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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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正與反·四

(2016-07-20 21:45:50) 下一個

                               四、離經叛道

 

   我應當對你承認一件事。”伊萬開始說。“那就是我永遠不能理解怎麽可以愛自己的鄰人1 。在我看來正是鄰人不能愛。要愛隻能愛遠人。我在什麽地方讀到過聖玉連(一個聖徒)的故事,說當有饑寒交迫的過路人來找他,請他給暖和身體的時候,他就跟那人一起躺進被窩裏,抱著他,對著他那因患某種可怕疾病而流膿發臭的嘴呼吸。2我深信,他這樣做是出於虛偽的做作,出於義務要求付出的愛,出於自找的宗教懲罰。我認為,要對一個人產生愛,必須使他躲藏起來;他一顯露出自己的臉來,愛就會消失。”

   “佐西馬長老也不止一次地談過這個問題。”阿廖沙指出說。“他也說過,人的臉往往妨礙一些在博愛方麵尚無經驗的人去愛。人類中間有許多種愛幾乎跟基督的愛相同啊,我自己知道,伊萬......”

   “我可暫時還不知道這一點,而且也不能理解,無數的人跟我一樣。問題在於這是人的惡劣品質造成的還是人的本性就是如此。我看,基督對人的愛是大地上不可能存在的奇跡。固然他是上帝。可我們不是上帝。假定說我能夠深刻地替別人承受苦難,可是別人永遠也無法知道我所承受的苦難的程度,因為他是別人,不是我,而且很少有人願意承認別人是在替他人承受苦難(好像這是一種榮譽似的)。你以為他為什麽不願意呢?就是因為——舉例說­——我身上有一種臭味,我一臉蠢相,或者我什麽時候踩過他的腳。況且苦難也有種種不同:令人遭受屈辱的苦難,例如饑餓,我的恩人是肯承認在我身上存在的,可是更高一些的苦難,例如為思想而承受的苦難,他就隻在極少數場合才肯承認了,因為他看看我,會突然看到我的麵孔不是他所幻想的那種為某種思想而承受苦難的麵孔。於是他馬上就不再對我施恩,甚至可以說這絕不是出於心腸凶狠。乞丐,特別是那些高貴的乞丐,永遠都不應當拋頭露麵,而是應當通過報紙行乞。鄰人,抽象地愛還可以,甚至有時可以從遠處愛,但在近處幾乎是永遠也不可能愛的。要是一切都像在舞台上跳芭蕾舞那樣——乞丐出場時穿的是綢緞做的破衣,披的是撕碎的鉤花織物,跳著優美的舞姿乞討,那還可以欣賞。欣賞,但絕不是愛。不過不談這些了。我隻是需要把你置於我的觀點上。我想一般談談人類的苦難,可是最好隻談孩子們的苦難。這可以把我的論據減少到十分之一。最好是隻談孩子們。這對我來說是不利的,不言而喻。因為:第一,孩子是甚至可以在近處愛的,連肮髒的,連長相醜的(不過我覺得孩子沒有長相醜的)都可愛。第二,關於大人我不想談,還因為他們除了令人討厭、不值得愛以外,他們已得到了報償:他們吃了禁果,認識了善惡,‘像上帝’一樣了。他們現在仍然在繼續吃。可是孩子們什麽也沒有吃,暫時沒有任何罪孽。你愛孩子們嗎,阿廖沙?我知道你愛他們,你能理解為什麽我現在想隻談他們。如果他們在這世界上也苦得可怕的話,那當然是因為他們的父輩,是為他們吃了禁果的父輩而受懲罰——不過這是人類心理在塵世無法理解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看法。無辜的人不能為別人承受苦難,況且是這樣的無辜的人!阿廖沙,你奇怪吧,我也非常愛孩子們哪。你要記住,殘忍好色的人,卡拉馬佐夫家的人有時也很愛孩子們咧。孩子,在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比方說在七歲以前,跟大人有天壤之別,他們仿佛是另一種動物,具有另一種天性。我知道監獄裏有個強盜,他被捕前夜間入室搶劫的時候常常把一家人都殺光,其中也殺了幾個孩子。可是坐牢的時候他卻很愛孩子,愛到令人奇怪的程度。他從監獄窗戶裏隻看在監獄院子裏遊戲的孩子們。有個小孩子被他教得常到他窗下來,跟他很好......  你知道我為什麽跟你講這個嗎,阿廖沙?我的頭不知為什麽痛,我心裏悶得慌。”

   “你說話的神態奇怪。”阿廖沙不安地指出。“好像有些精神錯亂似的。”

   “順便說說,不久前有個保加利亞人對我講過,”伊萬繼續說,似乎沒有聽到弟弟的話。“土耳其人和切爾克斯人害怕斯拉夫人起義而在保加利亞到處作惡,燒殺擄掠,強奸婦女和兒童,夜間把囚犯的耳朵用釘子釘到板牆上等到早晨再處以絞刑,等等,諸如此類,無法想象。3有時人們用‘獸性’來形容人的殘忍,可是這對野獸來說是非常不公平、非常具有侮辱性的,因為野獸永遠也不會像人這麽殘忍,像人殘忍得這麽精巧,這麽藝術。老虎是簡單地咬,簡單地撕,它隻會這些。它連想也不會想到把人的耳朵釘到板牆上過夜,即使它能這麽做的話。而這些土耳人卻興致勃勃地折磨孩子們,他們用短劍把他們從媽媽肚子裏挖出來,他們把吃奶的孩子當著媽媽的麵兒扔到空中然後用刺刀去接。當著媽媽的麵兒這麽做,是他們的主要樂趣。不過有一個場麵使我極為震動。你想象一下:渾身哆嗦的媽媽抱著一個吃奶的孩子。闖進來的土耳其人圍在周圍。這些土耳其人想出來一個開心的遊戲:他們愛撫孩子,笑著逗孩子笑,他們得逞了,小孩子笑了。這時一個土耳其人在離孩子四俄尺遠的地方舉起手槍來對著孩子的臉。孩子咯咯地高興地笑著,伸著小手去抓手槍,這個惡魔突然對著孩子的臉鉤動扳機,一槍把孩子的小腦瓜打得粉碎...... 4具有藝術性,對吧?據說土耳其人很愛甜食。”

   “二哥,說這些幹嗎?”阿廖沙問。

   “我想,假如魔鬼不存在,是人創造出來的話,那麽,人是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它的。”

   “這麽說,跟創造上帝一樣咯。”

   “你倒真善解人意5 ,像《哈姆雷特》裏的波羅尼亞斯所說的那樣。”伊萬笑了。“你抓住了我的語病,好吧,我高興。你的上帝是好的,既然他是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出來的。你方才問我講這一切是為什麽。你瞧,我喜愛並且收集某些史實,我從報紙和故事集等地方摘錄並收集一些軼事,我已經收集了不少了。土耳其人的暴行當然也在我收集之列。但他們是外國人。我還有我們本國人的,甚至比土耳其人的還好。你知道嗎,我們鞭笞多一些,樹條和鞭子多一些。這是民族特點:在我們這裏把耳朵釘到板牆上是不可思議的,我們畢竟是歐洲人,可是樹條,可是鞭子,這卻是我們的,不能從我們手裏奪走。國外好像已根本不打人了。不知是心靈淨化了還是製訂了這樣的法律,反正一個人不敢打另一個人。可是他們給自己找到了一種補償的辦法。這種辦法也純粹是民族性的,跟我們的一樣,民族性那麽強,在我們這裏采用這種辦法似乎是不可能的,盡管從宗教運動在我們的上流社會開展以來這種辦法也在我國移植起來。我有一本很漂亮的小冊子,是從法文翻譯的,講的是這樣一件事:不久前,也就是五年前,日內瓦處決了一個凶惡的殺人犯,他叫裏沙爾,好像是二十三歲,臨刑前懺悔了自己的罪行,皈依了基督教。這個裏沙爾是私生子,六歲的時候被父母‘送給了瑞士山區的牧民,牧民養他,為的是要他長大幹活。他在牧民家裏像隻小野獸一樣成長著。牧民什麽也不教他,相反七歲時就叫他去放牧,不管下雨還是天冷,幾乎不給他衣服穿,幾乎不給他東西吃。而且這麽做的時候,他們誰也沒有想一想,誰也沒有後悔,相反,他們認為自己完全有權這麽做,因為裏沙爾是像東西一樣送給他們的,他們甚至不認為需要給他東西吃。裏沙爾自己證實說在那幾年中間他像《新約》裏的浪子,非常想吃東西,連拿給喂肥了賣錢的豬吃的東西都想吃,可是連這個也不肯給他,人們發現他偷吃豬食就打他。他這樣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長大有了力氣,自己就去偷。這個野人到了日內瓦靠打工度日。掙來的錢全都喝光,像個惡棍一樣生活著,結果圖財害命殺了一個老人。他被抓住,判了死刑。那兒是不講溫情的。在監獄裏,他馬上被牧師和各種基督教團體的會員們、慈善的夫人們等人包圍了。這些人教他讀書寫字,給他講解《新約》,幫他認識罪行,說服他,搖唇鼓舌,呶呶不休,他終於鄭重地招認了自己的罪行。他自己給法庭寫信,說他是惡棍,說他終於得到了上帝的指點和天惠。全日內瓦慈善虔誠的信徒都轟動起來。一切有教養的上層人物都湧到監獄來看他。人們吻他,擁抱他,說:‘你是我們的兄弟,天惠降到你身上了!’裏沙爾感動得直哭,說:‘是的,天惠降到了我身上!從前在童年和少年時代我喜歡豬食,現在天惠降到我身上,我要在主的懷裏死去!’——‘不錯,不錯,裏沙爾,你在主的懷裏死去吧,你流了別人的血,應當在主的懷裏死去。當你羨慕豬食、人們因為你偷吃豬食打你的時候(你這麽做很不好,因為偷盜是不允許的),你完全不知道主,這不能怪罪你,可是你流了別人的血,你應當死。’這樣,最後一天到了。疲憊不堪的裏沙爾哭著,不斷地重複著:‘這是我一生最好的一天,我去見主啦!’牧師、法官、慈善的夫人們則喊著:‘不錯,這是你最幸福的一天,因為你去見主!’這些人或坐馬車或徒步,跟在裏沙爾的刑車後麵朝斷頭台走去。到了斷頭台,他們就對裏沙爾喊道:‘死吧,我們的兄弟,死在主的懷裏,因為天惠降到了你身上!’於是在兄弟們紛紛親吻之後,裏沙爾兄弟被帶上了斷頭台,被以兄弟的方式砍掉了頭,因為天惠降到了他的身上。6不,這是具有典型性的。這本小冊子是俄國上流社會信仰路德教派的慈善人士譯成俄文隨報刊雜誌免費分發以教育俄國人民的。裏沙爾這件事好就好在它具有民族性。盡管在我國隻是因為一個人成了我們的兄弟並且天惠降到他身上,砍他的頭就顯得是荒謬的,可是——我重複一遍——我們也有自己的做法,跟他們比幾乎毫不遜色。我們對打人則有曆史欣賞、直接欣賞和最近處欣賞之分。涅克拉索夫有一首詩7寫一個馬車夫用鞭子抽馬的眼睛——‘溫順的眼睛’。這種情景誰沒有見過呢,這是俄國普遍現象。他描寫一匹瘦弱的老馬拉著一輛載貨過多的車,車陷在泥裏,拉不出來。馬車夫殘暴地抽它,抽來抽去,自己也不知道在幹什麽,像喝醉了似的狠狠地不停地抽著,嘴裏喊著:‘你沒有力氣也要拉,死也要拉!’瘦馬拚命拉,馬車夫用鞭子抽它,抽這匹無人保護的瘦馬,抽它那流淚的‘溫順的眼睛’。馬拚死拚活地總算把車拉出來了,全身哆索著,氣息奄奄、踉踉蹌蹌、有些不自然地忍辱負重地上了路。涅克拉索夫描繪的這個場麵是可怕的。可是這充其量不過是一匹馬呀,而馬生來就是挨鞭子抽的嘛。韃靼人就是這麽教我們的,並且送給了我們一根鞭子作紀念。可是鞭子也可以抽人哪。有一位儒雅而有教養的紳士和他的夫人就用樹條抽打自己七歲的小女兒——我有詳細的記載。8 樹條上有節子,爸爸很高興,說:‘這能打得痛些。’他就用這種樹條抽打親生女兒。我準確知道有這樣一些人,他們打人越打越興奮,興奮到獲得快感——真正的快感——的程度,越打越狠。抽打一分鍾,抽打五分鍾,抽打十分鍾,越打越久,越打越頻繁,越打越狠。小孩子喊著,終於喊不出來了,隻能斷斷續續地叫:‘爸爸,爸爸,好爸爸,親愛的爸爸!’終於因為鬧得太不像話,事情被提到了法庭。折磨者聘請了辯護律師。俄國老百姓早就把辯護律師叫做編護律師——給錢,他就給你編理由保護你。律師在法庭上為雇主喊叫:‘這麽一件普通家務事,父親打女兒,竟鬧到了法庭,真叫我們現代人丟臉!’被說服的陪審團離開審判庭,回來就宣判被告無罪。折磨者無罪,使聽眾高興得狂叫起來。可惜我當時不在場,否則我一定會呼籲以折磨者的名字設立一筆獎金,以紀念折磨者!......多美妙的畫麵!可是關於孩子們,我還有更好的材料呢,我收集了很多很多關於孩子們的材料,阿廖沙。一個五歲的小姑娘被父母看成了眼中釘。9 她的父母都是‘高官顯貴,有學問,有教養’。我再一次肯定,許多人有一種特性——喜歡折磨孩子,而且隻是喜歡折磨孩子。對待人類中的其他主體,這些折磨者甚至是殷勤親切的,跟有教養的仁愛的歐洲人一樣,可是他們很喜歡折磨孩子,甚至可以說是用這種方式愛孩子。在這兒,正是孩子的無人保護誘發了折磨者的折磨欲望;孩子無處可躲藏,無人可投奔,他們天使般地信賴父母,這就使折磨者膽大包天。當然每個人身上都藏著一隻野獸——易怒的野獸,喜歡聽被折磨者的喊叫的野獸,肆無忌憚的野獸,身患花柳病病、風痛、肝病之類疾病的野獸。這一對有教養的父母使這個可憐的五歲小姑娘遭受了各種折磨。他們用手打她,用鞭子抽她,用腳踢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折磨她,把她打得遍體鱗傷。他們終於想出了高招:在天寒地凍的時候把她關在廁所裏過夜;為了她不知夜裏主動起夜(好像五歲的孩子在香甜的睡夢中會懂得起夜似的),把她的糞便抹到她的臉上,叫她把這糞便吃下去。這是媽媽叫她吃糞便的!當夜裏從廁所裏傳來被鎖在裏麵的孩子的呻吟聲,這個媽媽竟能睡著!你理解嗎,一個小孩子連為什麽這麽對待她都不懂,在又黑又冷的廁所裏用小拳頭捶著自己充滿痛苦的小胸膛,流著善良溫順的血淚祈求上帝來保護她。你明白這種惡行的意義嗎,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溫順的見習修士,你明白這種惡行為什麽那麽需要並被創造出來嗎!據說沒有這種惡行,人就不能活在世上——因為人否則就不能認清善惡。既然代價這麽慘重,幹嗎要認清見鬼的善惡?人類的全部知識也不值這孩子在上帝麵前流的淚水。我不談大人的痛苦,他們吃了禁果,讓他們見鬼去吧,讓鬼把他們抓去吧,可是這些孩子,這些孩子啊!我在使你痛苦,阿廖沙,你好像神色不對。你要不願意我講,我就不講了。”

   “沒有關係,我也願意感受苦難。”阿廖沙咕噥道。

   “那我就再講一個小場麵,因為有意思。這個場麵很具有典型性,主要的是,我剛在我國一本曆史雜誌上讀到的,不知是在《檔案》還是在《舊事》10上讀到的,需要查查,連在哪兒讀到的都忘了。這是農奴製最黑暗的時候,是本世紀初的事——人民的解放者11萬歲!本世紀初有個將軍交遊廣闊,是個富甲一方的地主。他是這樣一種人(固然當時這種人好像也不多),這種人解甲歸田的時候幾乎深信自己的功勞已為他們贏得對所屬農奴的生殺大權。當時有這樣的人。卻說有這麽一個將軍住在莊園裏,趁兩千個農奴,趾高氣揚,對待周圍的小地主像對待自己豢養的食客和優伶一樣。養了幾百條獵犬,犬奴也幾乎上百,全都穿製服,騎馬。一個家奴的孩子,很小的小孩,才八歲,玩的時候扔石頭把將軍心愛的一條獵犬的腿打傷了。將軍問:‘為什麽我的愛犬瘸了?’人們稟報說是這個小孩子扔石頭打的。將軍打量了孩子一下:‘是你打的。’然後吩咐:‘把他抓起來!’小孩子被從媽媽身邊抓走,關在監牢裏。第二天天一亮,將軍就帶著全班人馬去打獵。他騎在馬上,食客、獵犬、犬奴、獵手簇擁在周圍,隨從都騎在馬上。家奴都被帶來受教育,走在這些家奴最前麵的是有過錯的孩子的媽媽。小孩子被從監牢裏押出來。這是秋天,陰沉、寒冷、有霧,極適合於打獵。將軍命令把孩子的衣服剝光。孩子被剝得渾身上下一絲不掛,凍得直哆嗦,嚇傻了,話都不會說了......  將軍命令:‘追他!’犬奴對孩子喊道:‘跑,跑!’小孩子跑起來......  將軍狂叫一聲‘咬去!’便把所有獵犬全放出去。當著媽媽麵兒,獵犬把孩子撕得粉碎!......  將軍好像後來被監管起來。唉......怎麽處置他呢?槍斃嗎?為了伸張正義槍斃嗎?阿廖沙,說話呀!”

   “槍斃!”阿廖沙低聲說完,帶著暗淡的慘笑抬眼看了看哥哥。

   “好!”伊萬不知為什麽興奮地喊道。“既然你這麽說,那......  哎呀,苦行修士!你的心裏竟有這樣一個小魔鬼,阿廖沙•卡拉馬佐夫!”

   “我的話荒謬,可是......”

   “我要的就是這個‘可是’......”伊萬喊道。“要知道,見習修士,世界太需要荒謬啦。世界是靠荒謬支撐的;缺了荒謬,世界上也許什麽事也不會發生咧。我們知道我們知道!”

   “你知道什麽?”

   “我什麽也不理解。”伊萬像說夢話似的繼續說。“我現在也什麽都不想理解。我隻想相信事實。我早就決定什麽也不要理解了。要是我想要理解什麽,我馬上就會背離事實,我決定忠於事實......”

   “你幹嗎要考驗我呢?”阿廖沙衝動起來傷心地喊道。“你能告訴我嗎?”

   “當然要告訴你,談話的目的就是要告訴你嘛。你對我來說是寶貴的,我不想放棄你,決不把你讓給你的佐西馬。”

   伊萬沉默片刻,他的臉色突然變得非常憂傷起來。

   “聽我說:我隻談孩子,為的是使問題顯得更明白一些。人類的其他淚水從地殼浸透到地心,我隻字不提,我有意縮小自己的論題。我是個小孩子,情願屈辱地承認對於世界為什麽這麽構成我什麽也不理解。這就是說怨人類自己:給了他們天堂,他們卻想要自由,並從天上竊取了火種,他們知道會因此而不幸。這就是說,他們沒有什麽值得可憐的。啊,根據我的看法,根據我的可憐的塵世的歐幾裏得頭腦思考的結果,我隻知道:有苦難,卻沒有罪魁禍首;世間一切都是由一件事直接簡單引出另一件事來,一切就這麽川流不息,自行平衡。可這是歐幾裏得式的胡說,我知道這個,可是我不能同意根據它來生活!罪魁禍首沒有,我知道;我需要什麽呢,我需要報償。否則我會消滅自己。而且這種報償不應該在無限遙遠的什麽時候,而應該就在現世,要我能親眼看到。我信仰過有報償,我想親眼看到;要是那時我已死去的話,那就但願能使我複活,要是一切都在我不在的時候發生,那就太遺憾啦。我受苦受難並不是為了用自己、用自己的惡行和苦難當肥料替什麽人培育未來的和諧。我想親眼看到鹿臥在獅子身邊,被殺者起來跟殺他的凶手擁抱12。當大家都忽然明白為什麽一切會這樣時,我希望在場。世界上的各種宗教都是建立在這種願望上,我信仰。可是孩子們呢,我怎麽處理他們的問題啊?這個問題,我無法解決。我願重複一百次——問題很多,可是我隻談孩子們的問題,因為在這兒我必須說的話無比清楚。你聽著,既然人們都要受苦受難,以便用自己的苦難去換取永恒的和諧,那請告訴我,跟孩子有什麽關係?完全不可理解,他們為什麽要遭受苦難,他們為什麽要用苦難去換取和諧?他們為什麽也變成了肥料去為什麽人培育未來的和諧?在人們之間的犯罪連帶責任,我理解;報償的連帶關係,我也理解。可是罪孽的連帶責任不能適用於孩子們哪。假如果真需要孩子們對他們的父親的所有惡行負連帶責任的話,那這不是這個世界的道理,所以我不理解。有的愛開玩笑的人大概會說,反正孩子也會長大,他們也會作孽。可是他沒有長大,八歲就被獵犬咬死了。哦,阿廖沙,我不是褻瀆上帝!我明白,宇宙會多麽震動,如果天上和地下的一切匯和成一個讚美的聲音,一切活著的和曾經活過的生物齊聲喊著:‘主啊,你正確,因為你的路開通了!’當媽媽跟嗾使獵犬咬死她兒子的劊子手擁抱時,三個人含淚喊著‘你正確,主啊!’時,認識的過程就算完成,一切都解釋清楚了。然而困難就在這裏,這正是我不能接受的。趁還活在世上的時候,我要趕緊采取措施。你瞧,阿廖沙,也許真會發生這樣的事:如果我自己活到那一天或者複活過來看到這一天,當看到媽媽擁抱殘害她孩子的劊子手的時候,我自己也許會跟大家一起喊:‘你正確,主啊!’可是我不願意喊。趁還來得及,我要趕緊防範,因此我完全拒絕最高的和諧。這種和諧連遭受折磨、在臭氣熏天的狗窩裏用小拳頭捶著胸膛、流著無辜的眼淚祈求上帝救她的那個孩子的一滴眼淚都不值!它不值,因為這眼淚並未得到報償。這些眼淚應該得到報償,否則就不會有和諧。可是你能用什麽來報償呢?難道這能做到嗎?難道為這些眼淚報仇嗎?可是我幹嗎需要為這些眼淚報仇呢?我幹嗎需要折磨者進地獄呢,既然孩子們已遭折磨,地獄能有什麽辦法補救?既然有地獄,那還能有什麽和諧呢:我想寬恕,我想擁抱,我不想使人們再受苦難。假如孩子們的苦難是為了湊足換取真理所必需的苦難總額,那我事先聲明,全部真理也不值這個代價。最後,我不想讓媽媽跟嗾使獵犬咬死她孩子的劊子手擁抱!她不可以寬恕他!要是想寬恕的話,她可以寬恕他給她自己造成的苦難,她可以寬恕劊子手給她造成的做媽媽的無限痛苦;可是被獵犬撕得粉碎的孩子的痛苦,她無權寬恕,不可以寬恕,即使孩子自己寬恕了他!既然如此,既然他們不可以寬恕,那怎麽會有和諧呢?全世界有能夠寬恕、有權寬恕的人嗎?我不要和諧;為了對人類的愛,我不要和諧。我想最好跟沒有得到報償的苦難留在一起。我最好留在沒有得到報償的苦難和沒有得到滿足的憤怒裏,即使我是不對的。而且和諧的代價太高,我們無力支付入口費。因此我趕緊把入口券退還回去。既然我是個誠實人,我就應當盡快退還。我就是這麽做的。我不是不接受上帝,阿廖沙,我隻是把入口券恭恭敬敬地退給他。”

   “這是離經叛道。”阿廖沙垂下眼低聲說。

   “離經叛道?我不願聽到你說這種話。”伊萬誠摯地說。“可以靠離經叛道生活下去嗎,可我想生活啊。你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我要你回答:假設你自己在構建一座人類命運大廈,其極終目的是使人們獲得幸福,最終給予他們和平與安寧,可是為此必需先折磨一個小孩子——就算用小拳頭垂自己胸膛的那個孩子吧——而且必需在她的得不到報嚐的淚水上建築這座大廈,你同意當這樣的建築師嗎?你回答,但別說謊話!”

   “不,不會同意。”阿廖沙輕輕地說。

   “你能認為你為之建築幸福大廈的那些人會接受建築在被折磨死的孩子的無辜鮮血上的幸福,而且接受之後會永遠幸福嗎?”

   “不,不能夠。二哥,”阿廖沙眼睛閃閃發亮,突然說。“你方才問:全世界有沒有一個人能夠而且有權寬恕?這樣的人有,他能夠寬恕一切,能夠寬恕所有人、所有事,因為他自己就為了所有人和所有事獻出了自己無辜的鮮血。你把他忘了,大廈正是建築在他的身上,人們正是向他歡呼:‘主啊,你正確,因為你的路開通了。’”

   “噢,這是‘唯一無罪的人’和他的血!不,我沒有忘,相反,我一直感到奇怪,你好久沒有把他抬出來,因為你們在爭論中通常總是首先把他抬出來嘛。喂,阿廖沙,你別笑我,一年前我曾編了一首長詩。你若是能再跟我一起浪費十分鍾,我想對你講講。”

   “你寫了首長詩?”

   “不,沒有寫出來。”伊萬笑了。“我連兩句詩也從來沒有寫出來過。這首長詩是我想出來並記在腦袋裏的。是我帶著激情想出來的。你做我的第一個讀者,不,應當說是聽者。真的,作者幹嗎要失去聽眾呢,哪怕是一個人。”伊萬笑了笑。         “講不講?”

   “我很願意聽。”阿廖沙說。

   “我的長詩標題是《異端裁判所大法官》,是無稽之談,可是我想講給你聽聽。”

 

 

 

附注:

1.基督教要求愛鄰人。本書第2卷第4章《信仰不甚堅定的太太》裏佐西馬長老曾講過怎樣才能愛鄰人的問題,讀者可以比較。

2. 事見福樓拜《聖玉連外傳》。這篇故事當時剛由屠格涅夫譯成俄文發表在《歐羅巴通報》(1877,No.4)上。伊萬的議論看來反映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關於對鄰人愛的限度問題的思考。

3. 保加利亞14世紀被土耳其人占領,1877—1878年俄土戰爭後獲得解放。1875年和1876年曾不斷爆發起義,反對土耳其人的殘暴壓迫。

4. 此事看來發生在1869年土耳其鎮壓希臘克裏特島起義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癡》的草稿筆記中有記錄,標題是《土耳其戰爭與孩子(克裏特島)》。

5. 參照《哈姆雷特》第1幕第3場波羅尼亞斯的台詞。

6. 據當時的新聞報道,在日內瓦編了一本小冊子,詳細記載了裏沙爾給教會的信以及裏沙爾被處死的情況。小冊子被譯成許多種文字出版,免費隨報刊雜誌在各國發行,其中包括俄國。

7. 指涅克拉索夫的詩《黃昏前》(1859)。

8. 伊萬講的是此前不久曾轟動一時的銀行家克龍貝格案件。克龍貝格因折磨其七歲的女兒而被交付法庭審判。在審判過程中曾出示樹條鞭作為物證,並引證折磨者的看法:帶節子的樹條“可以增加懲罰的力度”,等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1876年2月的《作家日記》中專辟一章記述此案,標題是《關於克龍貝格案件》。

9. 指1879年葉夫根尼婭和亞曆山大•布倫斯特夫婦被控虐待五歲女兒一案。

10. 這是當時俄國兩種最大的曆史雜誌。《俄羅斯檔案》是曆史文學叢刊,《俄羅斯舊事》是曆史月刊。伊萬下麵講的獵犬咬死農民孩子的事,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從1877年《俄羅斯通報》引用的。一個農民小孩“淘氣,用石頭打傷了老爺家的一條獵犬”。老爺發現,強迫周圍的人指出了罪犯。第二天老爺打獵,把小孩帶到了獵場。“吩咐把小孩的衣服剝光,迫使他光著身子在野地裏跑。獵犬都被放出來追他。不過獵犬追上以後,嗅了嗅,並不咬他......  媽媽趕來,繞過小樹林,追上孩子,把孩子抱在懷裏。媽媽被拖回村裏。又放狗去咬。媽媽精神失常,第三天死了。”(《一個農奴的回憶》,載《俄羅斯通報》1877年第9期,頁43—44)。

11.此處指俄皇亞曆山大二世(1818—1881),他於1861年廢除了農奴製,因此當時半官方刊物稱他為“解放者”。

12.《以賽亞書》第11章《和平的國度》和第65章《新的創造》裏有對這種未來和諧情景的描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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