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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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阿廖沙·二

(2016-07-21 21:09:51) 下一個

                           二、這樣一刻

 

   派西神甫斷定他的“可愛的孩子”還會回來,當然沒有錯,甚至可以說看透了阿廖沙心情的實質(盡管並不完全清楚)。不過我卻要坦率地承認,我現在卻很難清楚地表達出這奇怪而迷惘的時刻在我非常喜歡的當時尚年輕的主人公生活中的準確含義。對於派西神甫傷心地提出的問題“難道你也跟信仰不堅定的人在一起?”——我當然可以滿有把握地替阿廖沙回答:“不,他沒有跟信仰不堅定的人在一起。”不僅如此,而且甚至相反:他的惶惑完全是因為他信仰太多了。不過他畢竟感到了惶惑,而且是那麽痛苦,以致後來,經過多年之後,他都認為這傷心的一天是他一生中最沉重最可怕的一天。假如有人直截了當地問:“他這麽憂傷惶恐隻是因為長老的遺體不但沒有立即發揮治病神效,反而過早地腐爛了嗎?”那我就毫不含混地回答:“對,的確是這樣。”我隻想請讀者不要過分急於嘲笑我這位年輕主人公的純潔心靈。我個人呢,也不想替他請求諒解、道歉或者用他的年輕、以前書讀得少之類理由為他的憨實信仰辯解,甚至相反,我要明確地聲明自己對他的心靈的天性抱有真誠的敬意。毫無疑問,有的青年接受印象是很謹慎的,他們已不會熱烈地愛,隻會溫和地愛,理智地愛,盡管他們的理智是正確的,可是對他們的年齡來說太理智了,因此是一文不值的。我認為這種青年是會避免我的年輕主人公所發生的事情的。不過,說實話,我倒覺得,有時候陷於某種迷戀——盡管這迷戀是不理智的,但卻是由偉大的愛產生的,要比根本不陷於迷戀可敬的多。尤其在青年時代,因為經常理智的青年人是靠不住的,這種青年是一文不值的——這就是我的看法!這時一些明智的人大概會喊起來:“可是不能讓每個青年都去相信這種偏見哪,您的年輕的主人公並不是其他青年的榜樣。”對這種看法,我仍然這樣回答:不錯,我的年輕主人公信仰過,信仰得神聖而堅定,可是我仍然不為他請求諒解。

   瞧,盡管我上麵已經聲明(也許過於倉促),我不準備替我的主人公解釋、道歉以及辯解,可是我看到,為了使讀者進一步理解我的這部小說,必須說明一些情況。我想說明的是,這裏問題不在奇跡。阿廖沙焦躁不安不是淺薄地期待奇跡。他並不是為了某種信念的勝利而需要奇跡(根本不是),也不是為了某種先入為主的主張快些戰勝另一種主張而需要奇跡——噢,也根本不是:在這全部過程中,首先,首要的是,在他麵前呈現著一張臉,隻是一張臉,他所無限愛戴的長老的臉,他所無比崇拜的那個虔誠教徒的臉。問題就在:當時以及此前一年中間,他的年輕純潔的心裏所蘊藏的“對萬事萬物”的全部的愛,有時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也許不對),都集中在他所愛戴的已故長老身上,起碼在心情衝動的時候。的確,此人長期以來曾是他無可爭辯的崇拜的偶像,他那年輕人的情感和憧憬不能不完全集中在這個偶像身上,有時甚至達到忘記“萬事萬物”的程度。(他後來自己回憶,說他在這沉重的一天裏把大哥米佳全忘了——前一天他還那麽牽掛他;把給伊柳沙的爸爸送二百盧布的事也忘了——也是前一天非常想第二天一定要送去的。)可是,我再說一遍,他並不需要奇跡,他隻是希望“天道公平”,在他的信仰看來,這“天道公平”被破壞了,因此他的心被突然殘忍地傷害了。至於阿廖沙所期待的這種“公平”,在事件發展的進程中帶上了期望他所崇拜的導師的遺體立即出現奇跡這樣一種形態,這有什麽呢?修道院裏的人全都這麽想這麽期待的嘛,連那些智慧受到阿廖沙崇拜的人,例如派西神父本人,也都不例外;於是阿廖沙便絲毫未加懷疑,而使自己的幻想帶上了大家都采用的那種形態。而且他的心在整整一年的修道院的生活中已變成這樣,已習慣於這樣期待。可是他渴望的是公平,公平,而不隻是奇跡!然而他深信應當受到超過對全世界所有人的崇敬的人,非但沒有得到應有的榮耀,反而突然受到了貶低和淩辱!為什麽?誰審判的?誰能夠這麽審判?誰能夠這麽審判——這個問題立即使他那稚嫩純潔的心痛苦萬分。虔誠信徒中最虔誠者竟受到那麽淺薄那麽不如他的一些群氓的嘲弄和誹謗,他不能不感到不平甚至氣憤。唉,即使根本不發生奇跡也罷,即使不出現任何奇異現象也罷,即使讓人們的祈望落空也罷,可是為什麽出現這種使他丟臉的事,為什麽使他蒙受恥辱,為什麽使他的遺體這麽快就腐爛,像心懷惡意的修士們說的,“超過自然”?為什麽出現這些修士和費拉蓬特神甫所說的“指示”,為什麽他們甚至相信自己得到了這麽說的權利?上帝以及他的手在哪兒?為什麽在“這種最需要的時候”(阿廖沙這麽認為)他卻袖手旁觀,好像他想使自己服從又聾又瞎、殘酷無情的自然法則似的?

   這就是阿廖沙痛苦萬分的原因;當然,正如我上文說的,首先這兒呈現著一張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愛戴的臉,而這張臉卻“蒙受了恥辱”,“遭到了嘲弄”!即使我的年輕主人公的抱怨是淺薄的,不理智的,可是我還要第三次重複(也許我也是淺薄的,對這種指責我事先表示讚同):我的年輕主人公在這樣一刻不那麽理智,我感到高興,因為一個不蠢的人總會變得理智的,而在這樣一種特殊時刻年輕人心裏如果沒有愛的話,那什麽時候還會有愛呢?不過我在這裏也不想避諱在這可怕的容易誤入歧途的時刻阿廖沙頭腦中出現的有些奇怪的現象——這種現象盡管轉瞬即逝,但畢竟出現過。這就是昨天跟二哥伊萬談話留下的使他感到苦惱的情感,如今他不斷地想起這種情感。就是如今。噢,這不是說他的基本的即所謂自發的信仰有什麽動搖。他愛自己的上帝,信仰自己的上帝,堅定不移地信仰,盡管他曾一度突如其來地想抱怨他。可是想起昨天同二哥伊萬的談話,心裏猛然又感到有一種模糊的苦惱凶狠的情感越來越要浮現出來。天色已十分昏暗,拉基京從隱修所去修道院路過鬆林的時候,突然發現阿廖沙一動不動地趴在一棵樹下麵像睡著了似的。他走過去喊了他一聲。

   “你在這兒,阿廖沙?難道你竟......”他感到驚訝,話說半截就停下了。他本來想說:“難道你竟會到這種地步?”阿廖沙沒有抬頭看他,可是根據阿廖沙的一些動作,拉基京立即猜到阿廖沙聽到了他的話,而且聽懂了。

   “你怎麽啦?”他繼續感到驚訝,可是臉上驚訝的神情已開始被微笑代替了,而這微笑則漸漸帶上了嘲弄的神色。

   “聽著,我已經找你兩個多小時了。你從那兒突然消失了。你在這兒幹什麽?你犯什麽傻?你哪怕瞧我......”

   阿廖沙抬頭坐起來,背靠在樹上。他沒有哭,可是臉上的表情是痛苦的,眼睛裏流露著氣惱的神色。不過他沒有看拉基京,而是看著旁邊。

   “知道嗎,你臉上的神色全變了。從前常見的那種溫順神情一點兒也沒有了。你生誰的氣,是嗎?有人得罪了你?”

   “別纏我!”阿廖沙疲倦地揮了一下手,猛然冒出了一句,仍然不看拉基京。

   “嗬,瞧我們!完全跟普通俗人一樣喊起來啦。天使是這樣嗎!哎,阿廖沙,知道嗎,你這表現真叫我奇怪,說實話。我早就對這兒的任何事情都不覺得奇怪了。我始終把你當作一個受過教育的人尊敬......”

   阿廖沙終於看了他一眼,可是眼神卻有些木然,好像仍然對他的話不甚理解。

   “難道你真隻是因為你的老頭子有味了?你真相信他會搞出奇跡來?”拉基京又顯出了最真誠的驚奇神色喊道。

   “我過去相信,現在相信,我願意相信,將來也相信,你還要怎樣!”阿廖沙氣惱地喊道。

   “親愛的,我無所謂。咳,見鬼去吧,現在連十三歲的小學生也不相信這個了。不過,見鬼......  這麽說,你現在是在造自己的上帝的反:平時冷漠又無情,關鍵時刻不顯靈!唉,你們哪!”

   阿廖沙不知為什麽眯縫起眼睛來凝視了拉基京一會兒,他的兩眼忽然閃出一種光芒......但這不是生拉基京的氣。

   “我不造我的上帝的反,我隻是‘不接受他的世界’。”阿廖沙忽然苦笑了一下。

   “不接受他的世界是怎麽回事?”拉基京對阿廖沙的回答考慮了片刻問道。“這話是什麽意思?”

   阿廖沙沒有回答。

   “喂,別瞎扯啦,談正事吧:你今天吃東西了嗎?”

   “不記得...... 好像吃了。”

   “從臉色上看,你得吃點兒東西啦。看著你的樣子,真叫人心疼。你夜裏沒有睡,我聽說過,你們開會來著。後來就是這場混亂......  你大概隻嚼了塊聖餐麵包。我衣袋裏有一根香腸,是我剛才從市裏回來時順手揣在衣袋裏以防萬一的。不過你好像不吃香腸......”

   “拿出來吧。”

   “好啊!你原來是這樣的!這就是說已經徹底造反啦,展開巷戰啦。喂,老兄,這類事情是沒有理由鄙視的。到我那兒......  我現在自己也想喝盅伏特加酒,累死了。你大概不喝酒......也許喝吧?”

   “酒也喝。”

   “好!妙極啦!”拉基京驚奇地看了看阿廖沙。“伏特加也好,香腸也好,都是好漢享用的東西,不能不享用,走!”

   阿廖沙默默地從地上站起來,跟在拉基京的後麵。

   “你二哥伊萬要是看到這種情形準會大吃一驚!他今天早晨上莫斯科去了,你知道嗎?”

   “知道。”阿廖沙漠不關心地說。大哥米佳的形象突然在他的腦海裏閃了一下,雖然隻是閃了一下,但卻提醒了他一件事,一件刻不容緩的急事,一種義務,一種可怕的責任,可是這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印象,沒有進入他的心裏,立即就從記憶裏消失了,忘懷了。然而阿廖沙後來卻久久地回憶過這件事。

   “你二哥伊萬有一次說我是‘沒有才華的自由主義草包’。你有一次也忍不住讓我明白我‘不誠實’......  悉聽尊便!現在我倒要看看你們的才華和誠實。”這句話說到最後就變成自言自語的低聲嘟囔了。“唉,聽著!”他又提高聲音說。“讓我們繞過修道院去,走小路直接進城......  噢,我必須順便到霍赫拉科娃太太那兒去一趟。你想象一下:我把發生的事情寫信告訴她,她轉眼之間就給我捎來鉛筆寫的便條(這位太太很愛寫便條),說‘她無論如何沒有料到像佐西馬神甫這樣的長老會有這種行為!’。她就是這麽寫的:‘行為’!她也生氣了;唉,你們這些人哪!等等!”他突然喊了一聲,猛然站住,拽著阿廖沙的一隻肩膀,讓阿廖沙站下。

   “你知道嗎,阿廖沙,”他探究地看著阿廖沙的眼睛。他在突然出現的一個新想法的影響下,盡管表麵上在笑,但卻顯然不敢把這個想法說出來,因為他還不那麽相信阿廖沙身上突然出現的在他看來絕妙的情緒。“阿廖沙,你知道現在我們最好上哪兒去嗎?”他終於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道。

   “上哪兒都行......你願上哪兒上哪兒。”

   “去找格魯申卡吧?你去嗎?”拉基京終於問道,他小心翼翼地等待著答案,緊張得甚至全身都哆嗦起來。

   “去,找格魯申卡去。”阿廖沙立即平靜地答道,阿廖沙這麽痛快這麽平靜地表示讚成,十分出乎拉基京的意料,使得他差一點兒沒有跳開。

   “對!好樣的!”他驚喜得要喊起來。他猛然緊緊地抓住阿廖沙的一隻手,拽著他沿著小路快步走起來,他非常怕阿廖沙變卦。他們默默地走著,拉基京擔心得連話都不敢說了。

   “她會多高興啊,她會高興......”他剛想叨咕,又停下了。他領著阿廖沙去見格魯申卡根本不是為了使格魯申卡高興;他是個嚴肅的人,對自己無利的事,他什麽也不幹。做這件事,他有兩個目的。一是報複,也就是“看看虔誠教徒名聲掃地”,看阿廖沙“從聖徒墮落為罪人”——這種樂趣,他已在提前領略了。第二嗎,他在這件事上還極其有利可圖;關於這一點,下文再說。

   他快活而凶狠地暗想:“這樣一刻出現了,我們應該牢牢地抓住它,因為它對我們十分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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