已用正當和不正當的手段劃拉到了一筆錢。隻有一點人們都是深信不疑的:格魯申卡是難以接近的,在這四年中間,除了他的靠山——那個老頭子,還沒有一個人可以誇口說得到了她的垂青。事實是確鑿無疑的,因為曾有許多人想博得她的青睞,尤其是最近兩年。可是一切嚐試都失敗了,有些追求者由於受到剛強的姑娘的嘲弄,甚至鬧了個可笑的下場。大家還知道,這個年輕姑娘,尤其是近一年來,開始做起所謂“投機生意”來,她在這方麵具有非凡的才能,終於使得許多人把她叫作猶太婆。她並不是放高利貸。比方說,人們知道,她近來跟費奧多爾合夥廉價收購期票,用十戈比收購一盧布,有些期票後來十戈比就能掙一盧布。疾病纏身的薩姆索諾夫一年來兩腿腫得不能動彈。他妻子已死,對成年的兒子像暴君,趁幾十萬家財,卻吝嗇得要命,但對他所收養的這個姑娘卻言聽計從——盡管起初他曾嚴厲管教過她,虐待過她,像愛嚼舌頭的人們所說的那樣,“隻給她粗茶淡飯吃”。不過格魯申卡擺脫了束縛,卻使他相信她對他是無限忠實的。這個老薩姆索諾夫(如今早已作古)善於經營,性格也很特別,主要是吝嗇,而且心如鐵石,盡管格魯申卡征服了他,他沒有格魯申卡不能活(例如最近兩年就是如此),可是他並沒有給她很多資金,即使她威脅要徹底拋開他時,他也不為所動。然而他畢竟給了她一筆小額資金,此事傳出以後,大家也都感到奇怪。他給了她八千來盧布,說:“你不是個傻婆娘,自己去周轉吧,不過要記住,今後除了每年照例的生活費以外,一直到我死,你再什麽也得不到了,而且在遺囑裏也不會分給你什麽啦。”他果然說到做到:他死時把全部財產都留給了兒子們(他生前把兒子跟仆人是同等對待的)和他們的妻子兒女們;對格魯申卡遺囑裏連提也沒有提。這些都是人們後來知道的。對如何支配這筆資金,他倒是沒有少幫助格魯申卡,常指點她“經商之道”。費奧多爾因為一樁偶然的“生意”初次跟格魯申卡打交道時便完全出乎自己意料地神魂顛倒地愛上了格魯申卡,甚至到了喪失理智的程度。老薩姆索諾夫當時已氣息奄奄,聽說此事後,感到十分好笑。值得一提的是,格魯申卡自從跟老薩姆索諾夫認識以後便對老薩姆索諾夫無事不談,連心事也不隱瞞。在這個世界上她大概隻對他一個人是這樣。近來,當米佳也愛上了格魯申卡以後,老薩姆索諾夫不再覺得好笑了。相反,他有一次嚴肅認真地勸格魯申卡說:“要是需要在他們父子倆中間進行選擇的話,那就選擇老東西,但是一定要這個老東西娶你,哪怕事先撥給你一些資金也好。不要跟他兒子——那個大尉交往,這種交往不會有好結果。”這是老色鬼對格魯申卡說的原話,他這時已預感到死期已近,說完這話,的確過了五個月他就死了。這裏順便再說一下,盡管我市許多人都知道卡拉馬佐夫父子圍繞著格魯申卡在進行一場荒謬醜惡的較量,可是看透格魯申卡對他們父子倆的真實態度的人卻為數寥寥。連格魯申卡的兩個女傭後來(在下文將要講到的那場慘禍發生之後)在法庭上都供稱格魯申卡接待米佳隻是出於害怕,因為米佳“威脅要殺她”。格魯申卡共有兩個女傭,一個是老廚娘,是格魯申卡從父母家裏帶出來的,身體有病,耳朵幾乎全聾了;另一個是年輕姑娘,老廚娘的孫女,今年二十,手腳麻利,是格魯申卡的使女。格魯申卡過日子很儉省,屋裏陳設毫不奢華。她住的廂房共有三個房間,家具都是女房東的,全是二十年代式樣的舊紅木家具。拉基京和阿廖沙進屋的時候,天色已全黑,但屋裏還沒有點燈。格魯申卡躺在客廳的一張笨重的大沙發上,沙發的靠背是紅木的,這沙發很硬,包的皮子早已磨損,有些地方磨出了窟窿。她頭下枕著兩個從床上拿來的白羽絨枕頭。她兩手疊放在腦後一動不動地仰臥在那裏。她身穿黑綢連衣裙,頭戴鉤花輕便包發帽——使她顯得十分好看,兩肩披著一方鉤花圍巾用沉甸甸的金胸針別著,她打扮得這麽漂亮,好像在等什麽人。非常像等什麽人,她躺在那裏,神情悵惘,焦躁,臉色有些蒼白,嘴唇灼熱,眼睛閃亮,右腳尖在不耐煩地敲著沙發扶手。拉基京和阿廖沙一開門,屋裏好像發生了一陣小小的慌亂:門廳裏可以聽到格魯申卡急忙從沙發上爬起來的聲音,並且聽到她驚恐地喊道:“誰在那兒?”使女出來迎接客人,馬上就對小姐喊道:

   “不是他,是別人,這倆人沒關係。”

   “她這是怎麽啦?”拉基京拽著阿廖沙的手進客廳的時候咕噥了一句。格魯申卡站在沙發旁邊,好像驚魂未定。一綹深棕色的濃密秀發從包發帽脫落出來,搭在她的右肩上,她在看清客人是誰之前,沒有理會,也沒有梳理。

   “哎呀,是你啊,拉基京?嚇壞我啦。你這是把誰帶來了?跟你一起來的是誰?主啊,瞧把誰領來啦!”她看清是阿廖沙以後喊道。

   “你倒是吩咐拿蠟燭來呀!”拉基京像有權支配家裏事情的最親密的朋友似的,大大咧咧地嚷道。

   “蠟燭......當然,蠟燭...... 費尼婭,給他拿根蠟來......  唉,你真會找時間領他來!”她對阿廖沙點了點頭,又喊了一句,然後轉身對著鏡子,用兩手迅速梳理起自己的辮子來。她似乎不滿意。

   “也許來得不是時候?”拉基京轉眼之間好像感到委屈似的問道。

   “你把我嚇了一跳,拉基京,是這麽回事。”格魯申卡轉身含笑對阿廖沙說:“別怕我,親愛的阿廖沙,見到你我高興得要命,你是我喜出望外的客人。你呢,拉基京,把我嚇了一跳:我還以為是米佳闖進來了呢。我剛剛騙過他,而且要他保證相信我的話,可是我跟他講的卻是謊話。我對他說,我去找我的老頭子薩姆索諾夫先生,整個晚上都要在那裏,一直呆到深夜,要跟他一起點錢。我每周都要去他那裏一晚上——結賬嘛。我們從裏麵把門鎖上:他劈裏啪啦地打算盤,我就坐在那裏記賬——他隻相信我一個人。米佳相信我是去那裏了,可我卻鎖在家裏,等一個消息。費尼婭怎麽放你們進來了呢!費尼婭,費尼婭!快跑去把大門打開,到門外看看大尉是否在附近?也許他藏在什麽地方偷偷監視呢,我怕死啦!”

   “門口誰也沒有,小姐。我剛剛看過周圍,我時時刻刻從門縫往外看呢,我自己也嚇得直哆嗦。”

   “護窗板是否鎖上了,費尼婭,最好把窗簾放下來,就這樣!”她親自把沉甸甸的窗簾放了下來。“否則,看到燈光,他就會撲來。阿廖沙,我今天怕你哥哥。”格魯申卡大聲說著,盡管神色慌張,但卻顯得似乎有些興奮。

   “為什麽你今天怕米佳?”拉基京問道。“你好像並不怕他啊,他完全聽你擺布嘛。”

   “我跟你說,我在等一個消息——一個非常寶貴的消息,現在實在不希望米佳來。而且我覺得,他並不相信我是到薩姆索諾夫先生那兒去了。一定是埋伏在費奧多爾先生家後麵的小花園裏等我呢。假如埋伏在那兒的話,就不會來了,那就更好!我的確到薩姆索諾夫先生那兒去了一趟,米佳送我去的,我告訴他要坐到半夜,要他半夜一定來接我回家。他走了,我在老頭子那裏坐了十來分鍾,然後就回來了。哎呀,我怕遇到他,快跑回來了。”

   “可是打扮得這麽漂亮,要上哪兒?瞧,這頂壓發帽多麽引人注目啊?”

   “你這個人真好奇,拉基京!我對你說過在等一個消息。消息一來,跳起來就飛,叫你們連影兒也見不著。就是為了這個,我穿好衣服在這兒等著。”

   “飛到哪兒去呢?”

   “操心多,老得快!”

   “你的樣子特殊嘛。喜氣洋洋的......  我從來沒有看到你這副神氣。打扮得花枝招展,像要去參加舞會似的。”拉基京打量著她說。

   “你見過舞會嗎?”

   “你見過嗎?”

   “我見過。那是前年薩姆索諾夫先生給兒子娶親的時候,我從上敞廊上看過。拉基京,我怎麽跟你嘮起來沒有完,這麽一位貴賓還站在旁邊呢。多尊貴的客人哪!阿廖沙,親愛的,我看著你竟不能相信;我的上帝,你怎麽會到我這裏來!說實話,我沒想到,沒料到,而且什麽時候也沒有相信你會來。盡管眼前時機不巧,可是我見到你高興得要命!坐到長沙發上來,坐這兒,這兒,我的新月。真的,我現在好像還在做夢......  唉,拉基京,你要是昨天或者前天把他領來多好!......哎呀,這樣我也高興。也許眼前這種時候來比前天來還要好些......”

   她調皮地坐到阿廖沙坐的沙發上,跟他並排坐著,十分讚歎地看著他。她真是高興,她說高興並非撒謊。她兩眼閃亮,嘴角帶笑,帶著和善快活的微笑。阿廖沙甚至沒有料到她的臉上會出現這麽和善的表情...... 在昨天以前,他很少見她,覺得她可怕,昨天看到她對卡佳那麽陰險毒辣極其震驚,如今看到她判若兩人,深感意外,十分驚訝。不管心裏多麽悲痛,阿廖沙仍然不由自主地仔細地端詳起她來。她的言談舉止好像也變得比昨天好了:說話已絲毫不像昨天那麽故作甜蜜,矯揉造作......一切都那麽淳撲憨厚,她的動作迅速、直率,充滿了對人的信任,不過她顯得很激動。

   “天哪,今天所有的事都趕到一起啦,真的。”她又咕噥了一句。“阿廖沙,為什麽這麽高興你來,我自己也不知道。你要問我,我也答不上來。”

   “你不知道為什麽高興?”拉基京冷笑了一下。“以前你為什麽總纏著我,叫我把他領來,你是有目的的嘛。”

   “以前我是有另外的目的,如今已時過境遷啦。我現在想款待你們。我現在變好啦,拉基京。你也坐下嘛,拉基京,幹嗎站著?你已經坐下啦?拉基京當然是不會忘掉自己的。阿廖沙,他現在坐在我們的對麵在生氣呢:為什麽我先請你坐沒有先請他坐。哎,我的拉基京是愛生氣的。”格魯申卡笑起來說。“別生氣,拉基京,我現在脾氣好啦。你幹嗎坐在那裏悶悶不樂,阿廖沙?是怕我嗎?”她帶著快活的嘲弄神色看了看阿廖沙的眼睛。

   “他有傷心事。沒有得到獎賞。”拉基京聲音低沉地說。

   “沒有得到什麽獎賞?”

   “他的長老發臭了。”

   “怎麽發臭了?你一定在胡說,想說什麽混話。別說啦,糊塗蟲。阿廖沙,你讓我在你腿上坐坐嗎?就這麽坐!”她猛然笑著一下子起來跳到阿廖沙的膝蓋上,溫柔地用右手摟著他的脖子,像一隻討人喜歡的小貓。“我要叫你高興,我的敬神的小乖乖!不,你真是允許我在你的腿上坐一會兒,不生氣嗎?你叫我下去,我就下去。”

   阿廖沙沉默著。他坐在那裏一動不敢動;她說的“你叫我下去,我就下去”他聽到了,可是他什麽也沒有說,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可是他心裏並沒有像從旁用淫褻的眼光觀察他的拉基京所預料和想象的那種感受。心靈的巨大悲痛把他心裏所能產生的感受全都吞噬了。假如此刻他能向自己提供一個清楚認識的話,他就會意識到他現在身上的盔甲是極其堅固的,足以防禦任何誘惑。而且盡管他精神恍惚,悲痛萬分,可是他仍然對心裏產生的一種新的奇怪感受不由自主地覺得奇怪:——從前他一想到女人就害怕,尤其怕現在坐在他腿上摟著他的這個女人,可是這個“可怕的”女人如今並沒有像從前那樣使他害怕,相反卻使他產生了一種迥然不同的沒有料到的特殊感覺——一種極強烈極單純的非常的好奇,沒有任何怕的感覺,絲毫沒有從前那種恐懼感。

   “你們不要瞎扯了。”拉基京喊起來。“最好拿香檳來,你欠債,你自己知道!”

   “我的確欠他債。阿廖沙,我答應過,他要是把你帶來,我額外請他喝香檳。快拿香檳

來,我自己也要喝!費尼婭,給我們拿香檳來,拿米佳留下的那瓶,快去。我盡管吝嗇,一瓶香檳是要招待的,可是不是招待你,拉基京,你是蘑菇,他是公爵,是招待他的!盡管我現在心裏裝著別的事,可是我跟你們喝一杯,很想開開心!”

   “此刻你有什麽事,方才講的‘消息’是怎麽回事,可以問問嗎,不是秘密吧?”拉基京又好奇地問道,竭力裝出不理會格魯申卡對他不斷的譏刺。

   “哎,這不是秘密,而且你自己也知道。”格魯申卡猛然把頭轉過來,對著拉基京心事重重地說;她稍稍離開了阿廖沙一些,雖然仍然坐在他的腿上,用胳膊摟著他的脖子。“軍官要到啦,拉基京,我的那個軍官要到啦!”

   “我聽說他要來,難道已經快到了?”

   “現在在莫克羅耶,從那兒要派人盡快通知我。他在信裏這麽說的,我不久前接到了他的信。我在等人來哪。”

   “原來如此!他為什麽在莫克羅耶?”

   “說來話長,不想答對你了。”

   “瞧,米佳馬上要來了,哎喲喲!他知道不知道?”

   “知道什麽!絲毫不知道!他要知道,非殺了我不可。不過我如今根本不怕這個,不怕他的刀子。別說啦,不要跟我提米佳,他把我的心全撕碎了。而且此刻對這個問題我什麽也不願想。現在我可以想阿廖沙,我看著阿廖沙...... 你笑我吧,親愛的,高興起來,笑我的愚蠢,笑我的喜悅...... 瞧,笑啦,笑啦!瞧眼神裏有多少愛撫啊。阿廖沙,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為你為前天的事生我的氣呢,為了那位小姐。我那時是一條狗,就是這樣...... 不過發生這件事畢竟是好事。它是壞事,也是好事。”格魯申卡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她的笑容裏閃過了一絲殘忍的神色。“米佳說她曾喊過:‘得用鞭子抽她!’我當時把她氣壞了。她叫我去,是想戰勝我,用巧克力拉攏我...... 不,這件事是好事。”她又笑了笑。“不過我總擔心你生氣......”

   “真的。”拉基京帶著十分驚訝的神情插了一句。“阿廖沙,她確實怕你這個雛兒。”

   “拉基京,他對你來說是雛兒,的確如此......因為你沒有良心,就是這麽回事!瞧見啦,我用心靈愛他,事實如此!阿廖沙,相信我用全部心靈愛你嗎?”

   “哎呀,你真不害羞!阿廖沙,她這是向你表白愛情呢!”

   “那又怎樣,我就是愛他嘛。”

   “那麽軍官呢?莫克羅耶來的喜訊呢?”

   “那是一回事,這又是一回事。”

   “這就是婆娘的做法!”

   “別惹我生氣,拉基京。”格魯申卡熱烈地接過話茬說。“那是一回事,這又是一回事。我對阿廖沙是另一種愛。的確,阿廖沙,我以前對你是打過壞主意的。因為我卑劣,我狂暴,可是在另一刻我卻像看待自己的良心似的看你。我一直在想:‘他現在會多麽蔑視我這個壞女人哪。’前天我從那位小姐那裏跑回來以後就這麽想過。阿廖沙,我早就這麽看你啦。米佳也知道,我對他說過。米佳也是這麽理解的。你信嗎,阿廖沙,真的,有時看著你,我感到羞愧,無地自容...... 我怎麽會開始這麽看你,從什麽時候這麽看的,我不知道,不記得......”

   費尼婭進來,用托盤端來一瓶打開的香檳和斟滿的三杯香檳放到桌子上。

   “香檳拿來啦!”拉基京喊道。“你很興奮,格魯申卡,忘乎所以啦。喝完一杯,你就會去跳舞的。唉,連這件事也不會做。”他打量著香檳補充說。“老太婆在廚房裏就把酒給斟上了,瓶子沒有塞軟木塞兒就端上來,而且還是溫和的。那就這麽喝吧。”

   他走到桌子旁邊拿起一杯一飲而盡,又倒了一杯。

   “香檳不是常能遇上的。”他舔著嘴唇說。“喂,阿廖沙,拿起杯來顯顯身手。我們為什麽喝呢?為天堂的門吧?拿起杯來,格魯申卡,你也要為天堂的門幹杯。”

   “幹嗎為天堂的門呢?”

   她拿起了杯子。阿廖沙也拿起杯來喝了一口,又把杯子放回去。

   “別喝啦,最好別喝!”他輕輕笑了笑。

   “方才還誇口呢!”拉基京喊道。

   “這樣,我也不喝了。”格魯申卡接過話茬說。“不想喝。拉基京,你喝吧,把一瓶全喝光。阿廖沙幹杯,我也幹杯。”

   “真是能做作!”拉基京氣她說。“自己還坐在人家的腿上呢!他有傷心事,可你在幹什麽?他要造自己上帝的反,準備吃香腸......”

   “為什麽這樣?”

   “他的長老今天死了,佐西馬長老,聖徒。”

   “怎麽佐西馬長老死了!”格魯申卡喊道。“上帝,我竟不知道!”她虔誠地畫了個十字。“上帝,我怎麽搞的,現在還坐在他的腿上!”她好像吃了一驚,猛然喊了一聲,立即從腿上跳下來,坐到沙發上。阿廖沙久久地驚訝地看著她,臉上好像煥發出一種溫暖的光芒。他猛然大聲堅定地說:

   “拉基京,你不要氣我,說我造自己上帝的反。我不想生你的氣,希望你也和善些。我失去的寶物,你從來未曾有過,你現在不能責難我。你現在最好朝這邊看看她:你看到她怎麽饒我了嗎?我來這裏時是預料要遇到一顆狠毒的靈魂——我自己這麽想的,因為我是一個卑劣狠毒的人;可是我卻找到了一個真正的姐姐,一件寶物,一顆能夠愛人的靈魂...... 她方才饒了我...... 格魯申卡女士,我在說你哪。你方才使我的心靈複蘇了。”

   阿廖沙嘴唇顫抖,呼吸急促起來。他停下了。

   “好像她就這麽把你救了!”拉基京惡狠狠地冷笑說。“她想吞了你,你知道嗎?”

   “住嘴,拉基京!”格魯申卡猛然站起來。“你們倆都別說。現在我把事情全說出來。阿廖沙,你別說,因為我聽了你的話,羞愧難當,因為我是個凶狠的人,而不是個善良的人。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你呢,拉基京,也住嘴,因為你在胡說。我曾有過卑劣的想法,想把他吞掉,可現在你在胡說,現在情況迥然不同......我再不想聽到你的聲音,拉基京!”格魯申卡說這些話的時候心情異常激動。

   “瞧兩個人都著魔啦!”拉基京吃驚地打量著他們倆,嘶嘶地說。“像魔怔似的。我好像走進了瘋人院。兩個人都動了感情,馬上要哭起來啦!”

   “我是想哭,我是想哭!”格魯申卡說。“他叫我姐姐,我永遠也不會忘!不過呢,拉基京,我盡管狠毒,我也曾施舍過一棵蔥。”

   “施舍過什麽蔥?呸,見鬼,真是魔怔了!”

   拉基京對他倆的激動神情感到奇怪,妒忌地發起火來,盡管他本來可以想到這是震撼他倆心靈的東西使他們產生了共鳴——這種事情生活中並不經常發生。不過拉基京雖然對涉及他自己的事情頗為敏感,但在理解別人的感情方麵卻極為粗心——部分原因是他少不更事,部分原因是他極端自私。

   “瞧,阿廖沙,”格魯申卡突然神經質地笑起來,對阿廖沙說。“我對拉基京誇耀說我施舍過一顆蔥,可是對你我卻不誇耀,我跟你講這件事有另外的目的。這不過是一則寓言,然而是一則好寓言。我是小時候聽如今給我做廚娘的馬特廖娜講的。說的是:‘從前有個很凶很凶的婆娘死了。一生沒有做過一件好事。小鬼把她抓起來,扔進火海裏。她的保護天使站在那裏煞費苦心地要回憶出她做的一件好事來好向上帝求情。他終於想起一件事來對上帝說:“她曾經在菜園裏拔了一棵蔥施舍給了乞丐。”上帝就對這個保護天使說:“你拿著這棵蔥去伸到火海裏讓她抓住,往外拽她,如果能把她從火海裏拽出來,那就叫她進天堂;如果蔥折了,那這個婆娘就得仍然留在火海裏。”天使跑到婆娘那裏,把蔥伸給她,說:“婆娘,拽住。”於是這個保護天使就小心翼翼地拽她,眼看要把她拽出來了,這時火海裏的其他罪人看到她要被拽出來,便都拽住她,希望跟她一起被拽出來。而這個婆娘卻是很凶很凶的,於是她便用腳踹他們,說:“這是拽我,不是拽你們;蔥是我的,不是你們的。”她說完這句話,蔥就折了。婆娘又掉進火海裏,直到今天還在裏麵燒著。保護天使哭著離開了。’阿廖沙,這就是那則寓言,我背會了,我就是那個很凶很凶的婆娘。我對拉基京誇耀說施舍過一棵蔥,可是我對你要說:我一生總共隻施舍過一棵蔥,我隻做過這一件好事。阿廖沙,以後別再誇我,別認為我是善良的人,我是個狠毒的人,是個很凶很凶的人;你要誇我,隻會使我羞愧。唉,我現在後悔莫及啦。喂,阿廖沙,我以前那麽想引誘你,纏著拉基京,答應給他二十五盧布,假如他能把你領來的話。等等,拉基京,等等!”她快步走到桌子旁邊,拉開抽屜,拿出錢包來,取出一張二十五盧布的鈔票。

   “胡鬧!胡鬧!”拉基京難為情地喊道。

   “收下吧,拉基京,這是該給你的,你大概不會拒絕,你自己要的嘛。”說著,格魯申卡就把鈔票扔了過去。

   “當然不拒絕。”拉基京聲音低沉地說;他顯然不好意思,可是卻裝出一副好漢神氣掩飾自己的窘態。“這錢對我們是很有用的,傻瓜就是為使聰明人得利而存在的。”

   “現在住嘴吧,拉基京。現在我要說的話,不是給你聽的。坐到這個旮旯裏別吱聲。你不愛我們,就別吱聲。”

   “我幹嗎要喜歡你們?”拉基京已不掩飾自己的恚恨,反唇相譏說。他把二十五盧布鈔票揣到衣袋裏,當著阿廖沙的麵,他實在感到羞愧。他本來指望這錢過後給他,不讓阿廖沙看到;現在他惱羞成怒了。在此刻之前,他認為不能太頂撞格魯申卡,盡管她不斷譏刺他,因為顯然他有些地方要有求於她。可是現在他卻發起火來:

   “愛總得有原因吧,可是你倆對我有什麽恩德?”

   “你應該不要什麽恩德就愛,像阿廖沙這麽愛。”

   “他怎麽愛你啦,對你有什麽表現,值得你這麽刺刺不休地大談特談?”

   格魯申卡站在屋子中間,熱烈地談著,她的聲調裏有些歇斯底裏味道。

   “住嘴,拉基京,我們的事情,你什麽也不理解!今後不許你對我稱‘你’,我不想允許你這樣,你怎麽敢這麽放肆!坐在旮旯裏,別吱聲,像我的仆人那樣。阿廖沙,現在我要把全部實情都告訴你,叫你看清我是一個什麽樣的畜牲!不是講給拉基京聽,隻講給你一個人聽。我曾想毀掉你,這是千真萬確的,我就是這麽決定的,我決心那麽大,以致用錢收買拉基京,要他把你領來。我為什麽要這麽做?你呢,阿廖沙,什麽也不知道,看到我——轉過身去;從我身旁過——低垂著眼睛。可我在這之前已看過你上百次,已開始向所有的人打聽你。你的麵容印在我的心裏,我想:‘他是蔑視我,連看都不願看我一眼。’我終於被連我自己都感到驚奇的情感所支配了:我幹嗎怕這麽個小孩子?我把他吞了,然後再耍笑他。我發起狠來。你信嗎:此地沒有人敢打我格魯申卡的壞主意,沒人敢說,也沒人敢想;隻有老頭子到我這裏來——我受他的約束,賣給他了,撒但給我們締結了姻緣,別人休想。可是我看著你,卻下決心要吞掉你。吞掉你,再耍笑你。瞧我是一條多可惡的狗,你還叫我姐姐呢!現在我那個負心漢要來了,我在等他的訊兒。你知道我多麽恨這個負心漢嗎?五年前薩姆索諾夫把我帶到這裏,我一個瘦弱愚蠢的小姑娘坐在屋裏,關起門來大哭,免得被人看到聽到,夜裏通宵不睡,一直想:‘我的負心漢,他在哪兒?他一定在跟另一個女人一起笑話我呢。隻要有一天叫我見到、遇到,我一定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夜裏我把頭埋在枕頭裏放聲大哭,翻來複去地想這些事,故意扇起心中的怒火,以解心頭之恨:‘我一定要報仇,一定要報仇!’夜裏我有時摸黑兒這麽喊。我一想起來拿他毫無辦法,而他現在卻在笑話我,也許把我完全忘了,不記得我了,我就從床上滾到地板上,無可奈何地流淚,渾身哆嗦,直到天亮。早晨起床後比狗還凶狠,真想把全世界都吞掉。後來,你以為怎樣:我開始攢錢,變成了鐵石心腸啦,胖啦——你以為變聰明了嗎?沒有,全世界沒有一個人看到過,沒有一個人知道,天一黑,我跟五年前那個小姑娘一樣,躺在床上恨得咬牙切齒,有時整夜整夜地哭,心裏想:‘一定要報仇,一定要報仇!’你全聽到了嗎?哎,現在你怎麽理解我呢:一個月前他突然給我來了這封信,說他要來,妻子死了,想跟我見麵。我當時連氣都喘不上來了,主啊,我忽然想:他來打個口哨一叫我,我就會像一條挨了打的有過錯的狗爬到他跟前!我這樣想著,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我下賤不下賤,會跑到他跟前不會?’這一個月我那麽恨自己,比五年前恨得還厲害。阿廖沙,你現在看到我多麽狂暴多麽憤怒啦,我把實情全都對你講啦!為了不跑到那個人那裏去,我拿米佳開心。別吱聲,拉基京,你沒有資格責難我,我不是講給你聽的。你們來以前,我躺在這裏等訊兒,思考,決定自己的命運;我心裏有什麽想法,你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不,阿廖沙,告訴自己的那位小姐,讓她別生前天那件事的氣!...... 全世界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現在的心境,而且也不可能知道...... 因為我今天也許帶刀子去,我還沒有決定......”

   格魯申卡說到這裏,突然忍不住,話沒講完,便用兩手捂住臉,撲到沙發的枕頭上,像個孩子似的號啕大哭起來。阿廖沙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拉基京跟前,說:

   “拉基京,別生氣。她得罪了你,可是你別生氣。你聽到她方才講的話啦?不能對一個人的心靈要求那麽多,為人要仁厚些......”

   阿廖沙這話是控製不住心情衝動才說的。他必須說,所以就對拉基京說了。假如拉基京不在旁邊的話,他也會對自己說的。可是拉基京卻用嘲弄的眼神看了看他,阿廖沙便猛然停下了。

   “這是你的長老不久前剛灌輸給你的,你又來向我灌輸,阿廖沙,你這個敬神的人哪。”拉基京帶著冷笑說。

   “別笑,拉基京,別笑。別這麽說已故的長老,他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高尚!”阿廖沙用哭泣的聲音喊道。“我不是作為法官站起來對你講話,我自己就是罪孽最重的一個被告。我在她麵前是個什麽人呢?我來這裏是要毀掉自己的,我曾說過:‘隨便,隨便!’這麽做是因為我氣量小。可她呢,痛苦了五年,一有人來首先對她說了一句掏心的話,她便把一切都寬恕,都忘卻,而大哭起來!她的負心人回來,叫她,她就把一切都寬恕,高高興興地趕到他身邊,不會帶刀子,不會帶刀子!不,我不會像她這樣。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像她這樣,可我不會這樣!我今天剛上了這一課...... 她的愛比我們倆的高...... 你以前聽到過她剛才講的話了嗎?不,沒有聽到過;假如聽到的話,早就什麽都明白咯......但願前天被她得罪的那位女士也能寬恕她!會寬恕的,假如她知道...... 會知道的...... 這顆心靈還沒有得到寧靜,必須寬恕她...... 這顆心靈裏也許藏著寶物......”

   阿廖沙停下了,因為他喘不上氣來了。拉基京盡管一肚子氣,可是看他的眼神是含著驚奇的。他從來也沒有想到文靜的阿廖沙會發表這麽慷慨激昂的演講。

   “鑽出來了一個辯護律師!你愛上她啦,對嗎?格魯申卡,我們的修士真是愛上你啦,你勝利啦!”他恬不知恥地笑著喊道。

   格魯申卡從枕頭上抬起頭來,她那好像剛哭腫的臉上閃著感動的微笑;她含笑看了看阿廖沙。

   “別理他,阿廖沙,我的天使,瞧他是個什麽人,犯不上跟他費口舌。我呢,拉基京先生,”她對拉基京說,“本想請求你寬恕我罵了你,可是現在又不想了。阿廖沙,過來,坐到這兒。”她帶著歡快的笑容叫他。“這樣,坐到這兒,你告訴我,”她拿起他的一隻手來,微笑著看著他的臉,“告訴我:我愛那個人不愛?我愛不愛那個負心漢?你們來以前,我摸黑兒躺在這裏,一直在問自己的心:我愛不愛那個人?你替我決斷,時間已經到了,你怎麽說怎麽是。我寬恕他還是不寬恕他?”

   “你已經寬恕了嘛。”阿廖沙笑著說。

   “真的寬恕了。”格魯申卡沉思著說。“這麽下賤的一顆心哪!為了這顆下賤的心!”她猛然從桌子上拿起酒杯來,一飲而盡,用力把酒杯摔到地板上。酒杯摔碎,發出清脆的響聲。她的微笑裏閃過一絲殘忍的慍色。

   “也許還沒有寬恕呢。”她低垂下眼睛有些威嚴地說,好像自己對自己說。“也許心剛剛準備寬恕。我還要跟心做一番鬥爭。瞧,阿廖沙,我非常珍愛我五年流的淚水...... 也許我愛的隻是自己受的委屈,而根本不是他!”

   “我真不想處在他的地位!”拉基京嘶嘶地說。

   “你也不會處在他的地位,永遠不會。你隻配給我擦鞋,拉基京,我隻用你做這種事情。像我這樣的女人,你是永遠接近不了的...... 也許那個人也接近不了......”

   “那個人也接近不了?那你幹嗎要打扮?”拉基京狠毒地挖苦她說。

   “別指責我打扮,拉基京,你還不了解我的心!我要願意,現在就可以把這身打扮兒撕了,此刻就可以撕。”她用清脆的聲音喊道。“拉基京,你不知道我為什麽這麽打扮!也許是為了到他跟前說:‘你曾經見過我這麽漂亮嗎?’因為他拋棄我的時候,我還是個瘦弱、幹癟、愛哭的十七歲的小姑娘呢。我要坐到他身旁,誘惑他,挑逗他,然後對他說:‘瞧見我現在多漂亮啦,那就瞧吧,敬愛的先生,你垂涎三尺,卻休想吃到!’拉基京,這身打扮兒也許有這個用呢。”格魯申卡冷笑著說。“阿廖沙,我的脾氣火爆。我要願意,我會撕毀這身打扮兒,破壞自己的美貌,燒醜自己的臉,用刀子劃壞它,然後去沿街乞討。我一高興,我現在哪兒也不去,誰也不見;一高興,我明天就把薩姆索諾夫送給我的東西和錢全退還給他,自己去做一輩子傭工!...... 拉基京,你以為我不會這麽做,不敢這麽做嗎?我會這麽做,敢這麽做,現在就會這麽做,請千萬別惹我......對那個人,我要把他趕走,蔑視他,叫他永遠見不到我!”

   最後的話,她是聲嘶力竭喊出來的,可是又忍不住,用兩手捂著臉撲到沙發的枕頭上,哭得渾身直顫動。拉基京站起來說:

   “該走了,晚了修道院就不讓進門了。”

   格魯申卡馬上跳了起來。

   “阿廖沙,你真想走!”她大吃一驚,傷心地問道。“你就這麽對待我:把我喚醒,使我遭受折磨,然後就留下我一個人麵對長夜!”

   “他不能在你這兒過夜嘛!他要是願意,那就隨他便!我一個人走!”拉基京狠毒地取笑說。

   “住嘴,壞蛋!”格魯申卡狂怒地對他喊道。“他來對我講的話,你從來沒有對我講過。”

    “他對你說什麽啦?”拉基京氣惱地問道。

   “他對我說了什麽話,我也說不清楚,可是我的心感受到了,使我的心翻了個個兒...... 他是第一個可憐我的人,唯一可憐我的人,就是這樣!天使,你為什麽不早來。”她突然跪在阿廖沙麵前,像瘋了似的。“我等你這樣人,等了一輩子啦,我知道會有這樣一個人來寬恕我。我相信會有人愛我這個壞女人,真愛我,而不是玩弄我!......”

   “我對你做了這麽大的好事?”阿廖沙彎腰溫柔地握住她的雙手。“我隻不過給了你一棵最小的蔥罷了,僅僅如此而已!......”

   說完,自己也哭起來。這時門鬥裏傳來腳步聲,有人進了門廳。格魯申卡好像大吃一驚,從沙發上跳了起來。費尼婭喊著急匆匆地跑進屋裏。

   “小姐,小姐,信來了!”她氣喘籲籲地高興地喊道。“莫克羅耶來車接您啦,車夫季莫費趕著三套馬車來的,現在在換馬呢...... 信,信,信在這兒!”

   信在她手裏,喊的時候,她一直拿在手裏晃著。格魯申卡把信搶過來,拿到了蠟燭旁邊。這是一張小字條兒,隻寫了幾行字,她一眼就讀完了。

   “喊我去呢!”她喊道,臉色煞白,臉被苦笑扭曲了。“打口哨了,爬過來吧,狗!”

   她站在那裏猶疑了一瞬間,猛然火冒三丈,燒得兩腮通紅。

   “我去!”她猛然喊了一聲。“我受了五年哪!永別啦,二位!永別啦,阿廖沙,我的命運決定啦...... 走吧,走吧,都離開我吧,讓我別再看到你們啦!......格魯申卡飛往新生活...... 拉基京,你也別記恨我。也許我是去死哪!哎呀,像喝醉了似的!”

   她突然撇下他倆,跑進臥室去了。

   “唉,她現在顧不上我們啦!”拉基京咕噥道。“走吧,要不又該是聽這婆娘喊叫了,又哭又叫的,煩死我啦......”

   阿廖沙木然被領出了屋。院裏停著一輛四輪帶篷旅行馬車,馬已卸了,有人拿著風燈在旁邊忙活著。從敞開的門外麵牽進了三匹新馬。阿廖沙和拉基京剛走下台階,格魯申卡臥室的窗戶猛然開了,格魯申卡用清脆的嗓音在阿廖沙身後喊道:

   “阿廖沙,替我問候你哥哥米佳,請他別記恨我這個壞女人。把我這句話告訴他:‘格魯申卡被一個卑鄙小人得到了,而不是被你這個高尚的人!’還要告訴他,說我愛過他一個小時,隻是一個小時,要他終生記住這一個小時,說格魯申卡囑咐他終生記住!......”

   她哽咽著把話說完了。窗戶砰的一聲關上了。

   “哼,哼!”拉基京笑著說。“捅了你哥哥一刀,還囑咐他終生記住。好狠哪。”

   阿廖沙什麽話也沒有說,似乎沒有聽到,他快步走在拉基京旁邊,好像非常急於趕到什麽地方似的。他像處於失神狀態,機械地走著。拉基京猛然覺得痛了一下,似乎有人用手指觸了他的新傷口一下。他剛才領阿廖沙來見格魯申卡的時候,完全沒有料到會有這種結局;結局跟他殷切盼望的完全不同。

   “她的那個軍官是個波蘭人。”他克製著自己,開口說。“而且他現在已根本不是軍官了,在西伯利亞靠近中國邊界什麽地方的海關當官兒。一定是個瘦小的波蘭佬。據說官兒丟了。如今聽說格魯申卡有錢了,便奔來了——這就是全部奇跡所在。”

   阿廖沙又似乎什麽也沒有聽到。拉基京忍不住了。

   “怎樣,女罪人被點化過來啦?”他嘲笑阿廖沙說。“迷途的羔羊被引上正路了嗎?七個鬼1 被趕走啦?瞧,我們剛才期待的奇跡在哪兒實現了!”

   “別說啦,拉基京。”阿廖沙痛心地回應說。

   “你這是為方才那二十五盧布‘蔑視’我嗎?你是說我出賣了真正的朋友。可是你不是基督,我也並非猶大嘛。”

   “唉,拉基京,請你相信,我把這件事情已經忘了。”阿廖沙喊道。“可你又提起來......”

   不過拉基京卻徹底發起火來。

   “讓鬼把你們全抓去!”他突然喊起來。“見鬼,我幹嗎跟你扯在一起!今後我再也不想理你啦。你自己走吧,這是你的路!”

   他說完就拐到另一條街上,把阿廖沙一個人留在黑影裏。阿廖沙出了市區,穿過野地朝修道院走去。  

 

 

 

附注:

1.耶穌曾把抹大拉的馬利亞身上的七個鬼趕走,事見《新約-路加福音》第8章第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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