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璞集

先連載陳殿興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然後再介紹他寫的俄國作家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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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正與反·二

(2016-07-20 20:15:04) 下一個

                        二、斯梅爾佳科夫彈吉他

 

   而且他也沒有時間。他同麗莎告別時腦袋裏出現了一個念頭:要用最好的計謀馬上把有意躲他的哥哥米佳抓住。時間已經不早,下午兩點多了。阿廖沙滿心要趕回修道院去看望自己的奄奄一息的“偉大長老”,可是急需見到米佳的心情戰勝了一切。阿廖沙心裏越來越深信一場不可避免的災難即將臨頭了。這場災難的內容是什麽,此刻想對米佳說些什麽,也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想:“讓我的恩人臨終前見不到我吧,可是我起碼不要一生責備自己也許能挽救而沒有挽救,錯過了時機,因為急於回自己的修道院。這麽做,是根據他的偉大教導......”

   他計劃出其不意地抓到米佳,具體來說就是:像昨天一樣翻過籬笆,進入花園,到涼亭去。阿廖沙想:“要是他不在那兒, 那就不讓福馬和房東知道,藏到涼亭裏等他,即使等到晚上。要是他仍然守候著格魯申卡,那他很可能會到涼亭裏來.......”不過關於計劃的細節,阿廖沙想的並不太多,可是他決心執行這個計劃,哪怕今天回不了修道院......

   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他幾乎就在昨天的那個地方翻過了籬笆,偷偷地溜進了涼亭。他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房東和福馬(假如他在的話)可能站在哥哥一邊,聽從他的吩咐,因此可能不放阿廖沙進花園或者及時告訴哥哥說有人找他、打聽他。涼亭裏一個人也沒有。阿廖沙坐在昨天的位置上開始等起來。他環視了一下涼亭。他不知為什麽覺得涼亭好像比昨天破舊得多,這次他覺得實在破爛不堪。天跟昨天一樣晴朗。綠色的桌子上殘留著昨天酒盅留下的痕跡,一定是盅裏的白蘭地溢出來造成的。像等得無聊時經常會出現的情形那樣,一些空虛無用的胡思亂想不斷鑽進他的腦袋裏,比如說就有這樣的問題鑽到腦袋裏來:為什麽他今天一進來就恰恰坐到昨天的位置,為什麽沒有坐到別的地方?他終於為無名的恐懼感到愁悶。可是他沒有坐過一刻鍾,突然從附近什麽地方傳來吉他聲。至多不超過二十步遠,在灌木叢裏坐著人,可能是早來的,他沒看到;也可能是剛來的。阿廖沙猛然想起來,昨天離開哥哥從涼亭出來時看到過左側靠板牆的灌木叢裏有一張低矮的花園用的舊綠色長凳。來人大概就坐在那上麵。是誰呢?一個男聲突然在吉他的伴奏下用甜蜜的假嗓子唱起了小調:

        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

        把我固定在姑娘身旁,

        主啊,賜福吧

        給她,也給我!

        給她,也給我!

        給她,也給我!

歌聲停止了。嗓音是奴仆式的,矯揉造作的唱法也是奴仆式的。突然一個女人聲音親切而有些怯生生地但非常做作地說:

   “帕維爾先生,怎麽好久不到我們家來了,怎麽總瞧不起我們?”

   “沒有什麽。”男聲答道,語調雖然是有禮貌的,但首先使人感到的是固執的強烈的自尊心。看來,男的矜持,女的在獻媚。阿廖沙心想:“男的好像是斯梅爾佳科夫,起碼聲音像;女的呢,準是房東的女兒——她從莫斯科回來,衣服上帶拽地長衣襟,找馬爾法要菜湯......”

   “我非常喜歡各種詩,隻要順口就行。”女聲繼續說。“您怎麽不往下唱啦?”

   男聲又唱起來:

        隻要我的情人健康,

        我就像得到皇冠一樣。

        主啊,賜福吧,

        給她,也給我!

        給她,也給我!

        給她,也給我 !1

   “上次的唱詞更好些。”女聲評論說。“皇冠那段,您唱的是:‘隻要我的心肝兒平安無恙’。這句溫柔些。您今天準是忘了。”

   “詩歌都是胡扯。”斯梅爾佳科夫不客氣地說。

   “不,我很喜歡詩。”

   “詩純粹是胡扯。您自己想想:世界上誰說話押韻?退一步說,根據上司的命令,我們大家說話都押起韻來,我們能說出很多話來嗎?詩是無用的,瑪麗亞女士。”

   “您在各方麵都那麽聰明,您怎麽懂得這麽多?”女人的聲音越來越親切。

   “要不是從小命不好,我不會像現在這樣無能,不會像現在這樣無知。有人說我沒有父親,說我是發臭的利紮韋塔生的雜種,我真想跟他們決鬥,用手槍把他們殺了。在莫斯科,他們當麵對我這麽說,這話是從這兒通過格裏戈裏傳過去的。格裏戈裏責備我造反,不肯生出來,說:“你硬是撐著不肯出來。”別說不肯出來,為了不生到這個世界上,我實在願意在娘肚子裏把自己殺死。市場上人們說,您媽也跟著說——因為修養極差,都說利紮韋塔頭發糾結在一起,身材不過兩尺多個兒。本來可以像所有的人那樣說兩尺多高兒,他們幹嗎要說兩尺多個兒? 他們想使自己的發音感動人,這是所謂鄉巴佬兒情感。俄國鄉巴佬兒跟受過教育的人比,能說有情感嗎?因為沒有受過教育,他們沒有任何情感。我從小有時一聽到有人說‘多個兒’,就想一頭撞到牆上去撞死。我恨全俄羅斯,瑪麗亞女士。”

   “假如您是個小士官生或者年輕的驃騎兵,您就不這麽說啦;您會拔出軍刀來保衛全俄羅斯。”

   “我不僅不想成為一個驃騎兵,瑪麗亞女士,而且相反,我要消滅所有的士兵。”

   “那麽,敵人來了,誰保衛我們呢?”

   “根本不要保衛。一八一二年法國拿破侖一世——現在這個拿破侖的父親進攻俄國,要是這些法國人當時把我們征服了,聰明的民族征服了一個極其愚昧的民族而且把它並入自己的民族裏,那就好了。社會製度就會根本不同啦。”

   “他們那兒比我們這兒強嗎?對我來說,三個年輕的英國人換我們的一個美男子我也不幹。”瑪麗亞溫柔地說。這時一定還伴隨著懶洋洋的眼神兒。

   “這要看個人眼光啦。”

   “您自己就很像個外國人,很像個最高尚的外國人,我這是不怕害羞才這麽對您說的。”

   “要是您想知道的話,在墮落上,外國人和我們本國人是相似的。都是壞蛋,外國人穿錚亮的皮靴,而我國的壞蛋窮得渾身發臭,而自己並不認為有什麽不好。費奧多爾先生昨天說的對,俄國老百姓必須鞭打,盡管他自己對他的兒子們像瘋子一樣。”

   “您自己曾說過您最尊敬伊萬先生。”

   “可他說我是發臭的仆人。他認為我會造反;他錯了。假如我兜兒裏有那麽一筆錢,我早就不在這個地方了。米佳呢,不管是行為還是智慧都趕不上隨便一個仆人,而且比仆人還窮;他什麽都不會做,卻反而受到所有人的尊敬。我就算是個做飯的,如果命好,我就能在莫斯科的彼得羅夫卡開一家餐館。我會做專門菜肴,在莫斯科除了外國人,誰也不會做專門菜肴。米佳是窮光蛋,可是他要是找最了不起的伯爵公子決鬥,那伯爵公子就會跟他決鬥;但是他什麽地方比我強呢?他蠢得簡直跟我沒法比。他揮霍了多少錢哪。”

   “我想決鬥一定很好玩兒。”瑪麗亞突然說。

   “有什麽好玩兒的?”

   “又可怕,又勇敢,尤其是當兩個年輕的軍官為了一個女人互相拿槍對射的時候。一定很好看。哎呀,允許姑娘看就好了,我真想去看看。”

   “瞄準人家自然很好;人家瞄準你,感覺就糟透啦。您會跑掉的,瑪麗婭女士。”

   “難道您會跑嗎?”

   斯梅爾佳科夫沒有回答。沉默片刻之後,吉他又響起來,假嗓子唱起了最後一段歌詞:

        不管你如何挽留,

        我也要到遠方走走,

        去享享幸福的生活,

        在京城裏到處遛遛!

        我不會想家鄉,

        決不想家鄉,

       幹脆沒有想家鄉的願望!

   這時發生了一個意外情況:阿廖沙忽然打了一個噴嚏。長凳上的聲音馬上靜止了。阿廖沙站起來朝他們走去。男的果然是斯梅爾佳科夫,穿得漂漂亮亮的,頭發上抹了發油,好像還卷了一下,穿了一雙漆麵皮鞋。吉他放在長凳上。女的是瑪麗亞,房東的女兒。身上穿一件淺藍色的連衣裙帶著兩俄尺長的拽地長後襟。這姑娘還很年輕,長得不醜,但臉太圓,雀斑多得可怕。

   “我哥米佳快回來了吧?”阿廖沙盡量裝得若無其事地問道。

   斯梅爾佳科夫慢慢地從凳子上站起來,瑪麗亞也跟著站了起來。

   “我怎麽能夠知道米佳先生的事呢?我若是他的跟班,那自當別論。”斯梅爾佳科夫輕輕地清楚地藐視地答道。

   “我不過隨便問問,不知道嗎?”阿廖沙解釋完,問道。

   “對他的行蹤我什麽也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

   “我哥哥可跟我說過家裏有什麽事您都要讓他知道,而且答應格魯申卡來的時候通知他。”

   斯梅爾佳科夫慢騰騰地平靜地看了看阿廖沙。

   “您方才是怎麽進來的?——這兒的大門一個小時前就鎖上了。”他凝視著阿廖沙問道。

   “我是從胡同翻過籬笆進來直接到涼亭的。希望您能原諒我這麽做。”他對瑪麗亞說。“我需要盡快找到我哥哥。”

   “哎呀,我們哪兒能生您的氣呢。”瑪麗亞聽到阿廖沙的道歉頗為高興,曼聲說。“米佳也常常這麽到涼亭來嘛——我們還不知道呢,他已經坐在那兒啦。”

   “我現在很想找到他,我很想看到他,或者從你們這兒打聽到他現在在哪兒。請你們相信,我有一件對他自己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他。”

   “他不告訴我們。”瑪麗亞咕噥道。

   “盡管我是來串門的,”斯梅爾佳科夫又講起來。“他在這裏也曾慘無人道地逼問我老爺的情況,問他在家幹什麽,怎麽幹,誰來了,誰走了,還有沒有其他情況。有兩次甚至威脅要殺我。”

   “怎麽要殺您?”

   “這對他來說難道還算回事嗎?他那個脾氣您昨天也看到了。他說,你要是把格魯申卡女士放進屋去,她要在那兒過夜,你第一個就活不成。我很怕他,要是不怕惹出更大的麻煩來,我早就到市裏的長官那兒報告啦。連上帝也不知道他會幹出什麽事來。”

   “不久前還對他說過:‘我要在石臼裏把你搗成肉醬。’”瑪麗亞補充說。

   “要是說在石臼裏搗的話,那也許隻是說說罷了......”阿廖沙指出。“要是我現在找到他,在這個問題上我也要設法勸勸他......”

   “唯一能夠告訴您的是,”斯梅爾佳科夫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我經常到這兒串門,怎能不來呢?另一方麵,天一亮伊萬先生就打發我到濱湖街米佳先生的住宅去,沒有寫信,隻是叫我口頭請米佳先生務必到廣場那兒的酒館去跟他共進午餐。我去了,米佳先生沒在家。那已經是上午八點了。房東說:‘在家來著,出去了。’他們雙方好像有什麽密謀似的。這時他也許跟伊萬先生坐在那家酒館裏呢,因為伊萬先生沒有回來吃午飯嘛。費奧多爾先生一小時前自己一人吃的午飯,如今躺下睡了。不過我懇求您,絲毫不要跟他談我和我告訴您的事,因為他會無緣無故殺人的。”

   “我哥伊萬今天叫米佳去酒館?”阿廖沙迅速追問了一遍。

   “不錯。”

   “去廣場上的京華酒家?”

   “正是。”

   “很可能!”阿廖沙非常激動地喊道。“謝謝您,斯梅爾佳科夫,消息很重要,我現在就去。”

   “不要出賣我喲。”斯梅爾佳科夫對著他的背影喊道。

   “我要裝作無意中進的酒館,放心吧。”

   “您往哪兒走,我去給您開便門。”瑪麗亞喊了一句。

   “不用啦,這兒近,我還是跳籬笆。”

   這個消息使阿廖沙非常震驚。他趕到了酒館。他這身打扮進酒館不合適,可是在樓梯口打聽一下,把他們叫出來卻是可以的。不過他剛走近酒館,一扇窗忽然開了,伊萬自己從窗戶裏探出身來叫他。

   “阿廖沙,現在能不能進來一下?非常希望你能來。”

   “能來,可是我不知道穿這身打扮怎麽進哪。”

   “我恰好訂的是雅間。你到門口來,我跑去接你......”

   一分鍾後,阿廖沙已跟哥哥坐在一起。伊萬是一個人在吃飯。

  

附注:

1.關於這段歌詞,陀思妥耶夫斯基1879年5月10日給柳比莫夫的信裏說:“這首歌不是我寫的,是在莫斯科記錄下來的。四十年前聽到的。是在商人的三等夥計中間編出來的,後來傳到仆人中間。”從歌詞之間的聯係來看,陀氏這段話大概也包括了前後其他兩段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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