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正與反
一、私定終身
又是霍赫拉科娃太太第一個迎接了阿廖沙。她急於要見阿廖沙,因為發生了一個重要情況:卡佳歇斯底裏發作的結果昏厥過去了。接著是“可怕的虛弱,她躺著,翻白眼,說胡話。現在是發燒,已派人去請赫爾岑什圖別,去請她的兩個姨媽。姨媽已經來了,赫爾岑什圖別還沒有來。大家都坐在她的房間裏等著呢。要出事的,她昏迷不醒。唉,要是譫妄可怎麽辦!”
霍赫拉科娃太太大呼小叫地講著,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這可真嚴重,真嚴重!”她在每句話後邊都要加上這麽一句,好像以前在她這兒發生的事情不是真嚴重似的。阿廖沙悶悶不樂地聽完她的話,剛要開始講自己的曆險記,就被她打斷了:她沒有時間。她請他到麗莎那兒坐一會兒,在麗莎那兒等她。
“阿廖沙先生,麗莎方才使我感到奇怪,”她幾乎湊到阿廖沙的耳朵旁邊低聲說。“也使我感到可愛,我的心對她什麽事情都能寬恕。您瞧,您剛走,她就真誠地後悔起來,說她昨天和今天都取笑了您。可她並沒有取笑您,隻是開開玩笑罷了。可她後悔得那麽厲害,幾乎要掉眼淚啦;因此我感到奇怪。她取笑我的時候,從來沒有認真後悔過,隻是用開玩笑搪塞過去。您知道,她無時無刻不取笑我。可這次她卻認真起來。她非常重視您的意見。阿廖沙先生,如有可能,請不要生她的氣,別跟她計較。我自己對她也隻是寬容,因為她那麽聰明——您信嗎?她方才說您是她童年的朋友,‘我的童年的最重要的朋友’。瞧,最重要的,那我呢?她在這方麵的情感甚至回憶都是非常認真的,主要是那些詞句,那些最出人意料的詞句,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而她卻脫口而出。比如說,不久前談起鬆樹:我們花園裏從她最小的時候就曾經有一棵青鬆,也許現在還有,因此沒有必要用‘曾經’兩字。阿廖沙先生,青鬆不是人,是長久不會改變的。她說:‘媽媽,我記得那棵青鬆,仿佛它來自夢中。’就是說‘青鬆來自夢中’,合轍押韻。她好像是另一種說法,因為我記混了,青鬆是個平淡字眼兒,不過她在這方麵跟我講了一句很俏皮的話,我無論如何表達不出來。而且也全忘了。好吧,再見,我很震驚,一定也要瘋啦。啊,阿廖沙先生,我一生瘋過兩次,都治好了。去找麗莎吧。去鼓勵鼓勵她,在這方麵您總是做得很出色。麗莎,”她走到麗莎的房門前喊道。“我把被你得罪的阿廖沙先生領來啦,他絲毫沒有生氣,相反他感到奇怪:你竟會有這種想法!”
“Merci maman 1,請進吧,阿廖沙先生。”
阿廖沙進了屋。麗莎有些忸怩地看了看他,驀地滿臉通紅起來。她看來是為什麽事感到害羞,像在這種情況下通常所做的那樣,立即談起毫不相幹的事情,似乎這一刻隻是對這毫不相幹的事情感興趣似的。
“阿廖沙先生,媽媽方才忽然把這二百盧布的事以及委托您......去找那個可憐軍官的事告訴我了,她把這個軍官受到侮辱的可怕故事對我講了,盡管她講得不很清楚......她總是顛三倒四的......可是我聽著哭了起來。怎樣,您把錢給他了嗎?如今這個可憐的軍官怎樣了?”
“問題就在沒有給出去呀,說起來話長啦。”阿廖沙答道。他好像最關心的就是錢沒有給出去的問題。可是麗莎極其清楚地看出來他也是眼睛看著別處,在明顯地煞費苦心地談毫不相幹的事。阿廖沙坐到桌子旁邊開始講起來。一講起來,他就不覺得羞怯了,而且把麗莎也吸引住了。他在強烈感受和非凡印象的影響下,講得清楚明白,非常成功。從前在莫斯科麗莎小的時候,他也喜歡到她那兒去,有時講他剛遇到的事情,有時講讀來的故事,有時回憶他的童年。有時甚至兩人一起幻想,一起編出整部整部的故事——這些故事大都是快活可笑的。眼前他倆仿佛又忽然回到了兩年前的莫斯科時代。麗莎聽了他的講述非常感動。阿廖沙以熱烈的情感在她麵前描繪出了伊柳沙的形象。當詳細講完不幸的斯涅吉廖夫用腳跺鈔票的時候,麗莎兩手一拍,忍耐不住喊道:
“您就這麽沒有能給他錢,您就這麽讓他跑了!我的上帝,您哪怕跑著去追追他......”
“不,麗莎,不去追要好一些。”阿廖沙說完,從椅子上站起來,若有所思地在屋裏踱起來。
“怎麽會好一些,為什麽會好一些?現在他們沒有飯吃會餓死的!”
“餓不死,因為這二百盧布反正要給他們。他明天一定會收下。明天肯定會收下。”阿廖沙一邊沉思地踱著步,一邊說。“瞧,麗莎,”他突然在她麵前站下說,“我那時犯了一個錯誤,可是這個錯誤卻引出了一個好結果。”
“什麽錯誤,為什麽引出好結果?”
“聽我說為什麽。他是個怯懦的、性格軟弱的人。他受盡了折磨,很善良。我現在一直想他為什麽突然覺得受了侮辱而用腳跺錢呢,因為直到最後一刻他並不知道會用腳去跺錢。所以我覺得他當時一定感到受了許多侮辱......而且在他那種處境也隻能如此...... 第一,他當著我的麵看到錢時表現得過於高興,而且在我麵前未加掩飾,這使他感到侮辱了自己。假如高興,但不過分,不表現出來,而像別人那樣裝腔作勢,接錢的時候推辭一番,這樣的話,他還不會覺得丟麵子,能夠忍受,可他高興得太率真了,這就使他覺得受了侮辱。哎,麗莎,他是一個老實善良的人。這種場合的全部不幸就在這裏!他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一直是那麽微弱無力,說話速度很快,不斷發出嘻嘻的笑聲,甚至還哭過......真的,他哭過,他高興到這種程度......還談過他的兩個女兒......談過另一個城市有人要給他一個位置...... 把心裏話講完,他就忽然感到害臊,認為不該把心全掏出來給我看。他馬上就恨起我來。他是一個非常容易害羞的窮人。主要的是因為自己太急於把我當成朋友、太急於向我投降而感到羞愧。他本來要撲到我身上,嚇唬我,一看到了錢卻忽然擁抱起我來。他擁抱過我,不斷用手碰過我嘛。正是這樣他感到羞愧難當,恰在這時我又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我突然跟他說,要是搬到另一個城市去錢不夠,還會給他,甚至我可以把自己的錢給他,要多少都行;這使他忽然感到驚奇,他心裏會問:我幹嗎要跳出來幫他呢?麗莎,知道嗎,對一個被欺淩的人最難忍受的是,人們都像慈善家一樣看著他......我聽說過,長老對我講過。我不知道如何表達,可是我常常看到這種情況。而且我自己也有這樣的感覺。主要的是,他盡管直到最後一刻並不知道會用腳去跺鈔票,可是他畢竟會預感到這一點,這是確定無疑的。因為他的興奮過於強烈,所以預感到...... 盡管一切很糟,但畢竟引出了好結果。我甚至認為引出了最好結果,不能再好了......”
“為什麽不能再好了?”麗莎非常驚奇地看著阿廖沙問道。
“麗莎,因為假如他不跺,而是把這筆錢拿走了,那麽他回到家裏過一個來小時就會為自己的屈辱而哭泣,這是一定要發生的。哭完了,第二天天一亮就會來找我,把鈔票扔給我,會像方才那樣用腳跺。眼前他非常自豪地勝利地走了,盡管他知道‘毀了自己’,因此如今叫他最遲在明天收下這二百盧布再容易不過啦,因為他已證明了自己的尊嚴,把錢扔過、跺過...... 他跺錢的時候,不可能知道我第二天還會把錢給他送回去。而這筆錢他是非常需要的。盡管他眼下清高,甚至今天他就不能不想到他失去了什麽樣的資助。夜裏他會想得更厲害,會做夢,明天一早大概就會跑來找我請求寬恕。我這時就會出現在他麵前,說:‘您是個清高的人您已經證明了,現在把錢收下吧,原諒我們。’這時他就會收下!”
阿廖沙帶著一種陶醉的神情說完“這時他就會收下!”,麗莎拍了一下手。
“哎呀,真會這樣,哎呀,我這才明白!哎呀,阿廖沙,您怎麽全懂呢?這麽年輕就已經懂得人的心理...... 我永遠也想不出來......”
“現在主要的是必須使他相信他跟我們大家是平等的,雖然他收下我們的錢。”阿廖沙在陶醉之中繼續說。“不僅是平等的,而且是高一等的......”
“‘高一等’——好極啦,阿廖沙先生,接著說,接著說!”
“我說的詞不達意......關於高一等......不過沒關係,因為......”
“哎,沒關係,沒關係,當然沒關係!請原諒,阿廖沙,親愛的...... 我迄今為止幾乎沒有尊敬您......不,尊敬了,但是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今後要抬高您一等...... 親愛的,我說俏皮話,您別生氣。”她馬上深情地接過阿廖沙的話茬說。“我是個可笑的小姑娘,可您,您...... 請問,阿廖沙先生,在我們的,也就是您的......不,最好是說我們的議論裏......沒有對他,對那個不幸的人的蔑視嗎?因為我們分析他的心理好像有些居高臨下似的。因為我們斷定他一定會收下這筆錢。”
“沒有,麗莎,沒有蔑視。”阿廖莎斬釘截鐵地答道,好像對這個問題,他早已胸有成竹。“我來的路上已考慮過這個問題。請想想,會有什麽蔑視呢,我們自己也跟他一樣嘛,大家也全都跟他一樣嘛。因為我們也是這樣的,並不比他好些。即使比他好些,處在他的地位也會跟他一樣...... 我不知您怎樣,但我認為自己在許多方麵是心胸狹窄的。而他則不是心胸狹窄,相反心胸是很開闊的...... 不,麗莎,這裏沒有對他任何蔑視!您知道嗎,麗莎,我的長老有一次說:對待人要像照料孩子一樣,對有些人則要像醫院照料病人一樣......”
“哎,阿廖沙先生,親愛的,讓我們像照料病人一樣去對待人吧!”
“好吧,麗莎,我願意,不過我的修養不夠:我有時很不耐心,有時沒有眼力。您就不同啦。”
“哎呀,我不信!阿廖沙先生,我多幸福啊!”
“您這話說得多好,麗沙。”
“阿廖沙先生,您好得出奇,可您有時像個書呆子......可細看呢,又完全不是書呆子。去看看門外,輕輕開門看看,看看媽媽是否在偷聽。”麗沙忽然神經質地急匆匆地低聲說。
阿廖沙稍稍開了個門縫看了看說沒有人偷聽。
“過來,阿廖沙先生。”麗莎繼續說,臉越來越紅。“把您的手給我,這樣。請聽我說,我應當向您坦率承認:昨天我給您寫信不是開玩笑,是認真的......”
她用一隻手捂上自己的眼睛。顯然,做這種承認使她感到很害臊。她猛然抓起他的手快速吻了三次。
“啊,麗莎,好極啦。”阿廖沙高興地喊道。“我本來就相信您是認真的。”
“相信,瞧您說的!”她猛然把阿廖沙的手從嘴邊挪開,但仍然握在自己手裏,厲害地漲紅著臉,發著細碎的幸福笑聲。“人家吻他的手,他說:‘好極啦。’”不過她的指責是不公平的:阿廖沙心裏也是驚喜交集。
“我希望能永遠得到您的喜歡,麗沙,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這一點。”他吃力地咕噥道,臉也通紅。
“阿廖沙,親愛的,您又冰冷又粗率。您瞧瞧。他選定人家做妻子就認為萬事大吉了!他相信人家寫信是認真的,瞧瞧!這不是粗率嗎!”
“難道我相信不好嗎?”阿廖沙忽然笑起來。
“哎呀,阿廖沙,相反,好得要命。”麗莎溫柔而幸福地看了看阿廖沙。阿廖沙站在那裏,手仍然在她的手裏。他突然彎腰吻了吻她的嘴唇。
“這是幹什麽?您怎麽啦?”麗莎喊起來。阿廖沙完全慌神兒了。
“那就請原諒,要是我不該...... 我也許太蠢...... 您說我冰冷,我就吻...... 不過我看出來,結果愚蠢......”
麗沙笑起來,用兩手捂住臉。
“而且穿著這身打扮兒!”她在笑聲中迸出了這麽一句。她突然不笑了,變得嚴肅甚至嚴厲起來。
“哎,阿廖沙,接吻的事,我們還要等一等,因為我們倆都還不會,而且我們還要等很久。”她突然做出了這樣的結論。“請最好告訴我,您為什麽要娶我,我這麽蠢,又有病,而您卻那麽有學問,有頭腦,有眼光。哎呀,阿廖沙,我幸福得要命,因為我實在配不上您哪!”
“您配得上,麗莎。我過兩天就徹底離開修道院。一還俗就需要結婚,這我知道。他也這樣囑咐我。對我來說,誰能比得上您......而且除了您誰會嫁給我。這個問題,我已考慮過了。第一,您從小就了解我;第二,您有許多才能是我所根本沒有的。您生性比我快活;主要的是,您比我純潔,我身上已沾染了許多...... 您不知道,我也是卡拉馬佐夫家的人嘛!您愛說愛笑,也愛笑我,有什麽呢,笑吧,我高興...... 不過您笑起來像個小姑娘,而對自己的要求卻像個苦難聖徒......”
“怎麽是苦難聖徒?這是什麽意思?”
“是這麽回事,麗莎。比方說,您方才問:我們那麽解剖他的心理,我們沒有對這個不幸的人蔑視嗎?這是一個隻有苦難聖徒才會提的問題......瞧,我無論如何表達不好。可是誰心裏產生這樣的問題,誰就自己能承受苦難。您坐在輪椅上,如今一定已經已思考過許多......”
“阿廖沙,把您的手給我,您幹嗎要抽回去。”麗莎用幸福得軟綿綿的聲音說。“請問,阿廖沙,您離開修道院以後要穿什麽衣服呢?別笑,別生氣,這對我非常非常重要。”
“穿什麽衣服的問題,我還沒有考慮過,不過您喜歡我穿什麽衣服,我就穿什麽衣服。”
“我想要您穿深藍色天鵝絨西服上衣配白突紋布坎肩,戴白絨軟帽...... 告訴我,方才我往回要昨天那封信的時候,您相信我不愛您嗎?”
“不,沒有相信。”
“哎呀,討厭,不可救藥!”
“瞧,我知道您......愛我,可我裝出相信您的樣子,相信您不愛我,以使您感到......方便些......”
“更壞!最壞也最好。阿廖沙,我愛您愛得要命。您方才一來,我就決定:向他要昨天的信,他要是平靜地掏出來給我(像他經常會做的那樣),那他就是根本不愛我,毫無感情,不過是個愚蠢的不值得愛的小孩子,我就毀了。可是您把信放到修道院了,這使我受到了鼓舞:您因為預感到我會往回要信,才把信放在修道院,以免交出來,對嗎?是這樣嗎?是這樣吧?”
“哎,麗莎,完全不是這麽回事,因為信在我身上,現在和方才都在這個兜裏;瞧在這裏。”
阿廖沙把信掏出來,笑著從遠處給她看。
“不過我不能交給您,我拿著您看。”
“怎麽?您方才撒謊啦。修士還撒謊?”
“就算是撒謊了吧。”阿廖沙笑了。“為了不交出信撒謊了。這封信對我太寶貴啦。”他深情地補充了一句,臉又紅了。“這我要保存一輩子,永遠不交給任何人!”
麗沙感動地看著他。
“阿廖沙,”她又低聲說。“去看看門外媽媽是否在偷聽?”
“好吧,麗莎,我去看看;不過不看不是更好嗎?幹嗎懷疑您媽媽做這種卑俗的事?”
“怎麽卑俗呢?什麽卑俗呢?在門外偷聽,這是她的權利,並不卑俗。”麗莎發起火來。“阿廖沙先生,請您相信,等我自己做了媽媽而且也有我這麽大的女兒時,我一定也會偷聽女兒的談話的。”
“真的嗎,麗莎?這不好。”
“哎呀,我的上帝,這有什麽卑俗的呢?要是普通的社交談話,我偷聽了,那是卑俗,而這裏是親女兒跟一個年輕人關在屋裏...... 聽清楚,阿廖沙,您要知道,一舉行完婚禮,我就要監視您;您還應知道,您的所有來信,我都要拆開讀...... 希望您預先知道......”
“好吧,當然,既然.....”阿廖沙咕噥道。“不過這樣做不好。”
“哎呀,多厲害的蔑視啊!阿廖沙,親愛的,我們不要從一開始就吵架啦。我還是把實話全告訴您吧:偷聽當然很不好,我當然不對,您對,但我仍然要偷聽。”
“隨您便吧。您不會看到任何不體麵行為的。”阿廖沙笑起來說。
“阿廖沙,您會服從我嗎?這也需要事先決定啊。”
“非常願意,麗莎。一定服從,不過不是在最主要的問題上。在最主要的問題上,即使您不同意,我仍然要按照義務的要求去做。”
“需要這樣。那麽,您應當知道,相反,我不僅在最主要的問題上服從您,而且在一切問題上都要對您讓步,現在向您發誓,在一切問題上而且終生向您讓步。”麗莎熱烈地喊道。“而且心甘情願,心甘情願!另外,我還要發誓:永遠不偷聽您的談話,一次不偷聽,永遠不偷聽,永遠不偷看您的信,因為您對,我不對。盡管我非常想聽——我知道會這樣,可是我仍然不偷聽,因為您認為這是不高尚的行為。您現在是我的上帝...... 請問,阿廖沙先生,為什麽您這兩天——昨天和今天這麽愁眉不展;我知道你們家有麻煩,有難題。可是我看出來,您也許還有自己的愁事,對嗎?”
“不錯,麗莎,我有愁事。”阿廖沙悶悶不樂地說。“看得出來您愛我,居然把我心裏有愁事都看出來了。”
“什麽愁事呢?哪方麵的?可以說說嗎?”麗莎小心翼翼地祈求說。
“以後告訴您,麗莎......以後......”阿廖沙心慌意亂地說。“眼前大概不好理解。而且我大概也講不明白。”
“另外,我知道您的兩個哥哥和父親也使您痛苦,對吧?”
“不錯,兩個哥哥也使我痛苦。”阿廖沙若有所思地說。卡拉馬佐夫兄弟
“我不喜歡您哥哥伊萬,阿廖沙。”麗莎忽然說。
阿廖沙聽到這話有些驚訝,但沒有接這個話茬。
“哥哥們在毀滅自己,”他繼續說。“爸爸也在毀滅自己。他們同時也在毀滅別人。這裏有派西神甫不久前所說的‘土生的卡拉馬佐夫力量’,土生的狂暴的原始的力量...... 甚至在這種力量之上是否翱翔著上帝的靈,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自己也姓卡拉馬佐夫......我是修士,是修士嗎?我是修士嗎,麗莎?您方才好像說過我是修士吧?”
“不錯,說過。”
“可我對上帝也許不信呢。”
“您不信上帝,您怎麽啦?”麗莎輕輕地小心問道。可是阿廖沙沒有回答。在他過於突然的話裏有一種過於神秘、過於獨特、也許他自己還不清楚但已無疑在折磨他的東西。
“在這一切之外,我的朋友、世界上最好的人就要走了,要離開塵世了。您不知道我多麽眷戀他,多麽跟他在精神上連在一起,麗莎!我現在孑然一身啦...... 我到您身邊來,麗莎...... 今後我們倆要一起......”
“對,一起,一起!從現在起,一輩子都要永遠在一起。喂,吻我吧,我允許。”
阿廖沙吻了吻她。
“好吧,現在去吧,基督跟您同在!”她說著給他劃了一個十字。“快去看他吧,趁他還活著。我看得出來我留住您是殘忍的。我今天要為他和您祈禱。阿廖沙,我們會幸福的!我們會幸福的,會嗎?”
“好像會的,麗莎。”
從麗莎的房間裏出來以後,阿廖沙沒有打算去見霍赫拉科娃太太,不向她告別就要離開。剛一開門,走到樓梯上,霍赫拉科娃太太本人卻突然出現在他麵前。她一張嘴講話,阿廖沙就猜到她是特意在這兒等他的。
“阿廖沙先生,這可怕極了。這是小孩子胡鬧,全都是胡說八道。但願您不要想入非非...... 愚蠢,愚蠢,愚蠢!”她對他大發雷霆。
“不過您不要對她談這個。”阿廖沙說。“否則她會激動的。這眼下對她是有害的。”
“我采納一個明智青年人的明智建議。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您隻是出於對她患病的同情才同意了她的提議,為的是不惹她生氣,對嗎?”
“不是,絕對不是,我同她說的話,完全是認真負責的。”阿廖沙斬釘截鐵地說。
“在這個問題上,認真負責是不可能的,不可思議的。第一,今後我一次也不接待您了;第二,我要離開此地,把她也帶走。您要知道這一點。”
“為什麽這麽急呢?”阿廖沙說。“這事還遠著哪。也許還要等一年半呢。”
“哎,阿廖沙先生,這當然是對的。在這一年半的過程中您也許會跟她吵一千次,會跟她分手。可是我多不幸啊,多不幸啊!盡管這都是胡鬧,可是使我傷心透了。如今我是最後一場的法穆索夫,您是恰茨基,她是索菲婭。您瞧,我故意跑到樓梯這兒來等您,在那個劇裏一切可怕的事情也都發生在樓梯上。2 我全都聽到了,我差一點兒要站不住了。這就是這一整夜的恐怖和近來曆次歇斯底裏的原因!女兒談愛情,媽媽要喪命。真要被折磨死了。如今第二個問題,也就是最主要的問題:她給您寫了一封什麽信,馬上拿出來給我看看,拿出來呀!”
“不,沒有必要。請問,卡佳女士的身體怎樣,我很需要知道。”
“繼續躺在那兒說胡話,沒有醒過來。她的兩個姨媽在這裏隻會唉聲歎氣,對我擺架子。赫爾岑什圖別來,嚇壞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得用什麽辦法搶救他這個醫生,我簡直想給他請個醫生來。最後用我的四輪轎式馬車把他送走了。您又雪上加霜,弄出這麽一封信來。的確,這都是一年半以後的事。我用一切偉大神聖的事物的名義,用您的奄奄一息的長老的名義請求您,把這封信給我這個做母親的看看!您要願意,可以用手拿著給我看。”
“不,我不給您看,霍赫拉科娃太太,即使她允許,我也不給您看。我明天來,您要願意,我要跟您商討許多問題,可現在——再見!”
阿廖沙從樓梯跑到了街上。
附注:
1謝謝,媽媽(法語)。
2.這裏指的是格裏鮑耶陀夫的喜劇《智慧的痛苦》(又譯《聰明誤》)。法穆索夫、恰茨基、索菲婭都是劇中人物。法穆索夫是索菲婭的父親,恰茨基是訪問索菲婭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