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在室外也矯情
“這兒空氣清新,在我家裏空氣簡直難聞,甚至在各種意義上都可以這麽說。走一走吧,先生。我很想跟您談談。”
“我也有極重要的事情找您......”阿廖沙說。“隻是不知怎麽開始。”
“怎能不知道您找我有事呢?沒有事,您永遠也不會到我家來的。莫非真是來告小孩子的狀嗎?這是不可能的嘛。談到小孩子,我在家裏沒能全告訴您。在這兒,我現在給您描寫一下那個場麵。您瞧,洗澡擦子,我說的是我的胡子,一星期前還很密呢;主要的是小學生把我的胡子叫洗澡擦子。您哥哥米佳當時拽著我的胡子把我從酒館裏拽到廣場,恰在這時小學生放學回家,伊柳沙跟他們在一起。他一看到我這個樣子,便撲過來喊道:‘爸爸,爸爸!’抓我,抱我,想把我拽走,對侮辱我的人喊道:‘放開,放開,這是我爸爸,是我爸爸,饒了他吧。’他一直喊著‘饒了他吧!’,也用小手抓他的手,吻他的手,吻他那隻手...... 我記得孩子那一刻小臉兒上的表情,沒有忘,也不會忘!......”
“我發誓,”阿廖沙喊道。“我哥一定會最真誠最完滿地向您賠禮道歉,哪怕是在那個廣場下跪...... 我要迫使他這麽做;否則他就不是我哥!”
“咳,這原來還隻是計劃之中的事啊。您不是他打發來的,您隻是出於高尚的情感自己來的。您該早說。不,既然如此,那就請允許我把您哥哥的騎士和軍官的風度講完吧。因為他當時表現出來了嘛。他拽夠了我的胡子,放開我,說:‘你是軍官,我也是軍官。要是你能找到一個體麵人當決鬥陪同的話,可以派他來,我滿足你的要求,盡管你是個壞蛋!’這就是他說的話。真正的騎士風度!我當時跟伊柳沙走開了,可是這幅可怕畫麵卻永遠留在伊柳沙的腦海裏。不行啦,我們哪能再表現貴族風度呢。您自己想想,您剛才到我家裏去過,看到什麽啦?屋裏坐著三位女士,一位是沒有腿的魔怔,一位是沒有腿的羅鍋,第三位有腿,但太聰明,是大學生,一心想回彼得堡,到涅瓦河畔1 去尋求俄羅斯女權。關於伊柳沙,我就不說什麽啦,他才九歲,無依無靠,——我要是死了,這一家人怎麽辦呢?我隻想問您這個問題。既然如此,假如我找他決鬥,他把我一下子打死了,那結果會怎樣?我這一家人怎麽辦?假如他沒把我打死,隻是把我打殘廢了,那就更糟:不能做工,卻得吃飯,誰來養活我,誰來養活我的一家人?叫伊柳沙輟學去每天沿街乞討嗎?這就是決鬥對我的意義。決鬥隻不過是一句蠢話罷了。”
“他將向您賠禮道歉,他將在廣場向您深鞠躬。”阿廖沙眼睛閃著亮光又喊起來。
“我想到法院告他。”上尉繼續說。“可是翻開我們的法典看看,為了受到的人身侮辱,我能從侮辱者手中得到許多賠償嗎?而且格魯申卡女士聽說後,還馬上把我找去,喊道:‘想都不許這麽想!你要是上法院告他,我就向全社會公布,說他打你是因為你欺騙他;這樣,你自己就要吃官司。’隻有上帝看得清,這種欺騙行為是誰的主意,我這個小卒是按誰的命令行事的。不是她自己和費奧多爾先生的主意嗎?她還補充說:‘我要永遠把你趕走,今後你永遠也別想在我這兒做工掙錢。我還要告訴我的商人(她把那個老頭子叫做我的商人),讓他也把你趕走。’於是我想,假如這個商人也把我趕走的話,那我怎麽辦,上誰那兒做工掙錢呢?我的雇主隻剩下他們倆了,因為您父親由於一個別的原因已不信任我,而且憑著我自己立的字據還要上法院告我呢。由於這種種原因,我隻好忍氣吞聲,您也看到我家裏的情況了。現在請問:方才孩子也就是伊柳沙咬您的手指,咬得痛嗎?在家裏當著他的麵我沒下決心了解詳細情況。”
“很痛,他很生氣。他認為我是卡拉馬佐夫家的人,是在我身上替您報仇。這我現在清楚了。不過您沒有看見他跟同學撇石頭打架的情形。這是很危險的。他們會把他打死的,他們是孩子,不懂事,石塊亂飛,會把腦袋打破的。”
“沒有打破腦袋,倒是打到胸膛上了,心髒上方,打青了一塊,回家就哭,直哼哼,就這麽病倒了。”
“您知道嗎,是他先動手打他們的,他為了您跟他們發火。那些小學生說,不久前他用裁紙刀桶了一個姓克拉索特金的孩子的肋一下......”
“這我也聽說了,危險哪。這孩子的父親是當地的一個官員,也許會惹出麻煩來......”
“我勸您暫時不要讓他上學。”阿廖沙熱心地繼續說。“等他氣消了再說。他的氣很快會消的......”
“氣!”上尉接著說。“就是為了這口氣。人小,氣可大。您還不了解全部情況。容我把這件事向您細講講。具體來說就是那次事件之後孩子們就用洗澡擦子逗他。孩子們在學校是殘酷無情的:分散開個個是天使,聚到一起,尤其在學校裏卻常常是殘酷無情的。同學們開始逗他,也喚醒了他心裏的一股高尚精神。普通孩子,軟弱的孩子會逆來順受,為父親害臊,可這個孩子為了維護父親卻一人起來反對所有的人。為了維護父親,為了真理,為了正義。他吻您哥哥的手、喊‘饒了爸爸,饒了爸爸’的時候,他得出了什麽結論隻有上帝和我知道。這就是我們的孩子——不是您的,是我的,是被人瞧不起的但高尚的乞丐的孩子。九歲就認識到世界上的正義是什麽。富家子弟哪兒比得了:他們一輩子也達不到這種深度。可我的伊柳沙在廣場上的那一刻,在吻他手的那一刻,就把全部真理認識到了。這真理一進入他的頭腦就永遠固定在那裏啦。”上尉熱烈地又像發怒似的說起來,並用右拳打了左手心一下,仿佛想用動作表明“真理”是如何固定在伊柳沙的頭腦裏。“那天他就發高燒,整夜說胡話。那一整天他很少跟我說話,甚至一聲不響,不過我看到他總是從牆角看著我,多半時間是趴在窗台上裝出學習功課的樣子,我看出來他的心不在功課上。第二天慚愧得很我借酒澆愁喝醉了,許多事情記不得了。孩子他媽也哭起來——我很愛她呀,我愁得把最後的錢拿去買酒喝了。先生,您別蔑視我:在俄羅斯,醉漢是最善良的人。最善良的人在我們這裏也就是醉得最厲害的人。我醉倒在床上,我不記得伊柳沙那天的情形。可是正是那天一早,孩子們就在學校裏嘲笑他,對他喊:‘洗澡擦子,你爸爸被人拽著洗澡擦子從酒館拽出來,你在旁邊跑著求饒啦。’第三天他放學回來,我看到他麵無人色,煞白煞白的。我問他怎麽啦,他不回答。在家裏沒法談,孩子他媽和兩個姑娘馬上會插嘴。而且姑娘們已經全知道了,甚至第一天就知道了。瓦爾瓦拉已開始嘟囔:‘小醜,活寶,難道你們能做出聰明事來嗎?’我說:‘對呀,瓦爾瓦拉,難道我們這兒能有什麽聰明事可做嗎?’這次就這麽搪塞過去了。傍晚我把伊柳沙領出來散步。必須說明,以前我跟他也是每天傍晚都出來散步的,就沿著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路,從我們的院門一直走到路旁靠籬笆那塊孤零零的大石頭旁邊,再往前就是市立牧場了。那兒又空曠又漂亮。我和伊柳沙走著,他的手像往常一樣放在我的手裏。他的手很小,手指很細,冰涼:他胸有病。他叫我:‘爸爸,爸爸!’‘什麽事?’我問道,看到他兩隻小眼閃著亮光。‘他當時對你多壞呀!’‘伊柳沙,有什麽辦法呢。’‘不要跟他和解,爸爸,不要和解。同學們說他為這件事給了你十盧布。’我說:‘沒有這種事,伊柳沙,現在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要他的錢。’於是他就全身哆嗦著用兩手抓住我的一隻手又吻起來。他說:‘爸爸,找他決鬥。學校裏都說你是膽小鬼,不找他決鬥,拿了他十盧布。’‘伊柳沙,我不能找他決鬥。’我回答說,並把方才對您說的理由簡短地對他說了一遍。他聽完,說:‘爸爸,無論如何別和解:我長大了,我去找他決鬥,把他打死!’他的小眼睛閃閃發亮,像燃燒著一樣。唉,盡管這樣,我畢竟是父親,應當告訴他正確的話。我對他說:‘打死人是造孽,哪怕是在決鬥的時候。’他說:‘爸爸,爸爸,我長大了,把他打倒,用我的軍刀把他的軍刀打掉,撲上去把他摔倒,拿軍刀在他身上晃一晃,對他說:我本來可以馬上殺了你,可是我饒了你,滾吧!’瞧,先生,這兩天他的小腦瓜裏在想些什麽,他在日夜想著用軍刀複仇,夜裏說夢話時念叨的一定也是這件事。他放學回家總被打得很厲害,我前天全知道了。您說得對,我再不讓他上這個學校啦。我得知,他一個人反對全班,他一個人向所有人挑戰,他發怒,火冒三丈。我當時替他擔心。我們又一起散步。他問我:‘爸爸,富人是世上最有力量的人嗎?’我說:‘不錯,伊柳沙,富人是世上最有力量的人。’他說:‘爸爸,我要發財,當軍官,把所有的人都打敗,皇帝獎賞我,我回來,誰也不敢欺侮您。’他沉默了一會兒,嘴唇仍然哆嗦著,說:‘爸爸,我們這個城市很不好!’我說:‘不錯,伊柳沙,我們這個城市不很好。’他說:‘我們搬到別的城市去,搬到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好城市去。’我說:‘搬吧 ,搬吧,伊柳沙,攢夠錢就搬。’我很高興能有機會使他擺脫陰暗的想法,我們開始幻想買一匹馬一輛板車搬到另一個城市去。‘讓媽媽和姐姐們坐到車上,給她們遮個篷,我們倆在旁邊走。偶爾你也上去坐坐,我就在旁邊走,因為馬是必須愛護的,不能全都坐車嘛。我們就這麽出發。’他對這個非常神往,主要的是有自己的馬,可以用它給自己拉車。誰都知道,俄國孩子是生來愛馬的。我們扯了好久,我想,謝天謝地我總算使他開心,把他安慰好了。這是前天傍晚的事,昨天傍晚出現了另一種情況。早晨他去上學,放學回來臉色陰沉,陰沉得厲害。傍晚我拉著他的手領他出來散步,他沉默著,不說話。吹起了微風,太陽被雲彩遮住,秋意已濃,而且已是黃昏,我們倆走著,都悶悶不樂。我說:‘孩子,咱們怎麽準備上路呢。’我想引他談昨天的話題。他不吱聲。我覺得他的手指在我的手裏抖動了一下。我想,不好,有新的情況。我們像現在這樣走到這塊大石頭這兒,我坐到這塊石頭上,天空有很多風箏,嗡嗡響著,約有三十個。眼下正是放風箏的季節。我說:‘伊柳沙,我們也該把去年的風箏拿出來放放啦。我修修它,你把它藏到哪兒啦?’他沉默著,眼睛看著別處,他側著身子站在那裏。風突然呼嘯起來,刮起一陣飛沙...... 他忽然撲到我身上,兩隻小胳膊摟住我的脖子,摟得緊緊的。您知道,假如寡言少語而且高傲的孩子眼淚憋了很久突然哭起來的時候,假如心裏非常悲傷的時候,那就不是一般掉眼淚,而真像俗話說的淚如泉湧啦。滾滾的熱淚把我的臉也全弄濕了。他號啕著,像抽風似的,渾身直哆嗦,緊緊地抱住我,我坐在石頭上。他喊道:‘爸爸,爸爸,親愛的爸爸,他把你侮辱得多厲害啊!’我也號啕大哭起來,我倆擁抱在一起,坐在大石頭上,渾身直哆嗦。他喊著:‘爸爸,爸爸!’我喊著:‘伊柳沙,親愛的伊柳沙!’當時沒有人看到我們,隻有上帝看到了,大概會記到我的檔案裏。阿廖沙先生,請謝謝您哥哥。不,我不能為了滿足您的要求打我的孩子!”
說完,他又帶上了方才那種凶狠瘋癲的神態。不過阿廖沙感覺出來他是信任他的,假如他阿廖沙換成別人的話,他跟這個別人未必會這麽“談話”,不會把剛才告訴他的事告訴那個人。這使阿廖沙受到了鼓舞,他感動得要流淚。
“啊,我真想跟您的兒子和解!”他喊道。“假如您肯安排的話......”
“應該這樣。”上尉喃喃地說。
“不過現在不談這個,我想談的完全是另外一個問題。請聽下去。”阿廖沙繼續喊道。“請聽!我受人之托來找您:我的這個哥哥也侮辱了自己的未婚妻——一個無比高尚的姑娘,您一定聽說過她。我有權向您公開她受的侮辱,我甚至應該這麽做,因為她得知您受的欺侮,得知您的不幸景況,馬上......方才......委托我送來這筆補助費,不過這隻是她一個人的錢,不是米佳的——他已把她拋棄了,因此決不是他的,也不是我的——他的弟弟的,不是任何人的,而是她的,隻是她一個人的!她祈求您接受她的幫助......你們兩人受到了同一個人的侮辱...... 她受到他跟對您同樣嚴重的侮辱之後就想起您來啦!這是妹妹對哥哥的幫助...... 她就是委托我說服您把這二百盧布作為妹妹送的錢收下。誰也不知道這件事,不會發生任何不公正的流言蜚語......這是二百盧布,我發誓,您應當收下,否則......否則世界上人跟人就都是敵人啦!可是世界上也有弟兄啊...... 您有高尚的心靈......您應當理解這一點,應當!......”
阿廖沙把兩張麵額一百盧布的新鈔票遞給他。他倆這時就站在板牆旁邊的那塊大石頭旁邊,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鈔票看來對上尉產生了奇怪的印象:他哆嗦了一下,不過起初他好像隻是由於驚奇,因為他沒有想到會有這種事,也沒有期待這種結局。他連做夢也沒有夢到過別人的幫助,尤其是這麽大的數目。他接過鈔票,有一分鍾幾乎不能應答,臉上流露出一種新的表情。
“這是給我的,給我的,這麽多錢,二百盧布!哎呀,我已四年多沒有見到這麽多錢啦,主啊!還說是妹妹......這是真的嗎,真的嗎?”
“我向您發誓,我對您說的全是真的!”阿廖沙喊起來。上尉的臉紅了紅。
“請問,親愛的,請問,要是我收下,我不會被認為卑賤嗎?阿廖沙先生,您不會、不會認為我卑賤嗎?不,阿廖沙先生,請問,請問,”他匆匆忙忙地說,雙手不斷觸到阿廖沙身上。“您嘴上勸我收下,說這是‘妹妹’送來的,可心裏是否蔑視我呢,假如我收下的話,嗯?”
“不會,決不會,我用對上帝的信仰發誓,不會!而且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隻有我、您、她和一位夫人——她的好友......”
“夫人有什麽關係!聽著,阿廖沙先生,聽著,如今已到了這樣一個時刻,您必須把我的話聽完,因為您甚至無法理解這二百盧布眼下對我具有何等重要意義。”可憐的斯涅吉廖夫繼續說,他越說越興奮,說話失去了條理,幾乎像發狂了一樣。他仿佛被弄糊塗了,說話非常急,好像怕別人會不讓他把話說完似的。“此外,這是正當所得,是從可敬而聖潔的‘妹妹’那兒得到的,您知道嗎,我如今可以給孩子他媽和女兒尼娜——我的駝背天使治病啦!赫爾岑什圖別醫生免費來給她倆檢查了整整一個小時,說:‘什麽也看不出來,’可是他說此地藥房賣的礦泉水無疑會給我妻子帶來好處。並給開了這樣一個處方。還開處方說用藥水洗腳。礦泉水三十戈比一瓶,也許需要喝四十瓶。我收下處方,就放到聖像下麵的擱板上,現在還在那兒呢。給尼娜開的處方是在什麽溶液裏洗熱水澡,每天早晚各一次;在我家裏,沒有仆人幫忙,沒有澡盆和水,怎能進行這種治療呢!尼娜全身風濕,我還沒告訴您哪,夜裏整個右邊身子痛,難受極啦,您相信嗎,這個上帝的天使強忍著,為的是不驚動我們;憋住不呻吟,免得把我們吵醒。飯食,我們是弄到什麽吃什麽,她隻挑最差的隻配扔給狗吃的東西吃。她總說:‘我不配吃這塊,我剝奪你們啦,我是你們的負擔。’這也就是她那天使的眼神想要表達的意思。我們照護她,她感到不安,說:‘我不配,不配,我是個無用的殘廢。’她怎麽能不配呢,是她用自己的天使般的溫順祈求上帝賜給了我們全家溫馨的生活;沒有她,沒有她的文靜的話語,我們家就會變成地獄,連瓦爾瓦拉也被她感化得溫柔了。瓦爾瓦拉也不該受到指責:她也是個天使,她也受盡了委屈。她暑假回來,身上隻有十六盧布,是靠給人家補習功課掙的,準備用作九月也就是現在回彼得堡的路費。可我們卻把這筆錢拿來過日子花了。她現在沒有錢回去了,就這麽糟。而且也不能回去了,因為她現在要像苦役犯一樣為我們全家幹活,——我們把所有家務全堆到她身上了,她要跑腿兒,要修補,要洗涮,要掃地,要服侍媽媽上床,而媽媽又任性,愛掉淚,還是個魔怔!...... 如今我有了這二百盧布可以雇一個女仆,您明白嗎,阿廖沙先生,給兩個可愛的女人治病,打發女大學生回彼得堡,買些牛肉加強營養。主啊,這真是夢想成真哪。”
阿廖沙高興得要命:他竟給這個可憐的人帶來這麽大的幸福,而且這個可憐的人竟也同意做個幸福的人。
“停一停,阿廖沙先生,停一停。”他又抓住突然呈現在他眼前的新的夢想,急不可耐地匆匆忙忙地說。“您知道嗎,我和伊柳沙大概真可以實現夢想啦:買一匹馬、一輛車——馬要買烏騅馬,他請求我一定要買烏騅馬,然後就動身搬到別的城市去,像前天我們倆描繪的那樣。我在K省認識一個律師,小時候的朋友;他通過一個可靠的人轉告我,假如我去的話,他可以在他的事務所裏給我安排一個文牘員的位置。誰知道呢,說不定真會給安排的...... 那就讓孩子他媽、尼娜坐車,叫伊柳沙坐在車上趕車,我就跟著走,徒步,我們全家就搬走...... 主啊,假如能把一筆要不回來的債要回來,那連做這件事或許也夠啦。”
“錢夠,錢夠!”阿廖沙喊道。“卡佳女士可以給你送來,隨便要多少;您知道嗎,我也有錢,您願拿多少拿多少,作為跟弟弟、跟朋友借,以後還——您會發財的,會發財的!而且,您知道嗎,您搬到別的省的主意簡直再好不過啦!這是您的獲救之路,主要的是對您的兒子好。快搬,要趕在入冬前,上凍前;您從那兒給我們來信,我們要成為兄弟...... 不,這不是夢想!”
阿廖沙高興得想擁抱他。可是看了他一眼,阿廖沙突然停下了。斯涅吉廖夫站在那裏,伸著脖子,努著嘴,神情狂暴,臉色煞白,嘴唇翕動著,像要說什麽;沒有聲音,而嘴唇卻在翕動著。有些奇怪。
“您怎麽啦!”阿廖沙不知為什麽哆嗦了一下。
“阿廖沙先生......我......您......”他咕噥著,說不下去了,奇怪地凝視著阿廖沙,那神態頗像一個決意要從山上滾下去的人;裂著嘴像要笑似的,說:“我......您...... 您不想要我現在變個戲法給您看嗎?”他猛然迅速堅定地低聲說;說話不再沉吟不決了。
“什麽戲法?”
“一個小戲法,”上尉低聲說,他的嘴唇歪向左邊,左眼眯縫著,目不轉睛地看著阿廖沙,目光固定在他身上。
“您怎麽啦,什麽戲法?”阿廖沙十分吃驚地喊道。
“就是這個戲法,注意!”上尉尖叫了一聲。
在談話的整個過程裏,他一直把這兩張鈔票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掐著;這時他把這兩張鈔票對著阿廖沙晃了一下,猛然狂暴地攥到手裏揉皺,用力握在右手裏。
“看到啦,看到啦!”他對著阿廖沙尖叫著,臉色煞白,怒容滿麵,猛然舉起拳頭,用力把兩張鈔票扔在沙地上。“看到啦?”他又用一根手指指著鈔票尖叫道:“就是這麽個戲法!......”
他又猛然抬起右腳深惡痛絕地踹起鈔票來。一邊踹,一邊氣喘籲籲地喊著。
“這就是你們的錢!這就是你們的錢!這就是你們的錢!這就是你們的錢!”他猛然向後跳了一步,挺直身子站在阿廖沙麵前。他的神態表現出一種莫名其妙的高傲。
“回去向派您來的人報告吧,說洗澡擦子不出賣自己的尊嚴!”他伸出一隻手在空中揮舞著喊道。喊完就迅速轉身跑起來。可是沒跑五步,就又轉身猛然向阿廖沙揮手告別。可是他沒跑過五步,又最後一次轉過身來,這次臉上已沒有苦笑,相反,全是淚水。他哭著,斷斷續續地氣喘籲籲地快速喊道:
“要是我為受到的侮辱而拿了你們的錢,我怎麽向我的兒子說呢?”說完便跑起來,再也沒有回頭。阿廖沙懷著無名的傷感看著他的背影。啊,他明白了:斯涅吉廖夫直到最後一刻自己也不知道他會搓揉並且扔掉鈔票。斯涅吉廖夫跑著,再也沒有回頭,阿廖沙知道他不會再回頭。他不想去追他或者喊他,他知道為什麽。斯涅吉廖夫跑得沒影的時候,阿廖沙把兩張鈔票撿了起來。這兩張鈔票隻是被很厲害地揉皺了,踩到沙子裏,但還完整無損;阿廖沙鋪開撚平它們的時候,它們還像新的一樣,發出沙沙的響聲。阿廖沙把鈔票撚平疊好以後,就揣進衣袋裏找卡佳匯報完成她的委托的成績去了。
附注:
1. 彼得堡位於涅瓦河畔,故雲。