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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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正與反·六

(2016-07-21 11:44:32) 下一個

                               六、暫時尚不清晰

 

   伊萬同阿廖沙分手後就往家——父親的家裏走去。可是奇怪,他突然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惝恍,主要的是,每邁一步,離家越近,這種心情便越厲害。奇怪的不是這種惝恍心情,而是伊萬無論如何捉摸不透這種心情是如何引起的。這種心情從前也常常出現,而且在這樣時刻出現也不足為奇,因為明天他就要撇開吸引他到這裏來的一切準備遠走他鄉,踏上一條前途渺茫的新路,又要像從前一樣匹馬單槍去闖蕩,對未來充滿希望,但不知道希望什麽,對生活滿懷期待,可是自己也說不清期待什麽。盡管前途未卜的確使他感到惝恍,但此刻使他感到惝恍的決不是這件事。“是否是對父親的家的厭惡呢?”他心裏捉摸著。“好像是,實在太令人厭惡了,盡管這是我最後一次跨進這可憎的門檻,可仍然覺得厭惡......”不,也不是這個原因。是不是因為跟阿廖沙告別,以及跟他的那一番談話呢?“這麽多年來一直沉默,不屑於跟人們談話,今天卻扯了那麽多。”事實上,這可能是他對自己的不滿,怨自己沒有經驗、愛虛榮,怨自己談話不成功,而且是對阿廖沙這樣一個人——他心裏無疑是對阿廖沙抱有很多打算的。當然這種悔恨心情是有過的,甚至可以說一定有過,然而這也不是使他此刻感到惝恍的原因。“厭惡得要惡心,可是卻說不出來厭惡什麽。不想也許會好......”

   伊萬也試著“不想”,可是這也無濟於事。主要的是,這種惝恍之所以使他懊惱,使他生氣,是因為它有一種偶然的完全外在的形態;他有這種感覺。好像在什麽地方矗著一個人或一件東西,有時就矗在眼前,在做事或熱烈談話的時候久久地不注意到它,可是你心裏顯然感到氣惱,幾乎感到受折磨,你終於想到把這無用的東西排除掉——這往往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可笑的什麽東西,一件忘記收回原處的什麽什物,一方掉在地板上的手帕,一本沒有放回書櫥的書,等等,等等。伊萬懷著最不愉快、最懊惱的心情終於走到了父親的家,在離院門大約十五步的地方,他看了一下大門,馬上意識到使他苦惱和惶恐的原因是什麽了。

   仆人斯梅爾佳科夫坐在大門旁邊的長凳上乘涼,伊萬一看到他就恍然大悟:他心裏有個仆人斯梅爾佳科夫呆在裏麵,他的心靈忍受不了的正是這個人。一切都豁然開朗,全都明白了。方才聽阿廖沙講跟斯梅爾佳科夫相遇的時候,就有一種陰暗討厭的感覺猛然鑽進他的心裏,立即在他心裏引起一種憎恨的反應。後來在談話過程中,斯梅爾佳科夫暫時被忘記,可是卻留到了他的心裏。跟阿廖沙分手後一個人回家的路上,這種被忘卻的感受便猛然迅速浮現出來。“難道這個無用的壞蛋竟能使我不安到這種程度嗎!”——伊萬怒不可遏地想道。

   實際情況是伊萬近來尤其是最近這兩天的確很不喜歡此人。他甚至自己已開始覺察到對此人近於憎恨的情感在日益增長。也許這種憎恨的加劇正是因為起初伊萬剛來的時候情形是完全不同的。當時伊萬對斯梅爾佳科夫曾有過一種特殊的好感,甚至認為他是個很有特色的人物。自己慫恿他來找他閑談,不過每次閑談伊萬都對他的有些胡思亂想——確切些說是對他的頭腦不安份有些感到奇怪,不明白是什麽事情這麽經常地糾纏地困擾著這個“失神者”。他們也談哲學問題,甚至還談過為什麽上帝創造世界的第一天就有了光,而日月星辰卻是第四天才出現的,這個問題應如何理解。不過伊萬很快就看出來問題根本不在日月星辰上,日月星辰盡管有趣,但對斯梅爾佳科夫來說是完全次要的東西,他需要的完全是另外一種東西。總之,無限的自尊心,而且是受了侮辱的自尊心,開始顯露出來。伊萬很不喜歡這種表現。從此,伊萬就開始厭惡他。後來家裏開始鬧糾紛,出現了格魯申卡,爆發了大哥米佳的問題,麻煩一個接一個——他們也談論過這類問題;盡管斯梅爾佳科夫談起來總是很激動,可是仍然無論如何弄不清楚他本人的願望是什麽。他無意中流露出來的一些願望也總是不明確的,缺乏邏輯性,雜亂無章,簡直令人驚訝。斯梅爾佳科夫總是探聽,總是提出一些間接的顯然經過深思熟慮的問題,可是為什麽提出來呢,卻不加解釋,通常在問得最熱烈的時候會突然默不作聲或者轉到一些毫不相幹的話題上。可是最終使伊萬徹底發怒並產生厭惡情緒的卻是斯梅爾佳科夫開始對他強烈表現出來的而且越來越明顯的令人討厭的特別狎昵態度。這倒也不是他不禮貌,他講話時總是異常恭謹,可是卻形成了這麽一種印象:好像斯梅爾佳科夫不知為什麽竟認為自己在什麽問題上跟伊萬一致,講話總用那麽一種腔調,似乎他們之間已達成默契,有一種心照不宣的秘密,談起來隻有他倆明白,周圍的其他人即使聽到也聽不懂。伊萬自己也長期未能明白這不斷增長的厭惡心情的真正原因,直到最近才猜到是怎麽回事。這時,他懷著厭惡氣惱的心情想默默地走過去,不朝斯梅爾佳科夫這邊看,可是斯梅爾佳科夫卻從長凳上站了起來。根據這個姿勢,伊萬馬上就猜到斯梅爾佳科夫要跟他進行一場特別的談話。伊萬看了看他,停下了;他突然停下來而沒有像一分鍾前希望的那樣走過去,這使他氣得發抖。他憤怒而厭惡地看了看斯梅爾佳科夫的閹人似的瘦削的臉、向後梳的鬢角和前額上豎起的一綹頭發。斯梅爾佳科夫右眼微微眯縫著眨了眨,笑了笑,好像在說:“幹嗎要走,不能走,瞧,我們這兩個聰明人還有話要談呢。”

   伊萬渾身哆嗦起來,本來想說:“滾開,賤骨頭,你配跟我說話嗎,混蛋!”可是使他大為驚訝的是說出來的竟是:

   “老爺子睡呢還是已經醒了?”他溫和地輕聲問道;這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更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竟忽然坐到長凳上了。他後來回憶說,他當時刹那間幾乎有一種恐怖的感覺。斯梅爾佳科夫站在他麵前,倒背著雙手,自信地幾乎是嚴厲地看著他。

   “還在睡呢。”他不慌不忙地說。(他仿佛在說:“先開口的是你,而不是我。”)“您使我覺得奇怪,先生。”他停了一會兒補充說;他有些裝模作樣地垂下眼睛,把右腳伸到前麵,搖動著漆皮鞋的尖頭。

   “奇怪什麽?”伊萬生硬威嚴地問道,他極力控製著自己;他忽然厭惡地意識到自己產生了一種極為強烈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是不會離開這裏的。

   “先生,您幹嗎不上切爾馬什尼亞去呢?”斯梅爾佳科夫忽然瞟了他一眼,呷昵地笑了。他眯縫起來的左眼仿佛在說:“我笑什麽,你自己應當明白,假如你是個聰明人的話。”

   “我幹嗎要上切爾馬什尼亞去?”伊萬感到奇怪。

   斯梅爾佳科夫又沉默了。

   “費奧多爾先生也為這件事那麽懇切地求過您嘛。”他終於不慌不忙地張嘴說,好像自己也不重視自己的答案。那意思仿佛說:我不過是用次要理由搪塞一下罷了,總得說些什麽嘛。

   “喂,見鬼,把話說清楚些,你要怎樣?”伊萬終於發起火來,溫和變成了粗魯。

   斯梅爾佳科夫把右腳撤回左腳旁邊,身子挺直了一些,但眼神仍然是安閑的,臉上仍然帶著微笑。

   “其實沒有什麽......不過隨便說說......”

   又是一陣沉默。沉默了幾乎有一分鍾。伊萬知道他現在應當站起來發火,斯梅爾佳科夫站在他麵前,好像在等著,那意思仿佛在說:“我倒要看看你發火不發火?”起碼伊萬有這種感覺。他終於晃了一下身子,要站起來。斯梅爾佳科夫準確地抓住了時機。

   “我的處境可怕啊,伊萬先生。我簡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忽然斬釘截鐵地一字一字地說;說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歎了口氣。伊萬馬上又坐下了。

   “兩個人都十分任性,像小孩子似的。”斯梅爾佳科夫繼續說。“我說的是您的父親和哥哥米佳先生。費奧多爾先生馬上就要起床,一刻不放地纏著我,問:‘她沒有來嗎?為什麽沒有來?’一直纏到半夜,甚至纏到下半夜。要是格魯申卡女士沒有來(因為她大概根本永遠不想來),第二天一早又追問我:‘為什麽沒有來?幹嗎不來?什麽時候來?’好像在這件事上我有什麽過錯似的。另一方也不好對付,天一黑,有時不等天黑,你大哥就拿著武器出現在附近,警告我說:‘騙子,臭做飯的,你要是不給我看住她,她來了不告訴我,——我先要你的命。’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像費奧多爾先生一樣,開始折磨我:‘她為什麽沒來?是不是快來了?’好像他的女士沒來,我有什麽過錯似的。他倆每天每時每刻都在對我發脾氣,有時嚇得我心裏想不如自殺算了。我呀,先生,對他們已不抱什麽希望了。”

   “你幹嗎要卷進去?幹嗎要給米佳送信兒。”伊萬生氣地問道。

   “我怎能不被卷進去?我根本不想卷進去,要是你願意了解全部準確情況的話。我從一開始就保持沉默,一句話不敢多說。可是米佳先生卻指定我當他的眼線。從那時起,他隻會說一句話:‘你要是放過她,我就要你的命!’先生,我想我明天會犯長時間的癲癇病的。”

   “長時間的癲癇病是怎麽回事?”

   “就是說癲癇病要發作很長時間,非常長。會持續幾個小時,也許會持續一兩天。有一次持續了三天,我當時是從閣樓上摔下來的。停一會兒,接著又發作。一連三天不省人事。當時費奧多爾先生曾派人去把當地的醫生赫爾岑什圖別請來了。赫爾岑什圖別醫生往我的頭上放過冰塊,還用過什麽藥......  本來會死的。”

   “據說癲癇無法預先知道什麽時候發作。你怎麽說明天要發作呢?”伊萬帶著特別的令他氣惱的好奇心問道。

   “不錯,的確無法預先知道。”

   “況且你當時是從閣樓上摔下來的。”

   “我每天都爬閣樓,也許明天就從閣樓上摔下來。要是不從閣樓上摔下來,那就可能摔在地窖裏——我也天天下到地窖裏去,需要去。”

   伊萬久久地端詳著他。

   “我看你在編造謊言,我有些不懂你的意思。”伊萬輕聲然而有些威嚴地說。“你明天想假裝三天癲癇,對嗎?”

   斯梅爾佳科夫眼睛看著地,又玩起右腳的皮鞋尖來,他把右腳放在原地,把左腳伸到前麵。他抬起頭來,冷笑了一下說:

   “即使我能夠玩這種把戲,也就是說假裝犯了癲癇病——因為對一個有經驗的人來說這並不難,那我也完全有權使用這種手段來拯救自己的生命免於被殺害;因為我得病躺在床上,格魯申卡女士來找他爸爸,他也不能責問一個病人‘為什麽不報告’。他自己會害臊的。”

   “唉,見鬼!”伊萬忽然喊了一句;他的臉都氣歪了。“你擔心自己的狗命幹嗎!米佳的威脅不過是一時的氣話。他不會殺你的;他會殺人,但不會殺你!”

   “他殺個人像打死一隻蒼蠅,他首先會殺我。我最怕的是另一件事:他對父親幹出蠢事以後,我怕被當成共犯。”

   “為什麽會把你當成共犯?”

   “因為我把一個非常秘密的暗號告訴了他。”

   “什麽暗號?告訴了誰?見鬼,講清楚些!”

   “我應當老實承認,”斯梅爾佳科夫向老學究似的慢吞吞地說。“我跟費奧多爾先生有一個秘密。正如您知道的那樣(假如您知道的話),已經有幾天了,夜間,甚至傍晚他就把門從裏麵鎖上。您最近每天都很早就上樓,昨天一天哪兒也沒去,因此您也許不知道費奧多爾先生現在開始多麽認真夜間鎖門。即使格裏戈裏要進屋,費奧多爾先生也隻有聽清聲音以後才會開門。不過格裏戈裏現在不去,如今屋裏隻有我一個人服侍他­——自從跟格魯申卡女士交往以後,他就這麽規定下來了。夜裏根據他的吩咐我到廂房裏去過夜,前半夜不能上床,必須在院子裏打更巡視,等格魯申卡女士來;他像著迷似的已等她好幾天了。他的看法是:據說她怕米佳,因此要深夜走後門到他這兒來;他吩咐我要等到半夜甚至過半夜。要是她來了的話,我就跑去敲門或者從花園裏敲窗戶,頭兩下要輕:嗒嗒;接著用力快敲三下:嘭嘭嘭。他說:‘我聽到這個暗號以後馬上就明白是她來了,就輕輕給你把門打開。’還有一個暗號:萬一發生緊急情況,先輕輕快敲兩下,然後等一會兒,再用力敲一下。這樣,他就明白發生了意外情況,我急需見他,他也會給我開門,我就進屋去向他報告。這主要是預防格魯申卡女士自己不能來,而派人送什麽信兒;另外米佳也可能來,如他出現在近處,也要報告。他很怕米佳先生,因此甚至格魯申卡女士已經來了,他們已關在屋裏,假如米佳這時出現在近處,我也必須立即敲三下向他報告。這樣,第一個暗號敲五下,表示:‘格魯申卡女士來了。’第二個暗號敲三下,表示:‘急需見麵。’他親自給我演示了幾遍。因為全宇宙隻有我和他知道這個暗號,所以他聽到暗號不會有任何疑問,用不著再喊(他很怕喊出聲來)就可以開門。現在米佳也知道這些暗號了。”

   “他怎麽知道的?你告訴他啦?你怎麽敢告訴他呢?”

   “嚇的嘛。我怎麽敢不告訴他?他每天來逼問我:‘你在欺騙我,你有什麽事隱瞞我?當心我打折你的兩腿!’這樣,我就把暗號都告訴他了,起碼讓他看到我是唯命是從的,從而相信我不欺騙他,什麽事都向他報告。”

   “既然你認為他會利用這些暗號進屋,那你就不要放他進去。”

   “要是我犯病躺在床上,那我怎麽能不放他進去呢——即使我明知他什麽都幹得出來而敢不放他進去的話?”

   “唉,見你的鬼!為什麽你那麽相信會犯癲癇病呢?你是不是耍笑我?”

   “我怎敢耍笑您哪;況且這麽叫人害怕,哪兒還顧得上耍笑呢?我預感到要犯病,我有這種預感,驚恐的結果也會犯病。”

   “唉,見鬼!要是你病倒的話,格裏戈裏就得打更。你事先提醒格裏戈裏,他就不會放進去了。”

   “這些暗號,沒有老爺的吩咐,我無論如何不敢告訴格裏戈裏。至於說讓格裏戈裏聽到聲音不放進去,那格裏戈裏恰恰昨天病了。馬爾法打算明天給他治呢。他們剛才商量好了。這種治療方法很有意思:馬爾法會泡一種藥酒,家裏總準備著,是烈酒加進什麽草,秘方配製的。她用這種秘方配製的藥酒一年給格裏戈裏治三次;格裏戈裏犯病的時候腰不能動,像癱了似的。一年治三次。治的時候,馬爾法拿毛巾蘸藥酒擦格裏戈裏的後背,擦半個小時,擦幹為止,甚至要擦紅擦腫;然後念著什麽禱詞讓格裏戈裏喝瓶子裏剩下的酒。不過不是全喝完,因為她也要趁這個少有的機會留下一點給自己喝。我要告訴你,他們倆是不會喝酒的,所以喝完以後就要倒下死死地睡很久。格裏戈裏睡醒以後病總是幾乎全好了,馬爾法醒了以後總是頭痛。因此,假如馬爾法明天執行自己的計劃,他們未必能聽得到並且不放米佳先生進屋。他們都睡了嘛。”

   “全是瞎編!一切都像故意湊到一起似的:你犯癲癇病,那兩個沉醉不醒!”伊萬喊道。“你自己是不是想創造這種條件?”他突然脫口而出地問道;問完,威嚴地皺起了眉頭。

   “我怎麽會這麽做......這麽做有什麽用,一切都取決於米佳先生,取決於他的想法......  他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他要不想幹,我也不能把他拽來,推到他父親身上。”

   “他幹嗎要來找父親,而且偷偷地來,既然你說格魯申卡女士根本不來。”伊萬氣得臉色煞白繼續說。“你自己這麽說,而且我總住在這裏也深信這個騷貨不會來找他,老頭子不過是胡思亂想罷了。既然那個騷貨不來,米佳幹嗎要往老頭子屋裏闖?你說!我想了解你的想法。”

   “您自己知道他為什麽來,了解我的想法有什麽用?他來可能僅僅是因為嫉恨,也可能是因為擔心她趁我生病的時候來,起了疑心就會急不可耐地闖進房間去搜,像昨天那次似的:要看看她是不是背著他來了。他也十分清楚費奧多爾先生準備了一個大信封,裏麵封了三千盧布,封口蓋了三個火漆印,用緞帶紮著,上麵親筆寫著‘贈給我的天使格魯申卡女士,假如她肯光臨的話’,後來,過了三天以後,又加了‘贈給我的雛兒’。這也使我擔心哪。”

   “胡說!”伊萬幾乎狂怒起來喊了一句。“米佳不會來搶錢,更不會為這個殺害父親。他昨天像個氣急敗壞的混蛋是能夠為了格魯申卡打死父親的,可是他不會來搶錢!”

   “他現在需要錢,非常需要,伊萬先生。您甚至不知道他多麽需要。”斯梅爾佳科夫異常平靜、無比清楚地解釋說。“況且他還認為這三千盧布是他自己的呢;他曾親口對我說過:‘我父親還整整欠我三千盧布咧。’另外,您還要看到一個明顯的事實:必須說,這幾乎是確定無疑的,格魯申卡女士假如願意的話,一定會使老爺也就是費奧多爾先生娶她,隻要她願意的話,她也許願意呢。我說她不來,那隻不過是我說;可是假如她願意,想當太太呢。我知道她的那個商人薩姆索諾夫曾十分坦率地對她說過這樣做非常不錯,說的時候還笑了。她自己也很不傻,她不會嫁給像米佳這樣的窮光蛋。鑒於這種情況,伊萬先生,您自己想,這樣一來,不僅米佳先生,連您和您的小弟弟阿廖沙在父親去世後都一分錢也得不到了,因為格魯申卡女士嫁給他的目的就是要把全部財產都弄到自己手裏,把所有的資本都轉到自己名下啊。現在這種情況還沒有發生,假如您的父親現在死的話,你們每個人準確無疑地可以立即得到四萬盧布,連他那麽憎恨的米佳先生也可以得到一份,因為他現在還沒有立遺囑......   這一點米佳先生也十分清楚......”

   伊萬的臉扭曲起來,顫動了一下。他的臉忽然紅了紅。

   “既然有這麽多情況,”他突然打斷了斯梅爾佳科夫的話。“那你幹嗎勸我上切爾馬什尼亞去呢?你這是什麽意思?我一走,你們這裏就會出事。”伊萬吃力地喘著。

   “完全正確。”斯梅爾佳科夫審慎地輕輕說,不過卻在仔細地注視著伊萬。

   “怎麽完全正確?”伊萬極力控製著自己,眼睛閃著威嚴的光,追問了一句。

   “我說這話是可憐您哪。要是我處在您的地位,我馬上就會把一切拋開......幹嗎坐在這裏等麻煩......”斯梅爾佳科夫毫無顧忌地凝視著伊萬的閃閃發光的眼睛。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你看來是個大白癡,而且當然還是個......可怕的惡棍!”伊萬忽然從長凳上站起來。他想馬上朝便門走去,可是驀地停下,轉身對著斯梅爾佳科夫。這時發生了一件怪事:伊萬突然像痙攣似的咬緊嘴唇,握緊拳頭,再過一刹那當然會撲到斯梅爾佳科夫身上。斯梅爾佳科夫起碼立即看到了這種情況,哆嗦了一下,身子向後退了一步。不過這一刹那對斯梅爾佳科夫來說平安地過去了。伊萬默默地好像有些困惑地轉身朝便門走去。

   “我明天去莫斯科,要是你想知道的話。明天一早就走——說完啦!”他忽然惡狠狠地一頓一挫地大聲說。他後來自己也覺得奇怪:幹嗎當時需要把這件事告訴斯梅爾佳科夫。

   “這是再好不過啦。”斯梅爾佳科夫接過話茬說,他仿佛在等他說這話。“不過萬一出了那種事,人們會拍電報把您從莫斯科請回來的。”

   伊萬又停下,又迅速轉身對著斯梅爾佳科夫。斯梅爾佳科夫好像心裏發生了什麽變化。呷昵和放肆的神態頃刻之間完全消失。他臉上的表情異常聚精會神,充滿期待,不過態度卻是怯懦而巴結的;他那盯著伊萬的專注的眼神好像在說:“不再說些什麽了嗎,沒有什麽補充了嗎?”

   “難道從切爾馬什尼亞不也照樣往回叫我嗎......萬一出了那種事?”伊萬不知為什麽忽然可怕地提高嗓門喊道。

   “從切爾馬什尼亞......也會......”斯梅爾佳科夫幾乎耳語似的喃喃說,好像有些不知所措似的,可是仍然聚精會神地盯著伊萬的眼睛。

   “不過莫斯科遠,切爾馬什尼亞近;你堅持要我上切爾馬什尼亞,是要給我省路費還是怕我多走冤枉路?”

   “完全正確......”斯梅爾佳科夫結結巴巴地咕噥道,臉上陪著可憎的微笑,身子又緊張地做好了及時向後跳的準備。不過使斯梅爾佳科夫驚訝的是伊萬卻忽然笑起來,繼續笑著迅速朝便門走去。假如有誰看到他的臉的話,那就會斷定他笑決不是因為他那麽快活。而且就連他自己也無論如何解釋不清楚他這一刻是怎麽啦。他的動作和走路姿態都像抽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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